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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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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我还是起来了。刚打算出门就听见无悲在那儿大喊,“老爷?老爷?您在哪?”
      我按按额头,推门出去,“我在这…”
      他转过头看到我,面现疑问,“老爷…您怎么在…”
      “找我有要紧事么?”我打断他。
      “老爷,碧风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他房间里是空的,被褥什么的都没动过,好像昨晚就离开了。”他说着,眼神里隐隐现出忧色。
      碧风走了?
      我回忆起昨晚,同碧风喝酒,之后我便追着剪缨下楼。再后来,就没有再见他了。
      也许,是因为不敢与康王照面,所以溜了?
      连字条也没有留下,就这么不告而别?
      我抬眼看了看那张石桌,清早的朝阳洒在上面,反射着点点晶莹。
      “算了,走就走吧。”一个羽民在敌国待这么久本来就不正常。
      不过,他昨天最后对我说的那句“如果要传信给我,就传给羽民国的左贤者”,是在向我暗示他的身份么?羽人没有侍僧,但有贤者。左右贤者代表着最高神权,地位仅次于羽王。
      他是左贤者,还是某个与左贤者有关系的人?
      我兀自琢磨着,无意间抬头,却见无悲的神色似乎不太对劲,有点恍恍惚惚的,丢了魂一样。
      这人不知又在发什么疯了。我说,“你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准备,一会儿要动身了。”
      他大梦初醒一般,哦了一声,转身向自己屋里跑去。
      “你怎么起来了?”轻柔如飘絮一般的声音,我转头,剪缨散着一头墨丝,提着一个食盒,每一步都踏出飞溅的霞光,正向我走来。
      我看着这华美的少年,忽然就觉得眼前的景象很虚幻。
      这都是真实的么?
      我以为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现在却站在这里,看着他含着柔软的浅笑,一如曾经的洛卿。
      “我怕你饿了,就随便拿了点吃的上来。”他已经站到我面前,微微扬起头看着我,“要吃点么?”
      我的视线扫过他的眉目,他的鼻子,他的嘴唇。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点点头。
      他拉起我进了屋,把食盒放在桌上,一样样拿出来。都是些精致的点心,还有两碗粥,看上去颇为秀色可餐。
      我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甜味绵绵地化开,蔓延到整个心肺。
      他坐在我对面,并没有动筷,只是看着我。
      我有点儿不自在,“你不吃?”
      他拿起筷子又夹了几块点心在我碟子里,然后才自己吃起来。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碗筷相撞发出的细微声响,和着从窗外传来的鸟鸣,时间也停止下来。
      要是每天早上都这样,好像也不错…
      “你现在已经有了神力。”我打破安静,对他说,“但是你没有鲛人的嗓子,也就没办法教你鲛人的唱月术。你可以自己去修习其它法术,比如羽民的射日术,巫咸族的巫术,甚至半神一族的仙术。”
      他默默点头,然后问我,“为什么我会有神力?”
      “就算是人,也多多少少有些灵气的,只不过一般人终其一生也发现不了而已。”我自然不能把他上辈子是海神这种话告诉他。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他好一会儿没有做声,我把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
      “伏溟,为什么对我好?”他问。
      “这个问题你问过了。”
      “可你没回答。”
      “这次也一样。”我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在身后说,“你,可有一点喜欢我么?”
      脚下一顿,我看着天井对面在晨风中摇摆的灯笼。
      喜欢?
      我以为我早就没有这种东西了。
      可是不喜欢三个字梗在喉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回答不出来么?”叹息般的一句话,含着些许伤意苦涩,一切仿佛是在重复一段遥远的过往,“没关系…”
      回到房间,发现无悲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只等上路。
      西关的士兵找来两辆车,剪缨独自乘坐一辆,我与无悲一辆。出发的时候,剪缨环视四周,面现疑惑。我知道他是在奇怪为什么碧风没出现。
      “他已经离开了。”我说。
      剪缨目光微转,最后什么也没说,上了车。
      车厢摇晃着,布帘飘飞,外面是茫茫草原,茵色连天。
      这段旅程快到尽头了。
      一路上,发生的事完全超出我的预想。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偏离多远,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如果蛊解不了,这段路还要如何继续下去?
      我有些怕,怕再这样下去,就回不去了…那双点着寒星的眸,那被温软化开的微笑,都像毒药一样。
      忽然,车马的速度减慢下来。我掀开车帘,就见到前方的土路上扬起一片黄沙漫漫,黑色的影子倏然从中冲出,铁蹄踏出万马奔腾之势。
      “是康王!”护送我们的将领大叫一声。
      我系紧斗笠,掀开车帘下了车,看向来人。策马奔在最前的是一个高瘦的骑士,风烟中看不清面孔,只看到一身闪闪发亮的银甲。他身后的骑士都穿着相同的黑色战甲,披风扬在身后,像一片天边压过来的乌云。
      只这份气魄,就足以先让人心头一震了。
      那人很快到了近前,在剪缨的车前勒住马,动作娴熟利落地从马上下来,一掀下摆单膝着地,“臣迎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那是一个五官深邃的男人,每一个棱角都是刀削斧刻,可目光却敛尽锋华,清润寂寥。
      这就是康王轩辕沁么?竟然如此年轻?
      士兵将剪缨的车帘掀开,他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康王面前,扶着他的手臂,“叔父请起。”
      康王顺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温纯目光看向身前的少年,嘴边现出一丝笑意,“缨儿,你长大了。”
      剪缨说,“叔父,一别十年,恕剪缨不孝,不能早日前来探望。”
      “陛下这是折杀臣了。”康王有礼地回答,接着,目光向我和无悲瞟过来,“敢问陛下,这两位是…”
      我带着无悲上前,行了个礼。
      “他们是朕的恩人。”剪缨没有多说,轻描淡写的一句。
      康王也没多问,只是向我们还礼,“一路上多亏二位了。”
      “不妨。”我说。
      “此处风沙太大,还请陛下上车,回臣府上安歇。”
      走了半个时辰左右,西关的城墙出现了,远远横在草原尽头,黑色的巨石一层层堆砌起来,僵硬而冰冷,似乎一万年也不会倒下。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商贩走卒沿途叫卖。城门处有几名士兵站岗,见到我们的车马,整齐地跪下来。明明是边关之地,城里却十分热闹,行人往来络绎,身上服饰风格都大不相同,很多奇异的口音交织在一起,一派市井间的繁荣。屋宇檐舍没有京城的华贵,都是朴实深沉的颜色,但悬挂的各式招牌把一切点缀出几分兴旺。
      实在看不出这是常年与羽民交战的地方。
      康王的府邸立在一片民居之中,甚至不太显眼,只是一个比较大户的人家一样。青灰的墙瓦,石刻的牌匾,门前只有一名士兵。
      我们随着他一路走进去,沿途没有看到任何彩漆装饰,简单到苍白。
      “叔父,先不忙去休息,朕有事想要与你商量。”剪缨忽然开口。正要把我们往后院带的康王停下脚步,转过身,“既如此,陛下这边请。”
      一入大堂,康王便挥退左右,我也让无悲先退了出去。
      剪缨连坐都没坐,转头看向康王,“叔父,西关可有巫医?”
      我有点惊讶,他一上来就这么直奔主题?
      不是…还说希望那东西永远解不了的么…
      康王脸色微变,“陛下为何想要寻找巫医?”
      剪缨眼底深处射出一道冷冽的锋芒,“路上,有人给朕二人下了蛊。”
      康王一惊,视线扫过我,“何人如此大胆?!”
      “这个可以晚些再说。但这蛊,实在卑鄙的很。”
      “敢问陛下,究竟是什么蛊?”
      剪缨似乎有一瞬的迟疑,但仍是说出,“锁情蛊。”
      康王双目忽然一睁,随后一双剑眉倏地皱起,怒色隐隐浮现,他厉声说,“到底是何人,如此下作!”
      看样子,他竟是了解锁情蛊的?
      我走到一边的椅子旁坐下,看着他二人,“康王知道这东西?”
      “不瞒阁下,在下自小便对巫蛊之术甚为着迷,因此略知一二。”他稍稍敛起怒气,但在看到我连吭都不吭一声擅自就落座的行为后,似乎有些不满。
      “叔父,坐下说话。”剪缨开口,向我望了一眼。
      一坐之倾,康王面上有点尴尬,略作沉吟,继续说道,“锁情蛊,是巫咸女子常制的一种蛊,目的是为了控制自己的丈夫。此蛊最初与淫药相合,在第一次行房后,蛊虫便被喂活,此后每隔两天必须与最初那一人行鱼水之欢,否则便欲火焚身而死。”
      果然,这东西是忍不过去的么?
      剪缨听着听着就低下头,耳根处似乎有些泛红。
      康王却还没说完,“而且,此种蛊需要秘药来压制,否则发作五次后,蛊虫长成,便会破体而出。”
      五次?
      我们已经发作几次了?第一次不算的话,好像,有三次了吧?
      如果今天解不成,明天就是第四次。
      “这蛊,可有解法?”剪缨问。
      “有是有,只是…”康王面现难色,“这蛊在制的时候,加入的药物顺序不同,解法也不同…若不是制蛊者本人,外人很难破解。”
      “就是说,解不了了?”我问。
      庄珂说过,只有他府上巫医能解,难不成,真的要去求他?
      可即便去了,还来得及么?
      我不会这么倒霉要死在这小小的虫子身上了吧?
      “这倒不一定。”康王看向我,然后又转向剪缨,拱手道,“若陛下信任臣,臣或可一试。”
      他?
      我有点不敢相信,他竟然连巫医都不找,打算自己来?
      这人不是擅长用兵么?怎么还会巫蛊之术?他万能?
      我极度怀疑,看向剪缨。那少年凝视着地上一点,思考着什么,然后抬起头面对康王,“叔父,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剪缨点点头,说,“那么,朕就把朕这条命,还有海王的命,托付给叔父了。”
      康王听完他的话一愣,然后猛然转头,不敢置信地盯着我。我一看这会儿再装神秘也没意思了,命都托付到人家手里了,干脆摘了头上斗笠,冲他微微颔首。
      康王刷的一下子站起来,难掩面上震惊之色,“鲛人…?”
      “准确的说,是鲛人的头儿。”我笑笑,忽然想起碧风形容我的话。
      轩辕沁怔忡少顷,很快回神,往前一步,微微躬身行了个得体的礼,等再抬起头时面上已经恢复冷静。他那双温和的眸中浮出几丝凌光,隔空而来,“之前失礼之处还请海涵,在下实在没想到,海王会出现在西关。”
      我摆摆手,“不碍事。朕只是帮朋友一个忙而已。”
      “请陛下和海王放心,臣定会尽力破解。”他的视线在我和剪缨之间回转,“只是,不知这蛊已经发作几次了?”
      “……三次。”剪缨回答。
      康王脸上神色未有变化,只用平直的语调说着,“臣需要取陛下和海王的血。”
      只要能解蛊,你想取多少取多少…
      解法一时半会儿也研究不出来,我就先回了康王为我们备下的厢房。房间中摆着几尊玉器,看起来是这偏远之地难得的装饰物了。
      康王此人,能相信么?
      他也是轩辕家人,该是不会害自己的侄儿吧?况且他看剪缨时显露出来的喜悦与慈爱,不像是假的。
      可皇家的事,谁说的准?骨肉相残,兄弟反目,不是再正常不过。
      五成把握,我只有五成活命的可能性。
      死亡这个概念,好像一下就从三百年后穿越到我面前,笑得眉目森冷。我面对着它,心中发寒,却没有太过惧怕的感觉。
      跟他死在一块儿…这样的结局,倒是挺奇怪的。
      我果然是到死都摆脱不了他么?
      不能入轮回,没有转世没有来生的我,死后会去何处安身立命?而他,是不是还会继续在这个大荒不断地重生再死亡,从此再也不记得我,甚至再去爱上其他人。
      真是…不公平啊…
      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有未来?
      胸口忽然一阵阵钝痛,像有个带刺的东西卡在食道里,细小的毛针锋利地刺入心肺。
      如果我不是神识多好?如果我能有来生多好?
      来生的话,我不要再做鲛人,不要再这样与一个人纠缠不休。
      第二天,解药果然没有研制出来。快要入夜的时候,剪缨来到我房里。
      我把无悲遣走,看向站在门口的他。通红的霞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在地上拉出修长又萧索的影子。
      那蛊随时会发作,我们两人并排坐着,看着太阳在远处缓缓下落,紫红色的云彩布满天空,明天大概要阴天了。
      “伏溟。”
      “嗯?”
      “可以为我唱首歌么?”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想听你不用唱月术唱歌的声音。”
      “很难听的。”
      “没关系。我想听。”
      我无声笑笑,不用御声之术的话,我都快不知道该怎么唱歌了。清了清嗓子,张开口,却鬼使神差地唱出一首摇篮曲。
      “蝴蝶飞,
      虫儿睡,
      莲花枯萎,
      星星落泪……
      声音有点沙哑,但我没有停下来,像是有一股力量叫我不要停,一直唱,一直唱。天已经渐渐黑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干涩的声音,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带着几分颤抖。
      “月光浓时,
      孩子沉醉,
      留下记忆,
      远走高飞……”
      最后一个音飞出喉际,晃荡着在空气中四散。安静顷刻间笼罩过来,只有低低的喘息声。
      我侧过头去,却看到一张布满泪痕的脸。他大大睁着眼睛,水色蕴满那双黑琉璃,化成剔透的珠一颗接着一颗溢出来,托出一道道湿润的痕迹。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流的如此默默无闻,却伤心欲绝一般。
      “你怎么了?”我声音有些不稳,他不会是蛊毒发作了吧?可即使是发作了也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啊?
      难道我唱得太难听,以至于把人吓哭了?
      他摇摇头,转开脸去,不让我看见。有些狼狈地擦着眼睛,“我不知道…就是这曲子听了,觉得很难受…”
      我脑中纷乱,看着他努力恢复平静。他的潜意识里,是不是还记得这首歌?这首大荒神曾经唱给他听的摇篮曲,这首曾让他注意到那个毫不起眼的我的歌。
      这首歌,竟然成了我唯一记得的曲子。
      我转过他的脸,挑起他下颚,吻上他的唇。他回应着,甚至反被动为主动,按着我的后脑,深深地夺取全部呼吸。这一吻热烈而绝望,很久很久才分开。他望入我双眼,呓语一般说着,“要是蛊解不了,就死在一起吧。”
      我笑了,原来他不是不害怕,只是在康王面前装得很镇静。
      “行啊…不过最后一次,我要在上面。”我凑在他耳边说。
      他一愣,旋即低笑,然后吻向我的颈项。
      与此同时,燥热感开始在体内炸开,欲望咆哮着汹涌而至。我暗笑这东西发作得还真是时候,与剪缨相拥着,倒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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