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山西遗梦(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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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遗梦(7)
      我把车停在他跟前,他才看见我。他给我行了一个军礼,嘴里咕噜着什么,似乎有几只蚊子嗡嗡哼叫。我大声说:“你能走出来,太好了。你要保重哇,感冒了可不得了。”他伸出右手放在耳边听着,笑了,露出几颗长长的老牙。他又向我行了个军礼,并企图立正站稳。氧气瓶小车的车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把晃动的军刀。
      “真是个老鬼子,妈的。”我心里讲话。
      老鬼子山田住在我们饭店后面一间小屋子里。他是每天都订饭的客户。他还有一个家在住宅区边上的寺庙里。他为什么搬到我们店后面小屋里一个人生活,我不得而知。他寺庙里的老家我也去过。门口牌楼的石柱有3米高,那牌楼上的红字匾额依稀可辨,全部是汉字。寺庙的院子里长满野草,到处是青苔。山田家的老屋已旧,从不锁门。使劲儿把推拉门拉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发霉的气味。屋里哪儿都堆着书,书上都是尘土,屋角结着蜘蛛网。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他老家。问山田的街坊才知道他住院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
      山田的老婆倒有模有样,看上去大约比他小10岁。她一周来看山田一次,给他带来一些常用的东西。山田的老婆在另外的地方住。他们为什么分居,是离婚了还是怎么的,也无从问起。山田的女儿在横滨一所大学当助教,可从不来看他。从山田口里我得知她比我小一岁。我非常想见见这位助教,可一次机遇也没有。老鬼子山田为什么不去养老院,为什么不住进医院,为什么一个人在小屋里挺着,我至今都弄不明白。
      山田每天打电话来订饭,送一次饭就够他吃一天的。每次去送饭,他都非常有礼貌地说:“给你添麻烦了,请下班后过来聊天吧。”每次他都把吃完的饭碗和方便筷子整齐地放在门口,然后接过新送去的饭。通过跟他聊天,才得知他的经历。
      1937年12月,山田参加过南京大屠杀。可他从不说南京大屠杀是对的,还是不对的。从1937年到1945年间,他多次参加过与国民党军的大战役,无数次与八路军以及游击队作战。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人。他讲起战争来,很生动,常常做出一些军事动作。他说:
      “听枪声,我就知道对方是什么部队,是否训练有素,是正规军还是地方军。中国政府军打仗是枪炮齐鸣,他们往往拉开很大的架势。八路军是不到150米不开枪,在这突发的枪声面前如果不迅速作出反应,那么几分钟以后,八路军就已经端着刺刀冲到你眼前。
      “我们卧倒在那儿,一枪枪向目标打去。如果是逆光,不但枪尖的准星上有虚影,而且不太容易看清敌人,那时就见我身边的人‘噗’地歪倒一个,‘咣’地一声响又倒下一个。子弹嗖嗖地从身边飞过去,只有把身子放得更低,匍匐着移动。
      “我们的长官这时候不骂敌人,他趴在那儿大声骂我们。因为军事动作姿势要低,而且不能总呆在一个地方。敌人能顺光清楚地看见你,他一枪打到你右边,冒起一股土烟,然后,他修正出第二枪,那时你就完了。”他几颗长长的老牙,只有在他笑时我才能看见。
      “如果是正面200米,子弹打中钢盔,人也就完了。子弹‘咣’的一声擦钢盔的边飞过去也不得了,像用大木棒朝你脑袋抡了一棍一样。
      “我发现把钢盔摘掉好。钢盔反光,而对方的中国军队都把草顶在头上,要想看清他们很难。我照此办理,悄悄抬起头,不但看清了对方运动着的部队,而且没招来像飞蝗一样的子弹。我的长官对我嚷:混蛋!戴上!我趴在地上对他比划:这东西反光,老远就能看见。在钢盔上面扎上草,扎少了根本不管事,还是反光。结果,我的中尉队长也把钢盔摘了下来。战后我俩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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