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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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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
        零点零一分零一秒。
        我又听到了窗外的夜雨声,但这舞台依然没有变化,只是背景变成了荒凉的海岸——在大海与墓地之间,这就是荒村。
        复活的女子站在荒村的悬崖绝壁之上,她张开双臂向我走来,目光在黑暗的衬托下分外耀眼。
        终于,她缓缓嚅动起了嘴唇,从那唇齿间发出了奇异的嗓音。
        那似乎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缓慢起伏的旋律,幽幽地飘出了她的口中——她在唱什么歌?
        这曲调立刻包围了我全身,随着她唇齿的变化冲击我的耳膜,就像黑夜里暗暗涨起的潮汐,充满了躁动的力量。
        还是我在DV里听到过的曲子,如今正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不必再通过电脑的音响了,她唱歌的气息可以直接触摸到我的脸——这是种可怕的真实,是任何虚拟都无法相提并论的,也是任何人或物都无法虚拟出来的,唯有眼前这个从古代复活的女子,才能唱出这化石般古老的歌谣。
        是的,我依然无法听懂她的任何一句歌词,不知这是五千年前良渚人的语言,还是未来某个世纪地球人的通用语。
        她的歌声随着她的眼神而变化着,时而低沉哀婉,时而高亢急促,似乎在如泣如诉地倾吐一个故事……
        忽然,我仿佛还听到了其他声音,好像是洞箫、笛子、古筝还有笙,这些乐器正从黑夜的深处响起,为她的歌唱悠扬地伴奏着。
        不,眼前的幻景又浮现了,她穿着件几百年前的绣花女褶,身下是翠色的绸布裙子,双手各舞着一条水袖,在舞台上款款迈动莲花碎步,同时口中还在吟唱那古老的歌谣。
        这就是她送给我的最后一击?
        它的名字叫惊艳。
        瞬间我不再感到恐惧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一个字——美,美得让人忘记了自己,美得让人在深夜里疯狂。
        我甚至忘掉了玉指环的存在。
        这同样也是一面镜子,唯美与恐惧是这镜子的两面。
        她在舞台上挥起了水袖,竟如彩练般飞舞于光影中,那哀婉的表情如梦似幻,与她口中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
        此刻我已经眼花缭乱了,似乎要被她带入另一个世界。
        不,我的理智暗暗提醒了我,或许这幕场景已在这里上演第二次了。当六天七夜之前,苏天平给我发来求救短信的瞬间,他是否也听到和看到了这一切?
        难道——他们的灵魂就是这样被带走的吗?
        我知道苏天平是怎么出事的了!
        天哪,我颤抖着想要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但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背叛了我,它们正聚精会神地欣赏着一场表演,哪怕表演者将会夺取他们主人的灵魂。
        正当我绝望地面对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时,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突然响起了我的福音。
        那是云层的震怒,还是上天的谴责?
        在那极度遥远的所在,一团春雷滚动了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瞬间震撼了半个世界。
        而舞台上的幽灵歌声,也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当我面对一个幽灵的时候,居然听到了冬天的雷声!
        汉乐府里的《上邪》是怎么唱的?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奇妙!现在“冬雷”正在“震震”,震得窗玻璃都颤抖了起来,震得复活的女王魂不附体。
        在这“冬雷震震”之下,我脱口而出了《上邪》最后一句——“乃敢与君绝”。
        她的眼神是那样凄凉,似乎面对着一个无情的结局,或许是天意主宰了她。
        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包括复活的女王。
        当最后一声冬雷缓缓滚过,我的耳朵和心灵终于再也坚守不住,使我一溃千里地倒在了地上。
        黑夜里的大雨再度覆盖下来,一口口吞噬着我的梦境和灵魂。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在失去知觉前的刹那,我仿佛见到了她的眼睛。
        一双可怜的眼睛。
     
      昼
        我还活着。
        从被吞噬的梦境里缓缓苏醒,似乎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她是荒村海边的女妖,还是五千年前古玉国的女王?
        但我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仿佛半个身体依然浸泡在海水中,直到有双手用力地摇了摇我,将我拖出了冰凉的海水。
        眼皮终于感觉到光线了,这是窗户射进来的晨曦吧。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庞。
        睫毛似乎还沾在一起,我只能无力地喘息着问道:“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吗?我是春雨啊,你快醒醒!”
        这熟悉的声音冲进了我耳朵,让我的脑子打了一个激灵——居然是春雨?她怎么会来到我身边?
        春雨的声音终于“激活”了我的身体,使我看清了她的眼睛。
        真的是她!我这才大口地喘起气来,仿佛刚刚重生了一回。
        我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发觉自己浑身都已经麻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知觉,只有左手的无名指上隐隐作痛。
        这是哪儿?窗玻璃上红色的依然醒目,光线穿过清晨的雨幕射进来。
        对,这里是苏天平的卧室,似乎还残留着“环”的气味。
        “你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雨显得非常紧张,她用力地扶起了我的后背,总算让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但我立刻坐倒在椅子上,茫然地注视着她的脸,她该不会以为我会和苏天平一样,在某个清晨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吧?
        “现在几点了?”
        听到这句话后,春雨总算放下了心来,挤出一丝笑容回答:“七点二十分。”
        我使劲摇着头,回忆着半夜里发生的一切——就在这间屋子里,七个小时以前,子夜十二点刚过一会儿,“环”对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正当我恐惧到极点的时候,天空竟响起了“震震冬雷”,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接着我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对了,阿环呢?她到哪去了?我紧张地望着四周,只看到春雨忧郁的脸庞,房间里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只是电脑好像还开着。
        最后我盯着春雨的眼睛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差点把我给吓死了!”她摸着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几下说,“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可你的手机铃响了半天就是不接,这使我非常担心。今天早上又打你手机,可你依然不接电话,于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苏天平。”
        “所以你就自己找过来了?”
        “对,我来到这扇房门前按门铃,但门里没有丝毫反应。我在门外打你的手机,果然听到门里传出了你的铃声,我想你一定就在里面。”春雨又一次捂着自己的嘴,颤抖了片刻说,“这太像我和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了,我担心那一幕又会在今天重演,于是我赶紧叫出了对门的房东太太。”
        “肥婆四?”我直接叫出了《功夫》中人物的名字,“你一大清早把她叫出来,不怕她骂你啊?”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春雨有些嗔怪我了,摇摇头说,“没有啦,她说她昨晚一直在外面打麻将,刚刚回到家里。”
        “那半夜里的歌声她一定没听到。”
        春雨没有理会我的插话,继续说下去:“房东太太将信将疑地给我开了门,我一闯进这间卧室,就看到你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然后你就把我摇醒了?”
        她点了点头,看来情绪要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我也恢复了一些体力:“谢谢你,春雨,看样子还是你救了我。”
        “快别说这些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掏出手机看了看,果然从昨晚十点钟起,就不断有未接来电和短信息,一直持续到十分钟前,全都是春雨的手机号码。
        可我不记得听到过任何手机铃声,也许当我面对阿环的时候,其他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从她口中传出的天籁之声——除了冬雷震震。
        我终于支起身子说:“你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至少我相信你的眼睛。”
        “好的,我刚刚度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然后,我把那几个小时里经历的一切,包括阿环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春雨。
        最后我怔怔地问道:“你相信吗?”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抿了抿嘴唇回答:“真是天方夜谭。”
        “没错,或许今晚就是第一千零一夜。”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真实的,但是对这个世界来说却可能是虚幻的。”
        “你的意思是——幻觉?”我立刻摇了摇头,“你看看这个吧!”
        我扬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正牢牢地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这是什么?”
        春雨呆呆地注视着我的左手无名指,玉指环上一摊暗红色的污迹正看着她。
        “玉指环?”
        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原先的镇定自若也已烟消云散,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说不出话,很快下唇就有些发紫了。
        “你认识它,是不是?”我依然伸直着我的左手,让玉指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要是你不相信,摸一摸它就知道了。”
        春雨的头向我侧着,用肩膀对着我的手,似乎随时都准备要逃出去。但犹豫片刻后她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触摸我手指上的玉指环。
        当那根如凝脂般的手指,触到玉指环上红色的污迹时,就像是起了某种激烈的化学反应,我眼前刹那间闪过什么光线,春雨的手就像触电般弹起,整个人退到墙角,差不多都蜷缩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伸手要拉她,但她颤抖着躲开了。我这才意识到,她对我手上的玉指环充满了恐惧,我只好伸出了另一只手,才把她从墙角拉了回来。
        但她毕竟是个坚强的女孩:“没错,就是这枚玉指环!半年前,就是我从荒村的地宫里把它带出来的。”
        “是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认得它,因为当初我是从你那里得到它的。”
        她盯着我手指上的玉指环,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就算它碎成玉粉我都认得!”
        “那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春雨低下头沉思了许久,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你说阿环就是五千年前死去的古玉国末代女王,半年前因为玉指环戴上了你的手指而复活,而每次复活都只能维持七天,必须再夺走一个人的灵魂才能再延续下去。”
        “七天!”
        这两个字又提醒了我,到这个清晨已经是第七天了,还只剩下十几个小时——到子夜十二点正好是七天七夜,阿环必须再带走一个无辜的灵魂,否则她的复活就将终结。
        “你害怕了?”
        “不,我只是担心阿环,也在担心这个世界上的另外某个人。”
        “假定她真是复活的女王的话!”
        春雨又给我加了一个限定句。
        到这时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我如果说给任何人听,都会被当作精神病。然而,牢牢套在我手指上的玉指环,却毫无疑问来自荒村的地下,那摊暗红色的污迹正是五千年前,古玉国女王“环”在祭坛上自杀而流下的鲜血。而春雨他们四个大学生,也确实在荒村的夜晚梦到了“环”,那就是她割喉自尽的一幕。
        还有林幽这个身世悲惨的女孩,她确实是心理学教授许子心的女儿,在她体内还寄居着复活的女王“环”,她小小的身体里同时承载着两个灵魂,看上去就像个双重人格患者。
        “环”已经夺走了许多人的灵魂,包括曾经住在这房间里的苏天平,只为了延续她七天的复活。已经过去N个七天了,未来还将有无数个七天,下一个被带走的灵魂又会是谁?或许十几个小时后就会见分晓了。
        不,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控制着这篇小说进程者的杜撰?——喂,那个坐在电脑屏幕前飞快打字的家伙,你能否听到你小说里的人物对你的呼叫?请问你究竟要把我折磨到什么程度?还不快点让我知道结局!我想许多读者朋友们,此刻也会这么向你抗议吧!
        左手的无名指又疼了起来,我举起手指看了看玉指环,这翻来覆去真真假假,都快使我精神崩溃了。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传说有位苏丹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宫殿四壁镶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镜子,任何人走进这座宫殿,都会发现突然有了无数个自己。某天,有一条狗闯入了王宫,它看见无数与它一模一样的狗,正向它凶猛地狂叫着,它变得惊恐万分,扑上去与自己的影子撕咬打架,最后活活撞死在墙上。
        正当我在想象那条可怜的狗时,忽然看到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刚才电脑一直处于屏幕保护状态下,现在弹出了监控系统的窗口。
        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没开过电脑,监控系统怎么会自己出来了?春雨显然也吓了一跳,皱起眉头看着屏幕上的监控窗口,仿佛又一次见到了鬼。
        我摇摇头坐到屏幕前,监控器里显示出了这间卧室,拍摄角度说明是窗帘箱里的探头拍的,我抬起头看看那窗帘箱,不知这只“眼睛”是何时记录下这段画面的。
        监控器里的卧室泛着白色的灯光,底下显示的时间是七天以前的晚上八点——那正好是我从北京归来的前夜,在后海边的“茶马古道”上与编辑MM喝米酒的时间。而就在彼时彼刻,这间上海的卧室里,晃动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她缓缓走到窗前看着探头,那双眼睛在监控里变形得像烛火,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前的我们,让春雨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虽然监控画面里的脸既模糊又变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阿环,不,那是林幽的眼睛,带着复杂而忧伤的目光,眸子里映出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们,而这些人都早已失去了灵魂。她忽然摇了摇头,便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肩膀,接着又蹲在了地下,就像在明信片亭子里那样。探头只能照出她的后背和头发,那些黑色的发丝很乱,就像蒙古母马的鬃毛,混杂在白色的衣服上。
        这时画面里出现了苏天平,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在监控器里留下自己的脸,这张脸在探头里变形得更加丑陋,我简直看不出他还有什么“人”形,似乎更像是鬼魅或野兽之类的。
        春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我简直不认识他了!”
        “或许人在失去灵魂前都会有某种程度的‘变异’吧。”
        我依然紧张地盯着监控画面,只见苏天平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林幽,他的眼睛竟在探头下发出幽幽的绿光——就像一只荒原上的公狼。我立刻联想起了半年以前,记忆中他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目光。
        春雨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苏天平怎么会变成了一只狼?”
        “狼?”
        “是啊,你没看到这是一只大灰狼吗?”春雨用手指着屏幕,颤抖着说,“居然……居然还有尾巴……”
        可我并没有看到苏天平的“尾巴”,难道是春雨的幻觉,把人看成了狼?还是我的幻觉,把狼看成了人?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
        不,我实在看不清,探头下那个生物究竟是什么?我只能用“苏天平”这三个字来指代“它”了。
        “苏天平”绕到了林幽背后,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她,这一幕让我和春雨始料未及。林幽立刻激烈地挣扎起来,但“苏天平”始终都压着她,把她压到了地板上。在模糊的监控画面下,只见地下有个女孩在拼命地反抗,一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压在她身上,口中还流出许多肮脏的液体。
        监控不能录下声音,所以这一切都是沉默的画面,再加上近乎于黑白的模糊画面,感觉就像在看一部20年代的无声电影,却连字幕都看不到。但我的耳朵似乎能清楚地听到,从林幽嘴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她在那一瞬的恐惧和痛苦,已经穿越了时间和电脑屏幕,牢牢地扎在了我的脑子里。
        是的,我和春雨都已经惊呆了,春雨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肩,仿佛那个地板上的女孩就是她自己。她又举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难道她也听到了那七天前的尖叫声?
        电脑屏幕上那可怕的画面还在继续,探头里的一切都是变形的,压在林幽身上的“苏天平”,林幽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还有整个卧室连同这个世界似乎都被压扁了。
        最后,从林幽的衣领里掉出了什么东西,“苏天平”看到那样东西后立刻恐惧地“弹”了起来,画面里又渐渐恢复了人的形状。
        林幽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项链坠子般的东西,在白色的灯光下发出幽暗的反光。
        “玉指环!”
        春雨率先叫了出来。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是的,这枚小东西如今正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在七天前的夜晚,林幽晃着手里的玉指环,就像催眠师手中的钟摆,而重新恢复了“人样”的苏天平,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不,她是阿环!”
        我从监控画面里看出来了,那是复活的女王“环”的目光,冷峻残酷,洞彻一切,让人不寒而栗。
        阿环的灵魂又回来了,她的手里晃着玉指环,向苏天平缓缓地靠近。
        这回轮到肮脏的野兽尖叫了。
        当苏天平在探头下张大了嘴巴,露出比狼更凶残的森白獠牙时,监控画面忽然变成了一片漆黑。
        就像恐怖片放到最要紧的时刻突然断电了,我心急火燎地检查着监控系统,发现后面确实没有了,可能当时根本就没录下来,也可能后来被人删掉了。
        我退出了这个监控窗口,又看了看其他监控文件,但都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这仅有的一段画面。
        这时我才发现还有个自动播放程序,可以定时播放一段监控画面,难道是阿环在离开这里时设定的,让它在这个时间突然跳出来,再放给我看一遍?
        不管是谁设定的,但我至少知道了七天前的夜晚,在这间房子里苏天平发生的事了——他把阿环(林幽)带到了这里,当他看到林幽是个美丽可怜的女孩,便趁着她哭泣时图谋不轨,把林幽摁在地上要欺负她。结果林幽变成了阿环,她从怀里拿出荒村的玉指环,自然把苏天平给吓坏了。
        可是,为什么监控画面里的苏天平,竟然变成了一头野兽呢?春雨确凿无疑地告诉我,她看到的是一头凶狠的公狼,有着长长的尾巴、发绿的眼睛,还有尖利骇人的牙齿。
        我只能摇了摇头说:“也许苏天平真是一头隐藏得很深的狼——我是指他的灵魂,过去我们都没有发现他的灵魂,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但在刚才的镜头里,我却看到了一头好色的野兽。”
        “这就是他的灵魂,一个色狼的灵魂。”
        “对,而这个探头或许具有某种特别的力量,能够在镜头的变形中照出人的灵魂来,从而使苏天平在欺负女孩时原形毕露,显出了他野兽的灵魂。”
        春雨颤抖了许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在一年多前,苏天平他们系有个女生吃安眠药自杀了,当时有传言说是苏天平欺负了她,但谁都拿不出证据来,那件事就这样草草过去了。去年我们一块儿去荒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件事,我是在三个月前才听说的,要是当时就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和他一起去荒村了!”
        “唉,原来这家伙劣迹斑斑啊,实在看不出来他竟是这种人,我居然还要寻找他出事的真相,弄得我自己也深深陷了进来。为这种野兽实在是不值,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的灵魂快点归天呢。”
        或许世界上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人吧,怪不得他们的灵魂要被阿环带走,我回头看看这间苏天平的卧室,心底油然生出许多厌恶来。
        可是苏天平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呢?监控里并没有拍下来,只见到阿环拿出了玉指环,天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的头脑里依然一片混沌,而剩下的时间只有十几个钟头了——到今晚子夜十二点,阿环的复活就会结束,她一定会再度夺走某个人的灵魂,那个人会是谁?但不管他有罪还是无罪,我都必须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于是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八点半,我正在和失魂的时间赛跑,但最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跑。
        一抬头又见到了窗户上那红色的,我喃喃自语道:“第七天,你已经活到第七天了。”
        正当我像无头苍蝇般抓狂时,却听到了春雨平静的声音:“去荒村吧。”
        去荒村?
        一切从哪里开始,一切还要在哪里结束。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说:“就像我半年前那样吗?虽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我曾说过我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也不要让其他任何人去那里。”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玉指环又回到了你的手指上,荒村的噩梦重新降临,你只有再回去如法炮制一次,或许才能发现阿环的秘密。”
        “阿环的秘密?”我刚吊起兴趣,但又摇摇头说,“可现在只剩下十几个小时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还不算晚,只要我们现在出发,黄昏前就可以到达荒村,在那里就算有潜伏的危险,也总比留在这里干瞪眼强。”
        她这一番话让我羞愧难当,我怔怔地问:“你怎么变得那么勇敢?”
        春雨淡淡地回答:“因为我经历过彻骨的恐惧。”
        我沉默着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把头转向细雨霏霏的窗外,斩钉截铁地说:
        去荒村,现在就出发!
        两个小时后。
        雨停了。
        车窗外的天空依然阴沉,但雨后的景色显得妩媚了许多,长途大巴已经驶出了市区,冬季的郊外田野是灰色的,笼罩在一片水墨画般的雾气中。
        这辆大巴是从上海开往浙江省K市西冷镇的,大约要下午三点多钟才能到达,我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而春雨正坐在我身边靠窗的座位上。
        我目光静止地看着窗外,高速公路边的栏杆向后飞速撤退,但这一切很快就模糊了,只剩下窗边春雨的脸庞。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我,又把脸对准了窗外。
        “你在想什么?”我终于问她了,左手无名指上,玉指环更加冰凉,也许是离它的故乡更近了一些。
        春雨把头侧了侧说:“在想半年多前,我和霍强、韩小枫还有苏天平,四个人一起去荒村时的情景。”
        “物是人非了,路边还是这片田野,而那三个人不是死了,就是丢了灵魂,现在你才是真正唯一的幸存者。”
        她还是把目光对准了窗外,语气无奈地说:“一切都还像昨天那样,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这之间我又经历了《地狱的第19层》,为什么我在小说家笔下总是那么悲惨?”
        “因为你是神创造的尤物——任何小说都需要一个供读者们同情和可怜的对象,而你春雨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于是你让我在《荒村归来》里又随你去了荒村?”
        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以小说作者,还是以书中人物的身份说话:“咦,不是你坚持要来荒村的吗?当我们离开苏天平的房子时,我让你赶紧回学校去,由我一个人去荒村就行了。”
        “不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不仅仅是因为你。”
        “还因为你想再见到荒村一眼?”
        春雨尴尬地点了点头:“对,虽然我曾经对那里充满了恐惧,但是那个地方给了我最初的勇气,支持着我熬过了最痛苦的那十九个日日夜夜,我想我必须再去那里看一看。”她的眼睛始终对着窗外,我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了,便从包里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翻到了全书的第六章,这一章的名字更加吓人,叫做“噩梦的精神分析”。
        许子心为什么要在书中反复探讨这些问题?难道他自己也是噩梦的受害者?或许他正在某个暗处观察着我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玻璃上隐隐现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我赶紧低下头驱走了自己的妄想,在《梦境的毁灭》的第六章里,许子心并未像前面那样叙述古代文明,而是直截了当地阐述了他对梦境的理解。
        梦是无意识的挣扎。
        许子心又一次提出他的见解,反复强调了无意识——强烈的欲望和冲动,如果它们要到达意识阶段,则必然要经过无意识与潜意识间、潜意识与意识间的两道审查。这种审查是由自我和超我完成的。
        无意识内的欲望和冲动代表着本能的力量,所以它拥有巨大的能量,虽然一直遭到我们的压抑,但总是隐藏在暗处蠢动着。睡眠时超我的功能会大大减弱,无意识的欲望会通过做梦释放出来,所以我们的梦境里常有许多黑暗与可怕的成分。
        “梦是愿望的达成”——这是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对梦的本质作的经典概括,而“梦是无意识的挣扎”则是许子心在《梦境的毁灭》中对梦的特性作的经典归纳。
        接下来许子心对梦的阐述,则使我更加胆战心惊,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似乎也紧了起来——
        梦能否被控制?
        外在力量能否控制梦?我认为是可以的,这种力量在某些条件下会变得极其强大,甚至可以制造噩梦摧毁人的生命——这就是传说中的“噩梦杀人事件”!
        事实上在古代文献中,确实有噩梦杀人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常被人们当作是传说或者巫术。但当代“神秘心理学”的研究证明:通过某种特殊的媒介,比如语言、文字、音乐、图像等等,凡一切具有心理暗示作用的事和物,均可以起到控制个体梦境的作用。
        这种被控制的梦境一旦出现,就会产生毁灭性的效果,因为——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我忍不住念出了书中的这句话,让春雨紧张地回过头来:“你在说什么?”
        长途大巴已进入浙江境内,车窗外的风景又有了些变化,只是天空仍然异常阴冷,我盯着窗外说:“你说噩梦能不能杀人?”
        这句话显然也触及到了春雨的噩梦,她低下头想了许久回答:“是的,霍强和韩小枫就是例子。”
        “你还记得回上海以后做过的那个噩梦吗?”
        “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但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你是强迫自己忘记了那个梦,其实那个梦一直都在你心里,只是被你藏在某个小小的柜子里,而你忘记了那个柜子在房间的哪个角落。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那个柜子的,当你打开柜子的一刹那,便是噩梦重临的时刻。”
        春雨的脸色已然苍白了,她别过了头去:“不要再逼我了,我承认我一直都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我又何苦要逼她呢?世界上还有许多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们一辈子都记不起自己曾经的噩梦,但那个噩梦确实存在过。
        车子继续在沪杭高速上飞驰,窗玻璃上的那张脸似乎越来越陌生了。
        低头看了看表,现在是中午十二点,离最后那时刻还剩下十二个小时……
        下午四点,车窗外现出郁郁葱葱的山岭,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一座繁华的小城镇近在眼前,春雨咬了咬嘴唇说:“我们到了!”
        这里就是本次长途大巴的终点——K市的西冷镇。
        此刻我的双腿都坐麻了,感觉下半身已不属于自己了,只能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山间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在阴冷郁闷的上海住了一辈子,很少能呼吸到这样好的空气,我一下车就大口深呼吸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还是那样似曾相识,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西冷镇,虽然每次来都见到同样的景象,但每次的心情都是截然不同的。第一次是带着探险般的好奇与兴奋,向往传说中的神秘荒村;第二次则是带着浓浓的忧伤,期望能再度见到小枝;而这一次的心情却是五味俱全,恐惧、忐忑、惆怅、怀念、愤怒都混杂在了一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举起自己的左手,青绿色的玉指环泛着幽光,在西冷镇的天空下显得异常妖艳。我帮春雨提着包向前走去,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这里自然也不例外,遍地都是小工厂和楼房,似乎看不出荒村的影响。
        幸好我没在书里写出K市到底在哪里,否则那些看了《荒村公寓》以后,到处寻找荒村的人们,肯定会不顾一切蜂拥而至,说不定还会给西冷镇带来额外的商机呢,到时候他们该恨我还是谢我呢?
        春雨催促我快点走,因为阿环留给我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了,这是一个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的时刻表。
        我们在路边随便吃了些点心当作晚饭,接着横穿过整个镇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去荒村的车。这是辆破旧不堪的农用车,要去荒村拉一批锡箔纸,虽然大家都很忌讳这种东西,但我和春雨还是硬着头皮上车了。
        车子开出了西冷镇,在乡间小路上剧烈颠簸着,春雨皱着眉头像是要晕车的样子。半个钟头后,车子开上一条荒凉的山路,四周的景色便与刚才截然不同了,再也不见那些青山和田野,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灌木。司机说此处正好是风口,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分,使这里变成了荒凉的盐碱地。
        当车子爬上一个高坡时,大海突然涌进了我的视野——黑色的大海。
        是的,大海就在几千米外的山坡脚下,黄昏的暗云衬托着海平线,宛如一幅模糊而阴郁的油画。
        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又紧了一圈,手指上的剧痛让我不敢再看车窗外的景象了。
        十几分钟后,在春雨不停的轻嗔之下,破车异常惊险地驶下山路,终于在天黑前停在了荒村村口。
        一切忧伤和恐惧的源头——荒村。
        我和春雨匆忙地跳下车,第一眼便是那高高的石头牌坊,牌坊正中四个楷体大字依然耀眼夺目,我轻声将这四个字念了出来:“贞烈阴阳”。
        在黑夜降临前的余晖下,牌坊的阴影投在我们身上,仿佛注定某些不可逃脱的命运。这是明朝嘉靖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当时荒村出了一位进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为表彰他母亲的贞节,亲自手书“贞烈阴阳”四个大字,并御赐了这块牌坊。当年的那位进士,正是欧阳小枝的祖先。
        当我穿过牌坊底下时,春雨却呆呆地停住不动了,她转头看着东面的大海,在一大片岩石和悬崖外,汹涌的黑色巨浪不断冲击着海岸,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走吧。”
        春雨颤抖着点点头,跟着我走进了这个荒凉的村子。
        这是条永远都不会被遗忘的路,进村便是许多古老的宅子,中间有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边家家户户都紧闭着窗门,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春雨突然轻声地说:“知道吗?我现在想起了宫崎骏的《千与千寻》。”
        其实我也想到了《千与千寻》,千寻随着父母穿越一条黑暗隧道,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主题公园,里面样样齐全却空无一人,到天黑之后便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就这么一路冥想着,我转过巷道最后一个弯,前面应该就是进士第古宅了,荒村欧阳家世代居住的地方,也是小枝出生并长大之所在。
        自从小枝和她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后,进士第古宅便一直空关着,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在又一次重返故地前,我心里着实有些忐忑不安,总感觉会有什么意外发现。我回头看看春雨,只看到她那双灵动忧郁的眼睛,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显得如此奇异。
        终于,我们转过那道弯,在巷道尽头看到了进士第。
        荒村的夜晚降临了……
     
      夜
        进士第死了。
        噩梦里的一幕竟真的发生了,刹那间我像被电流穿过一般,后退半步倒在墙根边上。
        春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
        更确切地说,我见到了进士第的“尸体”,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
        废墟——眼前全是一片废墟,就像刚刚遭到过地毯式轰炸,原本“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古老宅子不见了,只剩下一块块断井颓垣。
        那高高的门楼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柱子,上头还残留着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我和春雨跨过进士第“门槛”的遗迹,依稀还能分辨出第一进院子,古老的“仁爱堂”只剩下三面孤零零的墙壁,欧阳家祖先的画像和匾额都已经化为灰烬,地上全是烧焦的砖瓦和木椽。
        再往里走景象更为凄惨,我曾经住过的二进院子的小木楼,早已变成了一堆堆瓦砾,我只能望着虚无的空中楼阁,想象那几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但我还是执拗地跑到废墟中,希望能从中发现什么东西,可除了破砖烂瓦外什么都没剩下,那张清朝的四扇朱漆屏风,想必已连同屏风里的胭脂,一起在烈火中超度了吧。
        小心地踏过小木楼的废墟,我们走进进士第的后院。这里仍然惨不忍睹,古老的庭院已不复存在,一树孤艳的梅花也变成了幽灵,只剩下那口古井还倔强地活着。
        我立刻扑到古井上,闻到井底传来腐尸般的恶臭,不知是什么动物烧死后被扔在里面了。看不到幽深的井底,那池死水是否还像只眼睛似的盯着我?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魂飞魄散地回过头来,在夜色下只见到一双忧郁的眼睛。
        “小枝?”
        我下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魂兮归来?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春雨的声音:“是我啊,你怎么了?”
        暗暗苦笑了一下,我尴尬地从井边直起身子:“没什么。”
        抬头看看天空,夜色中见不到月亮,倒是满天星斗分外明亮,这神秘的星空似乎也在倾诉着什么。
        离开进士第后院,转回二进院子,两边厢房都已化为了灰烬。我掏出手电筒,冲到一片废墟上,像探宝一样拼命地在瓦砾堆中挖掘着。
        “你在干什么啊?”
        “地宫!”夜色下我的脸庞想必有些狰狞,“你忘了吗?地宫的入口就在这间房子底下的。”
        “对,我记得当时就是在这个位置,墙壁里应该藏着间暗室,我跑进去一不小心还掉了下去。”
        说完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真的掉下了地宫。是的,那千年前的地宫就在我们的脚下,但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瓦砾,而且全都被烧焦了,根本无法找到地宫的入口。
        看来用人力是不能挖开来的,除非动用建筑工地上的挖掘机。就算现在开始拼命挖也无济于事,时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表上的时针走到了八点钟,我只剩下四个小时,那最后的时刻眼看就要降临了。
        难道地宫大门已在烈火中被烧坏了?从屋里落下的砖土封闭住了入口,也许人们再也找不到进入地宫的通道了。
        我茫然地站在地宫上却不得其门而入,宛如陶渊明笔下闯入桃花源的渔人,当他走出了那个神奇之地,便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夜色下的荒村如沉睡的野兽,我回头望着残垣断壁的进士第,就像来到了某处古代遗迹。
        “进士第究竟遭了什么天谴,居然遇到了如此变故?”
        “真没有想到——噩梦的起点已经被火焰毁灭了。”春雨用手电照着地上的砖头说,“恐怕是不久前才烧掉的吧?”
        我只有轻叹一声:“不知是人为纵火还是自然失火。”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骇人的叫声:“是人是鬼!”
        这种环境里听到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我紧张地回过头来,眼睛却被对面的电光晃了一下。春雨急忙躲到我身后,我用手挡着光大声说:“谁?”
        刺眼的灯光后响起一个洪亮的嗓音:“是人吗?”
        我有些被逼急了:“废话,不是人还会说话吗?”
        “鬼也会说话的!”
        那声音如此冷峻,仿佛在审问犯人。
        终于,对面的灯光来到我眼前,露出了一张五十多岁男人的脸,这人生着一双山鹰般警觉的眼睛,就和这荒村一样神秘兮兮的。他先是仔细地打量着我和春雨,接着又靠近我身边嗅了嗅:“嗯,是股人味!”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舒服。我皱了皱眉头说:“不是人味,难道还是鬼味了?”
        男人冷笑一声:“哼,鬼味——在荒村可不稀罕,我常见到孤魂野鬼。”
        “你说你见过鬼?”
        “在荒村这个地方,‘见鬼’可是家常便饭。”
        难道荒村人人都有特异功能,都能见到游荡在黑夜里的幽灵?我这才注意到他说着带有浙江口音的普通话,而不是当地那种极其难懂的方言,我试探着问:“请问你也是来荒村探险的?”
        “什么探险不探险的,我是荒村的村委会主任。”
        村委会主任?也就是过去所说的村长喽,怪不得能够说普通话,那威严的脸庞和眼睛,确实能让人敬畏三分。
        “村长,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是说进士第?真是作孽啊,一个多月前的晚上,这间老宅突然火光冲天地烧了起来,全村人都跑出来救火,可还是没能保住这几百年的老宅,就这样被烧了个精光!”
        “查出着火的原因了吗?”
        村长摇了摇头,指着地下说:“也许只有鬼才知道吧。”
        这时春雨从我身后走出来说话了:“村长,你知道在进士第发生火灾之前,荒村曾经出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特别的事倒是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人倒是来过一个。”
        我立刻被吊起了胃口:“特别的人?谁啊?”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她在黄昏时分来到荒村,当时我正好在村口,便拦住她问了几句,她说她只是来荒村看看的。我还劝她快点离开这里,否则会惹来传说中的大麻烦。”
        “你是说荒村的诅咒——任何人擅闯荒村都会在数天后死去?”
        “差不多吧,不过那女孩却无动于衷的样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听老人言啊。”
        我心想他才五十多岁,怎么自称起老人来了,大概农村人到五十就算老了吧。
        “过来说话吧。”村长把我们带到一处墙根底下,正好可以避开冬夜的寒风,他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进士第竟发生了大火,我们谁都没有再看到那个女孩,可能她已经事先离开了,也可能她就在大火中被烧成灰烬了。”
        “如果烧死的话一定会留下尸体的啊。”
        “要是被埋在瓦砾堆里,再加上粉身碎骨就很难再找到了呦。”
        这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这片废墟,说不定我的脚下就藏着谁的骨灰呢。我立刻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可怕的设想,因为我的心里晃过了一个名字——难道是她?
        不,但愿不会是那个人,可我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叠明信片,这是我临行前从苏天平抽屉里拿出来的,上面印着“明信片幽灵”阿环的脸庞。
        我把明信片交给了村长,他用大号手电筒照了照,仔细地看了看说:“没错,就是这个女孩!”
        果然是阿环(林幽),她留在明信片上的照片帮了大忙。现在我可以确认了,她在一个多月前来到过荒村,而且就在她来到荒村的当晚,进士第古宅就发生了大火,把这间古老的宅门烧了个一干二净。
        正当我低头凝思时,春雨突然插话了:“当时她说她叫什么名字?”
        村长搔了搔头说:“没说呀,不过我好像曾经见过这女孩。”
        “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看啊——应该是在三年前吧,对了,就是在三年前,我记得有一对父女来到了荒村。”
        我忽然有些纳闷:“一对父女?”
        “嗯,父亲自称是从上海来的大学教授,四十多岁的样子,女儿好像才十七八岁,让我再想想——”村长又低下了头,似乎脑子不够使了,“对,我记得那教授姓许,言午许。”
        “许子心!”这个名字立即脱口而出了,我差点喊出了S大的名称,还有那本《梦境的毁灭》。
        春雨也急忙接口道:“那他的女儿不就是林幽吗?”
        我又用手电照了照明信片,自言自语说:“果然就是她——林幽。”
        村长并不知道林幽的名字,寒夜里他的脸色更加吓人,似乎就是这古宅废墟上的孤魂野鬼,他继续回忆道:“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许教授直接找到了我,向我打听荒村古时候的传说,他说他是来考察什么古代巫——”
        他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所以卡在一半说不出来了,我急忙帮他补充了下去:“巫术文化。”
        “对,我就把胭脂的几个传说都告诉了他,甚至还有荒村进士第里典妻的故事,他对这些都非常有兴趣。”
        “那个小姑娘呢,我是说许教授的女儿。”
        村长的记忆也清晰了起来:“她长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蛋,但那双眼睛却使我有些害怕,好像那不是人的眼睛,更像是什么动物或者是鬼的眼睛,反正我不喜欢那双眼睛。”
        这样形容女孩的眼睛,让春雨倒有些不自在了,好像村长是在说她似的。
        如果《荒村归来》拍成电影的话,此刻我可以转身对着电影镜头,念出如下一段台词——
        “现在,我们又可以知道了,三年前林幽和她父亲许子心一起到过荒村,亲爱的观众朋友,你猜出结果了吗?”
        村长撇了撇嘴:“他们不但到过荒村,还在进士第里住过呢。”
        “进士第?三年前小枝和她的父亲想必还在吧。”
        “咦,你还认识小枝?”
        糟糕,我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荒村人一定会把我记恨在心的,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说:“小枝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曾经与我有过几面之缘。”
        “唉,这女孩死得太可惜了啊。”村长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任何心情都挂在脸上,听那口气都几乎要掉眼泪了,“对了,那年冬天小枝正好在家过寒假,是她和她爸爸在进士第古宅里,接待了从上海来的许教授父女。”
        “我明白了!怪不得她说她认识小枝,在三年前她们就认识了啊,林幽对于荒村的熟悉程度,想必远远超过我才是。”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几个曾经到过荒村的人吧。”
        村长有些不耐烦了:“喂,你们有完没完了,那么晚了不怕见到鬼?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家过夜吧。”
        随后他指了指旁边一栋二层的楼房,楼上窗户里亮着一盏灯。
        我刚想跟着村长向那边走,却想起了最致命的东西——时间,现在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了,离最后的时刻还不到三个小时。
        不,我立刻摇了摇头说:“村长,能不能让我再单独待一会儿?”
        村长暗暗嘀咕了声“神经病”,然后挥了挥手说:“好吧,晚上随时都可以来我家后院,我给你们留道门缝。”
        接着他拎起手电离开了这里,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着,也许把我们这些城里人都当作疯子了。
        在荒村迷离的夜色下,又只剩下我和春雨两个人了,她下意识地朝我靠了靠,我回头望着进士第的废墟,忐忑不安地说:“春雨,你不要留下来陪我了,跟着村长进屋去吧。”
        她决然地回答:“不,我哪儿都不想去,我想亲眼看到那最后的时刻,看到那时究竟会发生什么!”
        “好吧,不过我不想留在进士第的废墟上。”
        匆匆走出荒村曲折的巷道,手电光束开出前面一条小路,引导我们回到荒村的村口。
        古老的石头牌坊依然威严地注视着我们,我拉着春雨穿过牌坊底下,来到村口的一大片空地上,四周都是荒凉的旷野,再远处就是黑夜里汹涌的大海了。
        “看起来就像圣经里西奈半岛的沙漠。”
        我又抬头看了看那巍峨的牌坊,手电光无论如何都照不出上面的字,只能依稀分辨出牌坊的轮廓。
        春雨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动人的光,她轻声地说:“好——就是这个地方了,让我们一起等待最后的时刻吧。”
        她的话语越是坚强有力,就越是让我感到一种绝望与无助。黑夜里的海风从荒野上呼啸而过,在空中发出猎猎的风声,幸好我们都穿了很厚的大衣,从头到脚把自己给“武装”了起来。
        这时我们的手机信号都没了,而荒村的灯火几乎全都熄灭了,只有村长家似乎还有点孤零零的光。感觉像是来到了另一个时代,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不错,这片大海,这个村子,这片荒山野岭,甚至包括天上的星星,不都是亘古不变的吗?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许久,眼看离子夜十二点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听到手表上秒针的行走声。然而,我心里却不再紧张了,似乎这一刻早已是命中注定的,春雨也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仿佛天上有什么人在向她倾诉。
        她会不会又想起了高玄?
        半夜十一点钟了,我几乎已经听到自己心底的倒计时,忽然感到手指上又疼了起来,于是我缓缓举起左手,玉指环在夜色下竟发出幽幽的光。
        “多美的星空啊!”春雨终于说出了话来,仿佛已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陶醉于头顶的满天星斗了。我依然看着玉指环,此刻在我的视野里,它已经和星空融为一体,就像灿烂群星中一道弯弯的银河。
        是啊,银河不也是“环”的一部分吗?
        左手无名指几乎已经麻木了,似乎这根手指已不属于我,而成为了星空的一部分,被玉指环带到了遥远的银河上。
        如果我站在那个高度俯视世界的话,那么地球在平面上也是个小小的“环”,而九大行星围绕着太阳的太阳系运行模型,其实也是由许多个子环组成的一个大的母环。而这灿烂的银河系也是个巨大的环,宇宙间无数恒星系在此间闪耀,甚至整个宇宙都是一个“超级巨环”。
        在古老荒村的神秘星空下,在这末日审判的时刻降临前,我高举着手指上的玉指环,重新想起了宇宙的定义——宇宙是物质现象的总和,是时间与空间的总和。
        假设宇宙就是一个“环”,那么我们身处的空间也是一个“环”,甚至亿万年来流逝的时间也是一个“环”。
        “环”的形象是无限循环的,那么我们的空间和时间也是可以循环的,无所谓起点也无所谓终点,或者说起点即终点,终点即起点,我们可以从“环”上的任何一点到另一点。如果把时间也比作环,理论上说我们可以从五千年前来到现代,也可以从现代回到五千年前,只是在“环”上做着不同方向的运动而已。
        突然,眼前浮现起了荒村公寓中的一幕幕场景,只要戴上这枚玉指环我就能看到——时间在“环”上做着往复运动,能在这固定空间里带我去发现某个时间的秘密。
        玉指环就是实现这一往复运动的关键!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瞬间,夜空中掠过了几点星光,也许是什么星座的流星雨,于是一股冰凉彻骨的感觉,透过玉指环传遍了我全身。
        这时我听到了春雨颤抖的声音——
        子夜十二点。
     
     
      末日
     
      清晨
        我相信。
        子夜十二点是末日审判的时刻。
        谁会被宣判有罪?
        也许是所有人。
        荒村的子夜。
        现在是归来后第八天的零点一分,我听到我的灵魂在身体里问道:“我还在吗?”
        我的身体回答:“是的,你还在。”
        灵魂说:“我不愿离开你。”
        身体说:“我也是。”
        灵魂问:“审判结束了吗?”
        身体回答:“审判永远不会结束。”
        灵魂接着问:“审判开始了吗?”
        身体回答:“审判早已经开始。”
        灵魂继续问:“末日来临了吗?”
        身体回答:“没有末日,因为没有初日。”
        于是,灵魂拈着一朵花,放到唇边吻了吻说:“谢谢你,我会永远爱你的。”
        今晚不是末日。
        忽然,手指上传来异样的感觉,玉指环似乎自己活了起来,从我的无名指上缓缓滑落。
        似乎荒村的大地对它有特殊的召唤力,使它轻轻地掉在了地上。
        刹那间,暗红色的污迹在黑暗里闪了一下,我只感到手指上轻松了许多,立刻蹲下拾起了玉指环。
        “它居然……居然自己掉下来了。”春雨也无比惊讶地喊了出来,忍不住用手摸了摸玉指环,然后她有些激动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用充满感恩的语气轻声回答:“放心吧,我的灵魂还在呢。”
        “你看,玉指环里侧是什么?”
        春雨用手电对准了玉指环,正好照出了“环”里边的纹路——这是极其细微的纹理,看起来像是其他玉器上的刻画,也只有在黑暗处用电光才可以照出来,要是玉指环戴在人的手指上,是绝对看不到这些纹路的。
        在子夜时分的“贞烈阴阳”牌坊下,我凝视着玉指环里的纹路,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空,不知道那是什么星座或星系,感觉就像是个巨大的“环”。
        也许从更神秘的角度而言,“环”代表了某个未知的河外星系,而荒村欧阳家的祖先,也是创造良渚古玉国文明的王族,据说是最初登陆于这片海岸的“天外来客”,我想他们很可能就是来自那个“环”的世界,度过了漫长而艰辛的星际旅行,从遥远的河外星系“环”抵达了蛮荒的地球。
        以下纯属我的推理——“环”星系的人本来就具有高度的文明,自然也拥有了在地球人看来是神力的某些力量,他们依靠这些力量在六千年前的江南,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古玉国文明,而地球上的玉石矿藏,则被他们选为文明的信息载体。但他们毕竟是流落地球的难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回归故乡,于是他们选用了最最神奇的一块玉石,雕琢成这枚玉指环的形状,再在指环内侧刻上星系图的路径和数据,或者表示那遥远的“环”星系的位置。通过这枚神秘的玉指环,可以指导“环”的后代们穿越茫茫宇宙,找到亿万光年的归家之路。
        难道“环”是一种星座图?所以它才会在古老的良渚文明中,占有极其崇高而神秘的地位,也正因为如此,玉指环才会戴在最神圣的女王手上,后来又成为了他们家族的祖传圣物。在经历了数千年的时光流逝之后,“环”如今来到了我的手中,也回到了荒村的贞节牌坊底下。
        于是,我又一次高高地举起了“环”,将它对准了那片星空,在地球上流浪了几千个春秋,它的归宿究竟在何方?
        零点三十分。
        七日期限已过,复活的女王还活着吗?
        我将玉指环紧紧攥在手心,向村外一处山坡走去。
        春雨跟着我问:“你去哪儿?”
        “送它回家。”
        “你说谁?”
        漆黑的夜色中,我缓缓回过头来:“环。”
        我举着手电向前照去,依稀可辨一条上山的小路,春雨也只能硬着头皮跟我上山了。
        天空中星光灿烂,但荒村的大地依然凄凉荒芜,当我们艰难地爬上一处高坡时,几乎看不清山脚下的村庄了,只剩下四周黑茫茫的一片,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照着半年前的记忆,我向一处更偏僻的山坡走去,手心里的玉指环几乎被我捏热了,寒冷的夜风从耳边掠过,发出阴森的恐吓声。
        但此刻我已毫无畏惧了,就连春雨似乎也受到了我的感染,随同我加快了脚步。
        终于,我摸到那处高耸的悬崖绝壁上,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大海在垂直的几十米下咆哮,黑夜里的海浪发出骇人的声音。
        “你到这干什么?”
        春雨紧紧拉住我的衣角,她担心我会舍身跃下吧。
        我的嘴角却露出了微笑:“别害怕,我会好好地待自己,你也要好好地待自己。”
        然后,我直起身子面对黑暗的大海,亘古不变的“环”星河在我头顶闪烁,似乎在星空打出了一组密码,带着咸味的海风直冲我的眼睛,几乎使我的泪腺开始分泌了。
        我深呼吸了几下,仿佛有种飞起来的感觉。我高高举起左手,玉指环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回家吧,环。
        在轻声说完这句话后,我将手心里的玉指环,用力地扔到了悬崖外的大海中。
        黑暗的夜空中掠过一颗流星。
        悬崖下的大海泛起一点星光。
        永别了,环。
        汹涌的大海张开巨大的胸怀,瞬间吞没了这枚小小的玉指环。
        它将沉没于荒村边的海底?还是被海浪冲到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抑或被洋流带到太平洋的另一端?
        谁都不知道玉指环的归宿,但我相信毁灭就是它的愿望。
        是的,我看到玉指环在海水中冷笑,我听到它在黑暗里歌唱着——
        生多少次,便死多少次,生一次不多,死一次不少,死即是生灭,生即是死灭。
        暗夜里我看不清春雨的脸庞,只感到她紧紧地抓住我,似乎被这一幕惊呆了。但春雨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做得对。”
        正当我点头看着星空时,遥远的山峦上似乎传来了悠悠的笛声……
        我回头望着那荒凉的群山,全都被夜幕笼罩着厚厚的面纱,但我确信那个笛声的存在,我也知道是哪个幽灵在呼唤着这个结局。
        它一定已经看到了。
        笛声继续在荒村的夜空飘荡着,不过还没有到曲终人散的时候。
        回头面对着大海,我最后一次向玉指环告别。
        接着,我和春雨小心地走下山坡,手电照着来路,感觉比上来时轻松了许多。
        凌晨一点钟。
        终于回到村口的贞节牌坊底下,心里却感到一阵茫然和失落,春雨捅了捅我说:“喂,总不见得在荒野里过夜吧?”
        对了,村长不是关照我们到他家去吗?果然,我看到了荒村唯一亮着的灯光,那就是村长的家了吧。
        我们匆匆地跑进了荒村,循着那线黑夜里的光找到了一处院落。村长果然给我们留了门,进院以后我们敲开了这栋小楼的房门,村长披着衣服把我们带进了屋,他把我安排在底楼的一间房里,村长的妻子把春雨带到了楼上的房间。
        在村长那带着泥土味的房间里,我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恍惚中似乎仍有笛声回荡。
        晚安,朋友们……
     
      昼
        原来我以为自己会梦见“环”的,但我没有梦见她(它),甚至连我期望梦见的小枝都没有出现。
        这是我最近几个月来,头一回整夜都没有做梦。
        清晨七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好像闻到了一股咸咸的湿气,这是海边经常能闻到的气味。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荒村,躺在村长的屋子里,昨夜的经历又清晰地涌上了眼前。
        忽然,我紧张地摸了摸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什么都没有,玉指环确实已经离开我了。
        起床后才发现村长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早饭,热腾腾的稀饭配着荒村人自己腌的菜,让饿了一整夜的我狼吞虎咽起来。
        春雨的脸色看起来也好多了,似乎她已经对荒村改变了看法。
        吃完早饭后我们别过了村长夫妇,匆匆地跑出了这个古老的村子。在走出村口的时候,我轻声地问春雨:“晚上你做梦了吗?”
        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回答:“做了。”
        该不是又梦见“环”了吧,但我还是试着问道:“你梦见了谁?”
        “高玄。”
        这个回答既出乎我的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点了点头。
        走出荒村的贞节牌坊,东边就是茫茫的黑色大海了,清晨的海边飘着浓浓的雾,西边的山坡上布满了墓地,昨晚黑夜里根本看不出那些墓碑,现在却异常清晰了起来,子夜时分山上的笛声,大概也是从这些墓地传出的吧。
        早上不会有车来荒村的,我们只能靠两条腿走出去,踏上寸草不生的山道,回头再看看荒村,左手空空如也的无名指上忽然生了几分凉意,心底更是有几分惆怅。
        别了荒村,别了“环”,别了小枝。
        在清晨弥漫的雾气中,我和春雨艰难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把我们的腿都走断了,才终于搭上了一辆去西冷镇的车子,一路颠簸着到了镇子上。
        终于回到了西冷镇,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与荒村只隔着一座山梁,却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有读者猜测“西冷镇”的名字来自斯蒂芬·金的小说《撒冷镇》(Salem's Lot),事实上我从未看过这本书(包括电影),“西冷”本是个极中国化的名字,其原型就来自浙江省本土,大家有兴趣可以猜一猜。
        玉指环已被我GAME OVER到海里去了,现在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悬念就是阿环(林幽)——七天的期限已过,她究竟是生还是死?我能否再找到她的行踪?所有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必须快点赶回上海,在这个故事的第八天发现真相。
        可早上没有回上海的车,我们只能在西冷镇等到中午。
        现在是上午九点,我和春雨在镇上随便转了转,不想刚在街上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
        这是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有古老的茶馆、酒家、米店,大概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我们走进一家老茶馆,要了两杯热茶暖和一下。刚坐下不久,茶馆里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多数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他们围拢在几张桌子边,似乎在等待什么出现。
        忽然,茶馆帷幕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娇叱,接着闪出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那是件昆曲中常见的绣花女褶,下半身是条青色的裙子,手上还甩着飘逸的水袖。原来是唱地方戏的,虽然她脸上化着淡淡的戏妆,头发做成了簪花的样式,但我还是看出她年龄不小,大概有三十多岁了。
        旁边的老人们开始鼓掌,这让茶馆里仅有的两个年轻人——我和春雨感到有些尴尬。
        接着那女子开始唱了,但头一句就使我呆若木鸡。
        我听到了阿环(林幽)的歌声。
        没错,她嘴里唱出来的就是这种歌声,更确切地说是某种地方戏曲,她身后还有几个老人拿着丝竹乐器伴奏,笛与箫悠扬地响了起来,衬托着她口中飘出的旋律。
        这就是阿环(林幽)那致命的歌声,从我第一次从苏天平的DV里听到它,就深深地铭刻在我脑海中了。第二次在苏天平的房间里听到这歌声,几乎让我魂飞魄散,我是绝对不会听错的。
        脑子里一边想着阿环(林幽)的歌声,耳边又回响着西冷镇的古老戏曲,女子一边唱戏一边迈着碎花步,手上做着兰花指的优雅动作,还有那眉眼那表情都是如此古典。虽然我听不懂她的唱词,但我相信她正唱着某个古老的传说……
        这出戏大概唱了一个钟头,唱戏的女子就匆匆退场了,茶馆里的老人们似乎还意犹未尽,也许这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娱乐了吧。
        我忍不住问了旁边一个老人:“老伯伯,这到底是什么戏啊?”
        “子夜歌。”
        老人用浓重的浙江口音回答,说话的样子神采奕奕,似乎还陶醉在古老的唱词中。
        这名字对我来说似曾相识,我低头喃喃地说:“子夜歌——对了,我记得李白好像也写过《子夜歌》的。”
        “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春雨突然插话了,眼神有些怅然。
        “你怎么知道啊?”
        她似乎早已成竹于胸了:“《子夜歌》最早见于南朝乐府,是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所作,歌曲风格极其悲哀,乃至于东晋豪门王轲府中的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起了这首歌。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不单单是李白,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赞叹道:“哇,春雨你好厉害啊。”
        就连西冷镇的老人也对春雨刮目相看了,不停地点头称是。
        “没什么,最近正在读《乐府诗集》,听到‘子夜歌’这三个字自然很耳熟。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已经失传,我们只知道歌词而不知道怎么唱。”
        我立刻问了问旁边的老人:“老伯,你知道这里的子夜歌是从何时开始有的吗?”
        “子夜歌可古老了,没人知道它的起源年代,传说晋朝女子子夜是这种戏的祖师,还有专家称其为中国戏曲史的活化石。”这位老人显然也很有些文化底子,难怪浙江是出文人的地方,只是他的口音实在太难懂了,“不过,因为浙江各地方言不同,许多小剧种只在一小块地方传播,离开本县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子夜歌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
        春雨点了点头说:“那简直就是文化遗产了。”
        “民国以后,子夜歌就衰落了,到1949年只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戏团。几十年前县戏团发生一场火灾,大多数演员都被烧死了,子夜歌也就基本上灭绝了。”
        “那刚才我们看到的戏呢?”
        “因为60年代留下了唱片,后来有人根据唱片和过去的唱词学的,可惜都已经不正宗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亮,也许最后一个结也被解开了。我立刻谢过了老人,拉着春雨跑出了拥挤的茶馆。
        她轻轻叱了一声:“你干什么啊?”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找到一处安静所在,掏出手机拨通了林幽的号码,但我听到的却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春雨疑惑地看着我:“你找林幽?”
        我敷衍着“嗯”了一声。
        “不,你不可能再找到她了。”
        这句话重重地压在我心上,就像笼罩在西冷镇上空的阴云。
        一直等到中午,我们在镇上吃了顿午饭,便坐上了回上海的长途大巴。
        还是坐在车子的后面,春雨困倦地闭上眼睛,靠在车窗玻璃上小憩了起来,而我则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封面上许子心的名字刺入我的眼里。
        车子缓缓开出西冷镇,两边的青山渐渐向后退去,心底的失落感也越来越强烈。
        漫长的旅行又开始了……
        再见,西冷。
     
      夜
        七个多小时后。
        车窗外已是灯红酒绿不夜天的上海,西冷镇的青山和荒村的大海,似乎都已成为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眼前只剩下宽阔的恒丰路,还有远处那些巍峨的大厦。
        从长途客运站出来,我不停地舒展自己的筋骨,春雨在车上睡了一个下午,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
        在车站外匆匆吃了点东西,夜幕下的上海催促着我快点行动,春雨无奈地说:“现在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们去找林幽!”
        不等春雨回答,我已经拦下一辆出租车,带着她赶往林幽租住的房子。
        晚上八点,我们抵达了那栋居民楼,又一次来到那扇画着的房门前。
        春雨从没来过这里,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用气声说:“林幽在里边吗?”
        我还是没有说话,倒是搬开了门口的花盆,果然在底下发现了房门钥匙。
        用钥匙开门以后,发现房里一切都没变化,还是我上次来时的样子。一边是林幽黑色的房间,另一边是阿环白色的房间——当她是林幽时她就在左边住,当她是阿环时就在右边住,就像两个一同租住的室友,只是她们从来不会同时出现,所以互相之间不会认识。
        她还会在哪里?
        我低头徘徊了几步,便拉着春雨跑出房间,回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那条布满酒吧的小街。
        一路上春雨不停地问我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的表情如黑夜般沉默,一个字都没有说。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那家有着落地玻璃的小酒吧,春雨似乎很不喜欢这种地方,她不愿意进去,便留在门口等着我。
        我飞快地冲进去,拨开那些半醉半醒的家伙们,找到了我认识的那个领班,他却收敛起了廉价的笑容,着急地说:“喂,前天晚上你把林幽带到哪里去了?”
        对了,我想起那晚林幽在酒吧里突然昏倒,弄得这里乱成了一团,然后我把林幽送往了医院……
        我有些尴尬地回答:“她没有回来过吗?”
        “没有,自从前天晚上你把她带走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打她手机也一直关机。”
        “哦,谢谢你。”
        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立刻就往外头挤,但领班似乎不想放过我,跟着我追了出来。
        不妙——我冲到酒吧外面,拉着春雨朝马路对面跑去,身后传来领班的叫骂声。
        春雨还摸不着头脑地问:“那个人想干什么?”
        “他喝醉了!”
        说着我跑入一条狭窄的巷道,黑暗的小巷让春雨紧张了起来:“你要去哪里?”
        我在黑暗中冷冷地回答:“地狱!”
        穿过长长的小巷,便是那条清冷的小街了,个性化明信片亭子就在对面。
        春雨明白了:“这里就是发现明信片幽灵的地方?”
        “对。”
        我向四周看了看,冷风从街角卷过来,不禁让人打了个冷战。我缓缓地过了马路,打开了明信片亭子的门。
        幽灵不在家。
        亭子里空空如也,就连期望中的明信片也没有发现。
        我失望地退出亭子,回头望着城市的夜空,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在舞蹈。
        “她究竟在哪里?”
        春雨已经被我折腾得够呛了,她苦笑着说:“你一定要找到她吗?”
        “没有任何借口!”
        “在偌大的上海找一个女孩,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是啊,我想起了我的一部小说的结尾——
        她在茫茫人海中。
        在阴冷的路灯下,春雨摇着头说:“对不起,我已经厌倦了,我现在要回学校去!”
        我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但瞬间似乎有什么打在了我心上——回学校?
        春雨的学校是S大。
        是啊,我现在也应该去S大,因为还有一个地方等着我去看一看。
        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我和你一起回学校吧。”
        春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我拉到了前面的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S大了。
        出租车在上海的黑夜里飞驰,春雨问我为什么要去他们学校,但我默默地看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九点三十分,车子停在了S大校门口。
        我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护送春雨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她在上楼前又问了我一遍,但我还是摇摇头不回答。
        虽然春雨不知道我在想干什么,但她肯定预感到了什么,她锁着眉头说:“这两天来,谢谢你了。”
        我傻乎乎地问:“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回了一次荒村。”
        “啊,那我也要谢谢你陪我一起去。”
        春雨向我点了点头,便匆匆上楼回寝室去了。
        暗夜里的风卷过校园,我独自一人站在空地里,抬头却见到冷月闪出了云层。
        今夜的月亮也是一个“环”。
        可惜这样的“环”每月只能有一次。
        于是,我默念了一句纳兰性德的《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
        S大的校园我早已是轻车熟路,踏着白色的月光,我穿过一条时常有男女生依偎的小路,终于来到那幢灰蒙蒙的楼房前。
        是的,这里就是五天前孙子楚带我来过的地方,许子心的心理学实验室就在这栋楼上。当我听到春雨说她要回学校时,我就瞬间想到了这栋房子——孙子楚说在学生间有种传闻,说许子心自杀后的幽灵不愿离去,经常在这栋楼附近出没。
        我抬头向这栋黑暗的楼房望去,发现楼上一间窗户里亮出了幽幽的光线。
        这是三楼的窗口,幽光像烛火般令人恐惧。
        许子心真的回来了?
        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了,我飞快地冲进这栋楼房,晚上并没有人值班,整栋楼似乎都沉睡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三楼,走廊尽头正是当年许子心的实验室。
        我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只能从包里掏出手电筒,好不容易才确定了那扇铁门。正当我为如何进去而伤脑筋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
        果然房间里面有人——或者是幽灵?
        心跳得更加厉害了,我试着轻推了一下铁门,没想到居然把门给推开了,我记得上次和孙子楚一起离开时,他明明把铁门锁好了的。
        先不管那么多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心理学实验室,这里亮着一盏暗暗的日光灯,楼下看到的灯光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现在我清晰地听到了那声音,从实验室的里间传来,一个又尖又细的女声,在笛与箫的伴奏下咿咿呀呀地唱着,仿佛直接进入了我的大脑皮层。
        我记得这歌声——子夜歌。
        在S大的心理学实验室里,我又一次听到了西冷镇上古老的子夜歌,那女声如幽灵般倾诉着她的亘古哀伤,婉转的歌喉唱出悠扬的旋律,几乎使我醉在了这间屋子里。
        对,三年前孙子楚走进这间屋子,听到的也是同样的声音。
        那一次他见到了许子心,那么这一次我呢?
        我期待着与《梦境的毁灭》的作者对话。
        《荒村归来》VS《梦境的毁灭》
        正在子夜歌声穿越时空的瞬间,我悄悄地推开了里间的房门。
        这里就是地宫。
        子夜歌还在继续……
        屋子里没有许子心,但我看到了他的女儿。
        黑色的林幽,正呆坐在一屋子的书本上,她怔怔地望着我的眼睛,完全没有料到我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我还看到了对面墙壁上的。
        林幽紧闭双唇靠在墙上,那幽灵般的歌声却继续飘荡着。
        “是谁在唱子夜歌?”
        突然,我才发现歌声是从书架后面发出的,我急忙搬开沉重的书架,看到后面藏着一台老式的电唱机。
        这是个又圆又扁的大家伙,里面有张密纹唱片在转动着,旁边还有两个小喇叭,子夜歌声正是从电唱机里发出的。
        幽灵在唱片里歌唱。
        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三年前孙子楚听到这间屋里的歌声,实际上是书架后的电唱机发出的。我轻轻抬起那根电唱针,歌声便突然中止了,心理学实验室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幽依然躲在墙角,她的眼神是那样复杂,我实在无法用个位数的词汇来形容。
        我拿出了电唱机里的唱片,这是张60年代出的密纹唱片,上面写着名为《子夜鬼妻》的子夜歌剧目。
        原来这就是今天上午,西冷镇的老人所说的子夜歌唱片了,那时我就已经发现这个结了,只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解开。
        我转头盯着林幽的眼睛说:“你没有想到吧,今晚我居然会找到这里!”
        她像是哑巴一样看着我,或者纯粹只能用眼睛来说话了。
        看着这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我的心又软了下来,但事已至此我怎能退却?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始终都在我脑海中缠绕着,一个谜团被发现,接着又是一个谜团,悬疑如连环套一般诱惑着我,我一度以为自己真的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但是,从昨天开始我渐渐明白了,某些头绪被我从纷乱中理了出来,在黑暗的迷雾中亮起了一线幽光,为我指出了冲破迷宫的钥匙。
        最近的几个小时里,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计算着,所以根本没有在乎春雨的提问,看上去就像台沉默的机器。
        对,真相往往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读者朋友们,我决定不再卖关子了,是说出来的时候了——
        “让我来猜测一下吧,三年多前你父亲许子心教授,一直在研究古代传说与心理学的关系,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知道了荒村的传说,于是他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荒村,并在寒假带着女儿一起去了那里。”
        林幽的眼睛里又掠过一层东西,但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认可了我对三年前的推理。
        我冷笑了一下说:“你对我说你认识小枝,使人以为你能见到她的幽灵。不错,你确实认识小枝,但那是在三年前——你和你爸爸住进了荒村进士第,当时欧阳小枝父女俩还在那儿,你们自然是认识了。”
        果然不出所料,林幽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和小枝的关系怎么样,也不知道欧阳先生对你爸爸说了些什么,总而言之,那次荒村之行一定给你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不过,受影响最大的恐怕是你爸爸,他肯定听说了荒村古老的传说,也知道了那个永恒的诅咒。虽然许教授是著名的心理学家,但或许他研究了太多的古怪病例,他自己也受到了那些病例们的精神感染,竟使他走火入魔,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变态心理。而荒村之行又给了他强烈的心理暗示,使他最终成为了自己研究的病例——迫害妄想症患者!”
        “不!”
        林幽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尖厉的声音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但随即又蜷缩在墙角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要的就是她这种状态。我平静地说:“你越是说‘不’,心里却越是在承认。三年前,你们父女俩的荒村之行,除了知道了荒村传说,认识了欧阳家以外,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得到了这张唱片。”
        说完,我举起手中的密纹唱片,放到鼻前嗅了嗅说:“好古典的气味啊,这张唱片是60年代录制的子夜歌,这种古老的地方戏曲深深感染了你父亲,对他来说具有一种催眠般的力量,摧毁了他最后一根坚强的神经。三年前他回到上海以后,便终日躲在这间屋子里听唱片,回想着荒村的所见所闻,经历着对于死亡的臆想和恐惧,并最终写下了遗书。”
        “对,我恨他。”
        “三年前你父亲留下遗书,并且下落不明以后,你自然非常伤心,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你发现了这张来自荒村的旧唱片。你爸爸留给了你这间实验室的钥匙,你经常会在半夜里跑到这里,放这张子夜歌的唱片来听。所以才会有大学生传言这房子闹鬼,晚上看到这间窗户里闪出灯光。这种古老的戏曲具有某种催眠的力量,以至于让你听得着了迷,你又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三年听下来自然也学会了子夜歌。”
        虽然,此刻心里有了一种推理的成就感,但更多的是怅然若失,我看了看满屋子的旧书说:“你不但在这里学会了子夜歌,还阅读了你爸爸留下来的书籍和资料,以你的聪明加上三年的时光,想必你已经把这些书都‘啃’下来了,也算是半个心理学家和考古学家了,你知道神秘的良渚符号的密码含义,也知道心理暗示与催眠的使用方法,这使你成为了一个可怕的女人,具有了女巫般的神秘力量。”
        林幽再一次点头,目光冷视着我说:“没错,我觉得我早已是一个女巫了。”
        “不幸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你依然是个弱女子,三年来孤苦伶仃的你受到了很多伤害,你在这里所学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这个残酷世界的侵犯,甚至报复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们。”
        在S大心理学实验室的夜晚,林幽又一次被我击中了,这可怜的女孩却显得异常坚强,镇定自若地说:“真是完美的推理——是的,我原本很崇拜我的父亲,但他却自私地永远离开了我,从此我变得异常痛苦,甚至开始恨自己的父亲。在独自闯荡社会的三年里,我经历了别人几辈子才能有的苦难,遇到了许多心灵丑恶的人们,我……”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哽咽了,我只能为她补充下去:“这一切使你充满了不安与仇恨,在潜意识里有一种强烈的保护自己的愿望,但也正因为这种强烈的恨,使你发生了人格上的裂变!”
        “那都是因为你!”
        “我?”这样的苛责使我心底也不安了起来,“是因为你看到了《荒村公寓》这本书?”
        “难道不是吗?你还记得你自己写的全书开篇按语吗?”
        那句话我自然不会忘记的——
        “亲爱的读者们,无论你看完这本书以后有多么激动,但请记住作者的忠告——千万不要去荒村,如果你不听这个忠告,由此造成的后果作者概不负责。”
        事实上我并没有在书中写出荒村的具体位置,仅仅说是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坐落于大海与墓地之间,我相信虽然有许多读者向往荒村,但他们是绝对找不到那个地方的。
        然而我却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假如有人在此之前去过荒村的话,那么他(她)就能轻而易举地重返故地。
        林幽苦笑了一下:“一个多月前我买到了你的《荒村公寓》,这本书勾起了我对小枝的回忆,也激起了我重返荒村的欲望。于是我按照三年前的记忆,又一次回到了荒村,甚至还在村口见到了三年前接待过我们的村长。可是,古老的进士第里已空无一人,我照着你书里的描述,果然发现了进士第底下的暗室。我大着胆子闯入了地宫,才发觉你小说里写的一切都是真的,确实有一枚神奇的玉指环。”
        “你拿走了玉指环!”
        “对,但是我并没有戴上它,我知道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所以我把玉指环挂在了胸口。”
        “为什么不听我的忠告?为什么再度犯下大错?但是,让我最最不能容忍的是——你为什么要放火烧了进士第?”
        林幽脸色微微一变:“我没有放过火!那晚我离开进士第的时候,一切还都是好好的,只是当我半夜走到山上时,回头看到荒村冒出了火光,那时我还不知道是进士第烧了起来。我想是某个隐藏在进士第中的幽灵被我惊醒了,也许它对这栋宅子充满了仇恨,便将进士第烧了个一干二净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说:“也许吧,也许那本来就是栋罪恶的宅子,数百年来大概有不少典妻式的冤魂。”
        “你收到我寄给你的书迷会卡片了吗?”
        “哼,我几天前就猜到是你寄给我的了,信封上既没有邮票也没有日戳,你大概是托人捎带的吧。”这时我从包里翻出了这张卡片,指着卡片上的姓名与地址说,“你在上面画的这些古代符号,都是从你爸爸的书和资料里看来的吧,你的姓名是‘环’,地址是‘太湖边的金字塔和宫殿,还有统治者陵墓的地宫’。不过,最令我感到意外的,还是卡片的背面——”
        我把卡片翻到了反面,露出了小枝的照片。
        林幽伸手抚摸着这张卡片说:“这其实是三年前的照片,我和爸爸来到荒村的进士第,那晚我就睡在小枝的房间里,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我明白了,现在你把这张照片印到了卡片背面,你相信这样一张卡片寄给我,肯定会深深震撼我的心灵,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能够理解‘环’的人。”
        “难道所有这一切,只是你给我出的一道解谜题?”
        或许我已经接近最后的密码了。
        “一开始是这样的,但在我遇到苏天平之后发生了变化。”
        “对了,说说你为什么要变成明信片幽灵吧。”
        这时她的眼神又为之一变,斜着我说:“你相信吗?我的体内确实还有另一个灵魂——阿环。”
        怎么又绕回来了?我立刻摇着头问:“你还认为阿环存在?她不是你的第二个人格吗?”
        “不,我没有人格分裂,我租的房子里确实住了两个人,只不过她们共用同一个身体而已。”
        “黑色的林幽与白色的阿环?”
        其实我心里仍然认定她是双重人格,只是这种人自己通常不愿意承认而已。
        “是的,阿环是个害怕被人们遗忘的幽灵,她相信自己是复活的良渚女王,而且复活只能持续七天的时间,必须得到另一个人的灵魂才能再延续七天。所以,她才会每天跑到明信片亭子里,拍下自己的照片扔在地上,等待某个人的发现。”
        “不幸的是,这个人居然是苏天平!”
        “苏天平发现明信片幽灵纯属巧合,无论是阿环还是我都没有想到——他带着DV镜头跟踪着阿环,直到与阿环对话。苏天平说他在拍一部叫《明信片幽灵》的DV纪录片,后来又把阿环带到了他的屋子里,让阿环面对他的镜头讲述自己的故事。”
        到这时我终于点了点头:“而你——或者说阿环,还对着苏天平的镜头唱子夜歌,也许从那时起他就接受了某种心理暗示,甚至相信了你那些荒诞的说法,产生了与你父亲相似的被迫害妄想。”
        “但这不是他受惩罚的原因。”
        “够了,我知道他变成植物人的原因!”我原本想要愤怒地说出来的,但面对她楚楚可怜的眼睛,我却一点火气都没了,只能强忍着心里的激动说,“因为八天前的夜晚,当你变回到林幽的时候,在他的卧室里蜷缩着哭泣,这时苏天平露出了野兽的原形,居然要用暴力侮辱你。”
        林幽一下子又蜷缩了起来,她退到墙角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道:“别说了!别说了!”
        “让我说下去——”好了,现在让林幽和读者们一起来听听我的推理吧,“在那个罪恶的时刻,你想起了过去三年来受过的所有伤害,一个少女所能承受的全部痛苦叠加在一起,成为了强大的复仇欲望。于是,你的内心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瞬间转变成了阿环的人格。是的,因为阿环是复活的女王,她掌握着神秘的力量,她是足够强大的女子,她能够保护受伤害的林幽。阿环掏出了怀中的玉指环,当即让苏天平吓得魂飞魄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在我叙述推理的同时,林幽一直都在大口喘息着,似乎那一幕幕场景又重放了一遍:“狼……他是狼……子夜歌……再加上玉指环……带走他肮脏的灵魂……应有的惩罚……惩罚……”
        “但你没有权利这样惩罚一个人!即便他的灵魂确实肮脏,我想这也许不是什么玉指环的力量,而是苏天平半年来所受的精神刺激的积累,终于在那个夜晚爆发了出来,而你向他亮出的玉指环,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林幽重新睁大了眼睛,似乎被我说穿了最后的伪装,她颤抖着说:“那个夜晚,我拿出了玉指环,最后唱了一遍子夜歌,然后就跑出了苏天平的房间。我在外面又转了半个小时,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我害怕苏天平会被吓死。于是我又回到了他的房间,发现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手里还牢牢地捏着手机。”
        “对,当时他刚给我发了个‘救救我’的短信。”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又回到了归来前夜,北京后海的银锭桥上,“根据你描述的细节,我想苏天平当时是受到了过度惊吓,以至于精神在十几分钟内就崩溃了,半年前荒村的经历仍然深刻影响着他,里应外合的恐惧让他当即休克。而几个小时的大脑缺氧,足以严重损害人的中枢神经,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植物人。”
        “我不知道——当时我很害怕,我想到了爸爸留下来的那些书,书上说了许多古代的巫术仪式。于是,我按照古人的记载,在卧室里摆出了‘环’的形状,再把昏迷的苏天平放到‘环’的中心。客厅里的‘环’也是我摆出来的,那白色的五角星只是为了糊弄人而已。”
        我总算点了点头说:“窗玻璃上的那个‘环’也是你画出来的吧?”
        “对,我承认都是我做的。我知道苏天平最后发出的那个短信,肯定是发给你的,所以我能够断定,第二天你会来找他——我必须在屋子里摆出那些仪式,以便转移你的视线,让你以为苏天平的灵魂是被某种巫术勾走了。”
        “你终于说出来了,但我还必须要补充——那晚你还检查过苏天平的电脑,因为你知道他家里装了许多探头,而且还拍了许多关于你的DV。你把没有设置密码的DV大部分都删了,只有几个文件夹因为有密码而无法改动。监控系统里的记录大部分也被你删了,但你保留了最最重要的那个记录——也就是最后一晚苏天平要欺负你的那段,而且藏在某个极难找到的子文件夹里。”
        林幽依然在大口喘息着:“因为这是苏天平罪证的记录。”
        “前天晚上——不,是昨天凌晨,当我被你的子夜歌唱得昏迷过去后,你打开了苏天平的电脑,因为你知道那里有定时播放程序,便设置在清晨时分让那段监控自动播放出来,这样就可以让我知道苏天平的罪恶了。”
        她痛苦地皱起眉头:“是的,你满意了吗?”
        “让我继续说下去,还有在最初的那几天,我总感到在苏天平的房间里有幽灵出没,白天在监控镜头里也可以看到一个阴影——我想这个人就站在我眼前,你得到了苏天平房间的钥匙,当我晚上睡在他的客厅里时,你仍然悄无声息地出入房间。其实,从这时起我就掉入了你的陷阱,你可以在半夜打开卧室里的电脑,通过监控看到我在房里的一举一动。”
        说到这里我如释重负般地吁出一口长气,这完美的推理终于被我完成了——林幽与阿环的关系,玉指环的来历,还有苏天平的失魂,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相信这就是真相了。
        其实,苏天平带着DV的介入是个偶然,他的出事则完全是他咎由自取,而我则是注定要被卷进来的,只是因为苏天平的缘故,使我以特殊的方式进入了林幽(阿环)的世界,进而使我自己也疯狂了起来。
        至于五千年前的女王复活,还有每隔七天就需要一个灵魂,大概都是林幽(阿环)自己臆想出来的吧。
        事到如今,林幽的表情也不再那么紧张了,她轻轻地叹了一下:“你以为你都知道了吗?”
        已经接近子夜时分了,我似乎释放出了数天来胸中所有的郁闷,向她靠近了一步说:“我相信自己的智慧与推理。”
        终于,林幽的眼神里又流露出了默默的悲戚:“好了,我不会再跟你争了。”
        “我也不想和你争什么,只是在发现所有真相之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淡然地说:“随你怎么办吧,但最后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请问吧。”
        “你把玉指环怎么样了?”
        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左手,无名指上并没有玉指环,于是我平静地回答——
        “我把玉指环扔到荒村的大海里去了。”
        林幽微微怔了一下,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或许我本来就不该重返荒村,更不该把玉指环从地宫里拿出来,否则进士第也不会被烧掉。”
        “这就是你要拿出玉指环,并且让我戴上它的原因吧?其实你希望我把玉指环带走,让我来决定它的归宿。”
        “不错!”
        我点点头说:“现在玉指环已经沉没在海底,或者已经粉身碎骨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也许吧,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还想对《荒村归来》的读者们说什么?”
        如果现在是电影,她会转身面对着镜头,忧伤地说:“让我唱一首歌吧。”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林幽已经张开了嘴唇,吐出一个长长的高音,然后就是那悠扬凄凉的曲调。
        我立刻睁大了眼睛:“子夜歌——”
        是的,这一回不是用电唱机了,而是林幽自己清唱了出来。
        在子夜神秘的空气中,子夜歌的旋律如电流般穿过我全身,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灵魂。
        我想要挣扎却再也来不及了,眼前只剩下林幽的眼睛,还有就是墙壁上的那个。
        最后连这一切都没有了,唯有一片黑色的大海,将我一股脑地吞没了。
        子夜歌声充满了世界。
        荒村的大海。
        在那冰凉黑暗的海底,我见到了发光的玉指环……
     
     
      谢幕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已是第二天清晨了,我躺在心理学实验室里,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至于林幽,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她的一张身份证落在了屋子里,我不知道她是故意扔下的,还是在忙乱中一不小心落下的。
        很遗憾,已经几个月过去了,至今我都没有发现林幽的下落,她的身份证依然夹在我的包里。
        黑色的林幽融入了上海的夜色中,变成了大海里的一滴水珠。
        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将在上海的某个酒吧或咖啡馆里,看到一个有着忧郁目光的女服务生,或许她就是林幽吧,到时候可不要轻易与她搭话哦。
        差点忘记说了:春雨已经找到了工作,再过两个月就要毕业了。而苏天平到今天依然没有醒来。
        不过,《荒村归来》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如果你足够细心就会发现,书里还有一些情节没有交代清楚,比如——许子心到底死了没有?三年前他留下遗书后失踪,但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刻他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地狱抑或天堂呢?也许会在下一本书里交代吧。
        你一定会问我:“荒村系列”还会有下一本书吗?
        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因为在《玛格丽特的秘密》故事发生之后,我又遭遇了一次不可思议的事件,这就是我的下一部长篇小说,至于书名嘛——暂且保密。
        就当我在电脑前写到这里,准备为全书打上最后的“THE END”时,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原来是孙子楚打来的电话,他是我的好朋友,S大的历史老师,他心急火燎地请我去法医研究所。
        没办法,谁让我们是朋友呢,暂且空着全书的最后一行吧,等回来再补上这“THE END”。
        我匆匆跑出家门,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了法医研究所。
        半小时后抵达目的地,孙子楚已经在研究所门口等着我了,我疑惑地问:“什么事那么急啊?我的小说要完稿了啊。”
        “啊呀,你定稿了吗?”
        “还剩最后一行字呢。”
        孙子楚点了点头:“好的,那你要修改你的大结局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径直带着我走进了法医研究所。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好在并没有我想象中福尔马林液体的气味,大概真正厉害的家伙们都藏在冰柜里吧。
        但孙子楚也没有带我去解剖室或者冰库,而是带我进了一间电脑机房,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丝毫让人感觉不到是在法医研究所里。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接待了我们,是法医研究所里最有名的教授。他和我握了握手说:“你好,我也看过你写的书。”
        这使我心底洋洋得意了起来,不过我的好心情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教授拿出的一个玻璃罩子打破了。
        ——玻璃罩子里是一颗头骨。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寂静,我呆呆地注视着这颗头骨,仿佛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是谁的骷髅?深深陷进去的眼窝,宛如两个黑洞般的“环”。
        “良渚女王。”
        孙子楚代替教授作出了回答。
        这四个字像子弹般打中了我,使我颤抖着回过头来:“你说什么女王?”
        “上次在酒吧里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多年前在太湖边发现了良渚文明的遗址,从古墓中还发现了良渚女王的骨骸,几个月前保存着女王骨骸的那家机构,把这颗头骨送到了法医研究所,想要为女王做头像复原。”
        “复原结果出来了吗?”
        教授打开了电脑:“结果已经出来了——”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三维立体图像,先是女王头骨的多角度摄影,然后是头像复原的全过程。我和孙子楚都屏着呼吸,紧张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奇妙变化,女王从一颗狰狞的骷髅,渐渐长出了肌肉和头发,还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等五官。后来头像又经过了几次修改,最终一张清晰的三维图像显现了出来。
        天哪,我看到了谁?
        林幽,
        抑或阿环。
        最最不可思议的一幕终于出现了,电脑屏幕上居然是林幽(阿环)的脸!
        绝对不会看错的,这张脸对于我来说是如此刻骨铭心,就算她混在几万人当中我也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更可怕的是,眼前的三维立体图像是那样栩栩如生,林幽(阿环)的正面、侧面和背面都可以看到,仿佛她就站在我们面前,任由我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她。
        老教授说话了:“看,这就是根据良渚女王的头骨,复原出来的生前头像,她的死亡年龄大约是二十岁,所以头像复原的年龄也是二十岁。”
        我已经颤抖得说不出话来了,再回头看看孙子楚,他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说:“现在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着急把你叫过来的原因,还记得上次在酒吧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吗?”
        孙子楚并不知道我和林幽(阿环)间的关系,我只傻傻地点了点头,反正没有一个人能够解释得清楚。
        我低下头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良渚女王的头骨,是在哪年哪月出土的?”
        孙子楚转到玻璃罩子后面,看了看文物标签说:“出土时间是198×年×月19日。”
        “19日?”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忽然,我从包里翻出了林幽遗落的身份证,在这张卡片上有她的出生日期——
        198X年X月19日
        正是良渚女王头骨出土的同一天。
        我的心立刻晃悠了起来,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林幽的话——
        你以为你都知道了吗?
        或许她说得没错,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于是,我抬起头看着那玻璃罩子,女王的眼睛正藏在头骨的阴影里看着我。
        对了,现在终于能上字幕了——
        THE END
     
      马桶的自白
        ■蔡骏
     
      · 一 ·
        我醒了。
        从漫长黑暗中醒来,永无止境的旅途,无边无际的时间,创世纪与末日审判之间的距离,无生命的雕像的沉思。
        幸好,沉思意味着还有生命。
        剧烈颠簸将我唤醒,地球尚未毁灭,眼前漆黑一团,如深深墓穴,四面八方被棺木封闭,却能感觉自己活着——黑暗之外的嘈杂,温度与湿度,干涸的身体,嘶哑的呼唤。
        微光穿透厚厚的纸板,有人将我抬起,我听到金属的碰撞声,两个男子的喘息声。我感觉自己被抬起来移动了两步,很快就被放到地上,然后听到一扇门迅速关上的声音,接着转瞬猛然下沉。
        上天堂?下地狱?我有些头晕,才明白是上升。有人说十九楼到了,又一声开门的声音,我被抬了出去。这将是我的新家。
        尽情想象——宽敞明亮,豪华气派,落地大窗,俯瞰半座城市,享受富贵奢侈的人生。
        可惜,这不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将注定肮脏。
        似乎穿过狭长的走道,又好像经过书房,最后是卧室深处,最隐私的地方。他们将我放下,打开囚禁我的厚厚枷锁,卸除保护我的重重铠甲,剥下遮挡我羞耻的件件内衣,直到我亮着雪白粉嫩的皮肤,赤裸裸地躺在两个男人面前。
        看到这个世界了。
        然而,我的世界只有卫生间这么大。我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杂乱的头发上落着灰尘,眨着眼睛对我说,太漂亮啦!
        果然是极品,真想自己坐上去啊。另一个中年男人说,他摸摸我光滑的身体,特别是张开的那一部分。
        两个男人迅速拿出工具,将我抬到早已准备好的位置,不到二十分钟便全部搞定。
        我楚楚可人地蹲在那里,像一团蜷缩着的沉默羔羊,眼神无助地仰望他们。
        水,冰凉的水,从水管灌入,充满我坚固而干净的身体,如同包裹胎儿的羊水。
        他们触摸了一下我的脸,便有水从我的体内倾泻而出,瀑布般洗刷外露的那一部分,又经过另一边身体冲向下水道。
        男人们满意地看着我的表现,最后留恋地看我一眼,收拾工具离开卫生间,关上镶着毛玻璃的门,留下被侮辱与被损害过的我,孤独地蹲在黑暗角落里。
        从此,我被判处终身监禁,永远禁锢在这座空中监狱。
        没什么好遗憾的,我的人生从开始便注定如此……
     
      · 二 ·
        我是马桶。
        我不是中国人发明的木板铁条箍起来的马桶,而是一只抽水马桶。
        我也不是一只普通的抽水马桶。
        我是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我是一只可以看到可以听到可以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抽水马桶。
        我抽出的不是水,而是寂寞。
        我,出生在中国的广东省据说有一千万打工者的东莞市——可惜从出生到离开故乡,我从未有幸看到过这座城市。生产我的工厂只有三百个工人,每只马桶的定价却是五万元。
        不用说,只有富人和公仆才用得起。
        贴在我头上的牌子,是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姓氏,一个生产奢侈马桶的古老家族企业。这个家族从十九世纪起,就为梵蒂冈供应最豪华舒适的马桶。所有这个品牌的马桶,用的都是最顶尖材料,法国的陶瓷,德国的机械工艺,意大利的外形设计——据说无论男女,只要一看到我这种外形,就会产生强烈欲望。从水箱到坐便器到所有附属设备,全是手工打造,意大利原产要卖到一万欧元。中国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工,所以还能定量出口欧洲。
        根据我们品牌创始人的理念,凡是奢侈的马桶,一定是贵族古典的抽水马桶,不必添加复杂的电子设备。我也厌恶那些使用电力清洗的全自动马桶,人类需要自己动手擦干净屁股,而非依赖那些复杂设备——否则就会退化成残废的猴子。
        从手工流水线下来后,我的身体已完整成形,忽然感到有人在摸我——这个发现让我大为惊奇,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我”?“我”还能感受到世界?“我”还能为世界感受我还是我感受世界这个问题而困惑?究竟是先有我,还是先有世界?是人类创造了马桶,还是马桶创造了人类?
        唯一清楚的是,我是一只抽水马桶,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别的抽水马桶是否会思考?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我无法对外表达自己的思想,自从离开东莞的工厂,我就再没见过其他任何一个同类,更没机会与我的同类们沟通交流。
        也许,我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或者说是马桶世界的异类。
        也许,错——我不是马桶世界的异类,因为所有的马桶都会思考——理由很简单,所有的现代马桶都会抽水,人类的生命来自水,也只有人类才会思考,故而所有的马桶也都会思考。
        嘿嘿,当你坐在马桶上看这篇小说的同时,你身下的马桶也在看着你,你的马桶将同时看到你手中的小说,这样他(她)就能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会思考的马桶了。
        终于,我被打包装进箱子——不知哪位有福的人购买了我,漫长的颠簸抹去时间与空间,让我陷入深深的沉睡,脑中不断浮起肮脏的噩梦,想象被送入未知的房间,接受人类的污秽之物,开始暗无天日的马桶人生。
        此刻,我来到自己的家。
        这个卫生间有十五个平方米,我处于最中心的位置,俨然是世界焦点。我的正前方,是个大理石洗脸台,一面宽大明亮的镜子。我的右面是个大得吓人的浴缸,塞进去三个成年人都不嫌挤(真是令人遐想联翩),若里面放满了水,没准一不留神就会被淹死。
        说来我也算幸运,没落到穷人家的小卫生间里,终日与臭气熏天的内衣、袜子为伍,抑或身边堆满各种没用的杂物——我的高贵出身与意大利牌子,注定了我也不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方。在主人没搬进来的日子里,我是当之无愧的老大,这里所有摆设都是死的,唯独我是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也只有我能感受到被禁锢的悲哀。卫生间里有一扇气窗,被牢牢锁死,透进来微弱的光,加上紧闭的房门,就如昏暗的牢房,飘浮在十九层楼高的空中。
        等待了半个月后,我迎来了第一位主人。
     
      · 三 ·
        男人可以一日无女人。
        女人也可以一日无男人。
        但无论男人、女人,皆不可一日无马桶。
        所以,我,才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
        我的第一位主人,是个肥胖的商人。
        据说,他搬进来的那天,是大师计算过的黄道吉日,可以保证他从此宅门平安生意发达。甚至进入卫生间的时间,也经由大师精确计算过。大师说马桶所在之地阴气太盛,又是五谷轮回之所,必然要选择至阳至刚之时辰,否则主人易泻阳气。
        果然,我的主人准时打开卫生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摸索着打开电灯,既照亮了昏暗已久的我,也照亮了他那张几乎要“扑”出来的脸。
        我的主人看起来才三十多岁,却已挺着个篮球似的肚子,晃着脸颊上的白肉,露出垂涎欲滴的目光,打量着我不着一丝的身体。
        不过,他还是更对我头上贴着的牌子更感兴趣,拍拍这块意大利人的姓氏说,贝卢斯科尼?果然是名门望族的马桶!太好了,我喜欢!
        为了表示他对我的喜爱,他迅速……(以下删去七十八字)
        我的第一次。
        却是给了这个猥琐肥胖的男人,他满意地深呼吸了几下,按下开关冲去污浊之水,嘴里哼着小调走了出去。
        虽然,自来水迅速洗干净了我被玷污的身体,但空气中仍然残留着一丝气味,那个人的气味——令我作呕,可我又能呕出什么来呢?难道是他刚刚给我的东西?这就是一只马桶的命运,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主人,无论他是个什么东西。
        我所能做的,就是成为一只称职的马桶,一只称职的会思考的马桶,一只称职的会思考的具有职业精神的马桶。
        行行出状元,我要做马桶界的状元。
        是啊,我必须每天给自己灌输思想,就像主人每天给我灌输大便一样——他把最肮脏的东西给了我,我只能不停地清洗自己,为的是迎接主人的下一次光临,让他每天保持好心情,面对一个干净的马桶,尽情而畅快地排泄。
        不是有本畅销书叫《不抱怨的世界》吗?我的主人可是每天都坐在我身上看这本书呢——因此让我顺便领会了一遍这本书的精髓。
        “不抱怨”嘛!作为一只马桶,每天接受主人的大便,这就是我的天职,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停止抱怨,振作精神,做大做强,才是马桶的王道!
        何况,作为一只可以抽水的马桶,相比当年的前辈们,我不知幸福多少倍!又是在这个有钱人家,宽敞洁净的卫生间,每天有钟点工打扫——瞧,专人伺候我这只马桶,可见我是马桶中的战斗桶,系出名门,高贵不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很满意我的钟点工阿姨,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但经常在这种高级公寓里干活,故而也不显得很土,有时还会穿着时髦的衣服,戴起二十块一根的项链。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她干活的速度就明显变慢了,尤其喜欢在卫生间里磨洋工——我丝毫都不介意,因为她能把我弄得很干净。这时她就会自言自语,好像我就是她的知心朋友,所有的话都可以说给我听——她的老公在煤矿干活,五年前发生了一起事故,老公连同一百多个工友,全部死在地下尸骨无存,煤老板却报告说只死了九个。她拿了几万块的抚恤金,悲伤地领着孩子离开农村,跑到大城市讨生活。她仍记得该死的煤老板的名字,因为那位老板如今已成社会名人,常在各种电视节目中露脸。
        阿姨每次都重复相同的话,直到我的耳朵听出茧子,给她起了个绰号“祥林嫂”。但每次她都让我伤心,一只马桶的伤心——想象她那可怜的老公,在黑暗的煤矿深处化作枯骨,却在死亡名单中找不到他,就像空气被一笔勾销,仿佛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或许,“祥林嫂”的老公存在的价值,就是挖出煤炭燃烧出光和热,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而我是多么幸福啊,安全地蹲在豪华的卫生间,思考思考人生,打发打发时光,每天接受几坨屎又算什么?
        阿姨是我每天能够看到的人,至于我的那位肥胖的主人,经常几天才能看到一次。他穿戴整齐地站在卫生间里,头发梳得光滑可鉴,照着镜子,手里提着LV的公文包,自言自语这次的投资计划——要么飞北京要么飞深圳,那里都有他投资的房产,隔半年就转手卖掉,轻轻松松赚几百万。
        就算他每天回家的日子,也都要到凌晨一点以后,带着满身酒气冲进来,偶尔还会恶心地用嘴巴对准我,将散发着酒精味的晚餐,融化成某种固体与液体的混合物,全部吐进我的身体——简直比他的排泄物还要肮脏。
        他还喜欢坐在马桶上打电话,即便有时候拉不出半点东西来,似乎这样才能让他在电话里集中精神。比如涉及数千万的资本项目,比如正在盯紧的地方领导——这都是最要命的机密,足够让很多人蹲监狱的秘密,他以为在卫生间里打电话是最安全的,只有镜子里的自己才能听到,却完全忽略了近在屁股底下的我: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除了阿姨和我的主人以外,第三个经常被我看到的人,是一个女人。
        当然,她不是阿姨那样的中年农村妇女,而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仅仅以一只马桶的审美角度而言。
        不用说你们就明白了,她是我的有钱主人的小情人。
        她大概也就二十多岁吧,看起来还算有些教养,化着并不是很浓的妆,佩着一条卡地亚的项链。我怀疑她是个在校大学生,因为她的手机上贴着春哥的头像,包包里还插着一本郭敬明的《小时代》。
        不知道什么原因,虽然谈不上讨厌,但我并不喜欢她。
        小情人大约每周来一次,每次都会在我的身上坐很久,难道是和我的主人厮混久了,也学会他的坏毛病了吗?她的手指不停地发着短信,当然是主人不在的时候。我从下面悄悄瞄了一眼,似乎是发给另一个老板的,原来小小年纪花头还不少呢。
        不过,我最讨厌的就是,主人会带着小情人一起洗澡。
        我当然不会拒绝看美女,但在看一个美女洗澡的同时,还得看着一个肥胖的丑陋男子,这就实在令我倒胃口了!甚至比单独看我的主人洗澡更糟糕——因为他天生长成那样,也没什么对不起人民群众的。可是,他的那个臃肿身体,和一个年轻美女的身体,同处于一个豪华性感的浴缸之内,不免令人想起某某插在鲜花上的古语。
        最令人郁闷的是,主人常把浪花溅到我的身上,强迫我看他们的表演……(以下删去一百九十三字)
        这时我就会异常绝望,有些残忍地暗暗对老天祈祷,祈祷我的主人快点死翘翘,终止这些恶心的演出吧。
        然而,想不到的是,我的祈祷很快就应验了。
     
      · 四 ·
        在他成为我的主人六个月零十三天后。
        后半夜。我身上没表,不知道是几点。
        我听到卫生间外面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电视机和冰箱被砸烂的声音,然后有人一脚踹开了我的房门。
        我的主人走了进来。
        他摇摇欲坠地摸开电灯,照亮自己惨白的脸。但是,照旧肥胖,照旧猥琐——对不起,这种时刻不该如此形容我的主人。
        这回他没有散发酒气,跌跌撞撞地坐到我身上,对面镜中的目光告诉我——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他知道自己变得一无所有,一夜之间成了穷光蛋,还背着几千万的债。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看到一具压满钞票的尸体,随之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他慢慢地站起来,抚摸我的头脑和身体,就像抚摸他的小情人,抚摸那年轻白皙光滑漂亮的肌肤——她永远不会回来了,说不定正躺在另一个臃肿的怀抱里。
        对我抚摸了半个钟头,他才满足地转身,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他安静地坐在浴缸边缘,腆着快要撑破的肚子,看着热水一点点往上涨……
        很快,卫生间里便已烟雾缭绕,世界变得异常朦胧,我再也看不清主人的眼神,只见他脱下一件件衣服,直至全身赤裸裸的,像拔光了毛的肯德鸡。
        当浴缸水差不多要溢出来时,他轻轻地关掉龙头,竟有些优雅地坐了进去。整个人浸泡在热水中,那身白肉即刻烫得发红,表情却很是享受。这浴缸太过庞大,他几乎能在里面潜泳,只把鼻孔露出水面。
        享受片刻,他缓缓地坐起来,在浴缸边缘用手摸索,找擦身的毛巾吗?我要是有手就给他递过去了。
        然而,他手里摸到的是一把剃须刀。
        不是电动剃须刀,而是带着锋利刀片的剃刀——上个月带着小情人去欧洲买回来的。
        他平静地看着黑色刀片,将它从刀架上卸下来,放在眼前晃了几下。蒸气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刀片锋刃闪烁的寒光。
        如果,我有嘴巴的话,我一定会大声尖叫起来。
        我有嘴巴吗?我没有。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胖子,用自己的右手拿着刀片,用力割开自己左手的手腕。
        他似乎很不会用刀,足足割了半个钟头,一会儿刺一会儿砍一会儿锯,就像对付一个打不开的罐头。
        终于,主人忍不住惨叫了一声,我看到一抹鲜红的液体,从他的手腕里飞溅出来,穿过水雾缭绕的空气,喷洒到浴缸里,瓷砖上,甚至天花板上——还有两滴溅到了我的脸上。
        他在浴缸里剧烈挣扎片刻,似乎想要爬起来逃生,像是后悔了自杀的决定,但却没有力气起来。大概是在潮湿闷热中困得太久,再加上体形肥大心脏负担太重,使得他根本无法动弹,就像手脚都被雾气绑了起来。
        我痛苦地目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却丝毫不能为我的主人做些什么。我恨自己只是一只马桶,只是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可是光会思考有什么用呢?我却没有任何的能力去救我的主人,只能眼巴巴看着我的主人要死在浴缸里,甚至都没有能力向外求救!
        痛苦抽搐了数分钟后,我感觉到他的喉咙开始痉挛,瞪大的眼睛甚为怪异,两只瞳孔变得如玻璃晶体,正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我才是杀人凶手。
        他死了。
     
      · 五 ·
        生活就是餐桌与茶几,摆满了餐具与杯具。
        我眼睁睁看着我的主人死去。
        一阵阴影从他额头飘过,化作一团黑色烟雾,竟轻轻地吻了他的嘴唇。
        我知道,那就是死神。
        现在,主人即将进入脑死亡的状态,大概正在和死神对话。最后他会想些什么呢?大概是万分的懊恼,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死,反而充满了求生的欲望。自杀对他而言只是一种表演,表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一旦这出戏危害到自己的生命,他就会立刻回到求生的轨道上来。
        可惜,他太胖了,闷热的水汽中,他丧失了全部力量,无法从浴缸里站起来。
        他不是割腕自杀死的,而是在泡热水澡的过程中,因为缺氧导致心脏病突发而死。
        我知道他的心脏有问题,他和小情人一起洗澡时说过,全因为自己身上这层膘。
        可怜的主人,他明明不想自杀,却还是被自己害死了。
        他还在想他的万恶的敌人?想他的躺在别人怀抱里的小情人?想他曾经辉煌发迹的过去?想他少年时代的纯洁初恋?想他童年时代与邻家小孩捉迷藏?想他刚出生时看到妈妈的模样?想他还在母腹里像一只小鱼儿时的时光?想他的前世是否杀过太多的人?
        死神,却容不得他想太久,挥一挥黑色的衣袖,便带走了他全部的灵魂。
        脑死亡。
        他倒在宽敞的浴缸里。渐渐变凉的一池浑浊的水中,他像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鼓着肚子漂浮在水面上。
        浴缸里的浮尸。
        水,不断化开着手腕上的伤口。血,死人的血,像黑红色的颜料,缓缓铺满一池的水。
        我静静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他的血在浴缸中逸开,看着他的皮肤变得惨白,看着他的身体变得僵硬,看着他的头发在水中竖起就像变长了,看着他的眼球因失去血压而变成平面,看着他的瞳孔放大暗淡无光。
        我想,他的脑干已经死亡了。
        真恶心!就连我这个每天接受污秽之物的马桶,也想再找一个马桶拼命呕吐一番。
        几个钟头过去,卫生间的气窗外天色已经发白,我绝望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他的皮肤开始从白变黑,我知道那是死者血液凝结的缘故。
        突然,我看到他的胳膊哆嗦了一下。
        诈尸?
        就在我心惊胆战,但又无路可逃之时,主人的尸体又平静了下来。
        原来,这是厌氧性的生理反应,死后数小时内肌肉仍会痉挛。
        天,亮了。
        而我的世界依旧暗无天日,只有一池浑浊的血水,和一具肥胖的僵尸,与我这只马桶相伴。
        主人的手机开始响了,小沈阳的歌声充斥耳边,却再也不能把那具尸体唤醒。
        手机从上午响到下午,终于来了一条短信,洗脸台上的手机屏幕,闪出几行文字——
        老兄,怎么不接电话?你确实被骗了,但你的投资成功了!不但没有血本无归,反而净赚了一个亿!
        抓狂。
        我为我的主人抓狂。这条该死的短信,为什么不早来十几个钟头?而这位净赚了一个亿的先生,正躺在浴缸里等待腐烂。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人有宿命,马桶也有宿命。
        难道,我的宿命就是如此?守着一具尸体直到天荒地老?
        呼唤阿姨回来发现尸体,将它从我身边拖走,免得让卫生间像个坟墓,让我像个倒霉的殉葬品!然而,到天黑也未见阿姨的踪影,浴缸已开始散发出一股臭味。
        子夜,手机屏幕上闪过一行文字,号码显示正是阿姨——
        老板,我在乡下读书的儿子,因为学校危房倒塌受了重伤,我紧急赶回乡下去了!非常对不起!但我儿子快要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请老板再请新的阿姨吧!
        可怜的阿姨,即便作为一只马桶,我也心如刀绞!
        阿姨,快点回去照顾儿子吧,至于我们的主人,我想我还可以忍受几天吧。
        一直熬到后半夜,主人死亡已超过二十四小时,腐烂的过程终于开始了。我想,应该是先从我看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些肥大的内脏,还有……(以下删去二百七十二字)
     
      · 六 ·
        第三天。
        我彻底绝望了,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人来清理尸体,手机响了许多次之后,终于筋疲力尽断电而亡。
        臭味弥漫着卫生间,不知道能否穿过紧闭的房门,传到外面的卧室与客厅,再飘出这套房子。这个楼层里还有其他居民吗?可能有,可能没有。所以,我还得祈祷臭味继续往外飘,沿着逃生通道前往楼上和楼下,或者坐着电梯到底楼,把那些保安熏得晕过去,于是就会有人来救我了。
        不过,死了一个人,十几层楼下能闻到吗?
        第四天。
        赤裸泡在浴缸里的主人,全身开始浮肿,口鼻之中涌出许多泡沫,带着体内残存的血液,这让我身边的这池污水,变得更加肮脏不堪。
        蛆,我还看到了蛆,从主人的鼻孔里钻出来,它们大概是专门吃脑子的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成苍蝇。
        GOD!
        拿什么拯救你——我自己?
        第五天。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还能坚持到第五天而没有昏厥过去!
        第六天。
        我终于被臭味熏得昏迷过去了。
        对不起,主人。
        第七天。
        晨曦透过卫生间的窗户,将噩梦中的我唤醒。
        可惜,醒来后依然是个噩梦。
        于是,我又一次昏倒。
        第八天。
        我已经麻木了。
        终日看着我的主人,由一个“人”的样子,渐渐变成“鬼”的样子,就像被强迫看一个慢镜头。我渐渐适应了与死者为伍,渐渐让自己相信,眼前的主人已不再是人,而只是一具臭皮囊,只是一堆无生命的骨头和烂肉,就像人类餐桌上的牛排与鸡块。对啊,如果你正在喝鸭血粉丝汤,是不会想象到鸭子被屠宰时的惨状的,更不会想象到鸭子的内脏被挖出来,用它小小的身体里的血液,来满足人类邪恶的贪婪的欲望的。
        一旦把这些全都想通,也就克服了那种彻骨的恐惧感。
        如果,我还有下辈子的话,如果,下辈子有幸不做马桶的话,我想做一名合格的法医。
        两周之后。
        我已对主人的尸体产生了审美疲劳。
        可怜的他被世界遗忘了,亏得那些终日拍他马屁的家伙们,没有一个想来找找他。也亏得那些生意伙伴投资兄弟,大概以为他已经移民国外了吧。
        除非是债主。
        假设,他真的赚了一个亿,真的是阴差阳错做了枉死鬼,别人当然不会来找他了——趁机把他的钱全部吞走还来不及!大概那些人还盼着他早点死翘翘,好从遗产里分一杯羹。
        他没有亲人吗?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吗?也许,是在另一个城市?可是,那么久都没有联系,他们不会着急吗?难道,他早已断绝了一切亲情,或者亲情早就抛弃了他?这个可怜的胖子,就好像一个孤独的流浪者,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疼爱,人们只是关心他的钱,疼爱他的钱。
        我越发怜悯主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已完全不认识这张脸——那些蛆就像无孔不入的城管,一点点侵蚀主人最后摆出的小摊。正在腐烂的舌头伸了出来,那是腹部气体的压力所致。他的身体从绿色变成了红色,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肥老鼠。他的牙齿和指甲都已脱落,沉淀在污浊的浴缸底部。
        三周之后。
        终于明白苍蝇为什么是苍蝇了,生于斯长于斯,自然适应于斯。就像我们马桶的职责就是处理人类污秽之物,自然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适——尸体嘛,相处久了,也会习以为常。那些刺鼻的臭味,也会被你的鼻子接纳,倒会觉得香味或者无味难以忍受。
        我开始想象,如果永远都没有活人进入这个房间,那么我将永远孤独地守着这具尸体,看着他被分解为最原始的分子,最后只剩下一具枯骨。而浴缸里骇人听闻的污水,也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慢慢地挥发到空气中。我不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多久,可能一年可能两年,总有一天会看到浴缸见底的——除非这栋楼先于这池水而毁灭。
        四周之后。
        我陷入了哲学家的沉思中,而我的主人正在变成绿面人——尸体脂肪会变成绿色物质,也就是所谓的“尸蜡”,看起来有些像草莓汁——他的小情人曾经坐在马桶上喝过。
        突然,有人踢开卫生间的门,看起来像大楼的保安。他一看到我和我的主人,便惨叫着昏迷了过去。
        原来是楼上和楼下的邻居,闻到窗外飘来阵阵异味,又发现家里的苍蝇成倍增多,向大楼物业投诉才发现了情况。
        一小时后,大队警察赶到这里,个个戴着口罩拧着眉头,做了详尽认真的现场勘察,最终结论为自杀。
        只有我知道真相。
     
      · 七 ·
        凶宅。
        发生过“自杀”事件,以及陈尸一个月的房子,自然是凶宅无疑。
        但是,在这个没有卖不出去的房子的时代,“凶宅”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还是一个豪宅,一个俯瞰着城市最美景观的豪宅,自然是有人要前赴后继地进来的。
        当我孤独地在卫生间里沉睡了几个月后,房子已轻松地卖出了上千万元的价格,若是我的主人还活着的话,他这次的投资回报率便达到了100%以上。
        随后,是彻底的重新装修。工人们花了两个多月,将原来的装修全部推倒,又按照一种奇怪的品位,大刀阔斧地改变了房屋结构。尤其是卫生间——新主人当然知道这是凶宅,首先是把浴缸换成了木桶,但这庞大的洗澡木桶,也足够容纳两个人进去了。其次是更换了洗澡的方向,从我的右手边移到左手边。原来空出来的地方,放了一尊狰狞恐怖的神像,目的就是镇住原来主人的冤魂。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
        因为,我是这个家里最完美的。(我是不是太自恋了?一只自恋的马桶)
        不久,我迎来了我的第二位主人。
        她是一个女人。
        谢天谢地,还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与她相逢的情景——我正孤独地在卫生间里沉睡,感到门被轻轻推开了,温柔的灯光洒上我的额头,我抬眼看到一身白色衣裙的她,如同一只害羞的小猫,偷偷踏入别人家的后院。
        我看清了她的脸。
        如果我是一个人,我将立刻爱上这张脸。
        如果我是一只鸟,我将转眼从天空坠落。
        如果我是一条鱼,我将马上沉入黑暗的水底。
        如果我是一朵花,我将迅速凋零并且永远不再开放。
        然而,我只是一只抽水马桶。
        但是,鉴于马桶向来是人类的好伙伴,因此我们的审美标准也与普通人类相同。
        抱歉,我无法再用人类的语言来描绘她的脸。因为,任何一种漂亮优美的词汇,都会被邪恶的人们用于邪恶的场所。
        所以,对她不加任何形容,我想就是最好的形容。
        今夜,她是我的女神。
        对不起,我还是要再形容一下,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神——她不是普通人,我认定她不是普通人,她的眼神里有股特别的气质,高贵,纯洁,傲然独立,不惹尘埃!在这个肮脏的俗世之中,尤其是在终日吞噬肮脏的马桶眼中,她完全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即便她也将坐在我的身上,即将她也将排泄出一些东西,但我宁愿称之为“身体的产物”,而不愿以人类鄙俗的词汇冠之。
        似乎,冥冥之中已经注定,当她第一次走进卫生间时,第一眼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她与我有缘。
        她长久地注视着我,眼神微微颤抖,就像见到久别的故人——对不起,我们肯定是初次相逢。她伸手轻轻抚摸着我,感受我洁白光滑的身体。其实,我也在感受她指间微热的温度和细腻的皮肤。我就像干涸的土地上,重新得到甘露的浇灌。她重新赋予了我生命。
        随后,她优雅地撩起裙子,坐在我的身上。
        哦,原来是有内急。
        但我丝毫都不介意,这不就是我的工作吗?我是一只具有敬业精神的马桶,不管什么人坐在我身上,我都必须微笑着迎接“身体的产物”,何况是完美的她呢?
        她很快从我身上站起来,重新整理好衣裙,轻巧地对我揿下按钮。我心满意足地放出水来,将她的“身体的产物”送入下水管道,并以自己清洁的身体,迎接她的下次光临。
        通过对面的镜子,我看清了她的表情,她终于有了一丝微笑,似乎全身都得到了释放,包括原本可能沉重的内心。她笑起来时眼神太美了,却又很是节制而含蓄,隐藏在这私密空间,只向自己一个人敞开——还有,作为马桶的我。
        我听到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她认真地用洗手液洗手,面对镜子看看自己的仪容——完美无瑕。她理了理肩头的长发,像黑色的丝绸飘过身体,带来一股淡淡的幽香,弥漫在马桶与浴桶之间,让正在充水的我心旷神怡。
        她仔细观察了卫生间一遍,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她的家,怎能不好好端详?只是,我右边那尊辟邪的神像,让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恐惧,大概是年轻女子共有的心理吧。不过,她一定知道凶宅的传说(不,是事实),还敢住进来就说明胆子不小,她应该可以克服这些恐惧。而且,我也可以保证——我的第一位主人,那个肥胖的倒霉的商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即便他的幽灵想要回来,我也发誓要把他再赶出去!
        因为,现在我只有一位主人,我要好好地保护她。
        不过,我又产生了一种恐惧,会不会同时再有第二位主人?
        她是单身女子吗?她看起来至少有二十五岁,但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这个年龄的女人很可能已有老公,当然也不排除剩女的可能性。
        但愿,她是个剩女——对不起,我怎么那么自私呢?只为了自己一点微小的满足感,就要牺牲她的幸福吗?
        也许,人类心里所有的毛病,马桶的心里也全都有吧,或者我早就被人类同化了,变成一只拥有人心的马桶——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走出卫生间前,她又温柔地抚摸了我一下,在这个隐私的空间里,她最喜欢的还是我,这无疑让我受宠若惊。
        随着卫生间门的紧闭,我再度陷入深深的黑暗中,却再也无法入眠,而是兴奋地瞪大眼睛,等待新主人的再度光临。
        数小时后,她再度推门进来,这回换了一身粉色睡衣,匆忙地坐到我身上。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封面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在释放“身体的产物”同时,她慢慢地翻着书页,几乎逐字逐句地咀嚼。她的皮肤摩擦着我的皮肤,她的体温与体香传递到我体内,我还能感受到她血管里的脉搏,感受到她心跳的节奏。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她心里的话:不喜欢范柳原!
        接着,她在心里读着《倾城之恋》的文字,读着那个遥远的爱情,也在读着她已经破碎的梦。
        我确信这不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听得是那么清晰,而且我也能确定——她的嘴巴并未动过,喉咙里也没发过声音,是她的心在说话!
        难道,我也有了《人间》里的读心术?
        只是,我不需要看对方的眼睛,只要感受她下半身的皮肤,以及血管里微微的跳动。
        等到《倾城之恋》翻了数十页,她也轻叹一声站了起来,揿下我的按钮冲去“身体的产物”。
        但她并未就此离去,而是打开洗澡木桶的水龙头——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假如我有心的话),她要洗澡了吗?对不起,我本非偷窥女人洗澡的登徒子,不过你也别强迫我看啊。
        她先用了几十分钟清洗浴桶,随后才放满了一池热水,倒进去许多带花瓣的浴液,这才脱下那身睡衣,将整个身体暴露在我的眼前。
        该戳瞎自己的眼睛吗?可是我找不到眼睛,因为我的全身都可以看到她。
        她是我的洛神。
        或者说,是我的维纳斯。
        虽然,我过去也看到过女人的身体——我的前主人的小情人,尽管也年轻漂亮皮肤很好,但并未激起我的任何欲望,我只是像看表演一样看着她,看着她和肥胖的主人的表演。
        可是,我的新主人却完全不同,她不是普通的女子,更不是美丽的花瓶,她就是我的主人——无论从法律上还是肉体上抑或精神上,她都已经深深地征服了我,让我彻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走上木桶旁边的小台阶,抬起腿要跨入浴桶——我提前闭上了眼睛。
        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马桶。
        等我重新睁开眼睛,维纳斯已完全没入水中,只露出酥胸以上的部分。水面上漂浮着各色花瓣,就像众花神簇拥着花中之魁。她将长长的乌发放下来,在水中就像黑色的海藻,每根发丝都装饰着她的身体,如同传说中的美人鱼。
        氤氲弥漫的热气中,她终于彻底放松,仰头没入水面,露出一张完美的脸。水汽充满她的额头,就像一串串珍珠。她闭上眼睛,仿佛水中的睡美人。
        时光啊,请你为我稍稍停留片刻。
        她在享受,我也在享受。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站起来,洗干净头发和身体,略微哆嗦着跨出浴桶——我再度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洛神正用某种化妆品搽着身体,看来她很懂得保养皮肤。她很快裹上了浴巾,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终于第二次露出了笑容。
        她擦干净镜子上的水汽,认真地刷起了牙,怪不得有一口洁白整齐的好牙。她又往脸上抹了一些东西,回头看了看我说:“晚安!”
        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难道她知道我在看着她?知道我是一只会思考的马桶?
        不,她只是对一切都有爱心罢了,包括我这只孤独的马桶。
        她轻巧地走出了卫生间,让我重新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今夜,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这是目前最让我心满意足的事——不需要理由了吧?
        我爱她。
     
      · 八 ·
        别迷恋哥,哥只是个马桶。
        哥正在迷恋。
        我的主人。
        我的洛神。
        我的维纳斯。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请原谅我盗版了纳博科夫,但接下来的几个月,确实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似乎不太出门,当然也不可能上班,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无论上午、下午、傍晚、子夜,都能看到她匆匆走进来,或短或久地坐在我身上,有时还带一本张爱玲或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最近,她正在看的是《无人生还》,我在她看书时偷看了几页,真是一个疯狂而绝望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哪位推理小说家写过更绝妙的谋杀——凶手不是人,也不是爱伦坡的猩猩,而是一只马桶,一只会思考会感觉的马桶,一只具有嫉妒心的邪恶的马桶——或许,只有斯蒂芬·金这样的大师才会想出这么BT的创意吧。
        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做什么的,或许是个自由职业者,果真在家SOHO办公?但看她的气质与眼神,我相信她不可能是做生意的,做生意更不可能闲在家里。
        晚上,我常常听到书房里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接连不断往往持续到天明,不太像QQ聊天吧?偶尔看到她戴着黑框眼镜,疲惫不堪的样子,恐怕已付出大量精神与心力。
        她在写作?
        对,她那么爱看书,又如此气质不凡,整天待在家里打字,不是作家又会是什么?
        我更爱慕甚至崇拜我的主人了。
        她写的一定是感人至深的爱情小说,就像她的容颜那样美丽,又像她的眼神那样忧郁,更像她的身份那样神秘。总之,她写的故事肯定非常精彩,拥有千千万万忠实的粉丝,每本书都可以畅销几十万册,才买得起这套豪华公寓。当然,单靠写书的收入还不够,想必还向银行贷款了几百万——当她成为我的主人的同时,也成为了这套公寓的房奴,在未来与我日夜相伴的许多年里,她就得靠辛勤写字还债了。
        那样她还有时间谈恋爱吗?
        所以,她就这样成了伟大的“剩女”。
        真为主人惋惜!那么好的姑娘,那么出色的女作家,就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呢?即便终日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即便拥有无数个热情的读者,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定也很寂寞吧!她会想什么?许多年前美好的初恋?几年前那个患得患失的男人?抑或最近遇见的那个让她心动,却又在她面前自惭形秽,而怯懦退缩的傻瓜?这时候,她就会想起我,想起这个日夜陪伴她的忠实仆人,想起这个皮肤光滑白皙贴着意大利牌子的广东制造的小怪物。每当接触她温柔的皮肤,我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长着四肢五官的男人,永远这样体贴入微地陪伴着她,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是一个男人吗?对不起,我只是一只马桶,即便会思考会感觉,仍然是一只马桶。
        所以,我不能满足主人的心愿。
        当她坐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的心里话,感觉到她对我的幻想时,立即又意识到自己仅仅只是个马桶,这让我心如刀割……
        如果,如果我还有下辈子,我一定会投胎为男儿,勇敢大胆地吻你抱你,永远地关爱你守护你,并且对你承诺:“你,永远是我的主人。”
        至于我的这一辈子,作为马桶的这一辈子,我也永远只能作为马桶来陪伴她,而不能给她真正需要的幸福,不能给她像男人给女人那样的幸福。
        如果,我还能联络到其他马桶,联络到其他与我一样能够思考的同胞,我会要求他们向我推荐一个男人,一个真正优秀的配得上我的主人的年轻的男人。
        希望这个男人给我的主人以幸福,就与我期望自己下辈子给她的幸福一样。
        她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留在卫生间,不只停留在我身上,还有充满热水的木头浴桶。每次沐浴完后,她都会赤裸着面对镜子,痴痴地看着镜面上水雾淡去,美丽的脸庞逐渐清晰。虽是朴实无华的素颜,但在暧昧的卫生间里,在我这个忠诚的奴仆面前,依然让人心襟摇荡——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体温,触摸着她发丝间散出的水滴,还有她后退时细腻的皮肤。
        她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如此留恋这个卫生间?似乎这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所在,甚至远远超过了卧室的重要性。
        我闭上了眼睛,不敢……不敢看她的身体;更不敢……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是,我可以听。
        她在唱歌。
        焚身以火/让火烧熔我/燃烧我心/喷出爱的颂歌/奋不顾身/投进爱的红火/我不愿意/让黄土地埋了我……
        那真是她的声音吗?午夜的卫生间,充满蒸气的氤氲世界,宛如天国寂静的花园,只有我的天使孤独吟唱——是,这是天使的声音,也是她的声音。她就是天使。
        这是哪部电影的主题曲吧?最近,尤其是凌晨时分,常听到卧室电脑里响起这段旋律。这回换到真正的人声,从她的声带和喉咙里婉转而出,穿过诱人的红唇白齿,悠扬地飘散在我的耳边,竟绝不逊色于原唱的感觉。
        就像那部电影里的故事,深埋两千多年来到这个时代,却发现一切都已改变,变得那么平庸那么复杂那么肮脏,再也没有那个仗剑而立的男子,再也没有那个不顾一切的夜晚,再也没有那黄沙飞扬里的烈火,只有喧嚣尘世里的这个隐秘空间,还有一只会思考的马桶。
        此刻,她的夜半歌声,她的低吟浅唱,她的彻骨深情,都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迫使我不得不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映在对面镜子里的眼睛,柔和灯光下乌黑的眼睛。
        三分神秘,七分忧伤。这双美丽眼睛的焦点,却似乎在异常遥远的地方,或是异常遥远的年代。我,一只默默无闻的马桶,早已经被她彻底遗忘了。她,完全沉浸在她的情绪里,沉浸在她的回忆里,沉浸在她的恐惧里。
        她的嘴唇在发抖。
        这是一面值得珍藏的镜子,伴随着《焚身以火》的旋律,我的主人的胸前不断起伏,这回终于看清楚了——最完美的女人,我只能如此来形容,虽然她的每寸肌肤都一览无余,却丝毫容不得人起半点邪念,这不是色情更绝不是情色,而是人类最美丽的时刻,所有的人类加在一起的美丽,汇聚在我的主人的身上。只有一只马桶作为观众,沉默着激动着痛苦着,陶醉在主人的歌声和眼神中。
        让我写下诗/让千生都知道有个我/让万世都知道有个你/共享福祸/焚心以火/烫上爱的深烙/燃烧的心/黄土地埋不了我……
        歌,唱完了。
        主人的眼泪,也缓缓地滑落下来。
        从红红的眼眶到苍白的脸颊,再到优美弧度的下巴与脖子,直到她孤独而滚烫的身体。而我的体内则几度翻滚,竟然自动抽水了一次——我抽的不是水,而是我的泪啊!
        马桶抽水声惊得她回过头来,双手还下意识地捂着胸口,怕是死在这里的鬼魂作祟?
        她赶紧裹上浴巾逃了出去,但愿今夜的她和我,都能做一个美梦。
        然而,我没有想到,美梦很快就碎了。
     
      · 九 ·
        梦,碎了。
        那是个阴冷的雨天,我听到卫生间的气窗外,不停地淋漓着淫雨。空气充满了潮气,似乎随时能拧出水来,就连我体内那池清水,也有要涨出来的欲望。
        忽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进来的却不是我的主人,不是那个美丽忧伤的女子,而是一个男人。
        其实,我并不讨厌男人来这里,如果是个年轻优秀一表人才的男子,同时又具有淳厚善良的品德,那么在我黯然神伤的同时,也会为主人感到高兴——她终于有男朋友了,可以告别以往的孤独岁月,大胆享受女人应该享受的幸福。
        可惜,我看到的是个中年男人。
        如果,是个风度翩翩谈吐优雅的极品大叔,倒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毕竟如今适龄优秀男生都是稀有动物,许多萝莉或御姐竞相化作大叔控,投入阅尽沧桑的魅力男子怀中。
        可惜,这个中年男人既非极品大叔,更非艺术家气质的怪蜀黍,而是一个面目可憎令人厌恶的家伙!
        倒——怎么会是这种人?
        对不起,本马桶绝非以貌取人之辈,但这位不速之客实在太挫了——他有着高大魁梧的身材,却穿着一件巴黎小开风格的DIOR西装,还看似休闲地打着白色小领带,实在与他脸上的横肉很不相称。再看他的眼神,极其傲慢,似乎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皇帝,全世界都是他的奴仆——何况我这个蹲在地上的马桶。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邪恶。
        甚至,我还听到某种尖厉的啸声,仿佛来自深深的地下,又伴随他打开门吹入的寒气,散布到卫生间里的每个角落,让我也感到彻入骨髓的恐惧。
        天哪,若非我只是一只不能移动的马桶,我就得立刻从气窗跳下去,躲避这个令人作呕的混蛋,哪怕我自高空坠落粉身碎骨!
        不,她不可能选择这种人!
        于是,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难道她已经搬走了?不再是我的主人了?因为该死的出版商拖欠版税,令她无法按时缴纳按揭贷款,此屋已被催债的银行收走?但也不可能那么快吧?几个小时前,她还进来享用过我的身体,怎么一眨眼就人去楼空还换了主人?不对,卫生间里摆满了她的东西,她不可能抛下不管就走了的。
        正在恐惧地思量之间,她却悄悄走了进来,穿着一件厚厚的睡衣,脸色甚是难看地转过头——似乎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穿着睡衣?正在我为主人抓狂之际,那个男人已粗野地伸出一只大手,重重地搭在主人柔弱的肩膀上,同时轻薄地说,看来你还蛮喜欢这套房子。
        实在太无礼了!我要是一个男子汉的话,会立马跳起来对这家伙报以老拳!
        但更让我吃惊的是,主人并没有剧烈地反抗,或者干脆来个女子防身术,而是低下头蜷缩到卫生间的角落,就像一只落入猎人手中的小母鹿,乖乖地等待宰割。
        该死的男人却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就像搂着个小情人似的说,一个月不见,就变得不好意思了吗?
        我今天不太舒服。她皱着眉头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句,好像投入那个男人怀中本就是她的义务。
        不太舒服又是什么意思?但我可以证明,今天她并没有“不太舒服”,这只是女人拒绝男人的借口。
        扫兴!男人粗暴地推开了她,解开胸口的领带,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扯开了裤子拉链……
        虽然,这本就是我的天职,但面对这个男人的眼睛和身体,却让我感到无比羞耻。
        他没有便后冲水的习惯,也不懂得要洗手的规矩,甚至连拉链都没拉上,便不屑地走出了卫生间,还冷冷地瞪了我的主人一眼,仿佛他才是这套公寓真正的主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绝望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这个美丽的弱女子,代替男人放水冲了马桶,又将我的盖子放下来,痴痴地坐在我身上,抓着纷乱的长发,微微起伏,低声抽泣。
        不!你不要哭啊!你的眼泪也会引来我的眼泪。
        可是,我又怕这样会把她吓走,只能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水箱里的水再度冲出。
        就在她坐在我身上哭泣的瞬间,我已用读心术触摸到了她的心底——
        我恨这个男人!可是,我没有勇气,没有勇气离开他。因为,我将从此一无所有,是他给了我现在的一切,让我可以远离那些肮脏的人,安静地躲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不,我不想再回到那些地方,回到过去的生活,那是噩梦,我永远不会再回到噩梦里!
        他给了她现在的一切?
        竟是这个可憎的中年男人?他才是这套高级公寓的主人?那么她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给她这一切?
        其实,地球人都已经明白答案了,只有我还在顽固地坚持己见,顽固地不愿意相信,顽固地奢求还能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终于,她从我身上站起来,擦干眼泪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一个二奶。
        梦,碎了。
     
      · 十 ·
        梦。
        只要是梦,迟早都要碎的。
        我的主人是个高级二奶。
        这套房子却属于那个可恶的男人,所以我的主人混得也不算太好,天知道她跟到最后还能得到什么?
        至于,那个让我感到恐惧和羞耻的男人,却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而他每次扯开拉链之后,都不会自己放水冲马桶,而且还得意洋洋地站在镜子前,摆弄着他那数千元剪出来的发型,用来匹配他那张充满横肉的脸。
        他差不多每周要来三次,每次都是在晚上十点以后,经常浑身的酒气与烟味,让原本干净整洁的卫生间,就此变得污浊不堪。我也得被迫忍耐他的种种恶习,尤其是他看着我的邪恶眼神。
        但是,最最让我无法忍耐的,是半夜里从卧室传来的声音——我听到我的主人痛苦的呼唤,同时还有那个男人嘴里的咒骂声,那是天底下最肮脏的词汇。
        我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就像前任主人和他的小情人那样,但也不至于那么可怕啊。从卧室发出的各种声音里,我丝毫听不到任何欢乐与愉悦,只感觉到令人作呕的恶心与恐惧。这凄惨的叫声贯穿黑夜,难道邻居们都没听到吗?抑或那些人类也都有相同的嗜好?
        作为一颗马桶的脆弱的心,就在这彻夜的可怕声音中粉碎,同时翻滚起阵阵泪水,一遍遍地抽着马桶水,却并未让卧室里的人们察觉。
        后半夜,那声音终于停止了。中年男人走进卫生间,这回不用扯开拉链了,用肮脏的屁股坐在我身上。通过对面的镜子可以看到,他露出极度满足的表情,惬意地点起一根香烟。我能看穿他眼睛里的一切,那是男人实现征服欲望后的快乐,就像成吉思汗的野蛮大军,蹂躏被征服的女人们,人类独有的傲慢而残酷的快乐,建筑在鲜血与死亡之上的快乐。
        烟雾缭绕的片刻,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只觉得在那团蓝色烟雾中,隐藏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将肮脏留给我以后,他缓缓地站起来,将未燃尽的烟头扔到我体内。火星与污水接触的刹那,发出人类难以察觉的嘶嘶声,接着升起最后一缕烟,就像死者最后离去的灵魂,只剩尸体漂浮在马桶里。
        男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冷笑两声,便拍着肚子走了出去,同时还吹着欢快的口哨。
        几分钟后,我的主人来到了洗手间。她裹着一件宽大的睡袍,脸色苍白如同幽灵,眼角红红的,腮边还挂着泪水。她一进来就把门锁紧了,恐惧地贴在门后,似乎还在听外面的动静,但很快响起了如雷的鼾声。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毫无顾忌地脱下了睡袍,将身体展现在我的眼前,露出那一道道血红的印子。
        天哪!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发出那些惨叫了,那个变态的家伙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白色的灯光之下,受伤部位的肌肉微微颤抖着,似乎还有血丝在往外渗透。她从洗脸台上拿了些乳膏,小心地涂抹在吓人的伤处。当乳膏接触伤口的刹那,她又如触电似的战栗起来,那一定是钻心的疼痛。她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忍着不哭出声来,以免吵醒睡着的那个畜生。她还有些受伤的部位,是自己的手很难够着的,只能拼命地扭曲身体,尽量把乳膏抹上去。我真恨自己不能长出一只手来,帮助她把乳膏抹上去。
        她差不多搽完以后,才发现那个男人又没把马桶冲掉。她极度厌恶地揿下冲水按钮,我才感到一阵畅快淋漓,那些污浊之物被冲泻到下水道去,就像把那个男人一起冲下去似的!可是,她还嫌马桶没冲干净,强迫症似的又冲了几遍,又用卷筒纸拼命地擦着马桶圈,似乎要擦去那个人身上的一切味道。
        终于,我的主人赤着身子坐了下来,火热的皮肤紧紧贴着我,几乎要把我烫得融化。可她依然在瑟瑟发抖,仍未从伤痛中解脱出来,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胸口,仿佛是想好好保护自己的小鸟。
        我想要听到她的心里话,但我什么都无法听到和看到,她的心底已一片空白。
        主人在我身上坐了许久,直到刚才那些软膏渐渐干涸,骇人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她才打开水龙头浸湿了毛巾,轻轻地擦到自己的身上——她不敢下木桶去洗澡,生怕让伤口感染,只能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擦去那个男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都不敢为她流泪,只能强忍着悲痛,看着她渐渐擦干身体,怔怔地站在镜子跟前,面对着这张苍白美丽却悲惨的脸。
        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仇恨。
        她想要杀了他。
        但是,我知道她没有这个勇气。
     
      · 十一 ·
        为什么不是阿拉伯的石油,而是山西的煤炭?
        我的主人的主人,这套高级公寓的真正主人,那个邪恶卑鄙变态的中年男人,是一个山西煤矿的老板。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这个男人总是带着一股煤炭的味道,尤其是外出几天刚回来的时候,那种味道足以让我立即燃烧起来。而他的外形与气质,穿着打扮与品位,无不透出那种味道来。再加上他说话的浓重口音,一听就能判断出他老家在何处。还有他也和我的前主人一样,喜欢坐在马桶上打电话,用他的方言叫嚷着煤炭价格,随着天气变冷而一路上涨。他总这样遥控煤矿的生产管理,通知他的爪牙们如何对待矿工,如何处理和县政府领导的关系,还要亲自选定为县长进贡的美女。
        他处理这些事总是得心应手,打电话就像聊天似的轻松。唯独有一次他慌了神,电话那头的声音实在太响,我清楚地听到三个字——爆炸了!
        坐在马桶上的他全身颤抖,却还故作镇定道,死了……几个?
        接下来,我听到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数字——我不能说,这个数字实在太惊人了,是你们平常在《新闻联播》里听不到的数字。
        然而,他咬咬牙一跺脚,狠狠地说,九个!只能报九个!其余的,统统埋了!家属用钱搞定,如果有人敢惹事,就干掉!有人敢报道,就用钱收买,不吃这套的,也干掉!听清楚了没有?
        我想起了以前那位可怜的清洁工阿姨的老公。
        挂断电话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站起来,连臀部都来不及擦干净,便提着裤子冲了出去。随即,卧室里传来他的叫嚷声——我要回山西办点急事!
        一分钟后,这个男人走出了这套房子。
        谢天谢地,这个混蛋一走就是许多天。
        我的主人终于暂时获得了自由。
        她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半夜不再痛苦呻吟,后背的伤痕也渐渐褪去。当她坐在我的身边洗澡时,我看得出她那复杂的表情,她就像刚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噩梦,醒来却发现自己仍然活着。
        然而,主人依旧没有摆脱恐惧。
        谁都说不准,那个男人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他仍然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仍然是她唯一的生活来源,仍然随时都会出现在这里,重新掌控她的生活她的自由乃至她的身体。
        就像楼上只扔下一只鞋子,不知道第二只鞋子何时放下。
        最初几天的如释重负之后,她又陷入了深深的心理负担中。似乎那个男人就是一团影子,无论她躲藏在哪个角落,都逃不脱身后那团黑色的东西,转眼便能化作野兽的形状,将她恶狠狠地一口吞没。
        她一天天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一天天躲在马桶上轻声哭泣,一天天衣带渐宽形容憔悴——当她坐在我的身上时,我能感到她臀部的肌肉在减少,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大腿骨,那不是正常女子的骨感,而是严重的精神衰弱导致异常的消瘦。
        我真的为她感到难过。
        她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又那么聪明,可是,为什么要因为这么一个男人,忍受那么多痛苦与恐惧呢?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啊,逃出这座美丽的监狱,逃出那个混蛋的魔爪,去找寻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我就不信那个男人有天大的本领,能把逃出去的她再抓回来!
        我的主人啊,我最爱的人啊,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可是……可是……我又不敢真的这么去想,因为我实在舍不得她,舍不得看不到她的日子,如果她真的离开了这里,自然也就永远离开了我——谁搬家会把马桶也一起搬走呢?不敢想象我将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再也见不到她的微笑她的目光她的容颜,再也听不到她的神秘的歌声,再也闻不到她的兰花般的气息,再也接触不到她的光滑细腻性感的身体……
        没有她的日子,不就是我的地狱?
        啊,就算换了另一个主人,就算新主人能够善待于我,就算他(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也绝对不可能替换她在我心底的位置,更不可能弥补我失去她的痛苦。
        因为,我爱她。
        可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只要这个房子继续属于那个男人,那么她就必然生活在恐惧与阴影之中。
        难道,这就是我爱她的结果——她的永远的痛苦?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永远地失去她!
        你,快点走吧!我的主人!快去一方自由的天地,快去寻找真正的幸福,不要再留恋这个卫生间了,更不要再迷恋马桶哥了,哥只是个传说!
        爱一个人,不仅是占有她,更重要的是让她幸福。
        我想到这里,禁不住悲痛欲绝,忍不住泪如雨下。
        对不起,我没有眼睛没有脸,泪水只能从马桶里翻涌起来,如果有谁BT地想要尝尝马桶水的滋味,那将享受到一股淡淡的咸味和苦涩。
        每个夜晚,我都会这样流泪,从水箱泄漏到马桶里,又汩汩地流淌入下水管道——抱歉,我知道中国西部地方的人都吃不上水,我却如此奢侈地在浪费!下辈子坚决做一台打井机来还债。
        每夜,躺在卧室里的她,都能够听到卫生间里传来的淌水声,自然让她忐忑不安心神不宁,似乎这水声就是她生命最后的音符。一个夜晚,她悄无声息地闯进来,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她一把掀起马桶盖子,就像突然剥去我最后的遮羞布,灯光亮起之后,她发现了漏水的秘密。
        第二天,我的主人向公寓的物业报修马桶。
        物业派来一位头发半白的大叔维修工,操着一口流利的北方乡村口音,看到我的主人还十分地不好意思。友善的主人给他倒了杯热水,使得大叔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大叔在这栋楼里上班,当然知道这里住着不少高级二奶。他每次上门维修的时候,都得受尽白眼和歧视,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这不禁让大叔的干活热情高涨,以至于给我来了个外科手术。
        没天理啊!只是流了几滴眼泪而已,何必要在我的胸口开刀呢?
        作为一只马桶,有时必然要面对这样的“杯具”。修理工大叔打开我的身体,用坚硬冰冷的螺丝刀和扳手,反复蹂躏我的五脏六腑,就差把我给德州电锯式般大卸八块了。
        但他无法阻止我的泪水。
        折腾了个把钟头,大叔终于无奈地投降了,手一摊说,小妹啊,俺修了几十年的马桶,没看到这个马桶那么难对付,看来不是一般的马桶,大概沾了什么灵气,俺看你也别修啦,要么另请高明,实在抱歉。
        我的主人不想为难辛苦的大叔,就在报修单上签字认可他修好了。送走修理工后,她回到卫生间里,一筹莫展地看着我,看着我那永不停歇的眼泪,便想起了她自己的悲伤。
        于是,她蹲在我的面前,痴痴地说,马桶,我的朋友,能不能不要流泪?你的眼泪会让我伤心,让我想起我的过去。想起过去,我就会每夜流泪。
        一分钟后,我止住了眼泪。
        看到马桶里的水平静下来,她终于给了我一个微笑。
        谢谢你!我知道你能够听到我的声音,我知道你是一个有生命的马桶,我也知道你是在为我而悲伤流泪。
        她在和我说话,她真的在和我说话,不是自言自语,不是顾影自怜,她知道我可以感受到她,她知道我可以为她流泪!
        这让我兴奋异常,但我却不能说话——除了流水喷水,我还能如何表达自我呢?
        我只是一只马桶。
        残酷无情的现实,让我安静地蹲在地上,注视着我最爱的女子。
        她说,好吧,我知道你不能说话,但我知道你可以听到,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的沉默,已经代表了YES。
        主人微微点头,轻启红唇,叹息道,唉,我的故事——我从没对人说过我的故事,幸好你本来就不是人。
        哦,她是真的知道我能够听懂,还是单纯地想要找个倾诉的对象呢?
        我,出生在一个北方的小城,我们那个地方盛产美女,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回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苦笑道,我想,这不算是自卖自夸吧?
        接下来,她慢慢地说出了她全部的故事,从自己出生之前父母的故事,再到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回头想到的那些日子,仿佛是另一个极度遥远的世界,遥远到自己从没去过那里。
        她的人生,就像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经过许许多多急流险弯,变成郊野间缓流的小河,不断接受两岸的垃圾与污水,满目油污的水面上,漂浮着塑料饭盒与矿泉水瓶,最终汇入一条无边无际的浑浊江水,融入数千里奔流下来的泥沙之中,再也看不到原来的样子,再也回不到小溪源头的青翠山峦。
        你要问:这就是她的故事?
        是的,这就是她的故事。
        难道没有我们常听说的那些词语?比如——家庭贫困,弟弟辍学,女大学生,筹措学费,误入歧途,受骗上当,贪慕虚荣,好逸恶劳,天生淫荡,骨子下贱……
        对不起,我听到了她的故事,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爱她,我愿意为她保密——她的故事,也不仅是她的故事。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样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其实,我想很多人的不幸也是相同的。
        正如我的主人,和那些与主人类似的人们,还有许多比她更不幸的人们。
        有人鄙视她们,有人可怜她们,有人羡慕她们,但没有人真正地爱她们。
        但我爱她,听完她的故事以后,我仍然爱她,并且不曾减少半分。
        当,我的主人,终于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泪水却已经铺满脸颊,轻轻垂落到我的身上。
        她的泪水,与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哭的。主人擦干眼泪,给了我一个微笑——这才是她最美的时刻。
        可是,这样的美丽又能持续多久?无论她是否能获得自由,无论她是否能重得幸福,再美的容颜终将变老,不是说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吗?
        但愿,她能早点离我而去,这虽让我肝肠寸断,但也省却我看着她慢慢老去而痛苦。
        而我,作为一只马桶,将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直到彻底报废被扔进垃圾堆里。
        于是,我想起一首叶芝的诗——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唯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低语着,带着浅浅的伤感/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 十二 ·
        用《当你老了》来形容我的主人——她这样的女人——算不算对诗人叶芝的亵渎?
        我想,无论或高贵或低贱,只要是一个女人,在各自爱她们的男子心中,都是同样的美丽而神圣——尽管我还算不上男人,甚至算不上个“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连一只马桶都能有情,何况万物灵长之人呢?
        但是,有些人实在不配被称作“人”,自然更谈不上什么情了。
        比如,那个邪恶的男人。他已经半个多月没回来了,看来要把许多消失的生命,缩小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就像死去的只是狗或猫,很快就被我们自己遗忘,显然是一件并不容易办到的事。
        不过,即便身为一只马桶,我依然明白,在这个充满想象力的时代,没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但对我的主人来说,却是她难得的自由。
        就像笼中的美丽小鸟,居住在这高高的城堡之上,难免会孤独寂寞心生杂念。这是人之常情,何况她本来就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奴隶。她有权利寻找自己的方向,更有权利去喜欢别的优秀的男子——尽管这将令我嫉妒令我难受令我抓狂——但我还是要祝福她。
        祝福她。和他。
        请原谅我大喘气的说话方式,因为我确实很嫉妒很难受很抓狂,所以才会极不情愿地停顿了许久,说出了后面的那个他。
        再说一遍——祝福她和他。
        他是谁?
        当然,不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只配用“它”来做人称代词。
        他是一个画家。个子高挑,眉清目秀,长得很像某个整容后的韩国男明星。比如,他戴的那副黑框眼镜,偶尔放射出迷离的目光,带着淡淡电流穿越空气,对女人具有超强的杀伤力,我的主人自然也在劫难逃。
        他们是在QQ上认识的,因为寂寞与好奇聊了数个月天。趁着那个男人不在的时机,他们才有机会第一次见面。她没想到他真如照片上那么帅,更没想到他贴出的那些图片,竟然都是他自己所画。
        她真的动心了。
        很快,她把他带回了公寓,带他参观这里的一切,包括她最喜欢的卫生间,以及她最喜欢的马桶。
        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看到这张英俊帅气的脸,看到这个留着艺术家发型的酷哥,看到这个确实与她相配登对的男子,我就像被扔进了南极的冰层深处,似乎我的水箱即将结冰凝固,然后再在烈火中粉身碎骨。
        我的主人俯下身子来,摸着我的马桶脑袋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遇到许多烦恼的时候,就会向它倾诉心声。年轻的画家从背后揽住她,温存地在她耳边说,干吗对着一个马桶说话?别人会以为你有精神病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对我倾诉吧,我情愿做你的垃圾桶。
        他可真会跟女人调情,甜言蜜语一句接一句,我的主人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却仍然乖乖地吃了这一套。他似乎面对情敌似的瞪了我一眼,随后将手伸到她的胸口,抚摸她身上各个诱人的部分。令我很嫉妒很难受很抓狂的是,她却完全不加反抗,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好像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是啊,我曾经告诉过自己,当她找到自己幸福的时候,我应该为她祝福,而不是自私地想要永远留在她身边。她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将我独自抛弃在这个房间里,或者将我送到建筑垃圾堆里。
        可是,可是,看着她深深地沉醉其中,看着她投入地与他拥抱接吻,好像要把两个人完全融在一起——我的心先是裂开了一道缝,接着又迅速愈合起来,但转眼又裂开了无数道缝。我试图用胶水强行粘合住我的心脏,但它却彻底碎了。
        接下来,他们在我身边停留了一个小时,在蒸气缭绕的浴桶里,欢快的热水浇湿了我的脸,似乎是对一只马桶的冷嘲热讽。我闭上眼睛不想去看,捂住耳朵不想去听,甚至放弃全身的神经触角,不想去感受任何温度与湿度的变化。
        但我的那颗碎裂的心,还在继续碎成无数的粉末。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全身心地投入和另一个男子……(以下删去十九字)于我而言是更惨烈的酷刑,赛过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从此,每个夜晚他都会过来,留到早上再匆匆地离去。他是那种很能讨女人欢心的男人,能够让女人对他死心塌地。他经常在卧室里为她画肖像,我有时从卫生间的门缝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幅素描的片段。我时常听到她的欢笑声——这让我自惭形秽,至少我没有能力让她笑起来,更没有能力让她感到幸福,当她在那个恶魔的手中时,我只能做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旁观者。
        还是认命吧!虽然,我不喜欢这个年轻的画家,但只要他能带给她快乐,我就应该感激这个男人。
        她爱上了他。
        但是,她不敢跟他走。
        他也从来没有提出过要把她带走。
        因为,他没有钱,他只是一个穷画家,挂在画廊里的那些画,半年能卖出一幅就不错了,而卖一幅画只够他三个月的生活费。
        可惜,她也不是杜十娘,更没有藏什么百宝箱,只有这套属于别人的房子。
        她唯一真正能够拥有的,只有一颗马桶的心。
        她和他,都是飘浮在这座城市中的微小的尘埃。
        短短的两周时间,我就已经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知道——他不能带给她幸福,他甚至连给她承诺的勇气也没有,更没有能力带给她完整的自由,他能给她的只有短暂的快乐与刺激。
        于是,嫉妒心再度熊熊燃烧起来,这回我是真的要为我的主人而行动。
        我要把这个小白脸赶走。
        每当半夜,他坐下来使用我的时候,我就故意翻涌出许多水来——通常是在他行将完事之时,把这白嫩嫩的屁股弄得满是肮脏之物——还是他自己的。
        每次都搞得他尴尬不已,手忙脚乱地清洗自己,并向我的主人投诉马桶太糟糕了。
        这让主人也非常吃惊,甚而不敢相信他的话,因为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为了验证他所说的话,她当着他的面使用了我几次,当然都是“风平浪静”,再次让她感觉到舒适畅快,丝毫都不会有他遇到的恶心事,这就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说谎?我们的画家被搞得百口莫辩,但下一次使用我的时候,他还是会被弄得一塌糊涂!看来我的能力也越来越强,可以通过体内的机械装置,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意志。
        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了,要求她一定要把我给换掉——再买个新的马桶吧,不要再用这个家伙了,我看它有恶灵附体,肯定对我们不利。
        这个明显无理的要求,让我的主人感到难过,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的马桶换掉?你知道吗?在这个冰冷的公寓里,我最心爱的东西就是这只马桶!
        小白脸简直要被气晕过去了,真是不可理喻,难道在你的眼中,我还不如一只马桶?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请不要强人所难,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抛弃它的。
        谢谢你!我的主人!
        我们的艺术家却愤怒地摔门而去,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婊子。
        他知道她的职业是什么,他也知道这套房子属于谁。只是在他不需要厌恶的时候,他可以宽容地面对这一切,但在他需要表达自己的正义与纯洁时,她就成了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肮脏的婊子。
        主人孤独地留在卫生间里,留在我这只马桶的面前,像个受伤的十岁小女孩。沉默了几分钟后,她缓缓落下了眼泪,回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不恨任何人,只恨她自己。
        那个年轻的画家消失了,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地方,他就像她生命里的一颗流星,她的生活曾经被她照亮过几秒钟,随即又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中。
        七天后,另一个男人回来了。
     
      · 十三 ·
        她的天空从来没有亮过。
        只有一颗微暗的星星,在暗夜里替她闪烁了几下,那就是我。
        子夜,静得让人让马桶都发疯的子夜。
        外面骤然响起沉闷的脚步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咆哮。灯光亮起,又熄灭,再亮起,再熄灭,伴随着身体的碰撞声、刺耳的打击声、响亮的耳光声。
        这是男人打女人的耳光。
        他,不是破门而入的盗贼,而是这套房子真正的主人。
        外面混乱了片刻,就像爆发了一场战争,但我知道战败的肯定是女人。
        突然,卫生间的门霍然打开,我的主人被推了进来。就像刚刚遭受过酷刑,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脸颊带血,明显的耳光印子,还有恐惧到极致的目光。
        我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邪恶的男人,带着一身煤炭的气息,却穿着DIOR的西装,戴着江诗丹顿的手表,配着脸上的横肉,更像屠宰场的刽子手。
        “杯具”的日子到了。
        马桶也知道一句成语:东窗事发。
        看着这个男人阴沉的脸色,看着他眼睛里喷射的怒火,就知道那个秘密已经败露——他绝对无法容忍发生这样的事,绝对无法容忍在他买的房子里,他养的女人居然带回了小白脸。在这个北方男人的面前,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用任何代价都无法弥补回来。想必他不在的日子里,早就派人悄悄监视着这个房子,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像她永远无法摆脱以他为主角的噩梦。
        这是最原始的冲动,最原始的愤怒,最原始的独占欲。他将她重重地推到墙边,用大手抓紧她的头发,恶狠狠地撞到马桶的外侧边缘。
        可怜的主人——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头骨,像一只清脆玲珑的瓷器,冲撞在工业陶瓷构成的我的身上,同时发出类似金属的声音。
        装饰瓷器与工业陶瓷,哪个更硬?
        她的头与我猛烈撞击的刹那,我感到她的头骨裂开了一道细缝。同时,我的心也被她撞碎了。
        我的主人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像具刚刚死去的美丽尸体。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那个男人也大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出手那么猛,他蹲下来仔细看着她,摸着她受伤的额头——不断有鲜血通过那道细小的缝隙奔流而出。
        他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嘴唇终于开始颤抖了,原来他也知道“害怕”二字!
        血,已经染红了卫生间的地板。
        我也被吓坏了,可是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最爱的人,看着她躺在我的身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只能发出沉重的呼吸,代表她仍然活着。我只是一只马桶,为什么我只是一只马桶?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会立即抱起她冲向医院,竭尽全力将她救回来!
        可我甚至都不算一个人。
        于是,我又痴痴地望着那个男人,即便我早已对他恨之入骨,现在又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我仍然想要恳求他——甚至跪下来恳求他——求他救救我的主人,求他将她送到医院里去,求他不要看着她这样流血死去。
        然而,他仍然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呆滞,就像被冰雪凝固般。他想要干什么?是吓得不敢动了,还是突然抽风了?抑或想要逃跑?不,他不是这种胆小鬼,否则也不会成为煤老板,这种人最不缺的就是胆子,许多条人命在他眼中都一文不名,怎会被一个受伤的女人吓倒?
        他要干什么?他的手终于动了!但他要干什么!我看到他的手,他的手,他的手伸到主人的脖子上,强硬有力的十指,紧紧环绕住柔软纤弱的玉颈。
        住手!放下你的爪子!
        如果我有嘴,一定这样狂喊出来。
        我有嘴吗?我没有。
        我有手吗?我也没有。
        我只是一只马桶,一只会思考的马桶,而已。
        这个男人的双手,紧紧扼住她的脖子,越收越紧,越收越细……
        突然,我的主人睁开眼睛,放射出痛苦异常的目光。最后的呼吸已被掐断,怎能不看清楚是谁要杀自己?作为马桶从来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供应大脑的氧气,自然难以体会她此刻的感受——无法想象她该有多么痛苦!脖子和喉咙都要被掐断了,窒息导致大脑缺氧,瞳孔放大四肢抽筋,心脏很快就要停止跳动。
        至于那个男“人”,他的眼球顶了出来,全身青筋暴突,整张脸扭曲在一起——我已经看不到“人”了,只看到一头凶残的怪兽,从黑夜的城市深处飞来,带着地底深处的瓦斯味,带着许多个悲惨呼叫的幽灵,带着一身血淋淋的胎衣,紧紧扼住一个女人的脖子。
        一分钟。
        杀死一个人,其实还不需要一分钟。
        我的主人再也不能动弹了,只有一张痛苦不堪的脸,永远定格在最后的瞬间。
        她死了。
     
      · 十四 ·
        她死了。
        不需要医生鉴定,不需要对大脑检查,我知道她死了——因为,我看到了她的灵魂。
        那个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灵魂,轻得就像一团男人吐出的蓝色烟雾,轻得就像一捧无人角落里扬起的尘埃,轻得就像一片屠宰场里死去家禽的羽毛,轻得就像——就像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
        别走!
        我的主人!我的洛神!我的维纳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我哭不出来,我的眼泪已经干涸。我看着她的灵魂从她那尚未寒冷的尸体上飘起,那是和她的身体一样美丽的一片光芒,却丝毫看不到死亡的痛苦与悲哀,只有获得自由的轻松与欣喜。她惊讶地看着自己化作幽灵升起,欢快地在空气中翩翩起舞,并不在意身边那个邪恶的男人,而是把目光聚集到我的身上。
        我与她的灵魂四目相交,我们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心,她终于知道我爱她——可惜,她知道得太晚,只能无限遗憾地抚摸着我,亲吻着我的额头,又无限留恋地向上升去。
        再见!我最爱的人!
        主人的灵魂飘向卫生间的气窗,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是她在这一世最后的记忆。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再也见不到她了。
        低头,只遗下她的美丽的尸体,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变得发灰的眼珠里,刻录着那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的脸。
        他已失去了任何表情,就像一具地底深处的僵尸,又像一头冷酷无情的野兽,凝固了十几分钟后,开始行动。
        转眼,美丽的尸体被拖出卫生间,我在心里大喊别带走她!但他关紧卫生间的门,让我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到外面响起开门和关门声,难道他把尸体背出去了?接着外面是一片寂静。我独自躲在黑暗深处,只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这是她在这里最后的遗迹。
        不,地上肯定还有她的头发,某些残留的皮肤组织,加上满地流淌的鲜血,她不可能就此在世界上消失!凡是存在过的人,一定会留下许许多多线索,杀人者不会逃脱惩罚的!可是,那些在他的煤矿里死去的人们,不也像空气一样无影无踪了吗?谁还会关心那些生命存在过与否呢?有些生命的存在,就连放个屁也会引来亿万人关注,但更多生命的存在,却只是画在黑板上的一个数字一个符号一个图案,仅此而已,用黑板擦就可以轻松地抹去。
        我悲哀地守候在这座隐秘的坟墓里,卫生间的门始终没有动静,门外也安静得如同墓道,只能幻想自己不知过了多少个岁月。一个小时?一个星期?一个春秋?一千年?
        天,将要亮的时候,外面终于有了声响,接着有人打开了房门。
        我期待见到警察,没想到还是那张邪恶的脸。
        他,他又回来了。
        男人的脸上有些疲倦,显然一宿都没有合过眼。从前额的头发来看,似乎流过许多汗水。半夜出去了那么久,肯定是去荒郊野外抛尸——可以想象他的伪装,就像架着一个醉酒女子,架着她的尸体坐电梯下去,到车库装进他的悍马车。没人能想到他会带着一具尸体!当他狂飙到城市的郊外,就把尸体装进大号的塑料袋里,但他不能把尸体扔在这里,这样很快就会被警察发现的。他必须用其他方法来处理,他会用电话招来某个手下,找到一个可靠的卡车司机,将尸体长途运送上千公里,直达真正属于他的地盘——煤矿,那里是他的私有财产,他的独立王国,也是他的御用陵墓。到那里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就像处理那些死去的矿工那样,他可以有许多方式来解决尸体——我的可怜的主人,她将要永远埋葬于黄土之下。
        此刻,男人虽然疲倦但并不害怕,反而露出轻松的表情,为自己的厉害手段而自豪。但他还没有彻底安全,必须把杀人现场清理干净。他打开水龙头冲洗地面,还使用了一些特别的液体,任何痕迹都会被消灭殆尽,无论血痕还是毛发全都尸骨无存——当然,这些并不会伤害到我的身体。但他也不会放过我——又用这些液体在我身上清洗一遍,将她最后残留的气味也清除了。
        我恨他。第一次如此恨一个人。
        如此折腾到中午,他才满意地呼出一口长气,出去清理她的物品——所有东西都被分批清理出房间,但没扔到公寓的垃圾桶,而是运进他的悍马车,丢弃到郊外的垃圾场,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了。我听到他在外面打了个电话,嘱咐他的手下要搞定她认识的所有人,伪造成她跟着另一个老板跑了的假象。据说那位虚构出来的老板后台极硬,属于“上面有人”的级别,将她秘密保护在某座海岛宫殿之中,从此过上了皇妃般的幸福生活,还要惹得大家纷纷羡慕嫉妒她呢!
        于是,我的主人的所有痕迹,被这个男人一干二净地清除掉了,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生过,从来不曾长大过,从来都只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梦。
        梦?
        这真的是一个梦吗?无论美梦还是噩梦抑或短暂的春梦,我都不会忘记这个梦中的女人,不会忘记这些梦中的情景,不会忘记梦中自己的痛苦与泪水,不会忘记梦中对另一个人的仇恨。
        也许,很多年后,当我作为一只年老体弱的马桶,躺在世界末日般的垃圾堆里,永远埋进土中化作各种元素时,希望能够埋在她的尸骨身边。
     
      · 十五 ·
        我,一只马桶,一只抽水马桶,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仍然静静地蹲在这套公寓的卫生间里。
        距离那桩命案的发生,距离我的爱人的死去,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没有人再回来过,也没有人再关心过,公寓成为一座死去的冰冷的坟墓。
        我沉睡了一个月。外面已没有任何她的痕迹,徒留灰尘缓缓积起。母蜘蛛在我的身边吐丝作网,与公蜘蛛交配之后,再毫不留情地将它吃掉——杀与被杀,吃与被吃,这是世界上唯一的法则。
        他,一个男人,一个邪恶的男人,一个带着煤炭气味的男人,仍然不辞辛苦地为我物色新的主人。
        终于,一个潮湿的清晨,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经验告诉我新主人搬来了。
        有人推开卫生间的门,清洁工人进来打扫卫生,倒霉的母蜘蛛当即家破人亡。忙碌了整整一天,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都没看到新主人的真面目。傍晚,所有人都离去以后,外面才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想必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吧。
        果然,她轻快地走进卫生间,露出一张水嫩水嫩的脸蛋,而且是最适合上镜头的巴掌脸,看样子不会超过二十二岁,难道是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学生?她对这间公寓很是满意,嘴角微微上翘,指尖滑过打扫干净的洗脸台,对着镜子摆了几个POSE,挤眉弄眼就像在拍戏,还能突然放出“电眼”——看来马桶的判断很准确。
        她回头看到了我,果然被我超凡脱俗的外表吸引,立即坐下来享用了一番。
        出于马桶的职业精神,我强迫自己认可这位新主人,迎接她那更年轻诱人的身体。这也是上一位主人死去以后,我第一次接触人类的皮肤——不,感觉总是不对,无论她的身体如何漂亮,无论我如何努力工作,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回到我的上一位主人身边,回到我的洛神和维纳斯身边。
        新主人满意地起身,放水冲洗我的身体,一边哼歌一边洗手,不过听起来很是走音,与曾哥有得一拼。我看着镜子里她的脸,虽然那么年轻与完美,绝不逊色于我的上位主人,却无法吸引我再多看她几眼。
        她打开浴桶的龙头,脱下衣服跳进热水之中,将惹人喷鼻血的性感身体,完全暴露在我的面前,我却闭上眼睛沉入黑暗。这并非出于我对女人身体的羞涩,更不是要保持我的纯洁,而仅仅因为不想——不想看别的女人的身体,不想被别的女人所吸引。
        我想,我的心曾经是空的,后来被某样东西填满,又随着那样东西的离去而破碎,变得筛子似的漏洞百出,便再也无法容纳任何新的东西了。
        相比之下,人心易变,而马桶心却不变。
        就在我的新主人洗完澡,裹着浴巾要出来的时候,卫生间的房门却打开了。她先是恐惧地捂紧胸口,接着又轻松地笑了出来,便将胸口的浴巾放开了。
        于是,我的目光从她的身上,转到了门口的那个男人身上。
        还是他。还是那双邪恶的眼睛,那身DIOR西装和领带,那股无法洗去的煤灰味,还有身后照例跟随的一团烟雾——只有我才能看到这些东西,因为马桶的眼中有灵,可以看到死去的鬼魂。
        这套房子依旧属于这个男人,即便他曾经亲手杀过一个女人,即便这里就是他的凶杀现场。他继续过着充满欲望的生活,似乎那个女人只是一件衣服,穿旧了便扔进垃圾桶,反正也不会有人关心一件旧衣服,反正他有的是钱去买新衣服。
        现在,他的新衣服就挂在他的面前——虽然,现在她没有穿任何衣服。
        他冷冷地打量着他的新衣服,打量着这个更年轻漂亮的身体,浴后散发着水汽的尤物,就像打量着他即将享用的夜宵。
        就在女孩热情地张开双手说,谢谢你啊,我很喜欢这套房子,也很喜欢你这个人,我会让你感觉到幸福的。
        这番话他自然听得多了,刚刚松下胸口的领带,他就把目光对准了我,皱起眉头无情地说,跟我出来!
        女孩的目光有些害怕,你不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这个卫生间——男人说完将她拉了出来,关门的同时也把我关进黑暗。
        接着,我听到外面响起一些声音,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以下删去一百七十二字)
        卫生间里的黑夜,无边的黑夜,窗外呼啸的黑夜,还有我自己的黑夜。
        接下来的日子,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对我来说,都将是黑夜……
     
      · 十六 ·
        我恨他。我恨这个房子的主人。
        虽然,他并不是经常出现在这里,他也几乎很少使用马桶。我也隐忍着不去惹他,忍受着他的身体和灵魂,忍受着他种种的恶劣习惯,忍受着他电话里说的罪恶勾当——因为,我有我的计划。
        至于,我的新主人——
        我并不恨她,我只是有些讨厌她,这个脸蛋美丽头脑白痴的年轻女孩。有时,我对她还有些微弱的同情和可怜。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我的上一位主人相提并论,就像母鸭怎能与天鹅同享一池?野草岂可同幽兰共处一室?
        每当我想起这些,正巧她又坐在我的身上时,我就会给她一些颜色看看。你们知道,我早已不是当年稚嫩不谙世事的小马桶了,我拥有一定的力量可以兴风作浪。我常常翻涌体内的液体,将脏水喷到她白嫩的下半身,惹得她提着裤子落荒而逃。我知道这样的恶作剧不好,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想要看到我的新主人出糗的样子,这样才能稍微让我“杯具”的人生看到一些“洗具”。
        我的新主人从此变得草木皆兵。但只要她住在这个房子里,就不得不与我亲密接触,无奈之下只能全副武装,随手带着大量湿纸巾,每次使用我都如临深渊。而她的好运完全取决于我的情绪,我稍有不爽便会拿她发泄。有时我也会反省自身:为何会变得喜怒无常?我本是性情纯良的马桶,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大概也正是我的嫉恶如仇,大概也正是我的一往痴情,最终无法融入人类的世界,也无法像他们一样冷漠无情。
        马桶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人类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很快,我的主人就再也受不了了,经常被马桶弄脏倒也算了,最无法忍受这套公寓的是——闹鬼。
        所谓鬼,并非腐烂于此的第一位主人,也非我深爱着的并死于我身边的第二位主人,而是我。
        因为,我无法忘却我的上一位主人,每当想起我的洛神我的维纳斯,每当想起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每当想起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每当想起她被杀害时的悲伤情景,我就忍不住泪水涟涟。
        我的泪水,无法抑制的泪水,就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悄悄地流淌出我的身体。就像深山中的泉水,就像丛林中的溪流,带着我的回忆和思念——不知另一个世界的她能否听到?
        或许,她的灵魂就坐在我身上,对我微笑对我唱歌对我沉吟——她会不会后悔?后悔自己选择了这个男人?后悔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后悔自己出生的父母和家庭?后悔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终于也学会了说话。仍然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我体内的各种零件,根据我的意念不停地摩擦。水箱是一种很好的共鸣器,发出类似某种古典乐器的声音。只有幽灵才能听懂我的意思,我真正实现了与她的语言交流,我真正明白了她的心,她也明白了我的心——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而在人类听来,这种声音无异于夜半鬼叫,通过水箱的共鸣回旋,仿佛冥界的交响音乐会,足以让任何人魂飞魄散,何况我的独自过夜的新主人呢?
        终于,她向那个男人提出了要求——把我换掉。
        她说她已订购了一只新的马桶,全自动的日本品牌,可以给人最舒适的体验。
        那个男人,我最恨的那个男人,思考了半分钟后说,好吧,换个新马桶。
        我明白,我的生命,很快就要终结了。
        但是,在我粉身碎骨之前,我要完成我的计划。
     
      · 十七 ·
        夜。
        黑暗的卫生间,黑暗的杀人现场,黑暗的坟墓,黑暗的我。
        我在等待,等待复仇的时刻来临。
        天明以后,一只新的马桶,将运到这个房间。工人们会把我拆下来——那是文明的做法,若是野蛮的做法,便是当场将我砸成碎片,清扫干净后装上新的马桶。
        我并不可惜我自己的死,我只是可惜没有替我深爱的女人复仇,只是可惜没有替更多死去的生命,去惩罚那个邪恶的男人。
        我在等待,从黑夜降临这座城市起,从月光照耀狭窄气窗起,我就在等待那个男人来到这里,等待卧室里响起他的声音,等待听到他们肮脏的声音,等待卫生间的门缝开启……
        门,开了。
        一线微弱的光,洒进这座黑暗的坟墓,惊醒了我的瞳孔,也惊醒了我的身体。
        他,来了。
        不需要借助灯光,我就能闻出他身上的气味。不需要借助声音,我就能感觉他粗野的动作。他的身后照例又是一团烟雾,只有我才能看到的烟雾,裹着一群无法进入地狱的幽灵。他虚弱无力地坐在我身上,似乎身上被压着什么重量,那是被他杀死的我爱的人的灵魂。
        时间到。
        一秒钟都不要再耽误,当他的皮肤终于紧贴马桶圈,我鼓足整个身体和心灵的力量,开始了一只马桶的报复。
        两秒钟后,他感到有些奇怪,习惯性地扭动屁股,却发现再也动弹不了了。不可能那么快就麻木了啊,只能继续用力往上抬,却依旧紧紧贴着马桶圈。这塑料圈仿佛被涂上了强力胶,又似乎在陶瓷马桶上生了根,无论怎样用力都不能站起来。他着急地想要大喊,把卧室里睡着的女孩叫进来,却发现喉咙像被破布堵住了,居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男人开始恐惧了,后背心冒出了汗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几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掐死了一个女人。
        现在,他嘴里唯一能够发出的声音,是牙齿与牙齿打架的声音。
        浑身的肌肉都颤抖起来,他艰难地转头看看水箱,想要打开盖子看看,却还是徒劳无功。原本轻易就能打开的水箱,现在却像被焊死了一般。他又拼命敲打着我的身体,直到他的手指几乎敲破,依旧是无济于事,只是让他尝够了我的坚硬滋味。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似乎已看到那些幽灵,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声音,根据对面镜子的显示,他的口形是——对不起,我不该害死你!我不是故意的!请饶恕我吧!我会给你父母寄钱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好他们!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父母!
        对不起,时间不会倒退,你的忏悔也不会有用。
        忽然,这个男人想起了什么,又转头揿下了冲水按钮。
        于是,他启动了自己的死刑程序。
        一秒钟后,他的表情变得轻松了,因为他听到马桶正在抽水。
        然而,十秒钟后,他的表情又变得紧张,因为马桶仍然在抽水。
        二十秒钟后,他已经手舞足蹈惊慌失措,因为马桶不但在抽水,而且还在抽人。
        三十秒钟后,他的半个身体已经被抽进了马桶。
        我不是一只普通的马桶,不但是一只会思考会感觉会流泪的马桶,而且是一只会杀人的马桶。
        我,已经将积累了数个月的能量,悄悄地隐藏在我的体内,只等待今夜的这个时刻。
        如果我一天的能量可以冲下十坨××,那么我一个月的能量就能冲下几百坨××,几个月的能量就能冲下上千坨××。
        上千坨××——等于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
        此刻,我正在释放无穷的能量,不断吸取整栋大楼的自来水,源源不断地输入我的身体,形成一个马桶大小的漩涡——正因为只有马桶的大小,才能聚集无尽的力量,就像一台功率巨大的飞机引擎,任何物体都无法阻挡我的力量。
        这个男人,这个邪恶的男人,这个我最恨的男人,已经在劫难逃。
        他还在拼命地垂死挣扎,整个身体已陷入了马桶,双手却紧紧抓着马桶圈,只露出一个脑袋张大着嘴巴——对不起,你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我不需要再看他说些什么,死亡程序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他无法阻挡我的力量,也无法阻挡仇恨的力量。这仇恨是水底的漩涡,这仇恨是地底的烈火,这仇恨是风中的巨吼,这仇恨是天上的钟声。
        六十秒钟后,他已被仇恨彻底吞没。
        不是神话,也不是科幻,更不是恐怖,而是真实地发生在你眼皮底下的现实。
        这个男人,这个邪恶的男人,这个我最恨的男人,已经被一只马桶彻底吞没。
        我不但是一只会思考会感觉会流泪的马桶,而且是一只会抽水的马桶。
        他,就像被我每天抽去的人类污秽之物一样,被我抽入了下水管道。伴随他的是整栋大楼的污秽之物——也是他的同类。
        在那条深深的窄窄的黑黑的充满粪便的洋溢臭气的消灭生命的孕育死亡的下水管道里,这个男人已化作为了无数个碎片。
        在他死亡的瞬间,一定会有非常熟悉的感觉——就像那条深深的窄窄的黑黑的充满瓦斯的洋溢财富的消灭生命的孕育死亡的煤矿坑道。
        他会在这条管道或坑道的深处,遇到许多没有留下名字的黑色的幽灵,他们会以他们的方式迎接他的到来……
     
      · 终 ·
        我还活着。
        我没有被送到垃圾场,也没有被人砸成碎片,我安然无恙地蹲在黑暗中,蹲在这套高级公寓的卫生间里,蹲在这座城市中心最奢侈的位置。
        公寓的主人失踪了,有人说他被杀了,有人说他自杀了,有人说他携款潜逃国外了。
        于是,那个女孩擦干眼泪,从这里搬了出去,投入到另一个贵公子的怀抱里。
        这套公寓彻底空了下来,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只留下满目的灰尘,无边无尽的死寂,和偶尔路过的孤魂野鬼。母蜘蛛再度爬出来,在我身边织起了新家,有时野猫也会钻进来,闲逛一阵后轻巧地离去。
        至于我,一只抽水马桶,一只会思考会感觉会流泪会杀人的马桶,仍然蹲在原来的位置,孤独地陪伴蒙尘的镜子与木桶,度过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漫漫时光。
        虽然,有时我还会想起那个女子,想起我的洛神我的维纳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并且为她落下几滴眼泪。
        不过,我还是希望有人来陪伴我,有人能够重新买下这套公寓,不要管那些闹鬼的传闻,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住进来。
        但愿,你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发财致富买得起这套公寓。
        你——蹲在马桶上看书的你,就是我的下一位主人。
        我是马桶,我是世界顶级品牌。
        我是马桶,我等待你的光临!
        欢迎光临!
        WELCOME!
        蔡骏
        2010年2月6日星期六
     
     
      跋:寻找荒村的原点
        ■张海鸥(新世界出版社副总编)
        2004年,希区柯克已经逝世了二十四年,电影史上的新浪潮运动也过去了近半个世纪,那一年,美国人劳伦斯·布洛克终于获得了英国人的肯定,得到了一座钻石匕首奖。而同时有评论者在畅想,美国的推理小说已经走上了现实主义的道路,前途不可限量。那一年,也有一个叫蔡骏的中国青年在上海正创作一篇名叫《荒村》的短篇小说。
        后来,因为《荒村》的大受欢迎,蔡骏以此为开端,接连创作了几篇荒村系列的小说,《荒村公寓》和《荒村归来》。也许连蔡骏也没有意识到,他在荒村系列的小说里呈现的一系列带有明显符号性的事物: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玉指环,明朝的进士第,复姓欧阳的姑娘……这一切跟荒村一起,形成了一个孤独而古老的意象,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成为了人们内心竞相追逐的悬疑兴趣之所在。
        荒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间。面朝一段荒凉的海岸。
        这就是蔡骏在小说中给出的描述,荒凉,寂寞,古旧,然而仍千年如一日地矗立在那里,不卑不亢,沉默无言。多年以后,我们回头再看这段文字,感悟已大不相同。
        与二战后发起新浪潮运动的人们一样,在沉闷了多年后,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突然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他们或者上起了私塾,或者穿起了汉服,或者读起了繁体书,或者跑去隆重地纪念屈原——总之是处于一种急切的追寻状态。这其中也包括了对蔡骏“荒村”的发现。人们在寻找了多年以后,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古旧、荒凉而孤独的意象,于是立即蜂拥而上,将它吞食一空。
        我们叩问这一段心情起伏的由来:
        从现在追溯到三十年前——那时候卢新华刚刚发表了那篇名叫《伤痕》的小说,一大批壮志未酬的青年开始倾诉。
        从现在追溯到三百年前——蒲松龄靠着小米汤和凉席,搜集了一肚子的鬼故事,写就了《聊斋志异》,描绘出了一个精彩绝伦的鬼怪世界,令所有人都不胜向往。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把心灵最深处的秘密影射到这个集子里所有的故事和人身上。
        从现在追溯到一千三百年前——那时候的段成式已经完成《酉阳杂俎》,他已经洞悉了人心,洞悉了人们心灵最后的落脚点。他同样给出了一种意象,诡谲荒凉,惊骇忧伤。这种意象在千年之后与荒村的意象一起,构成了中国人在倦怠之后寻找激情的落脚点。
        从现在追溯到一千七百年前——干宝写出了《搜神记》,没有人相信这是虚构的故事,人们相信这就是真实的存在。
        我们纵观这千年来中国人所起伏的心灵,方明白没有什么比这些笔记小说更能充分地表现这一段秘史。它赤裸裸地把一个民族的心灵世界展现给你看,阴暗卑劣,残忍冷酷,天才的想象与无情的折磨。这些小说所共同创造出来的意象,铸就了中国人心灵的刺激中枢。
        所以,当被认为是推理小说一个分支的所谓悬疑小说开始在中国作家的手中开花结果时,它先天的特性就决定了他必须创造出从《搜神记》到《聊斋志异》所承载的中国意象。这是能直击中国人心灵的意象。只有具备了这种意象,才能真正抓住中国人的心灵,才能俘获未来。
        在2004年的那一年,我们有幸看到了这样一个荒村意象。
        然而,问题并没有终结。
        在荒村这一意象的带动下,民族的特性,使一部分人开始思考,开始在回归的主题下寻找过去的痕迹。这不同于先前的那批壮志未酬的热血青年在韶华逝去,用迷茫的眼神审视着这个世界时所怀抱的心情。
        前者是迷茫,后者是回归,前者用揭示自己的伤疤来回忆过去的岁月,展现出遍体伤痕,而后者则安逸地沉浸于古老荒村的意象中,暂时寻找久违的安定。
        然而对于后者来说,这绝不是最后的选择,因为我们不能永远沉溺在那片古老、荒凉的荒村意象里,这给了我们归属感,然而这却绝不是我们的终点。我们最终要离开荒村。
        在蔡骏的《荒村归来》小说中,最后,“我”和春雨回到荒村,站在那个小山岗上,面朝着大海,将那枚玉指环扔了出去。
        我深呼吸了几下,仿佛有种飞起来的感觉。我高高举起左手,玉指环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回家吧,环。
        在轻声说完这句话后,我将手心里的玉指环,用力地扔到了悬崖外的大海中。
        是的,这才是我们最正确的选择,这才是我们最应该走的路。因为——生多少次,便死多少次,生一次不多,死一次不少,死即是生灭,生即是死灭。
        所以,当我们抛弃了那枚玉指环的时候,我们便毫无羁绊,我们只剩下一颗纯真的心灵,去面对汹涌澎湃的大海,去面对古旧荒凉的荒村。我们又回到了起点,面对着五千年前良渚人所面对的起点。
        原来追来逐去,我们只是转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这次我们会上路吗?前面的重重迷雾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路的尽头在哪里?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这无疑又是一部悬疑小说,它充满了重重惊险与未知,然而这一次,连蔡骏也不会知道谜底。
     
     
      附录:蔡骏悬疑小说大事年表
        (2000年3月~2009年9月)
        2000年
        3月 开始登陆“榕树下”网站,第一次在网络上发表短篇小说《天宝大球场的陷落》。
        4月 完成短篇小说《绑架》并投稿参加“贝塔斯曼.人民文学”新人奖大赛。
        8月 意外收到获奖通知书,并赴北京参加“贝塔斯曼.人民文学”新人奖颁奖典礼,《绑架》获得二等奖。感谢潘燕小姐、吉涵斌小姐。
        12月 《绑架》发表于《当代》杂志12月号。
        12月 网络爆发“女鬼病毒”,关于《病毒》的大致构思首次在蔡骏脑海中形成。
        12月21日 冬至前夜,第一主人公“我”登场亮相,《病毒》拉开序幕。
        2001年
        1~3月 蔡骏完成个人首部长篇小说《病毒》。
        3~5月 在榕树下网站连载《病毒》,引起网友强烈关注,成为中文互联网首部长篇“悬恐”小说。
        6月 正在创作中的一部长篇作品,因电脑病毒导致文件丢失。
        9~11月 完成个人第二部长篇小说《诅咒》,从此不再于网络首发作品,开始直接出版。
        2002年
        1月 中篇小说《飞翔》荣获第三届榕树下原创文学大奖赛小说奖。
        4月 《病毒》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这是蔡骏个人首部图书,感谢张英先生的介绍,与出版界前辈严平先生。
        6~8月 恰逢2002韩日世界杯期间,在看球过程中,完成了个人第三部长篇小说《猫眼》
        9月 《诅咒》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9~11月 完成个人第四部长篇小说《神在看着你》。
        11月 《猫眼》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感谢出版人花青老师的帮助。
        2003年
        1月 《神在看着你》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
        2~4月 完成个人第五部长篇小说《夜半笛声》,由于“非典”,本书的出版顺延了数月。
        4月 出售《诅咒》电视连续剧改编权,感谢制片人张竹女士。
        6月 蔡骏首部个人中短篇小说集《爱人的头颅》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感谢李异鸣先生的帮助。
        6月 蔡骏作品的中文繁体字版首次在台湾出版,《爱人的头颅》与《天宝大球场的陷落》由台湾高谈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6~8月 蔡骏自认为最唯美的作品,也是第六部长篇小说《幽灵客栈》创作完成。
        8月 《夜半笛声》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
        12月 有幸结实《萌芽》杂志傅星老师,并完成两万字的中篇小说《荒村》,欧阳小枝首度出场。
        2004年
        2月 蔡骏应著名音乐人萨顶顶之邀,开始个人歌词创作。
        3月 《幽灵客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感谢李西闽大哥及程永新先生的帮助。
        3月 中篇小说《荒村》首发于《萌芽》杂志四月号。
        5~6月 完成蔡骏个人第七部长篇小说《荒村公寓》,春雨首度出场。
        6月 中篇小说旧作《迷香》首发于《萌芽》杂志七月号。
        9月 加入上海市作家协会。
        9~10月 完成蔡骏个人第八部长篇小说《地狱的第19层》,高玄首度出场。
        10月 根据《诅咒》改编的电视连续剧《魂断楼兰》开始在各地方台播出,女主角宁静,这也是蔡骏首部被搬上荧屏的作品。
        10~12月 完成蔡骏个人第九部长篇小说《玛格丽特的秘密》。
        11月 《地狱的第19层》上半部分首发于《萌芽》增刊。
        11月 《荒村公寓》由接力出版社出版,感谢《萌芽》杂志社赵长天老师、接力出版社白冰老师,及本书责任编辑朱娟娟小姐。
        2005年
        1月 《地狱的第19层》由接力出版社出版,创造国内原创同类小说单本销售纪录。
        1月 《地狱的第19层》电影改编权售出。
        2~4月 完成蔡骏个人第十部长篇小说《荒村归来》。
        3月 《荒村公寓》电视剧改编权售出。
        3~11月 《萌芽》杂志开始连载《玛格丽特的秘密》。
        5月 《荒村归来》上半部分首发于《萌芽》增刊。
        7月 《荒村归来》由接力出版社出版。
        9月 《地狱的第19层》、《荒村公寓》的中文繁体字版由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9月 申请注册“蔡骏心理悬疑小说”商标。
        10月~次年3月 完成蔡骏个人第十一部长篇小说《旋转门》。
        11月 《荒村》电影改编权售出,感谢张备先生的帮助。
        12月 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12月 《天机》的最初构思形成于大脑。
        2006年
        1月 《玛格丽特的秘密》由接力出版社出版。
        1月 “蔡骏午夜小说馆”合集《病毒》、《诅咒》、《猫眼》、《圣婴》一套共四本书,由接力出版社出版。
        1月 《地狱的第19层》荣获新浪网2005年度图书奖。
        3月 俄文版《病毒》由俄罗斯36.6俱乐部出版社出版。
        6月 《旋转门》上半部分首发于《萌芽》增刊。
        6月 在英国伦敦实地考察小说中的地点及相关历史背景。
        6月 《旋转门》由接力出版社出版。至此,由接力出版社出版的“蔡骏心理悬疑小说”已突破一百万册大关,创造中国原创悬疑小说畅销纪录。
        6月 《荒村归来》中文繁体字版由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7月 根据基础翻译稿,修改润色美籍华人女作家长篇小说《沉没之鱼》。
        8月 2000年获得“贝塔斯曼.人民文学”新人奖的短篇小说《绑架》的电影改编权于六年之后售出。
        8月 《幽灵客栈》中文繁体字版由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9月 《沉没之鱼》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原著:谭恩美,译写:蔡骏。
        9月 俄文版《诅咒》由俄罗斯36.6俱乐部出版社出版。
        9~11月 完成蔡骏个人第十二部长篇小说《蝴蝶公墓》的创作。
        12月 根据《荒村》改编的电影《荒村客栈》在安徽开机拍摄。
        12月 完成蔡骏首张个人音乐专辑《蝴蝶美人》的录制。
        12月 历时一年,完成超长篇《天机》的初步构思及提纲。
        2007年
        1月 《蝴蝶公墓》由作家出版社、台湾麦田出版公司在海峡两岸同步推出。同时感谢贝塔斯曼直接集团、广州滚石移动娱乐公司。感谢阮小芳小姐、赵平小姐、刘方先生、季炜铭先生。
        1月 正式开始创作超长篇《天机》第一季“沉睡之城”。
        2月 首次访问台北,参加台北国际书展的《蝴蝶公墓》宣传活动。
        4月 创作完成《天机》第一季“沉睡之城”。
        4月 受邀修改电影《荒村客栈》台词,感谢文隽老师指导。
        5月 主笔悬疑杂志《悬疑志》出版上市。
        8月 根据《地狱的第19层》改编的电影《第十九层空间》在全国公映,与导演黎妙雪、女主角钟欣桐、男主角谭耀文一同参加主创人员的观众见面会宣传活动。内地票房成功突破1800万,创造悬疑惊悚电影内地票房纪录。
        8月 《天机》第一季“沉睡之城”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感谢黄隽青老师。
        9月 创作完成《天机》第二季“罗刹之国”。
        11月 当选上海市作家协会第八届理事会理事。
        11月 《天机》第二季“罗刹之国”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11月 因对于《天机》第二季“罗刹之国”腰封文字不满,爆发“腰封门”事件,导致加印图书腰封更换。
        2008年
        1月 创作完成《天机》第三季“空城之夜”。
        1月 参加印度、尼泊尔七喜之旅,感谢贝榕文化、七喜公司。
        3月 《天机》第三季“空城之夜”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4月 创作完成《天机》第四季“末日审判”,至此超长篇悬疑史诗《天机》四季全部大功告成。
        5月 《天机》第四季“末日审判”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6月 中国作家协会召开“蔡骏作品研讨会”。
        7月 参加澳大利亚七喜之旅,感谢万榕书业、七喜公司。
        8月 根据《荒村》改编电影《荒村客栈》在全国公映,再次创下同类电影内地票房纪录。
        9月 开始创作《人间》上卷“谁是我”。
        11月 越南文版《地狱的第19层》出版。
        2009年
        1月 《蔡骏文集》八卷本出版。
        1月 创作完成《人间》上卷“谁是我”。
        3月 《人间》上卷“谁是我”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感谢黄隽青老师。
        4月 监制《谜小说》系列丛书出版。
        5月 在北京召开《谜小说》媒体发布会。
        6月 创作完成《人间》中卷“复活夜”。
        7月 泰国文版《地狱的第19层》出版。
        7月 泰国文版《荒村公寓》出版。
        8月 《人间》中卷“复活夜”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9月 在北京国际书展期间,召开“类型小说现实写作”媒体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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