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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陈虻不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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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温暖柔软。这是八年来,我第一次和陈虻如此亲近。最后一两年,我不再事事向他请教,有时还跟着别人谈几句他的弱点,认为这样就算独立了。他讲课也少了,新闻速度加快,大家都忙,业务总结的会少了。有时候碰见我,他递给我一张纸,说'这是我最近讲课的心得',我草草扫一眼,上面写'现场……话语权……'回家不知道收到什么地方。他也不管我:'你这个人靠语言是没用的,什么事都非得自己经过,不撞南墙不回头。 '

我遇到过一次麻烦,他打电话来,一句安慰都没有,只说你要怎么怎么处理。

我赌气说无所谓。

他说:'是我把你找来的,我得对你负责。 '我冲口就顶回去了:'不用,我可以干别的。'他没吭声。后来我觉得这话刺痛了他,后悔是这个,难受是这个。

他最后一次参加部里的活动,聚餐吃饭,人声鼎沸。他一句话不说,埋头吃,我坐他侧对面,他披下来的长头发,一半都白了。

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跟着他走,默

默走到他停车处。他停下脚,忽然问我:'二十几了?'我笑:'三十了。 '他顿了一下:'老觉得你还二十三四,你来的时候是

这个岁数,就老有那个印象。 '我看他有点感喟,就打个岔:'我变化大么?'他端详我:'没变化。 '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还是有点变化的,宽厚点

了。 '

我咧咧嘴,想安慰他一句,找不到话。

他看出来了,笑了一下:'喀,就这么回事儿。 '

手机响了,他挂着耳机线,一边接一边冲我挥了下手,拉开他开了十年的老车,车后边磕得掉了漆。

我转身要走了,他按住耳机线上的话筒,又回身说了一句:'你已经很努力了,应该快乐一点。 '

凌晨两点半,我跟陈姐姐一起下楼电梯开的时候,看到白岩松,对视一下,我出他进,都没说话。

他和陈虻,像两只大野兽,有相敬的对峙,也有一种奇异的了解。大家谈起陈虻时,有人说智慧,有人说尖锐,白岩松说'那是个非常寂寞的人'。陈虻活着,就像一片紧紧卷着的叶子要使尽全部气力挣开一样,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也不是要取悦谁,他要完成。

他的寂寞不是孤单,是没完成。

后来岩松说,那天凌晨离开医院后,无处可去,他去陈虻的办公室坐了一夜。那个办公室里,有一盆白菊花,不知道是哪位同事送的,上面的纸条写的是:'陈虻,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 '

陈虻葬礼那天特别冷,我去的时候,紧闭的大门外,巳经站了一千多人,我第一次见到台里那么多同事,无人召集聚在一起,人人手里拿着白菊花在冷风中等着。天色铁一样寒灰,酿着一场大雪。呼气都是白雾,没人搓手跺脚取暖。

小崔面色铁青,坐在灵堂边的小屋子里不说话。我坐他侧面的椅子上,看着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药,我给他递一瓶水,他拿在

手里,没喝,直接把药咽下去了。他心脏不好。他看看我,说:'别生气,别生闲气,啊。 '

我说不出话。

陈虻生前参加的最后一次年会,还是小崔主持,没有了《分家在十月》那样的片子,小崔自己去请了赵本山、郭德纲……一个部里的小小年会,搞了五个小时,不知他花了多少工夫。

陆陆续续,台下的人有些走了,或是打着手机出去了。陈虻搂着儿子,跟我隔着走道坐着,一直没动。罗大佑是压轴演出,他一直坐在第一排,喝完两瓶酒,登台是晚上十一点,没上舞台,踩着一只凳子站在

过道上,一束追光打着,冲场下问:'唱什么?'几百条汉子齐声喊:'光阴的故事。 '罗大佑轻捻弦索,众人纷纷离开座位,闱拢到他周

围,席地而坐。小崔坐在过道台阶上,向我招手,我手脚着地爬过去,坐他身边,回头看了一眼,陈虻搂着熟睡的儿子,坐在席间未动,微笑着张嘴不发声,随着众人唱:'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陈虻葬礼上,仪式全结束后,有三四十个人没有走。大门关上,大家挨个排队走过去,再次向陈虻鞠躬。陈真是原来'东方时空'的编导,他说:'陈虻的一

生没有拍什么片子,但我们就是他的作品。 '

年底,我离开'新闻调查',很快又离开评论部,去了'面对面',再离开新闻中心,到了'肴见',像草在大风里翻滚成团,不知明日之事。早几年大概会心如飞蓬。但现在对我来说,想起陈虻的死,这世间还有什么可怕。

我离开评论部时,白岩松在南院的传达室里放一个袋子,让人留给我,里面装着书,还有十几本杂志,都是艺术方面的。我理解他的

意思,他希望什么都不要影响到生命的丰美。他的书出版,托人转我一本,里面写:'陈虻总说,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如果哀痛中,我们不再出发,那你的离去还有什么意义?'

我翻到扉页,他写'柴静:这一站,幸福'。

史努比常常来找我。他结了婚,当了副总,买了房。但不谈这些,也不问我工作,'比起身体,都是浮云'。就拉着我打球,吃饭,吟个诗,谈电影。骑个自行车带着我,大门口还给我买半个红瓤翠瓜,拎在手上,就这么半拉瓜,还左手换右手,汗流浃背地走,说起当年办公室大姐想撮合我俩的事,我忍不住后怕:'要真成了……'

他也乐,脸皱出几个大括号:'可不也就过下去了么。 '

我说:'你看你,现在也不教育我了。 '他一副长兄看顾遗孤的口气,'你现在已经挺好的

了。 '我说你现在怎么样。他说:'有不好的我也不告诉你。 '我笑,觉得我俩都大了,或者说,老了点。过一会儿他还是没控制住,说:'给你挑个小毛病行

不?'这就对了。他说,看你前两天博客里写'我抿着嘴往那个方向

一乐',把'抿着嘴'去了吧。嗯,是,女里女气的。立刻删了。他说,哟我的意见还真挺重要。'那是。 '我说,'你说什么我总是先假设你是对的。 '他得意:'哎这话我爱听,那我教育你这么多年了,

你也反哺我一下吧,我现在对这世界特别失望。 '

我说:'十年前咱们在‘东方时空’,你写过一篇文章《天凉好个球》,里头不是引过一句里尔克的诗嘛——‘哪儿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

离开'新闻调查'之后,有段时间我主持演播室节目,有观众在留言里语带讥讽问我:'你不再是记者了,以后我们叫你什么呢?温室里的主持人?'

是一个记者,坐在哪儿都是。如果不是,叫什么也帮不了你。

不管什么节目,都得一期一期地做,做完贴在博客里听大家意见,陈虻当年希望我们每做完一个片子,都写一个总结:'这不是交给领导,也不是交给父母的,也不是拿来给大家念的,就是自己给自己的总结。 '

观众一字一句敲下评论,一小格一小格里发来,不容易,像电台时期那些信件一样,我珍重这些。有一期谈收人分配改革,有位观众留言:'在采访中,当采访对象说到城市收入的增加比例时,本来人家紧接着就要说农民的比例,但柴静非要问一句‘那农民呢’,故作聪明! '

底下的留言中有不少人为我辩解,说这是节目节奏要求,或者需要这样追问的回合感等等。还有人说这位留言的观众:'你用词太刺激了。 '

批评我的这位写了一句话:'当年陈虻说话也不好听,现在陈虻去世了,我们也要像陈虻那样对待她。 '

我心头像有什么细如棉线,牵动一下。

他说得对,去打断谈话,问一个明知对方接下去要谈的问题,不管是为什么,都是一个'有目的'的问题,是为伪。

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进步就是幸福。我的起点太低,所以用不着发愁别的,接下来儿十年要做的,只是让自己从蒙昧中一点点解缚出来,这是一个穷尽一生也完成不了的工作,想到这点就踏实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有年夏天,台里通知我参加一个演讲,题目叫'为祖国骄傲,为女性喝彩'。上学时我常参加演讲比赛,通常几个拔地而起的反问句'难道不是这样吗',再加上斜切向空中的手势:'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 '狗血一洒满堂彩。这么大岁数,我实在是不想参加演讲比赛了。但台里说这事已定。当天领导辛苦地起个大早替我抽好签,十四号。

第一位选手已经开始,我袖口上别着十四号的塑料圆牌子,左腿搭右腿,不知说什么好。旁边有位选手穿了件大红裙,凑耳过来说:'越配合,完得越早。 '

我笑,觉得有理,混一混,等会儿就结束了。包里装着北大徐泓老师整理的陈虻生前讲课的纪录,正好翻翻看,有的话以前没听过,有的听了没听进去,有些听进去了没听明白,有一句我以前没注意,这当口看见刺我一下:'你必须退让的时候,就必须退让。但在你必须选择机会前进的时候,必须前进。这是一种火候的拿捏,需要对自己的终极目标非常清醒,非常冷静,对支撑这种目标的理念非常清醒,非常冷静。你非常清楚地知道你的靶子在哪儿,退到一环,甚至脱靶都没有关系。环境需要你脱靶的时候,你可以脱靶,这就是运作的策略,但你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标。那是堕落。 '

'不要堕落。'他说。

我以为我失去了他,但是没有。

叫到十四号时,我走上台,扶了下话筒:'十年前在从拉萨飞回北京的飞机上,我的身边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是三十年前去援藏的,这是她第一次因为治病要离开拉萨。下了飞机很大的雨,我把她送到了北京一个旅店里。过了一个星期我去看她,她的病已经确诊了,是胃癌晚期,她指了一下床头的一个箱子,她说如果我回不去的话,你帮我保存这个。这是她三十年当中走遍西藏各地,和各种人,官员、汉人、喇嘛、三陪女……交谈的记录。 '

认识她,正是我十年前挣扎来不来中央台做新闻的关口。认识她,影响我最后的决定。'她没有任何职业身份,这些材料也无从发表,她只是说,一百年之后,如果有人看到的话,会知道今天的西藏发生了什么。这个人姓熊,拉萨一中的女教师。 '

在这种来不及思考的匆忙里,才知道谁会浮现在自己心里。

我说了郝劲松的故事,'他说人们在强大的力量面前总是选择服从,但是今天如果我们放弃了一点五元的发票,明天我们就可能被迫放弃我们的土地权、财产权和生命的安全。权利如果不用来争取的话,权利就只是一张纸。'他和我没有什么联系,但我们都嵌在这个世界当中。有一天他从山西老家寄给我一个纸箱子,剥开,是胖墩墩一大塑料袋,里头还套了一个塑料袋,红绳子系着口。解开把手插进去,暖暖热的碎金子一样的小米粒,熬粥时米香四溢,看电梯的大姐都来寻一碗喝。

人不可能孤立而成,人由无数他人的部分组成。

我说到了陈锡文对征地问题的看法:'他说给农民的不是价格,只是补偿,这个分配机制极不合理,原因不在于土地管理法,还根源于一九八二年宪法。'在那期节目播出后,我曾收到陈锡文的短信,他说:'我们做的事情,都是为了让人们继续对明天有信心。 '

二〇〇三年的一场座谈会上,我曾经问过一个人:'你说年轻记者要对人民有感情,我们自认有,但是常常遇到挫折。'他回答说,有一年去河北视察,没有走当地安排的路线,他在路边看见了一个老农民,旁边放着一副棺材。老农民说太穷了,没钱治病,就把棺材板拿出来卖。他拿出五百块钱让这农民回家。他说,中国大地上的事情是无穷无尽的,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要执著。这个人是温家宝,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

这个演讲场地很小,水泥台子上放了个喷塑的泡沫背景板,大红的仿宋体写着'为祖闽骄傲,为女性喝彩'。底下坐了儿十人,评委坐在课桌后,桌上面铺着鲜红的绒布。这是一个有点简陋的场地,但人站在了这里,这里就是真的。

'一个国家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它由这些人创造并且决定,只有一个国家能够拥有那些寻求真理的人,能够独立思考的人,能够记录真实的人,能够不计利害为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够捍卫自己宪法权利的人,能够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然不言乏力不言放弃的人, '我回身指了指背景板上这几个字,'只有一个国家拥有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为祖闻骄傲。只有一个国家能够珍重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有信心让明天更好。 '

结束后坐在台下等着离开,有位不认识的同行移坐身后,拍了下我肩头:'今天早上我特别不愿意来,但听你讲完,觉得有的事还是要把它当真,不然就真没意思了。 '

演讲结束时间还早,我去公园。拎了瓶冻得结实的冰水,像平常那样找个僻静处,木凳上--躺,满天浓荫,虫鸟声无已。

长空正滚滚过云,左边不远处是湖,风从湖上来,带着暗绿色的潮气,摇得树如痴如醉。更远处可见青山,两叠,浅蓝青蓝,好看得像个重影,当下此刻,避人默坐,以处忧患。

湖在脚下,乳白色清凉的雾里全是青草的味儿。没有人,听很久,茂密的草丛深处才听到水声。水无所起止,只知流淌,但总得流淌。山高月小,它要滴落,乱石穿空,它要拍岸,遇上高山峡谷,自成江河湖海。此刻这水正在平原之上,促急的劲儿全消,自顾自地缓下来,一个温柔的转弯推动另一个温柔的转弯,无穷无尽,连石头都被打磨得全是圆润结实,就这么不知所终,顺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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