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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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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评片子时,永远赞美为先,处处维护,我有时觉得她太过玲珑。共事几年后,同事聚会,李季喝了点酒,握着她手,说了一句'原来以为你……'他顿了一

下没说下去,接着说:'几年下来,你是真他妈纯洁。 '纯洁,哎。她纯洁,心里没有这个'我'字,一滴透明的心,

只对事坚持。而我说道理时,往往却是'应该'如何,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内心倨傲,只有判断,没有对别人的感受。

陈虻以前要我宽容,我把这当成工作原则,但觉得生活里你别管我。他老拿他那句话敲打我:'如果说文如其人的话,为什么不从做人开始呢?'

我听急了:'我做人有自己的原则。 '

他气得:'你觉得你特正直是吧?'

'怎么啦?'

'我怎么觉得你的正义挺可怕呢?你这种人可以为



了你认为的正义背弃朋友。 '我当时也在气头上:'还就是。 '他第一次住院的时候,我和老范去看他,他还说起

这事,对老范说我坏话:'她这个人身上,一点母性都没有。 '老范立马为我辩护:'不是不是,她对我就有母女之

情! '我勾着她肩膀,冲陈虻挤眼睛。他噎得指着我'你

你你'半天,又指着老范对我说:'她比你强多了。 '我不当回事儿。有次采访一个新疆卖羊肉串的小贩,跟他一块吃凉

粉,他说当年一路被同乡驱赶,脚被拴在电风扇上绞断了,在贫困山区落下脚接来亲人=亲人却为独占地盘,对外造他杀人的谣言,我说:'不会吧?真的吗?'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放,看着我说:'底层的残酷,你不理解。 '我哑口无言。在电视素材里看见这段镜头,心想,这女同志,表情怎么那么多啊?听到自己经验之外或者与自己观点相悖的意见,她脸上会流露出诧异、惊奇、反感、不屑,想通过提问去评判对方,刺激别人,想让对方纠正,那种冷峻的正直里暗含着自负。

这女同志原来是我,那些表情原来就是我在生活里

的表情。这大概就是老范说的'脸色'。唉。坐在电视机前,居然才把自己看得明明白白。批评别人的时候,引过顾准的话'所谓专制,就是

坚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想法',这会儿像冰水注头——天天批评专制,原来我也是专制化身。我上学早,小矮弱笨,没什么朋友,玩沙包、皮筋、跑跳都不及人,就靠墙背手看着。

课堂上老师把'爱屋及乌'读成'爱屋及鸟',我愣乎乎站起来当众指出。老师脸色一沉,说话难听一点,此后我就不再去他办公室。朋友间有话不当心,刺到痛处,就不再交往。十几岁出门读大学,不习惯集体生活,与同寝室的女生都疏远,天天插着耳机听收音机一如果当时有这说法,大概也可按'收音机瘾'收治我。

偶然,遇到一个女生在水池洗头,她胳膊有些不便,我顺手举起盆给她倒水冲洗,她神色奇异:'原来你对人挺好的。 '

'我?'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人不好了?'你挺容忍的。'她说,'但你心里还是有委屈。 '这话说得我一怔。委屈,这个词,好像心里有一只

捏紧的小拳头。日后工作上学,换了不少地方,去哪儿都是拎箱子就走,不动感情,觉得那样脆弱,认为独立就是脱离集

体,不依不附。亲近的人之间,一旦触及自尊心就会尖锐起来,绝不低头。我做宋的那期节目,多多少少是投射自己的青春期。

只有到了'新闻调查'这几年,我们组几个人,一年到头出差待在一起的时候比家人还长,简直是从头再长大一遍。老范和我都贪睡,不吃早饭,但她每天早起十几分钟,不开灯先洗完脸,就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洗漱完一开门,一袋蛋糕牛奶挂在门把手上,还烫着,是李季挂在那儿的。这大个子从来不多话,但眼里心里都有。我的腰坐的时间长了有点问题,去农村坐长途车,席鸣给我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塞个宾馆的白枕头。在地震灾区没条件洗澡,每个人一小盆水,我蹲在泥地上,小毕拿只一次性塑料杯子一杯一杯舀着温热的水给我冲头。早春到南方出差,细雨里,街边老人蹲在青藤篮子前卖蔟新的白玉兰。小宏五毛钱买一小束,用铅丝捆着,插在小宾馆漱口的玻璃杯里,让我放在枕边,晚上一辗转,肺腑里都是清香。

采访前,我常黑沉着脸,谁跟我说话都一副死相,心里有点躁时更没法看,陈威把他的不锈钢杯子递给我,'喝一口。'我扑哧乐了,接过来喝一口,递还他。他不

接,说:'再喝两口。 '

热水流过喉咙,脸儿也顺了。

没工作的时候,老郝拿碎布头缝个花沙包,五六个人去天坛,天空地阔,玩砸沙包。老范在边上吃老郝炒的芝麻面,像个花猫满脸都是……原来大家童年都寂寞。

年底我生日,老郝开了瓶酒,做了一大桌菜。吃完饭,灯忽然黑了,电视上放出个片子,是老范瞒着我,拿只 DV到处去采访人,片子配了我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音乐和烟花。我是真尴尬,这么大了,没在私人生活里成为主角,这么肉麻过。

最后一组镜头,我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是我妈!这厮居然到我家采访了我妈。我妈戴只花镜,特意吹了卷发,拿着手写的绿格稿纸,很正式地边看边说:'妈妈真没想到,小时候孤僻害羞的你,现在做了记者这个行业,小时候落落寡合的你,现在有这么一群团结友爱的好同志……'

我一边听,恼羞成怒地拿脚踢老范。小宏一手护我,一手护她:'好了好了,踢一下可以了。'老郝拿个纸巾盒等在边上,挤眉弄眼。

他们对我,像丝绸柔软地包着小拳头,它在意想不到的温柔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了,生锈的指节在嘎吱声里欲张欲合,还是慢慢地有些松开了。

老郝批评过我不看别的组片子后,节目组里片子我都尽量看,别的电视节目也看,看时做些笔记,一是向人学习,另一个第二天开会发言,才能实事求是,对人对己有点用处。对自己节目的反思也多了。

白云升负责策划组开会讨论节目,听完了对我莞尔:'觉得你最近有些变化。 '

唉,这么大岁数了才有。

我在日记里写:'一个人得被自己的弱点绑架多少次啊,悲催的是这些弱点怎么也改不掉。但这几年来,身边的人待我,就像陈升歌里唱的,‘因为你对我的温柔,所以我懂得对别人好’,能起码认识到什么不好,最重要的,是能以‘别人可能是对的’为前提来思考一些问题。 '

年底开会的时候,我向组里道歉:'不好意思啊平常太暴躁啦。 '

大家笑,好好,原谅你。

我又不干了:'哟,我就这么一说,你们真敢接受啊,谁敢说我暴躁我看看。 '

他们哄笑。

后来送我一副对联:'柴小静,勇于自省,永远任性。 '

宋成年之后,我与他在柏大夫那里见过一面,柏大夫说她一直有件后悔的事。当年父子俩在台上,宋当着众人面喊出'我恨你'时,她应该'托一下'这位父亲。

意思是她当时应该让男人讲一讲他的'无奈',作为儿子,也是父亲,被两种身份卡住时的难堪和痛苦,让双方有更多的理解。每个人都是各种关系里的存在,痛苦是因为被僵住了,固定在当地,转不到别人的角度去体会别人的无助。

我听到她说,也有一些懊悔,拍那期节目时,我才二十多岁,也还只是一个孩子诉说自己委屈的心态,并没有去体会那个父亲的困境。

柏大夫听了微笑着说:'你那时很内向,看你眼睛就知道。 '

她忽然开口说起自己。三岁之前,母亲把她寄养在别处,带着姐姐生活,重逢后她觉得母亲不亲,觉得母亲更喜欢姐姐。五十年过去了,她养两条狗来修复自己的创伤,'因为那个不公平的感觉一直在'。原先那只养了六年的狗叫小妹,总是让她抱,趴在怀里,新来的流浪狗妞妞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她想放下小妹来抱妞妞,但小妹不肯让出位置,她放不下来,也就体会了'当年一直跟着母亲长大,突然加进一个成员时,我姐姐的难受劲',知道'在每个角色里待着的人,都会有很多不舒服'。

她说,知道了这一点,'我就原谅了我母亲'。

生命是一个流动的过程,人是可以流淌的。宋现在长大成人,有了女朋友,夹在女友和母亲之间,他说多少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感受。柏大夫说给他,也说给我听:'和解,是在心里留了一个位置,让那个人可以进来。 '不是忍耐,不是容忍,她指指胸口,'是让他在我这里头。 '陈虻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我慢慢体会到,理解的基础是感受。人能感受别人的时候,心就变软了,软不是脆弱,是韧性。柏大夫说的,'强大了才能变软'。我有一个阶段,勒令自己不能在节目中带着感受,认为客观的前提是不动声色,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但这之后我觉得世间有另一种可能——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人其中,有所感受,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

二〇〇七年之后,小组里的人慢慢四散,调查性报道式微,小宏去了新疆,杨春去了埃及,小项天贺小鹏老陈强那时也都离开了'新闻调查'。我问过小项为什么走,他说:'没快感了。'他没有跟大家辞别,选在记者节那天走——'为了记着'。办公室我渐渐去得少了,都是空落落的桌子。后来办公室搬到一个黑洞洞的没日光的大杂间里,原先台阶上一年一标的箭头,被擦掉了。

老范也去了国外。

一年中我们几乎没有联系。我是觉得她这性格肯定已经打入异国社交界,别拖她后腿,让她玩吧。我生日那天,她在网上留了个言,说一直没跟我联系,是怕打扰我。认识这么多年了,两人还是这样,能把一步之遥走成万水千山……还好知道出发点,也知道目的地。

我和老郝相依为命,日日厮混。夜半编片子,有人给她送箱新鲜皮皮虾。她煮好给我送,我冲下楼去接,电梯快要停了,两个人撒腿就跑。在两人宽的小街上擦肩而过,到了对方楼下等不着人,手机都没带。找个公用电话打手机也没人接,四顾茫然往回走,一步一蹭走到人烟稠密的麻辣烫摊边,一抬头遇上,不知道为什么都傻乎乎的欢天喜地。

这路如果不拐弯,也不后退,走不了多久。老郝说:'这么走是条死路。'但她过了一会儿,说:'不这么走也死路一条。 '

那就走吧。

这一年,我的博客也停了。外界悄然无声,人的自大之意稍减,主持人这种职业多多少少让人沾染虚骄之气,拿了话筒就觉得有了话语权,得到反响很容易,就把外界的投射当成真正的自我,脑子里只有一点报纸杂志里看来的东两,腹中空空,徒有脾气,急于褒贬,回头看不免好笑。

六哥兴之所至,每年做儿本好看的《读库》笔记本送朋友们,还问:'放在店里你们会买么?'

'会。 '

'知道你们不会。 '过了一会儿,他又捏起小酒杯说,'但我喜欢,又行有余力,就做好了。 '

过半年,他又问:'本子用了么?'

'没有,舍不得。'大都这么答。

他说了一句:'十六七岁,我们都在本子上抄格言、文章,现在都不当回事了。 '

他说得有理,长夜无事,四下无声,我搬出这些本子,抄抄写写,有疑惑也写下来,试着自问自答。闲而求知,没有了什么目的,只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困惑。眼酸抬头时,看到窗外满城灯火,了解他人越多,个人的悲酸欢慨也就越不足道,在书中你看到千万年来的世界何以如此,降临在你身上的事不过是必然中的一部分,还是小宏那句话:'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

年底,我在出差的车上,接到老郝电话,她说:'我跟你说个事。'我说什么事儿。

她那边没出声。

电光石火间,我知道了:'你谈恋爱了……'

'切。 '

'你谈恋爱了?'

'你谈恋爱了! '

'别喊! '

我了解她的脾气,没有确定的把握,她绝对不会说



的,这就是说,她终于要幸福了。

六年里,我俩多少次走过破落的街道,在小店里试衣服,一起对着镜子发愁,挨个捏沿路小胖子们的脸,他们冲我们一笑,我们都快哭了。现在她终于要幸福了。

'天哪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死人,别喊啊,他们要听见了。 '我挂了电话,给老范发了个短信。她马上把电话打

过来,尖叫:'我明天就要回来。 '

挂了电话,车往前开,陈威坐在副驾驶座上,过了一会儿,回头看着我笑了:'哟,柴记者,这些年还没见你哭过呢。 '

'你管呢。'我抽抽搭搭地说。

老郝结婚的大日子前夜,我俩还在成都采访孙伟铭

醉驾案。做完要赶当周播。她问我:'结婚证能不能他一个人去领?''滚。'我说,'你明天一早回去,后面的我盯着。 '等我拍完回去,她新婚之夜也待在机房,一直病着。

我给她按按肩膀,又扯过她左手,端详她手指,玫瑰金。我啧啧啧,她不理我,右手放在编辑机上一边转着旋钮,反反复复找一个同期声准确的点,已经三天没怎么睡了,新郎来送完吃的又走了。

我们工作了一大会儿,我说:'老郝。 '

'嗯。 '

'老郝。 '

'说。 '

'将来我要死了,我家娃托付给你。 '

她头都不回:'当然。 '

三个月后,我接到通知,离开'新闻调查'。

那天我回来得很晚,电梯关了,我得爬上十八楼。



楼梯间灯忽明忽暗,我摸着墙一步一步走,墙又黑又凉。

想起有一年跟谭芸去四川的深山采访,下了几十年没有的大雪,山里满树的小橘子未摘,雪盖着,我让张霖站在车上,从树上摘了几个。拿在手里小小鲜红一粒,有点抽巴,冰凉透骨,但是,那一点被雪淬过的甜,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橘子。

中午走到镇上,水管冻裂,停水了,我们找到一家小馆子,让他们下挂面,煎了几只蛋,又切了些硬邦邦的结着霜的香肠。胖老板娘拿只碗,红油辣子、花椒油、青蒜叶子调的蘸料,又抓一把芫荽扔里头。

冰天雪地里,围着热气腾腾的灶,吃点热乎东西,李季说:'真像过年。 '

我呢,在万山之间,站在肮脏的筲地里,脚冻得要掉了,深深地往肺里吸满是碎雪的空气,心里忍不住说:'妈的,我真喜欢这工作。 '

现在我得离开了。

我从此再也没有去过调查,跟同事们也没有告别。能说的都已知道,不能说的也不必再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郝,她从那以后,没有再与出镜记者合作,万水千山独自一人。但这话我俩之间也说不出口。

我在别的节目工作很久后,新闻中心的内刊让大家对我说儿句话,调查的人把对我的话写在了里头。陈威没写,发了一个短信给我:'火柴,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等着,放心。 '

他说:'不放心。 '

我不知道怎么回。

内刊上有老郝的一句:'她是我迄今为止所见意志最



强的记者,相知六年,真希望再一个青春六年来过,我们再并肩。 '

六年……六年前,还是二〇〇四年,大伙都在,不管去哪儿出差,多偏远的路,外面雷雨闪电,车里都是一首接一首的歌。出租车有音响就都跟着唱,没有音响,就谁起个头大家跟着唱,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啸歌不尽,好像青春没个完。

有一次,出差在哪儿不记得了,薄薄一层暮色,出

租车上,我哼一苜歌:'我迷恋你的蕾丝花边……''编织我早已绝望的梦……'有人接着唱。是小宏。我转头看他一眼,这是郑智化一首挺生僻

的歌,我中学时代,一个人上学放学的路上,不知道唱

过多少遍,从没听别人唱过。他不往下唱了。我又转回头,看了会儿风景,又随口往下哼:'不要

问我为何如此眷恋……'

这次是两个人的声音接下去了: '我不再与世界争辩……'我猛一回头,盯着老范,她个小破孩,连郑智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唱这歌?她一脸天真地看着我:'你老唱,我们就去网上找来

学啦。 '我不相信。他俩说:'不信你听啊。 '小宏对老范说:'来,妹妹,预备……起——不要问

我为何如此眷恋,我不再与世界争辩,如果离去的时刻钟声响起,让我回头看见你的笑脸。 '他们合唱完了,傻乎乎冲着我笑。



老范,老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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