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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逻辑自泥土中剥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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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央视第一天陈虻问我:'你从湖南卫视来,你怎么看它现在这么火?'

我胡说八道了一气。

陈虻指指桌上:'这是什么?'

'……烟?'

'我把它放在一个医学家面前,我说请你给我写三千字。他说行,你等着吧,他肯定写尼古丁含量,几支烟的焦油就可以毒死一只小老鼠,吸烟者的肺癌发病率是不吸烟者的多少倍。还是这盒烟,我把他拿给一个搞美术设计的人,我说,哥们请你写三千字。那哥们会给你写这个设计的颜色,把它的民族化的特点、它的标识写出来。我给一个经济学家,他告诉你,烟草是国家税收的大户,如果全不吸烟的话,影响经济向哪儿发展。 '他看着我,'我现在把烟给你,请你写三千字,你就会问:‘写什么呀?’ '

后来我知道,他经常拍出那盒烟当道具震慑新人。但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十年后仍然拷问我。

'你有自己认识事物的坐标系吗?'

新闻调查六年,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征地题材,各种口音,各个地方,各种冲突。节目组每天一麻袋信里,一半是关于征地的。

在福建涂岭,拆迁户不同意搬迁,开发商纠集人一起冲进家门,户主的儿子最终被砍死,头部中三刀 ——一个刚复员回来的年轻人,二十三岁,一脸稚气,胡子还没怎么长,腮边连青气都没有。我去时是五个月后,门框上还有深褐色的血手印。

采访时开发商已在狱中,我把死者照片拿给他看,

他面无表情:'不认识。 '我说:'他跟你名字一样,叫蔡惠阳。 '他一脸意外的模样。'这是你们杀死的人。 ''哦。'他说,'当时我昏过去了,不记得了。 '死者的家靠近高速公路,我们去的时候,路边都是

白底黑字的标语,雨打风吹,墨淋漓地流下去,除了'冤',看不出其他字样了。开发商说:'我也是受害者啊。 '

'你?'我冷冷看着他。

'我的钱早就给政府了,我一直追,一直追,他们承诺我村里人要搬的。我不还钱,别人也要杀我。 '他说。前一天,镇政府的人告诉我,因为群众上访,政府把这个项目暂停了。

我对开发商说:'你这个项目都停了,你凭什么让人家搬?'

他两眼圆睁:'停了?'

'对。 '

'没人跟我说停了呀?'他急了,'群众上访了,我们也可以上访啊。你政府跟我签协议以后一直没提供用地,又不退我钱,你这不是骗我吗?'

采访镇长,他说,跟开发商签的'两个月拆迁完毕 '只是一个'书面上的表达",开发商'应该心知肚明的嘛',所以说停就停了。

我问镇长:'那有没有想过你们这种暂停可能激化开发商跟拆迁户之间的矛盾?'

他说:'我们从来就不要求开发商跟拆迁户去接触。 '

'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下,开发商和拆迁户的矛

盾就像是一个炸药桶一样,如果这个时候丢进一根火柴会是什么样?'他绕着圈子不正面回答:'群众要求缓一缓,我们就缓一缓嘛。 '

几年下来,我要问的问题都烂熟了:'有没有张贴拆迁的文告?''有没有出示安置补偿的方案?''有没有签补偿的协议? ''有没有跟村民协商过怎么补偿?' ……我也听惯了各种 U音的回答:'没有。 '

但凡我采访过的冲突激烈的地方,没有一个是有省

里或者国务院的土地审批手续的,全是违法征地。'审批了吗?'我问。'报批了。'镇长说。"审批和报批是一个概念么?''是一个概念。'他连眼睛都不眨。我只好再问一遍:'审批和报批是一个概念么,镇

长?''嗯,是两个概念。 ''那为什么要违法呢?'

'法律知识淡漠。'他还跟我嬉皮笑脸。

气得我在采访笔记里写:'太没有道德了'。

节目做了一遍又一遍,信件还是不断地寄来,领导说还是要做啊,但我看来看去,觉得按着这个模式已经很难做出新的东西了。零八年十月,张洁说:'反正现在编导们都忙改革开放三十年特别节目,你自己琢磨做一期土地的节目吧,不限制内容,不限制时间。 '

我叼着橡皮头,看着白纸发呆。

束缚全无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头脑空空。我原来觉得,行万里路,采访了这么多人,还不够理解这个问题吗?现在才知道远远不够。我原以为好节目尖锐就成了,陈虻说:'不是说你把采访对象不愿意说的一句话套出来叫牛逼,把他和你都置于风险之中,这不叫力量。要是拿掉你这句话,你还有什么?'

他解释:'你的主题要蕴涵在结构里,不要蕴涵在只言片语里,要追求整个结构的力量。 '

他说的是大白话,不会听不懂。是我已经感觉到,却说不出来的东西,又痛又快,好像从事物中间'穿'

过去了,有一种非常笨重又锋利的力量。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我找各种土地政策的书看,看到周其仁的《产权与

制度变迁》,都是法律条文和术语,但步步推导酣杨淋漓

'穿'过去的劲儿,一下午看来,简直让人狂喜。我和老范去北大找周其仁。周其仁说他不接受电视访问,拿过我的策划稿看一

眼,里面都是以往节目的片段,他一分钟不到看完,挺

宽厚:'已经不容易了,我给你三点意见。 '他说:'第一,不要用道德的眼光看经济问题。 '我动了下心,欲言又止。'第二,不要妖魔化地方政府。 '我有点意外,我的节目里对他们的批评,是有理有

据的,为什么说我妖魔化他们呢?'第三,'他说,'不管左中右,质量最重要。 '嗯,不要用道德眼光看待经济问题。我在纸上写下

这句话……经济问题是什么?很简单,买和卖。我在纸

上写:'那买的是谁?卖的是谁?'自问自答:'买的是

开发商,卖的是农民。 '

'那政府是干什么的?'

'政府……嗯……把地从农民那儿买过来,再卖给开发商。 '

'你到市场上买白菜,需要政府中间倒一趟手么?'

'但地和白菜不一样啊,地不都是国有的么,国有的政府就可以拿去吧……是不是?'

'农村土地是集体所有,不是国有,为什么农村的地,农民的地,要让政府来卖呢?'

我脑子里什么东西摇了一下,又站住了:'别胡想了,‘任何单位和个人进行建设,需要使用土地的,必须依法申请使用国有土地’,这句话是明明白白写在《土地管理法》里的,这里所说的‘依法申请使用的国有土地’,包括‘国家所有的土地和国家征收的原属于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所以农村集体的土地一旦变成建设土地,就要变成国有土地。你不是背过么?'

我想停下了,可那个声音不打算停下来:'这……合理吗?'

'怎么不合理?'思维的惯性立刻回答,'立法都是有依据的。这可是根据宪法来的。 '

我心里那个非常细小的声音在问:'如果……'

'如果什么?'

'……'

'说吧,如果什么?'

'如果宪法有问题呢?'



去国家图书馆,查到一九五四年宪法,没谈到城市和城市郊区土地的所有权问题。再往后,一九七五年宪法、一九七八年宪法,也没有,再往下査……这儿,在这儿,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四日,第五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十条第一款:'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 '

那个声音犹豫了一下,又挣扎着问出一个问题:'可是,矿藏、水流、森林、山岭、草原等自然资源属于国有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城市的土地非得国有呢?'

嗯……宪法里就这么一句话,无注解。网上也査不到。我问周其仁,他说他也持有同样的疑问。我劝他接受访问,他一乐:'去采访陈锡文吧,他都

知道。 '

陈锡文是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学界当时对土地问题争论很大,我不知道一位官员的解释是否服众,周其仁说:'就算反对他的人,也是尊重他的。 '

我要走的时候,他又补了一句:'陈锡文是个有些emotional(感性)的人,不要让他扮演灭火的角色,让他顺着说,他能说得很多,很好。 '

这句话后来很有用。

我在"东方时空'时已采访过陈锡文。采访结束后一起吃工作餐,一大桌子人,他说起丰台民工小学被拆,小孩子背靠拆了一半的墙站着看书,等老师来了才放声大哭。他说到这儿停下,从裤袋里抽出一条皱巴巴的蓝布手绢,擦眼睛。

媒体这个行业,提起谁来,大都百声杂陈,但我认识的同行私下说起他,无一吐槽。有位同事说他采访另一个官员时,对方有点支吾,他还拿陈锡文劝人家,那位一笑,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陈主任六十了,我才五十,他已经忘我了,我还忘不了。 '

二〇〇六年两会时,我对陈锡文有个短采访,別人大都是对报告表态,他谈农村水利,当时离西南大旱还有四年:'越来越多的水利设施是满足城市,满足工业,就是不让农业用水。这种局面如果下去,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我们整个农业灌溉系统,要说得可怕的话,甚至是崩溃。 '

审片人说:'这个人说得再尖锐也能播。 '

'为什么?'

'因为他特别真诚。 '

采访陈锡文,是他开会的地方。好几天没怎么睡足的脸色,嘴唇青紫,满屋子烟。在毛背心外头套了件外衣,鞋子上头露一点老秋裤的裤脚,坐镜头前,说'土地的事情是该谈一谈'。

我问他,八二年宪法的'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这话从哪儿来的?

他答: '‘文革’前国家没财力建设,到了八二年,人口膨胀,没地儿住了,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小洋楼都得住人,可是城里不像农村,没土改,都有地契,就改法律吧,改成城市土地国有,人就住进去了,相当于一个城市的土改。 '

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引发社会动荡,'私权'这个概念当时还让人陌生和戒惧。没想到的是,这一句原本为了解决城市住房问题的话,误打误撞居然埋下了农村征地制度的巨大矛盾。很快,中国城市化开始,城市土地都属于国家所有,所以,农村土地一旦要用于建设,都经由政府征地,转为国有土地。

陈锡文说的也都是大白话,不含糊,没有把玩语言的油滑,字字用力气说出来,嘴角带些白沫,他也不自知。他说问题的根源并不在政府征地上,全世界各国政府都征地,但只有用来建医院、学校,涉及公共利益建筑时才能征。可是,一九八二年,'宪法里加了这句话后,建设用地里有没有经营性的利益在里头?肯定是有的,那些地怎么变成城市土地?宪法没有讲。 '

'讲不清楚变成什么结果?'

'讲不清楚就变成多征。 '

经济学上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叫'巴泽尔困境',就是没主的事情,会有很多人来要占便宜。这个困境与道德关系不大,而是一种必然发生的经济行为。

采访的场记我看了又看,再对着那张白纸,战战兢兢写下节目中的第一句话:'在市场经济中,有一条众所周知的规则:自由地买和卖,等价交换。在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已经因为尊重和适用这条规律,得到巨大的发展,但是却在影响人口最多的土地问题上有了一些例外。 '

多么寻常的一句话,我敝帚自珍,看了又看。一个人从小到大拾人牙慧,写日记的时候抄格言,做电台的时候念别人文章,做电视了摸仿别人提问,像是一直拄着拐杖的人,现在试着脱手,踉踉跄跄,想站起来。

我犹豫着,写下了第二句: '‘给农民的不是价格,是补偿。’陈锡文用一句话说清了农民的处境,‘地拿过来了你去发展市场经济,拿地的时候你是计划经济,这事儿农民就吃亏了。 ’'

多大亏呢?

我算了一下:'按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课题组的数据,征地之后土地增值部分的收益分配:投资者拿走大头,占百分之四十到五十,城市政府拿走百分之二十到三十,村级组织留下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而最多农民拿到的补偿款,只占整个土地增值收益的百分之五到十。 '

像有什么推着我手里的笔,去往某地。'如果一方总占便宜,另一方总吃亏,那么这样的商品交换,是不能持续下去的。 '

不能持续下去的结果是什么?

我握着笔,字歪歪斜斜写得飞快,像扔了拐杖的人迈开打晃的腿往前跑。'不能持续下去的结果,就是中国大地上,因此而起的各种冲突和群体性事件,以至于‘征地’这样一个普通的经济行为,演变成为我们这个转型时代最重要的社会问题之一。 '

我明白了,这个'穿'过去的东西就是逻辑。

深夜里,我细看当年的节目。

二〇〇四年,我坐在福建一个村庄的石头磨盘上,问对面的小孩:

'你几岁啦?'

她两只小辫子上系着红色的塑料花,怯怯地伸出五个指头。

我说:'上学吗?'

孩子的奶奶说:'没有钱。'她七十五岁,房子被拆了,没有土地,没有社保,儿子死了,媳妇走了,帮人扫地养活娃娃,将来让她去学裁缝挣钱。

'你想上学吗?'我问那孩子。

'想上。 '

她看我一眼,仰脸看她奶奶。奶奶满面的悲苦,孩子嘴一弯,哭了。

老人把孩子按在胸前,无声地哭,眼泪沿着皱纹纵横地流。小孩子的哭声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胸前很闷地爆发出来,哭了很久。小仲在剪辑的时候,这哭声随着村庄的镜头,一直上升到空中响彻整个大地。

镇里亲自成立开发公司,把土地卖出去给工厂,这笔钱进了开发公司的账,再去买地。大量征的地闲置着,有个纺织厂的地荒了四年,我们的车绕着上千亩荒地转了好久,沙填到了半人高。买地时是两万五千块钱一亩,现在最低价是十六万八千元一亩,企业不是在做生意,是在做土地买卖。

这种节目播出后,总有很多观众留言给我们,说把那些贪官污吏抓起来就好了,事情就解决了。一九九七年修订刑法时,非法批准征用、占用土地就已被列入刑事犯罪,严厉程度在全世界都是前所未有。但新刑法施行十年来,到我采访时,陈锡文说,还没有一位官员因此入狱——因为若想对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定这个罪,必须以他有'徇私舞弊'行为作为前提。也就是说,如果你抓到一个官员违法批地,但他没有徇私舞弊,就拿他无可奈何,而你抓到他徇私弊了,判的时候大多只能以受贿罪判,与违法批地无关。

这个罪名变得失去了牙齿。

我采访的违法批地官员,接受采访挺坦然,一位市委书记说:'九三年分税制改革,我现在一半以上财政收入要交给中央,剩下的这一点,要发展,要建设,经济增长有指标,我这儿没有什么工业,种田也不交农业税了,你帮我算算,我怎么办?也是一片公心,是吧,公心。'这是周其仁说的'不要妖魔化地方政府'的意思。

我们采访完,有的官员被处分了,逢年过节还给我

发个短信,说谢谢你们当年的支持,现在我已改在哪哪任职了这话。

我卡住了,控诉我擅长,观众会在哪里掉眼泪我也知道,可这次,这矛盾密布的现实,要想砍一刀下去,却如入棉被,无处着力。媒体上各派对土地产权问题的笔战也没有共识,几乎人身攻击,从讥取戾。争议就集中解决之道上,'土地要不要私有化'。

实习生一边转着手里的圆珠笔一边说:'赶紧把地都给农民,让他们直接卖给商人,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啰嗦那么多干什么呢?'

我问他:'你将来想干什么?'

小伙子挺坦率,'当制片人。 '

'当了制片人呢?'

'当台长。 '

'当了台长呢?'

'影响别人。 '

'影响别人什么呢?'



'……这个还没有想。 '

我说:'你还是给我一个宾语吧。'一个动词总是比较简单的,但如果没有宾语,它不知会落脚何处。

陈锡文的采访播出后,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留言。

这哥们是在洗脚城对着电视无意中看到的,他说听到一个问题吓了一跳,一脚踩进了盆底:'记者居然敢问‘土地不私有,是意识形态的原因么?’ '

咦,这个问题怎么了?

中央政府的决策是土地性质不改变,陈锡文是起草决策文件的人之一,当然只能问他。

陈锡文说:'我觉得不是意识形态的原因,中国的资源禀赋在全世界来说非常独特。土地人均只有一亩三分八,很小的私有制规模非常快就会分化,这点土地只能维持温饱,刚过温饱,不能有任何风险,遭遇一点风险,就得卖地卖房子。 '

'有些经济学者说农民能判断自己的生活,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你让他自己作判断不就行了吗?'

'判断错了怎么办?现在农村没有社会保障,卖了

房卖了地谁来管?进了城要不政府管起来,要不他自己有就业。否则走第三条,出现大的贫民窟,这个社会就毁了。 '

这期节目播后,各种地方甚至找到我这儿,说能不能让陈主任来看看,我们这儿农民用宅基地可以换户口,换市民身份,这保障行了吧。我说跟陈锡文没私交,没法带这个话,但这个问题他说过:'社会保障是政府应该提供的公共服务,在哪个国家、哪个地方,可以跟老百姓讲,你要获得我的公共服务,你就要拿你的财产来?这是在制造新的不平衡。 '

我问他:'他们认为农民是愿意的呀?'

他可能这话听多了,有点急了,手挥起来:'你敢跟农民说实话么?你把他的地拿过来,给他二十万,你卖了两百万,你要敢跟他们说实话,农民也愿意,那你就随便。 '

他沉了一下气,缓缓说:'不能再对不起农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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