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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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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开棺木,她脸色如常,只不过闭着眼睛,就像我幼年时夜夜看着她的样子。从婴儿时我跟她睡,每晚她抚摸我背才能睡着,长大一点,晚上睡下我常常侧头看她,她被子上盖一个深灰大褂,枕头上铺一只青色格子手帕,我把脸偎过去,手帕上是洗净后在炉边烤干的肥皂味儿。她的嘴微微地张着,我听她呼吸,有一会儿害怕了,觉得呼吸好像停了,就轻轻拿手摸一下她的脸,暖和的,这才放心,又想她死了我怎么办,自己哭半天。

我把手探进棺木,用手背在她右侧的脸上慢慢滑了一下。

死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忍受。

我知道,对叶哥叶嫂,没什么采访可言,没法儿问,

问什么呢?我也不想试图劝谁别难过。

他们允许我们在旁边陪伴就够了烧火做饭时,我帮着填点柴。有时候机器开着,很长时间也没人说话,只是柴火噼啪的声音,火苗的蓝尖飘过人的脸,热一阵,冷一阵。叶哥叶嫂要是想说话了,我们就听着,有时候两口子商量以后怎么盖房子生活下去,挺有雄心的样子。有时候又沉默着,干什么都没有心思。

这就是生活吧,不可能靠喊口号就度过去。

过两天他们帮邻居打蒜薹,邻家的女人遇难了,只剩父子俩,孩子十二岁,叫文超。杨柳坪村八十八户人家,遇难二十二人。不同于群居的北方农村,山村里住的人少而分散,路远,主要靠家族和血亲的纽带,能来的都来了,十几个人。

文超穿件圆领小红衫,裤头膝盖上钉着小熊,不爱说话。

我问他怎么不去山下学校过儿童节。

他说不想去。

边上他姨说:'他不想下山,别人都去,就他不去,说也不听。 '

我说:'舍不得你爸吗?'

他哭了,拿袖子掩着眼。我不再问,搂他肩膀摇一摇。

打完蒜薹,女人们张罗着吃饭,叶哥戴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黄色矿工安全帽,前沿磕破了,从废墟里头几块水泥底下扒拉腊肉,很满意的样子:'嗯,这个没偷走。 '

大伙用石头垒了个灶,找点柴火,拿石片把腊肉外面的灰刮掉,放在锅里煮。水热了,再捞出来,用刷子吃力地擦着肉外头熏的黑焦色,擦完成了蜡黄。我负责切肉,一刀下去,热气直往上蹿,大厚肉片子,透明的油'滋'一声。

叶嫂扭头喊:'你去地里找找有没有土豆。 '

男人挖了十几颗回来,滚刀切大块,煮,炒。

居然还从哪家塌了的梁底下找出一塑料壶玉米酒来,大伙有了一点兴致。

把废墟清一淸,露天摆了三张矮桌子,天已经擦黑,村里人舍不得点火,借着麻蓝的天上一点晶明的星光挤着坐,狗在膝盖底下蹭来蹭去,不扔东西给它,它就拿

嘴拱你腰一下,往后一坐,眼巴巴望着。叶哥一边扔点

肉皮一边笑:'它好久没见着人了。 '陈威得拍这段,几米之外盯着机器。村里人不觉得我们是来工作的,那个机器他们看惯

了,就像他们的铁锹一样,直对着镜头招呼他'来吃嘛'。 '陈威坐在机器后面的石头上.扬扬手里的烟:'我抽完这根。 '我坐在桌上,文超的小叔是个年轻人,举起了小酒盅:'地震之后第一次这么多人见面,算个团圆酒,来。 '这一杯下去,我的胃里像着了火一样。

文超的小叔叫志全,他的女儿也在县城上小学。我们跟他一块去挑水,路上遇到一个不认识的村里人,跟他打招呼,'嗳'一声,男人之间那种口气。

那人偏过头对我说:'是他把我儿子从土里拽出来的。'志全听了却脸色一黯,不说话,走着走着,拿树枝抽了一下路边的石头。

晚上火堆边上我们才谈这事。

他说:"我爱人就是怪我这事,我原来是军人,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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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如果我路上没耽误,去了一定能救出我女儿。 '

我想说他已经尽力了,这是无能为力的事。但觉得这话没有意义,他也不需要我说什么。四川人说'火落在脚背上',这个痛别人明白不了,烙着他,折磨着他,没办法了,喃喃自语一样说出来。他说最难受的就是觉得孩子不会怪他,'她如果活着,要是写作文,肯定会写《我的爸爸》。'

火堆照明不够拍摄,罗陈坐在我左手边,举着我们带来的蜡烛,滚热的甶蜡油流在手上,他没动,一滴一滴,火烛在风里蹿动。

志全说:'她那天早上说,爸爸,给我买一个冰淇淋,我没给买。我就是后悔,两块钱一个的冰淇淋,我为什么没给她买?'

文超趴在他膝盖上哭得抬不起头。

志全摸着侄子的头发:'你爷爷十二岁讨饭到这里,才有这个家,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不要哭。 '

片子里有只小猫,地震后幸存的,刚出生,找不着妈了。

小家伙细弱得站都站不住,常常钻在我的迷彩服深处,拼命吮吸,以为那黑暗温暖处是它的母亲。小利爪把我抓疼了,我'呀'一声,陈威就把它揪过来,竖在脸前,露着白肚子,夹着烟那只手指着它的脸,教育一顿。猫一声不叫,可怜巴巴地在烟雾里眯缝着眼睛看他,他叹一口气,把它放下了。

文超也没有了妈妈。我们送他的牛奶,他倒在矿泉水瓶盖里,用食指蘸着,一点一点让小猫舔,猫的脸比蓝色瓶盖大不了多少,尖细的绯红舌头一卷一卷。吃饭的时候,他右手拿筷子夹菜,左手掌心里托一块大窝笋,给它练牙。

'村里人都认为它活不了,你也这么想吗?'我问他。

'是。 '

'那你为什么还养它?'

'它也是一条命。'他低头抚摸它。

文超走到哪里,猫就踉踉跄跄跟着。到我走的时候,它已经可以站在狂吠的大狗鼻子前头,不躲不闪,面无惧色。

受难者不需要被施予,或者唱《感恩的心》,我们心怀敬意拍这个片子。

我们找了一家日常开农家乐的村民,给了一些钱,就在他家做饭吃。他家房子没大碍,还养有一百多只鸡,灾后容易有瘟,女人拿把菜刀,把大蒜切成白片,又剁成末喂它们。但还是有一些鸡走在我们边上,脚一软,就扑腾着倒下去了,歪成一团。大家都用眼角扫彼此一下,装作没看见,不提这事。幸好山高风冽,没暑热。

猪也没有吃的了,村民把猪捆住脚运下山去喂,横放在摩托车上,夹在两人之间,后面那人一手抓着猪脚,一只手揪着猪耳朵。猪不吭声,大概是注意到有人在看它,就抬起头,两只眼睛乌溜溜的,眉心里有一个被砸伤的红口子。我们对视着,它的脸被扯起来,像有点惊讶的样子,一直看着我,车拐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山上没粮了。

镇里发粮食的干部只有三个人。卷头发的胖大姐满头全是土。瘦得凹着脸、眼睛全陷下去的主任,砸伤后没包扎,一瘸一拐,脚肿得鞋都扣不上。上百人围着他分粮油。大卡车一过轰得满天灰,他大声吆喝着,口罩耷拉在下巴上。他说几天没回家了。我说那你家里人谁

照顾呢。他停了好久说:'只有他们自己照顾自己了。 '

我问:'其他干部呢?'

他说:'当时正在开会,都没跑出来。 '

'多少人?'

'三十多人……死的太多了。'他用力地眨眼睛,胸口一起一伏,'不说了,不说了。 '

我们记录的都是生活里的片断。遇上了就拍,遇不上就待着,在叶哥家门口坐着。有时候下场雨后太阳出来,杉树上水淋淋闪着光,雨滴在房上,汇成极细的水流在瓦间蜿蜒钻行,从残破的瓦头没遮没拦地挂下来。

陈威不爱多说,不搭讪,他身上有股寥落的劲儿,一脸胡茬,总是稍远一坐,烧杯苦极了的野茶,听着别人说话。但我知道,比起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他更愿意待在这儿。

他有那么一双眼睛。

当年拍雪灾,广州车站十几万人被困数天,终于可以上车的时候,士兵拉着绳子围成一个细的通道,人群

急吼吼地往里走,一个大兵喊'快点快点'。陈威的镜头摇过去,旁边的长官急得嗓子都劈了:'什么他妈的快走,快走就出事儿了,走稳,走稳。 '人群到了站台上,一个姑娘拿着箱子,往车上赶,

眼看着到了跟前,摔倒了。车开了。她歪坐在地上,箱子翻倒在一边,看着车从面前开

过,一节一节,越来越快。陈威的镜头一直中景对着,没有推上去,也不拉开。过了小一会儿,一个乘务员人了画,过来扶起她,

拉起箱子。他俩一起看着车,轰隆隆远去,把站台都震动了。陈威的镜头还是那样,一点没有动,车越来越快,车窗成了条纹,两个身影还茫然地定在站台上。这两个镜头,胜过千言万语。

六一那天,叶哥叶嫂很不好过,干什么都没有心思。叶哥说:'我今天一早上都在想他,你看我干活的时候都是傻傻的,一下弄这里,一下弄那里……'叶嫂说:'每

次路上摩托车一响,总觉得是他回来了。 '文超叫他们干爸干妈,是他们儿子最好的朋友。他没了妈妈,一整天都在叶哥家待着,抱着猫坐在一边。

午饭后,叶哥为了安慰他,翻出儿子的那盒象棋,铺在地上,跟他下了一盘。叶哥有点心神不定,刚下了几个子儿,就喃喃自语:'我是输了吧?输了没有?'

陈威拍了一会儿,把摄像机撤到很远的地方。正午的阳光下,蝉声无休无止,地上都是树叶的黑影子,棋盘放在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着,远处烟青的山,再远什么都没有。

我们几个站在远处,久久地凝视这一瞬间的宁静。 .有一天在叶哥家坐,听到坡上有人叫喊。'哟,怎么吵架啊?'我们就上去了。有个老爷子一头乱发,围着快晒成白色的蓝围裙,

正爬在梯子上,往半塌的房顶铺瓦。底下站着他儿子,正冲他嚷。原来老爷子死活不去儿子家住,非得修自己的房子,还拒绝别人动手。'我把这房子掀球了! '他五十多岁的儿子喊不下他,急了。

我们去了,爷爷一看人多,烦了,下来。我问:'您多大岁数了?'他正在气头上,两眼圆睁,手一甩:'没得好大。 '村长在旁边做工作,一边乐:'他八十三。'又转头

对他喊:'这是北京来的记者。 '老爷子不管记者是干什么的,听到北京倒是气平了:

'北京来的,哦,北京来的,北京地震没有?'一脸关切,我挺感动。聊了会儿,村长说:'他唱山歌唱得最好。 '我哄他:'唱一个吧。 '老爷子犟得很:'不唱。'谁说也不行。后来几天,他还住在半塌的房子里,天光从残瓦上

漏一满地。白天也点一堆柴火,跟几只大肥猫围在火边,头发乱蓬蓬,手抄在蓝布裙里,脸映得微红。他耳朵背,也不懂普通话,我每次经过他家门就大喊一声'爷爷',这个词他听得懂,每次都一乐,满嘴没牙。

临走前一天,傍晚吃完饭,在叶哥家坐一堆闲聊。村里人听说我们要走,都聚来说话,天暗下来,一个一个深灰浅灰的影子,路边蹲着,或者坐在石头上。男人说县城里的树、房子和路,女人们听着,拿树枝子在地上划拉,有时候自顾自低声说上一阵子,把小猫拿来抚弄一会儿。暮色里看不见脸了,听着点声音也是个热乎气儿。

爷爷忽然从坡上下来,人前一站,直接开口唱了一段,唱完了,拔腿就走。弄得我们手忙脚乱,幸好还录上了几句。

后来罗陈把爷爷唱的歌放在每个节目段落的开头。听不懂他唱什么,让村里人翻译,他们也说听不懂。但那段时间我醒时梦里都是那几句,老觉得他在唱'什么什么杨柳坪哦……村哝',唱得我心里一起,一落。

几年后,说起这期节目,草姐姐才说:'你们当时在四川,第一天拍完传回来的片子,领导看了有点担心,说这样的片子会不会太灰色,干脆让他们回来吧。'但她没有转告我们,也不干预,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最终从片子里流淌出来,审片的时候,'大家都接受,台长都哭了'。

当时来不及想这些,罗陈赶这个节目三天没睡,实在困得不行了,我说我来写后面的解说,你去睡会儿吧。他和衣在沙发上倒一会儿写完我去找张洁:'这期让我配

音吧。'他看我一眼,我当时重感冒,鼻音重得可怕。

我问他:'你觉得这声音行么?'

他还在沉吟。

我说:'你不让我配我跟你拼了。 '

配完音,我回到家,才收拾行李,把沾满泥土的靴子放在架子上,擦掉暴雨打在桌上的黑点,把催我领邮件的单子揉成一团扔到垃圾袋,洗一遍卫生间,洁厕灵濺在手腕上有些腐蚀的疼。袋子里的东西--望远镜、电筒、头灯、救生衣,--放好,洗脸的时候我看到发际线和脸上的颜色相差很大,胸脯和胳膊上完全是棕黑色。

要了外卖吃,在一堆书的底下找到安德森'库珀的书。他是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记者,作过很多灾难和战争的报道,在序言里他写道:'回到家里,等待我的是一叠叠的账单和空荡荡的冰箱。去超市买东西,我会完全迷失……一群女孩一边喝着水果颜色的饮料,一边谈着化妆品和电影,我看见她们的嘴唇在动,看见她们灿烂的笑容和挑染的头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

会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然后看到上面的血迹。 '

窗外小区门人们刚刚打完球回来,互相拍打着哈哈大笑。

'我在外面待得越久,情况就越糟糕,回来后甚至无法开口说话。'他说,'我会去看电影.去见朋友,可几天后,我发现我又在看飞机的时刻表,寻找可以前去报道的地方和事件。 '

我们都努力把自己报道的世界与生活分隔开,但是都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说:'我以为我能就此脱身而出,不受任何影响和改变,但事实却是我根本无法解脱。根本不可能做到视而不见,即使不听,痛苦还是能渗透到你内心深处。 '

节目播出后,一位素不相的导演打电话来说'安排让你朗诵一首诗',就要跟我谈论内容我打断她:'不,不朗诵。 '

她有点意外:'这可是念给大地震的。 '

'我是个记者,不适合念诗。 '

她还继续说。

'我知道这诗很好,这事也很好。'我说,'只是我不适合,您找别人吧。 '

我并不反对诗,也不反对朗诵,我只是不喜欢被'安排'的感情。我采访过一个姑娘,她在地震中被压了五十多个小时,截肢后在病床上开始画画。有一张是她自己被压在废墟下,只能看到脸,一只手撑着头上的石灰板,眼睛睁得很大,向外看,那是她'绝望又希望'的一刻。

她说画这张画的原因,是后来玉树地震发生,别人

要她给灾民画张画来展览,'给他们画个新家园吧。 '但她画了自己,她说'这样才是对他们的安慰'。只有同样经历过无边黑暗的人,才有资格说,我理

解你。第二年.还去不去杨柳坪做回访?罗胨做完前期回来

有些犹豫:'村子里没发生什么事。 ''那就好。'我说,'就拍没事吧。 ''不过叶哥叶嫂没怀上孩子。 '嗯,这就是生活。去的时候是清明,钴蓝色群山,中间有条缝子,一匹油菜花的金缎子泻下来,山里冷得扎人,还点着炭盆。我们每天跟大伙围着炭盆喝茶,还是那样,遇上什么就拍点,没有就不拍。男人们去帮着村里砍木头盖房,我给文超辅导功课,题答对了我俩就一人吃一粒糖,腮帮里硬邦邦的一小块含一个下午。爷爷的耳朵更背了,我俩说不了话,脸贴脸对着镜头照个相玩儿。

鲜红的辛夷花刚开,落得漫山遍野都是,叶哥还穿着那件绿昵子军服,把山坡上的油菜花拿镰刀砍掉,让蒜苗长起来,金光闪闪的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正午山里静,只有群蜂在水洼边隐隐不绝的嗡嗡声,陈威把掉在茶水里的野蜜蜂用随身的刀尖小心地挑起来,移到新砌的水泥台上,它在太阳底下,歪斜了一会儿,抖一下,就飞走了。

日子就像胡适说的,'平淡而近自然'。

我们一起进北川县城,路侧都是烛火,两条火线,在青灰的天底下蜿蜒不已。曲山小学隔着条河,没法过去,离河最近的大石头上,一个中年女人坐着看对面,一动不动。

叶哥在卖纸钱的地方选了很久.挑一个书包,选了红的,有奥特曼。放下,又选了个蓝的。

地震之后有过一次大泥石流,他们在城里的房子被埋了,找了半天找不着。他和叶嫂就在警戒线后跪着,香插在石块中间,对着小学的方向烧纸,叶哥看着纸灰飘飞,喃喃说:'你最喜欢背新的书包,这个书包你喜欢吧?'

文超转身一个人走了。

我和志全找了好久,发现他站在另一所小学的教学楼面前,一楼没了,二楼直接坐下来了。志全对我说:'他就是从二楼跳下来的,看到自己的同学就差那么一点没能跑出来,只有头露在了外面。 '

文超还是在那儿站着,一句话不说。

回到家里,给文超妈妈上坟。他爸烧纸,对着墓地说往年清明都是你张罗,今年我弄,也不知道对不对。 '木讷的四方脸上带点凄凉的笑容。

他爸想再娶个女人,但孩子不接话。他爸让我劝劝。这不是靠劝能过去的。

文超跟我说,总是梦到他妈喊:'超娃子,吃饭。 ' 孩子脸上两行泪。

晚上,陈威说,我以为你当时会像'双城的创伤'那个节目里一样,抱一下那个孩子,或者给他擦眼泪。

我没答话。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走了走。大山里乌黑的沉默,一盏灯都没有,看的时间长了,才看到苍暗的云层滚滾而流。

我向北望。

这一年我没法回去给奶奶上坟。前一年拔完杂草,在她墓碑前坐一会儿,上面刻着她享年九十四岁,想起小学的时候,我刚学会算术,在课本上算她的寿命,嗯,她是一九一〇年生,我要她活到一百二十岁,我歪歪扭扭地在课本上画加法等式……也就是……嗯,二〇三〇年……

她去世快六年了,我不跟人谈她,不看她照片,也不愿意别人跟我提她,每次梦里终于看见她的时候,心里都松一下:'看,她没死,我就知道。 '

梦里她总是衣衫破烂,被人追赶,我把她护在身后,像动物一样对那些伤害她的人龇着牙,威胁他们,但最

后,她总在我怀里死了,我绝望地抠着墙皮,墙都碎了。有时候,在梦里我小声喊她:'奶奶。 '她靠在门边上,看着我,不认识了,说:'谁呢?’ '我心里凄凉,又觉得,是我没照顾好你,不值得你

认得。看她手里拎着东西,我伸过手:'那我帮你拿吧。 '她递给我,我跟她一起往前走,她还容许我陪她走这一段路。

文超脸上的眼泪,我擦不了,感情在血肉里,尖刀剜不掉。采访时我俩都坐在小板凳上,佝偻着忍受。

有一天叶哥说起儿子,说你们知道他什么样儿吧。我摇摇头,不知道,也没问过。他试探地瞄了下叶嫂,又看我,说锁起来了。 '她带点着恼的笑,从腰里拔出一串钥匙:'我不许他

看。 '堂屋边上有个小门,锁打开了,门里头有一个箱子,也上着锁,用更小的一个钥匙打开。叶哥拿出来一捆东西,用烧焦一角的旧红领巾扎着,

是孩子的奖状、照片。拆开给我看,都是从去年废墟里扒出来的,不少残缺不全,他带点笑,说你看这个奖那个奖,等翻到孩子照片的时候,叶嫂'刷'一下就站起来,走了。我说:'叶哥,你去看看吧。'他去了,镜头没跟着,等在原地,也没再往下拍,就到这儿。

过一阵儿,叶哥挑水回来,我出屋去接他。陈威站在屋里架着机器,那算不上采访,只是说话。我说:'我这来了几天,你喝好几顿酒了,可比去年喝得多。 '

叶哥踩着石头,脚尖轻敲:'以往从不喝酒,现在没儿子管我了,原来呢,他在的时候就说,爸爸,你少喝点,有客人你再喝一杯嘛……我还希望,有朝一日,有下一个儿子的话,还像我前一个儿子那么听话,哎呀,简直是万福,真的是万福。 '

我说:'但是叶哥,你现在要生孩子啊。生孩子你不能喝酒,对吧?'

叶嫂用脚踢着那块石头:'他是不听的,他是不听的。 '

'我还是要听,听我还是要听,听还是要听。'叶哥

说。我说:'这是大事。 '叶嫂抬起眼,对我埋怨:'他从地震过后到现在,是

又吸烟又喝酒。 '叶哥说:'你都不能给我保密啊?'我说:'你这得接受监督。 ''行。 '我说:'你得答应我们。 ''我一定答应你。'他说。就这些家常话,完整地放在节目里,这种采访是我

以往的大忌,我觉得记者不能发表意见,不要议论,不要参与别人生活,我对自己有很多的要求。现在我知道,有时话本身可能没什么意义,它只是到了嘴边。

在北京时,有位兄长的亲人过世,朋友们劝解他,说其实死去的人解脱了,唯有生者痛苦。他不说话。我心想,像我这样的生者,怎么配这么想。

兄长顺路捎我回家,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我坐在前座,都没说话,车里忽明忽暗,都是沿路的灯,过一会儿他开腔了,他说他决定要生孩子了,两个。说你要是遇上了解你的男人,就生个孩子。

我没搭腔。

黑暗里,他的手隔着栅栏,在我肩膀上,轻拍一下。

像是满心说不出来的叮咛,也是一种不必说出来的安慰。

志全的媳妇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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