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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回   积雪行舟 阴岭光寒林似玉  僵尸委路 朱门肉臭酒如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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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文连声急呼:“爸!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杜甫随手抱他横坐马上,用手扶住,拉了马缰向前徐行,笑问:“项明呢?”


宗文接口道:“他不回来了,爸进城去好几天不回家,娘正着急呢。”跟着又喊:“娘,爸回来了!”


杨氏忙把宗文抱下,问知马乃高适所赠,刚由渭北送别回转,便请杜甫入内歇息,并朝宗文低语了几句,匆匆牵马绕往屋后,给马上了草料,再往厨下把水烧热,端了一盆回屋,见杜甫正向宗文盘问项明的下落,接口微笑道:“你先洗脸,等我把你身上尘土掸净,锅里的水也大开了,你喝一碗定定神,我会和你说的。”


杜甫先见爱子怎么也不肯说出项明何往,面上却有愤容,正在犹疑,闻言忙道:“你快说,项明怎会不知去向?我家今年衣食无忧,全都靠他。田里的事我好些还没学会,有时难免还要到城里去会朋友,此人真是少他不得。他和我家相处甚好,无故决不会走。只是性情倔强,不大听话。你和他争吵过么?”


杨氏一面给他掸去衣冠上的灰尘,听完从容答道:“洗完脸,漱漱口,先看封信。我去取来开水,再和你说。”


杜甫只得照她所说,忙着先去洗脸。


杨氏知其急于要问项明下落,心中也颇难过,便把塞向床边的信取出,交与杜甫,随往厨下去取开水。


那是杜甫舅父崔项的来信,大意是:崔项新任白水县令,两甥舅多年未见,渴欲一叙,要杜甫明年春夏之间去往白水聚上些日。并还提到杨氏的堂兄杨衍也转任了白水邻近的奉先县令。杨母素来看重杜甫,又想念她的侄女,也打算请他夫妻去往奉先小住。两县相隔长安均只三二百里,盼望杜甫夫妻春暖就去等语。杜甫看完信,以为杨氏小时虽在婶娘家住过几年,日常谈起,也颇想念,多半是为天时久旱,田里无事,就便打发项明送信,往奉先去看望婶娘,心中略定。见杨氏端了汤水走进,还有三个新蒸热的馍和一碟腌菜,笑问道:“想不到我舅父和叔岳母所居两县都离长安不远,是你打发项明到奉先去了么?”


杨氏道:“你往返奔驰了这多半日,先吃两块馍,点一点心再来和你细谈。”说罢,匆匆又往外走。跟着,便听屋后鸡叫之声。


宗文刚接过杜甫掰开的半个馍,一听群鸡飞鸣,不禁喜道:“果然爸一回来娘就割鸡了。”口说着话,放下馍就往外跑,并说:“帮娘捉鸡去。”


杜甫忙将宗文拉住,笑说:“你去只有给她添忙,快坐下,吃点馍,我还有话问你呢。”


宗文急道:“娘说,爸要问项明的事,就说不知道,爸不要问了。”说罢,挣脱了手又往外跑。


杜甫故意把脸一沉,道:“乖娃!要帮你娘割鸡,爸就不爱你了。项明的去处你娘会对我说的。你母子在家,常吃腌菜么?”宗文道:“常有腌菜下饭就是好事。爸进城这多天,只蒸过一回干鱼。项明更不愿吃好的。连他打来的几只山鸡全腌了来风干,半只也舍不得吃。养的鸡本来有十多只,因项明说,鸡瘦了就不下蛋,天又旱,养不肥。最好趁现在还不算瘦,杀来风干,给爸留起,还省粮食。娘自来听他的话,只送了两只肥的给郝家月母子(产妇),如今只剩三只母鸡,一只报晓的鸡了。我们三天不吃一回馍,常吃菜糊糊。”说时,神情仿佛有点委屈。


杜甫知道杨氏近年持家越发勤俭,项明更是一个惯于吃苦耐劳的好人。听宗文口气,分明家中吃得很苦。想起自己在家中时节,虽然菜少,每日晚间这顿饭也常有荤可吃,近半月在城里更是美酒佳肴从未断过。她母子和项明却在家中吃那干野菜和粗粮合煮的糊糊。馍都轻易不蒸。自己这样有田可耕,并还常时有人接济的人家当和城里那些人的衣食相去天渊,寻常百姓怎能度日?由不得心又沉重起来。当日因送高适未明即起,往返奔驰了多半日,人甚疲倦,勉强吃了一个半馍。刚躺到榻上,想歇一会,忽见大群老弱妇孺奔窜呼号,后有大队人马追杀过来。逃走稍迟的俱被砍翻在地,血流盈野,惨不忍睹。怒火一撞,由不得挺身上前,想和为首官将理论,膀臂突被一伙凶神恶煞的军校抓紧,另几个便手持长鞭连肩打到。急怒交加之下,猛力一挣,忽听耳旁有人低唤:“请快醒转,吃完夜饭再睡。”睁眼一看,杨氏正立榻前,摇着自己的肩膀,桌上灯已点起,新炖的鸡和蒸馍腌菜也都摆好。原来做了一场噩梦。问知宗文已睡,天早入夜,忙即掀被坐起,隔窗一看,下弦多半轮明月已然高起,觉着身上有点发冷。汤氏忙将先放在榻侧的一件旧棉袄给他披上,笑道:“今晚夜寒颇重,我早打发文娃在厨下吃饱,先去睡了。你先用鸡汤泡馍,趁热吃饱,暖和暖和。有什么话都等少时再说,我也还未吃呢。”


杜甫见灯水衣食全都准备停当,爱子宗文睡得正香,连父子二人明早起来穿的衣服鞋袜俱都放得整整齐齐。知道爱妻独自一人忙到现在,连饭都没顾得吃。想起她平日操作之劳,好生感动,本来想问的话又缩回去,连答:“好好,这个穷家真个亏你!”随即入座。


杨氏和杜甫一同吃饱,把剩下的残肴家具送往厨下,收拾干净,端起新烹的一壶茶,打算回房。


杜甫久等杨氏不至,寻往厨下,笑说:“好久没有帮你做事了……”


杨氏接口道:“我已收拾停当,忙倒不用你帮。有话在这里说倒好,免把文娃吵醒。灶前暖和,我刚洗完碗,灶火还没熄呢。”随让杜甫到灶前矮木墩上坐下,面前放上一个小几,取过茶杯,把茶斟上。夫妻二人并坐同饮。


杜甫见她穿的还是那件补绽重重的旧袄,笑问道:“这件棉衣已是旧絮不温,你又穿它则甚?”


杨氏笑答:“这是专为在厨下穿的。我并不冷,少时回房也就睡了。”


杜甫还不甚信,一握杨氏的手,果然温暖。想起她以前玉手纤纤,春葱也似,如今却是这样粗糙瘦硬,不禁又怜又爱,把手搭向杨氏肩上,强笑道:“我真亏负了你!”


杨氏轻轻把杜甫的手推开,答道:“夫妻本应同共贫贱,彼此一样,谁亏负谁?快把热茶喝了,我有话说。”


杜甫见爱妻永远轻言细语,深情款款,把那杯茶端起,刚喝两口,灶前余火映处,瞥见杨氏面有愁容,立把满腹心思勾动,忙道:“你怎么又有愁容?受了风寒不舒服么?”


杨氏见杜甫吃完饭,已过了半个时辰,才把项明失踪经过说了出来。


项明原因当年旱得厉害,惟恐明春绝粮,日常人山采掘野菜草根,回来晒干,防备春荒。并对杨氏说:“主人夫妇人虽极好,无奈都是仕宦人家出身,像我以前所遇那些灾难从未受过,哪知厉害?这场暴雨连原有肥土都冲掉好些,转眼就干,只有害处。隔年庄稼已种不上,再旱下去连明年的稻粱蔬菜都无望了。此时早打主意,非但自己防荒,到时还可救上几个人,何苦叫我闲在家里等苦吃呢?”一面又把以前逃荒时所见易子而食、好些灾民都饿死在野地里的惨状一一说了。


杨氏因听山中出了青狼,恐他遇险,再三劝他不住,只得听之。


这日黄昏将近,不见项明挑菜回转,心正忧疑,邻叟忽来报信说:“项明老丑背驼,本不致被抓丁壮的官差看中,只因日常往来山中,回时总是挑着重担,脚底又快,劝他不听。今天回来又早,恰被官差撞见,强捉了去,今已不知去向。”


杨氏闻言自是惊急。城内外往返六七十里,休说不能离家远出,就托人把丈夫寻回也并无济于事,空自悲愤,无计可施。次日一早,想起当地除却豪家宦门的佃户外,下余多是老弱妇孺,再像项明那样好手势难找到。转眼春荒,粮不够吃,如何还敢添人,虽然偶有朋友接济,今冬柴米这样昂贵,靠人的事岂是善策?正愁急间,忽接舅父崔项来信,得知堂兄现任奉先县令,婶母依然康健。两家都盼他夫妻前往相聚,情意甚厚。有这两家亲戚可依,心虽略放。想起项明被官差抓去,仍是难过。每日均盼丈夫回家商计,并作项明万一能够逃回之想。先在门前眺望便为此事。


杜甫听完前情,好生愤恨。杨氏再三温言劝说,才去安歇。


第二日一早,杜甫把高适所赠银两带了一半在身旁,骑上飒露马,由城外寻到城里,四处访问项明的下落。到第四天上才打听出,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十日前命手下偏将来京进贡,并送杨氏五家礼物。事情刚完,抬送贡品礼物的夫役突然逃亡了好几十。那偏将因要抬送大批布帛、兵器回去,仗着杨家势力,立逼当地官府要人,限期又紧,非但寻常百姓遇上抓夫役的官差不能幸免。稍差一点的豪家佃户也被抓去了好些。只两天工夫便把夫役抓齐,赶了回去,料知项明也在其内,只得罢了。


杨氏见项明再来己是无望,力言来日大难,纵有崔、杨两家至戚可依,官都不大,年荒世乱,前途难料。要杜甫早打主意,莫与城中友人断了来往。杜甫留杨氏一人在家本不放心,近又怀孕,更恐过劳。知道邻妇两个儿子均早应了征役,年老无依,便把她找来,与杨氏做伴,助理家务。杨氏虽愁缺粮,因见邻妇贫苦,丈夫又不放心,也就依了。


杜甫此外无路,只得又往城内作客,过上十天半月才回家去看望一次,东食西宿,并无定所,开头还有现成马骑,后因草料太贵,马又被一贵官看中,托人来说。杜甫见对方意欲倚势强买,心中有气,将好友所赠的爱马转卖与人也非所愿。知道自己决保不住,便拿去转送给汝阳王李。杜甫虽然无马可骑,李-回赠银米却颇丰厚,估计足可度岁,直到明年春荒衣食均可无虑,忙将其他礼物一齐送回,在家中住了几天。正觉时近隆冬,天会这样温暖,忽然连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雪住以后天便奇寒。本来不想进城,无奈李-十一月底寿日,左丞韦济邀了一些朝士要作消寒之会,也早说好,不能失约。杨氏见积雪凝寒,路更难行。虽不放心他去,因杜甫回时与人约定,力言无妨,非去不可,只好给他多添了两件衣服。


杜甫头戴风帽,身穿重棉,刚离家门,虽觉天寒风冷,尚未在意。等上了进城大道,偶然一脚踏空,沙的一声脚便深陷雪内,人也几乎滑倒。越往前走越费事,风势又大,身上早无余温。脸和刀刮一样生疼,双手稍由袖中伸出,便冻得刺骨。最难受是晨旭初上,寒钊凛冽,雪花映日,刺目难睁。一阵连一阵的西北风吹得人举步皆难,常被逼得倒退。稍不留意便把气闭住。勉强挣扎了一段,仿佛骨髓都要冻凝。实在无法上路,只好退回。到家略微喘息,杨氏又给他冲了一碗姜汤喝下,才得缓过气来。


午饭后,夫妻二人正在围炉闲谈,狂风呼呼中,微闻门前雪地里入声嘈杂。宗文忽然冻着一张小脸跑进,喘吁吁道:“张尚书派人来接爸进城呢。”


杜甫刚走到堂屋,便见一个头戴皮风帽。身穿羊裘的壮汉口里喷着热气走了进来。躬身行礼,说明来意。


原来杜甫日前经韦济先容(介绍),认识了几家朝贵。内中张均、张-都是故相张说之子。少年得志,又是宠臣,因杜甫赠张均的诗有“通籍蹄青琐,亨-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之句,赠张-的诗有“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之句,看了非常高兴,便想收为门客。其实,这两首诗只是当时相习成风的应酬之作。休说远不如杜甫那日由咸阳桥回来所写的《兵车行》和《前出塞》,比起平日写赠岑、高、郑虔诸友之作也差得多。但是,对仗工稳,词句典雅,又写出对方兄弟翰林一任刑部尚书,一尚宁亲公主,并在禁中建宅,恭维得体,恰合二人身份,因此得到赏识。张均昨日午后见快雪时晴,作了一首喜雪诗,很得意,想找杜甫和一首。先命人到郑虔家去接,听说人已回转杜陵,仍不肯罢。隔夜又命健仆备了舆马,次日一早速把杜甫接进城来。城里街坊有军校打扫,行人车马还可往来。城外那厚的雪,休说车马,人也难行。健仆先还不敢不去,后来连试两次,都走不通,只得据实回禀,张蝈恰来看他哥哥,便命从人用禁中自备的雪舫往接。这东西其形如船,下设铁橇,并附小轮,前后各有两名身穿皮衣裤、头戴皮兜的壮汉同撑铁篙,驶行大雪之上,往来如飞。本是禁中特制,专为隆冬滑雪之用。张-是驸马皇亲,也仿制了一只。


杜甫问完来意,自是盛情难却,忙向杨氏叮咛了几句,重换衣冠,起身上路。见那雪舫乃上等木材所制,经过良工雕绘,饰以金银,甚是坚固华贵。当中暖舱能容数人同坐,内外都是兽皮包围,蒙以罗绮。两边还各有一个可以卷落的暖帘,供人赏雪之用。锦茵绣垫已极温软,并还生着一熏笼的兽炭。只管风雪严冬,里面竟是温暖如春,哪有丝毫寒意!暗忖:“张均兄弟虽然少年通显,并未真个当权,已经如此豪侈,民力尽矣!”囚听舱底沙沙之声甚急,微掀窗帘往外一看,一眼望出去都是玉积银铺,更无杂色。远近树木更成了玉树琼林,银花璀璨,映日生辉。那丈许长的雪舫正和箭一般朝前驶去,冲激得舟旁舟后雪浪横飞,豪快无伦。晴日耀空之下,终南山顶泛采浮光,崖凹无雪之处仍又苍紫万状,景尤奇丽。这一路除了沿途大家园林之外,所有村落人家十九寒烟不袅,冻雀无声,柴门雪涌,路断人迹。被大雪压倒的茅顶败屋更是不断发现。心方慨叹,前面人声嘈杂,雪舫由快转慢,业已驶进城关。微闻道旁有人说道:“下大雪的第二天晚上,单这一带冻死雪里的就有二十多人。今早这样奇冷,死个把人又算什么!那是宫中雪车,莫要惹事,还不快走!”


杜甫忙掀暖帘一看,说话的两个商贩已由舟旁闪过,左近浅雪地里倒着一具死尸,几个路人正在指点叹息。心方一恻,舟已进城。城里街心只有薄薄一层冻硬了的干雪。舟行其上便磷磷乱响起来。杜甫听说冻死人这样多,舟轮又震得厉害,由不得发了呆,什么念头都无。正在出神,雪舫连经过几条街坊,已往路南一座朱门驶了进去。通行门内驰道,直达头层厅堂方始停住。


这是朱雀街西第二街第六坊(宣义坊)张均的住宅。燕国公张说的故第在朱雀街东第一街第四坊(永乐坊)内,规模更大(以上街坊均由北起)。因张说在日听术士说,老宅风水已破,将不利于子孙,特地另建这一所别宅,张均便住在其内。规模虽比原来相府稍差,里面的楼台亭馆、花木陈设却更华丽。


杜甫初意主人这样盛意殷殷,急不可待,定必在家等候。哪知人刚离舟走下,另一健仆便赶过来笑说:“主人往寻崔、于二位学士谈诗去了。明日还有赏雪午宴,请来客暂在客馆下榻,明晚相见。”


杜甫近一年来虽能忍气,但对这个共只见过一面的主人又不在家,自不愿在当地下榻,便告以晚间还有一个约会,因尚书飞舟见召,特先拜谒。既命明晚相见,正好抽空去应友人之约。此去仍在郑家居住,等明日午后专诚再来等语。张家健仆都知这位出身贵公子的主人脾气,照例是想到当时就要,事情一过又变成稀松平常。见来客坚持要走,郑家相隔又近,一呼可至,乐得减少麻烦。想备舆马相送,杜甫答以方才舟中大热,步行可看城中雪景,盛情心领,明日再烦通报。众健仆自又乐得省事,也未深劝。杜甫先因舟中熏笼火旺,密不通风,身上热极。城里的风又小得多,走到路上方觉头脑清凉、身上松快,并不觉冷。忽见转角一所富家后门里前后二人抬出好几只宰剥过的猪羊。冻硬的肉都成了灰白色。抬的人还在谈论。静心一听,大意是“今年秋旱冬寒,穷人冻饿而死的很多。富贵人家偏是满屋装酒,成群宰杀猪羊,任情糟蹋,毫不可惜。前些日天气太暖,好些鲜肉已全臭烂在厨房里。冻肉又不肯吃,却叫我们费事”等语。杜甫正想朱门酒肉这样暴珍,忽又瞥见一个冻死人倒卧路侧,全身紧缩,龇着一口黄牙,似在微笑,脸却干瘪成了土色,形态十分惨厉。实在不忍多看,忙用左袖掩着半面,一口气往郑家赶去。


郑虔轻不出门,见雪一住,杜甫就来,先甚高兴。及见杜甫满脸怒容,打着嚏喷,气冲冲说了当日见闻,也是气愤非常。这一双好友当晚连酒饭都没吃好,就去安歇。


次日西初,杜甫再往张家,又遇主人会客,令在别室暂候。候了个把时辰尚无动静。正觉去留两难,健仆忽请人座。到后一看,堂上酒绿灯红,室暖如春。华筵已设,甚是丰盛。十来个贵客朝臣已先坐好,却在下手给自己留了一个位子。只得随同主人举手让客,一揖就座。怀着满腹闷气,无可发泄。


三杯酒后,张均命人取来咏雪诗,与众传观。


杜甫见在座诸人诗还未看,先就夸好。等传到手里,更是高声朗诵,赞不绝口。那诗偏是庸俗堆砌,无一是处。越听越烦,连那样好的酒菜也不愿再吃了。刚勉强把诗接过,忽想起韦济平时再三嘱咐:要想得意,必须和光同尘的话。虽然强忍闷气,敷衍了几句,却不似旁人那样恭维。


张均的诗虽然富贵气重,流入庸俗,到底幼承家学,见闻颇多。一听便知杜甫言不由衷,心甚不快。席散,并未留他下榻,也无舆马相送。


杜甫装了半肚子的闷酒,冒着冬夜寒风,刚往回走,那一起接一起的朝贵车骑也由身旁赶过。道旁雪厚,难于远避。车马后面随风翻卷起来的干雪尘沙也似打向头脸之上,冰凉刺骨。好容易闪进道旁小巷,等这些朝贵的车马过完,赶到郑家。又和郑虔同饮了一阵,身子才暖和起来。


第二日便是李-的寿辰,贺客甚多。杜甫以一布衣为王府座上客,无形中已有了一个界线。加上这班趋炎附势的达官贵人、王孙公子非谄即骄,许多丑态更看不惯,觉着衮衮当朝都是此辈,国家元气焉得不伤?


跟着杜甫又应韦济消寒之约,到会的虽是斯文一派,人却势利非常,连一个崇尚虚无的韦济也未能免俗。宴会人多,更易受激。接连几次过去,连和李-、韦济、郑潜曜几个比较投缘的富贵朋友也是貌合神离,不喜常与往还了。不过,杜甫内心虽和富贵中人越离越远,无奈情势所迫,有时偏非去求他们不可,真个苦恼已极!


当年雪多,晴上几天,跟着又下,寒威非常凛冽。城外的人为雪所阻,城内行人也极稀少。直到腊月中旬,连出了几天好太阳,杜甫才踏着满地泥浆回家看望。本意开春以后便可耕种,到家才知那只耕牛竟早冻死,明年庄稼也种不成。空自失望,无计可施。


杨氏见所种稻粱已全旱死,收的一季麦子不够吃,把高适所赠银子和李-回送的财帛全数换了粮食,明年春荒原可度过,因见近邻两家饥寒交迫,奄奄待毙。本来不忍自吃那只冻毙的耕牛,便让邻人把牛抬去,宰割平分。另外还分赠了些粮食。存粮既有亏耗,那雪偏是下了一场又一场。近邻这些老弱妇孺除却在家等死更无活路,只得又把余粮陆续分与众人度命,连项明由山中采来的野菜草根也全散尽,方始天晴雪住。这一来,休说春荒,连残年都难度过,初意丈夫进城多日,必能带点银米回家,盼了好些天把人盼回,竟是两手空空,不由焦急起来。


杜甫伉俪情深,力言:“城里好些相识人,年终必有馈赠,我又送过他们一些诗,当不至于全数落空。郑广文(虔)那里近来虽不宽裕,年内还有两张画可卖,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可打个接济。你愁什么?”口里说着安慰话,想起年底缺粮,心却不由不急。勉强在家住了两日,重又赶进城去。


自来开口告人难,荒乱年间,人更势利。杜甫在长安住了这几年,饱尝世味辛酸,人情冷暖。初上来抱着一股勇气,觉着可找的人甚多,刚一望见城门,心却发起虚来。去向有钱人告贷须看时机,不能随便开口。只有郑虔乐于倾囊相赠,偏又不是富有。使他从中救人于心何忍?一路盘算,不知不觉还是到了郑家。无意中听一求画人谈起,明年正月王辰(八日),皇帝朝献太清宫,祭告玄元皇帝(老子)。癸已,朝享太庙,祭告唐室祖宗。甲午,又往南郊祭告天地。一连三天,要举行三个大典礼,不由心中一动,觉着:“求人不如求己。当此岁暮途穷之时,何不写下三篇《大礼赋》,借以进身,试它一下?另外,寻人借点银米,过年再打主意。”客去之后,和郑虔略一商量,两天之内便将三篇《大礼赋》连表作好,投入延恩匝内。第二日值李-来请赴宴,韦济、郑潜耀也在被请之列。杜甫便将赋稿请他们看。李、郑二人看完赋,同声夸好,各送了一些酒肉银米。第三日离年越近,刚准备要走,那些受过杜甫赠诗的朝贵看在韦济面上,每人又各送了一些礼物。杜甫知道郑虔暂时不短钱用,便把人家送来的酒肉糕果留了一些给他,雇车回转。


杜甫风雪残年饱载而归。全家安然度岁,还分送了好些东西与邻人。杨氏却想起这一年的见闻遭遇甚是胆怯,暗中打了一个主意。


过了年,正月初四,杜甫到城里相识人家去贺年,忙了好几天。刚赶回家,想和妻儿团聚些日,韦济忽然飞骑相召,立等上路,却不说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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