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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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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个附片,就大有关系了:“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即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据实参处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接下来再看德馨的亲笔信,只有短短的两行:“事已通天,恐尚有严旨,请速为之计。容面谈。”

“你看!”胡雪岩将信递了给螺蛳太太,“话没有说清楚,‘容面谈’是他来,还是要我去?”

“等我来问问看。”螺蛳太太将递信进来的丫头、由镜槛阁调过来的巧珠唤了来,关照她到中门上传话,赶到门房去问,藩司衙门来的专差,是否还在?如果已经走了,留下什么话没有?

这得好一陈工夫才会有回话,胡雪岩有点沉不住气了,起身蹀躞,喃喃自语:“严旨,严旨!是革职还是抄家?”

螺蛳太太一听吓坏了,但不敢现诸形色,只将一件大毛皮袍,一件贡缎马褂堆在椅子上,因为不管是德馨来,还是胡雪岩去,都要换衣服,所以早早预备在那里。

“‘速为之计’,怎么‘计’法?”胡雪岩突然住足,“我看我应该到上海去一趟。

“为啥?”

“至少我要把转运局的公事,弄清楚了,作个交代,不要牵涉到左大人,我就太对不起人了。”

“光是为这件事,托七姐夫就可以了。”

“不!还有宓本常,我要当面同他碰个头,看看他把上海的帐目,清理得怎么样了。”

商议未定之际,只见巧珠急急来报,德馨已经微服来访。胡雪岩急忙换了衣服,未及下楼,已有四名丫头,持着宫灯,前引后拥地将德馨迎上楼来。

胡雪岩在楼梯口迎着,作了一个揖,口中不安地说:“这样深夜,亲自劳步,真正叫我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弟兄,不必谈这些。”德馨进了门,还未坐定,便即说道:“文中堂怕顶不住了。”

“文中堂”便是文煜,现任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所以称之为“中堂”。

他是八旗中有名的殷实大户,发财是在福州将军任上。海内冲要重镇,都有驻防的将军,位尊而权不重,亦谈不到什么入息,只有福州将军例外,因为兼管闽海关,五口通商以后,福州

亦是洋商贸易的要地,税收激增,所以成了肥缺,文煜因为是恭王的亲戚,靠山甚硬,在这个肥缺上盘踞了九年之久,及至内调进京,又几次派充崇文门监督,这也是一个日进斗金的阔差,

数十年宦囊所积,不下千万之多。在阜康,他是第一个大存户,一方面是利害相共,休戚相关;一方面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所以从阜康出事以后,他一直在暗中支持,现在为邓承修一纸

“片奏”所参,纸包不住火,自顾不暇,当然不能再替胡雪岩去“顶”了。

“雪岩,”德馨又问:“文中堂真的有那么多款子,存在你那里?”

“没有那么多。”胡雪岩答说:“细数我不清楚,大概四五十万是有的。”

“这也不少了。”

“晓翁,”心乱如麻的胡雪岩,终于找到一句要紧话:“你看,顺天府据实奏报以后,朝廷会怎么办?”

“照定制来说,朝廷就不会听片面之词,一定是要文中堂明白回奏。”

“文中堂怎么回奏呢?”

“那就不知道了。”德馨答说:“总不会承认自己的钱,来路不明吧!”

“他历充优差,省吃俭用,利上滚利,积成这么一个数目;似乎也不算多。”

“好家伙,你真是‘财神’的口吻,光是钱庄存款就有四五十万,还不算多吗?”

胡雪岩无词以对,只是在想:文煜究竟会得到怎么一种处分?

“文中堂这回怕要倒楣。”德馨说道:“现在清流的气焰正盛,朝廷为了尊重言路,只怕要拿文中堂来开刀。”

胡雪岩一惊,“怎么?”他急急问道:“会治他的罪?”

“治罪是不会的。只怕要罚他。”

“怎么罚?罚款?”

“当然。现在正在用兵,军需孔急,作兴会罚他报效饷银。数目多寡就不知道了。”德馨语重心长地警告:“雪岩,我所说的早为之计,第一步就是要把这笔款子预备好。”

“哪笔款子?”胡雪岩茫然地问。

“文中堂的罚款啊!只要上谕一下来,罚银多少,自然是在他的存款中提的。到那时你就变成欠官款了,而且是奉特旨所提的官款,急如星火,想拖一拖不都不成。”

“喔!”胡雪岩心想,要还的公私款项,不下数千万,又何在乎这一笔?

但德馨的好意总是可感的,因而答说:“晓翁关爱,我很感激,这笔款子我这回一到上海,首先把它预备好,上谕一到,当即呈缴。”

“这才是。”德馨问道:“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来不及,后天走。”

“哪天回来?”

“看事情顺手不顺手。我还想到江宁去一趟,看左大人能不能帮我什么忙?”

“你早就该去了。”德馨紧接着说:“你早点动身吧!这里反正封典当这件事正在进行,公款也好,私款也好,大家都要看封典当清算的结果,一时不会来催。你正好趁这空档,赶紧拿

丝茧脱手,‘讲倒帐’就比较容易。”

“讲倒帐”,便是打折扣来清偿。任何生意失败,都是如此料理。但讲倒帐以前,先要准备好现款,胡雪岩一直在等待情势比较缓和,存货就比较能卖得比较好的价钱,“讲倒帐”的折

扣亦可提高。但照目前的情势看,越逼越紧,封典当以后,继以文煜这一案,接下来可能会有革职的处分,那时候的身分,一落千丈,处事更加困难,真如德馨所说的,亟应“速为之计”。

因此,等德馨一走,胡雪岩跟螺蛳太太重作计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说:“有句话叫做‘壮士断腕’,我只有自己斩掉一条膀子,人虽残废,性命可保。你看呢?”

“都随你!”螺蛳太太噙着眼泪说:“只要你斩膀子,不叫我来动手。”

“虽不叫你来动手,只怕要你在我的刀上加一把劲,不然斩不下来。这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

螺蛳太太一面流泪,一面点头,然后问道:“这回你以上海,预备怎么办?”

“我托应春把丝茧全部出清,款子存在汇丰银行,作为讲倒帐的准备金。

再要到江宁去一趟。请左大人替我说说话,官款即令不能打折扣,也不要追得那么紧,到底我也还有赚钱的事业,慢慢儿赚了来还,一下子都逼倒了,对公家也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螺蛳太太忽有意会,定神想了一下说:“你是说,譬如典当,

照常开门,到年底下结帐,赚了钱,拿来拉还公款,等还清了,二十几家典当还是我们的?“

胡雪岩失笑了,“你真是一手只如意、一只手算盘,天下世界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他说,“所谓‘慢慢儿赚了来还’,意思是赚钱的事业,先照常维持,然后再来估价抵还公款。”

“这有啥区别呢?迟早一场空。”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声音非常凄凉。

“虽然迟早一场空,还是有区别的。譬如说:这家典当的架本是二十万两,典当照常营业,当头有人来赎,可以照二十万两算;倘或关门不做生意了,当头只好照流当价来估价,三文不

值两文,决不能算二十万两,不足之数,仍旧要我们来赔,这当中出入很大。这样子一说,你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不过,”螺蛳太太问道:“能不能留下一点来?”

“那要看将来。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来才晓得,现在言之过早。”

螺蛳太太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出一番极紧要的话来:“从十月底到今天,二十天的工夫,虽然天翻地覆,总当做一时的风波,除了拿老太太搬城外去住以外,别的排场、应酬,不过规

模小了点,根本上是没有变。照你现在的打算,这家人家是非拆散不可了?”

听得这话,胡雪岩心如刀割,但他向来都是先想到人家,将心比心,知道螺蛳太太比他还要难过,眼泪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而已。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该先安慰螺蛳太太,“我同你总归是拆不散的。”

他说,“不但今生今世,来世还是夫妻。”

螺蛳太太的强忍着的眼泪,哪禁得起他这样一句话的激荡!顿时热泪滚滚,倚着胡雪岩的肩头,把他的湖绉皮袍湿了一大片。

“罗四姐,罗四姐,”胡雪岩握着她的手说:“你也不要难过。荣华富贵我们总算也都经过了,人生在世,喜怒哀乐,都要尝到,才算真正做过人。

闲话少说,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这件事,便是遣散姬妾。两个人秘密计议已定,相约决不让第三者知道,包括胡太太在内,都不能知道,只等胡雪岩上海回来,付诸实行。

“你看,”胡雪岩突然问道:“花影楼的那个,怎么样?”

花影楼住的是朱姨太,小名青莲,原是绍兴下方桥朱郎中的女儿。朱郎中是小儿科,只为用药错误,看死了周百万家三房合一的七岁男孩,以致官司缠身,家道中落。朱郎中连气带急,

一病而亡,周百万家却还不放过,以至于青莲竟要落入火坑。幸而为胡雪岩看中,量珠聘来,列为第七房姬妾。

螺蛳太太不明白他的话,愣了一下问道:“你说她什么怎么样?没头没脑,我从哪里说起?”

“我是说她的为人。”

“为人总算是忠厚的。”螺蛳太太答说:“到底是郎中的女儿,说话行事,都有分寸。”

“你看她还会不会生?”

问到这话,螺蛳太太越发奇怪,“怎么?”她问:“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来?”

“你弄错了。”胡雪岩说:“你光是说她会生不会生好了。”

“只要你会生,她就会生。圆脸、屁股大,不是宜男之相?”

“好!”胡雪岩说:“周少棠的独养儿子,本来在洋行里做事,蛮有出息的,哪晓得还没有娶亲,一场春瘟死掉了。周少棠今年五十四,身子好得

出奇,我想青莲如果跟了他,倒是一桩好事。“

“你怎么想出来的?”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会说:“好事倒是好事,不过周太太愿意不愿意呢?”

“愿意。”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

“你问过他?”

“是啊。不然怎么会晓得?”

“这也许是嘴里的话。

“不!我同少棠年纪轻的时候,就在一起,我晓得他的为人,有时候看起来油腔滑调,其实倒是实实惠惠的人,对我更不说假话。”

“那好。”螺蛳太太说:“不过青莲愿不愿意,就不晓得了。等我来问问她看。”

“我看不必问,一问她一定说不愿。”胡雪岩用感慨的声音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别的不必说了,到时候,她自会愿意。”

胡雪岩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到了上海,哪里都不住,到城里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为的是隐藏行迹,租界上熟人太多,“仕宦行台”的茶房头脑,更是见多识广,岂能没有见过鼎鼎

大名的“胡财神”?所以要遮掩真相,只有隐身在远离租界的小客栈中。

安顿既定,派跟班去通知古应春来相会。古应春大出意外,但亦不难体会到胡雪岩的心境,所以尽管内心为他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但见了面神色平静,连“小爷叔为啥住在这里”

这么一句话都不问。

“七姐怎么样?身子好一点没有?”

“还好。”

“我的事情呢?”胡雪岩问:“她怎么说?”

“她不晓得。”

“不晓得?”胡雪岩诧异:“怎么瞒得住?”

“多亏瑞香,想尽办法不让她晓得。顶麻烦的是报纸。每天送来的《申报》,我总先要看过,哪一张上面有小爷叔的消息,就把这张报纸收起来,不给她看。”

“喔!”胡雪岩透了一口气,心头顿感轻松,他本来一直在担心的是,见了七姑奶奶的面,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她,现在不必担心了。

接下来便谈正事。胡雪岩首先将他所作的“壮士断腕”的决定,告诉了古应春,当然也要问问他的看法。

“小爷叔己下了决心,我没有资格来说对不对,我日日夜夜在想的是,怎么样替小爷叔留起一笔东山再起的本钱……”

“应春,”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胡某人之有今天,是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两个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的机会凑成功的。试问,天时、地利、人各,我

还占得到哪一样?就算占全了,也不会再有那样两个机会了。”

“小爷叔说的是两个机会是啥?一个大概是西征,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海禁大开。当时懂得跟外国人打交道的,没有几个,现在呢?

懂洋务的不晓得有多少,同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不但晓得他们的行情,而且连洋人那套吃中国人的决窍都学得很精了,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做市面?再说,中国人做生意要靠山。“胡雪

岩摇摇头换了个话题,”你说要替我留一

笔钱,我只好说,盛情可感,其实是做不到的。因为我的全部帐目都交出去了,象丝茧两样,都有细数,哪里好私下留一部分?“

“办法还是有。”古应春说:“顶要紧的一点是,丝茧两项,小爷叔一定要坚持,自己来处理。”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现在一步都错不得,东西虽然在我手里,主权已经不是我的了。我们有户头,卖不卖要看刘抚台愿意不愿意,他说价钱不好,不卖,我们没有话说。”

“价钱好呢?”

“好到怎样的程度?”胡雪岩脱口相问,看古应春不作声,方又说道:“除非价钱好到足抵我的亏空有余,我马上可以收回,自己处理。无奈办不到,只有请刘抚台出面来讲折扣,那就

只好由他作主了。”

“不过,刘抚台一时也未见得找得到主顾。”

“不错,我也晓得他找不到。我原来的打算是,他找不到,就拖在那里,拖它几个月,或者局面好转了,或者洋商要货等不及了,行情翻醒,或放我们可以翻身。不过照目前的情形看,

再拖下去,会搞得很难看。”

于是胡雪岩将言官参劾,可能由文煜的案子,牵连到他受革职处分的情形细说了一遍,接着又细谈此行的目的。

“我这趟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丝茧的买主,你有没有?”

“有。就是价码上下,还要慢慢儿磨。”

“不要磨了。我们以掮客的身分,介绍这生意。刘抚台答应了,佣钱照样也要同他说明。”

“那么刘抚台呢?”古应春问:“佣金是不是也要分他一份?”

“当然,而且应该是大份。不过,这话不便同他说明,一定要转个弯。”

“怎么转法?是不先跟德藩台去谈?”

“不错,要先同德晓峰谈。我同他的关系,你是晓得的,既然你有了户头,我们马上打外电报给他。”

“这要用密电。”

“是的。”胡雪岩说:“临走以前,我同他要了一个密码本,而且约好,大家用化名。”

“那就很妥当了。”

接下来,古应春便细细地谈了他所接洽的户头,有个法国的巨商梅雅,开的条件比较好。胡雪岩听完以后,又问了付款的办法、担保的银行,认为可以交易,但仍旧追问一句:“比梅雅

好的户头还有没有?”

“没有。”

“好!就是他。”胡雪岩又说:“至于佣金,你的一份要扣下来,我的一份,归入公帐。”

“我的也归公帐。”

“不必,不必!我是为了显我的诚心诚意,你又何必白填在里头?如果说,折扣打下来,不足之数仍旧要在我身上追,你这样做,让我少一分负担,犹有可说,如今总归是打折了事,你

这样做,于我没啥好处,连我都未必见你的情。至于旁人,根本不晓得你不要佣金,就更不用谈了。”

“我是觉得我应该同小爷叔共患难……”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说了。”胡雪岩拿他的话打断,“铜钱掼到水里还听个响声,你这样牺牲了都没有人晓得,算啥?”

“好吧!”古应春另外打了主意,不必说破,只问:“电报什么时候打?”

“现在就打,你先起个稿子看。”

古应春点点头,凝神细想了一会说:“佣金的话,怎么说法?”

“这先不必提,你只报个价,叙明付款办法,格外要强调的是,没有比这个价钱更好的了。如果刘抚台有意思,由你到杭州同他当面接头,那时候再谈佣金。”

“小爷叔,你自己回去谈,不是更妥当吗?”

“不!第一,我要到江宁去一趟;第二,这件事我最好不要插手,看起来置身事外,德晓峰才比较好说话。”

“好!我懂了。”

于是唤茶房取来笔砚,古应春拟好一个电报稿,与胡雪岩斟酌妥当,然后取出密码本来,两人一起动手,翻好了重新誊正校对,直到傍晚,方始完事。

“我马上去发,否则,电报局要关门了。”古应春问:“小爷叔是不是到我那里去吃饭,还是苦中作乐,去吃一台花酒?”

“哪里有心思去吃花酒?”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出去逛逛,随便找个馆子吃饭,明天再去看七姐。”

“也好。”于是胡雪岩连跟班都不带,与古应春一起出了客栈,先到电报局发了密电,安步当车,闲逛夜市。

九少年绮梦走过一家小饭馆,胡雪岩止住了脚,古应春亦跟着停了下来。那有饭馆的金字招牌,烟熏尘封,已看不清是何字号,进门炉灶,里面是一间大厅,摆着二三十张八仙桌,此时

已将歇市,冷冷清清的,只有两桌客人,灯火黯淡,益显萧瑟。古应春忍不住说:“小爷叔,换一家吧,或者到租界上去,好好找家馆子。这家要打烊了。”

“问问看。”说着,举步踏了进去。

跑堂的倒很巴结,古应春亦就不好意思打断人家的生意了。

“两位客人请坐,吃饭还是吃酒。”

“饭也要,酒也要。”胡雪岩问道:“你们这家招牌,是不是叫老同和?”

“是的。老同和。”

“老板呢?”胡雪岩问:“我记得他左手有六个指头。”

“那是我们老老板,去世多年了。”

“现在呢?小开变老板了?”

“老老板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现在是我们的老板娘。”

“啊!”胡雪岩突然双眼发亮,“你们老板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

“原来你这位客人,真正是老客人了。”跑堂的说道:“现在叫得出我们老板娘名字的,没有几个人。”接着,便回过去,高声喊道:“老板娘,老板娘!”

看看没有回音,古应春便拦住他说:“不必喊了。有啥好东西,随意配几样来,烫一斤酒。”

等跑堂离去,胡雪岩不胜感慨地说:“二十多年了!我头一回到上海,头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

“小爷叔好象很熟嘛!连老板女儿的小名都叫得出来。”

“不但叫得出来……”胡雪岩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种欲言双止的神态,又关涉到一个“女小开”,很容易今人想到,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如此寒夜,如此冷店,听这段故事,或者可以忘忧消愁。

就这样一转念间,古应春便觉得兴致好得多了。等跑堂端来“本帮菜”

的白肉、乌参,一个“糟钵头”的火锅,看到熊熊的青焰,心头更觉温暖,将烫好的酒为胡雪岩斟上一杯,开口说道:“小爷叔,你是什么都看得开的,吃杯酒,谈谈当年在这里的情形。”

正落入沉恩中的胡雪岩,啜了一口酒,夹了一块白肉送入口中,咀嚼了一会说:“不晓得是当年老板的手艺好,还是我的胃口变过了,白肉的味道,大不如前。”

“说不定两个原因都有。”古应春笑道:“还说不定有第三个原因。”

“第三个?”

“是啊!当年还有阿彩招呼客人。”

“她不管招呼,坐帐台。那时我在杭州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到上海来寻生意,城里有家钱庄,字号叫做源利,有个得力的伙计是我一起学生意的师兄弟,我到上海来投奔他,哪晓得为

他兄弟的亲事,他回绍兴去了,源利的人说就要回上海的,我就住在一家小客栈里等。一等等了十天,人没有等到。盘缠用光了,只好在小客栈里‘孵豆芽’。”

囊底无钱,一筹莫展,只好杜门不出,上海的俗语叫做“孵豆芽”。但

客栈钱好欠,饭不能不吃,他每天到老同和来吃饭,先是一盘白肉、一碗大血汤,再要一样素菜,后来减掉白肉,一汤一素菜,再后来大血汤变为黄豆汤,最后连黄豆汤都吃不起了,买

两个烧饼,弄碗白开水便算一顿。

“这种日子过了有七、八天,过不下去了。头昏眼花,还在其次,心里发慌,好象马上要大祸临头,那种味道不是人受的。这天发个狠,拿一件线春夹袍子当掉后,头一件事就是到老同

和来‘杀馋虫’,仍旧是白肉、大血汤,吃饱惠帐,回到小客栈,一摸袋袋,才晓得当票弄掉了……”

“掉在老同和了?”古应春插嘴问说。

“当时还不晓得。不过,也无所谓,掉了就掉了,有钱做新的。”胡雪岩停下来喝口酒,又喝了两勺汤,方又说道:“到第二天,出了怪事,有个十二三岁的伢儿,手里捧个包裹,找到

我住的那间房,开口说道:”客人,客人,你的夹袍子在这里。‘一看,这个伢儿是老同和小徒弟。我问他:“哪个叫你送来的?’他说:”客人,你不要问。到我们店里去吃饭,也不要讲

我送衣服来给你。‘我说:“为啥?’他说:”你不要问,你到店里也不要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然有人会打死我。‘“

“有这样怪事!”古应春兴味盎然地问:“小爷叔,你总要逼他说实话罗!”

“当然。”胡雪岩的声音也很起劲了,“我当时哄他,同他说好话,他就是不肯说,逼得我没法子,只好耍无赖,我说:我不说,我也要打死你,还要拿你当小偷,送你到县衙门去打屁

股,你说了实话,我到你店里吃饭,一定听你的话,什么话都不说。两条路,随你自己挑。”

“这一来,便把实话逼出来了?”

“当然。那个小徒弟叫阿利,是阿彩的表弟,我的夹袍子,就是阿彩叫他送来的。原来……”

原来胡雪岩掏钱惠帐时,将当票掉落在地上,至晚打烊,阿利扫地发现,送交帐台。阿彩本就在注意胡雪岩,见他由大血汤吃到黄豆汤,而忽然又恢复原状,但身上却变了“短打”,便

知长袍已送入当铺。于是,就悄悄赎了出来,关照阿利送回。特为交代,要守秘密,亦望胡雪岩不必说破,倒不是怕她父亲知道,是怕有人当笑话去讲。

“照此说来,阿彩倒真是小爷叔的红粉知己了。”古应春问道:“小爷叔见了她,有没有说破?”

“从那天起,我就没有看见她。”胡雪岩说:“当时我脸皮也很薄,见了她又不能还她钱,尴尬不尴尬?我同阿利说:请你代我谢谢你表姐。她替我垫的钱,我以后会加利奉还。”

不道此一承诺竟成虚愿。大约一年以后,胡雪岩与杨昌浚重逢,开始创业,偶然想到其事,写信托上海的同业,送了一百两银子到老同和,不道竟碰了一个钉子。

“那次是怪我的信没有写对。”胡雪岩解释其中的缘故:“信上我当然不便说明缘故,又说要送给阿利或者女小开阿彩,人家不知道是啥花佯,自然不肯收了。”

“那么,以后呢?小爷叔一直在上海,莫非自己就不可以来一趟?”

“是啊!有一回我想起来了,用个红封袋包好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正要出门,接到一个消息,马上把什么要紧的事,都掼在脑后了。”

“什么消息?”古应春猜测着:“不是大坏,就是大好。”

“大好!”胡雪岩脱口答说:“杭州光复了。”

“那就怪不得了。以后呢?以后没有再想到过?”

“当然想到过。可惜,不是辰光不对,就是地方不对。”

“这话怎么说。”

“譬如半夜里醒过来,在枕头上想到了,总不能马上起床来办这件事,这是辰光不对;再譬如在船上想到了,也不能马上回去办,这是地方不对。

凡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想到了,总觉得日子还长,一定可以了心愿。想是这样想,想过忘记,等于不想。到后来日子一长,这件事就想了起来,也是所谓无动于衰了。“

古应春深深点着头,“人就是这样子,什么事都要讲机会。明明一定办得到的事,阴错阳差,叫你不能如愿。”他心里在想胡雪岩今日的遭遇,也是一连串阴错阳差的累积,如果不是法

国构衅,如果不是左宗棠出军机,如果不是邵友濂当上海道,如果不是宓本常亏空了阜康的款子……这样一直想下去,竟忘了身在何地了。

“应春!”

古应春一惊,定定神问道:“小爷叔,你说啥?”

“我想,今天的辰光、地方都对了,这个机会决不可以错过。”

“啊,啊!”古应春也兴奋了,“小爷叔你预备怎么样来补这个情?”

“等我来问问看。”当下招一招手,将那伙计唤了来,先问:“你叫啥名字?”

“我叫孙小毛。”

“喔,”胡雪岩向古应春问道:“你身上有多少洋钱?”

“要多少?”

“十块。”

“有。”古应春掏出十块鹰洋,摆在桌上。

“孙小毛,”胡雪岩指着洋钱说:“除了惠帐,另外的是你的。”

“客人!”孙小毛睁大了眼,一脸困惑,“你说啥?”

“这十块洋钱,”古应春代为回答,“除了正帐,都算小帐。”

“喔唷唷!太多,太多,太多了!”孙小毛仍旧不敢伸手。

“你不要客气!”胡雪岩说:“你先把洋钱拿了,我还有话同你说。”

“这样说,我就谢谢了。客人贵姓?”

“我姓胡。”

“胡老爷,”孙小毛改了称呼:“有啥事体,尽管吩咐。”

“你们老板娘住在哪里?”

“就在后面。”

“我托你去说一声,就说有个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老板的朋友,想同她见个面。”

“胡老爷,我们老板在这里。”

“也好!先同你们老板谈一谈。”

孙小毛手捧十块鹰洋,转身而去,来了这么一个阔客,老板当然忙不迭地来招呼,等走近一看,两个人都有些发愣,因为彼此都觉得面善,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不是阿利?”

“你这位胡老爷是……”

“我就是当年你表姐叫你送夹袍子的……”

“啊,啊!”阿利想起来了,“二十多年的事了。胡老爷一向好?”

“还好,还好!你表姐呢?”胡雪岩问道:“你是老板,你表姐是老板娘,这么说,你娶了你表姐?”

“不是。”阿利不好意思地说:“是入赘。”

“入赘也好,娶回去也好,总是夫妻,恭喜,恭喜!”胡雪岩又问:“有几个伢儿?”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盆花,好极、好极!”胡雪岩转脸向古应春说道:“我这个把月,居然还遇到这样巧的一件事,想想倒也有趣。”

看他满脸笑容,古应春也为之一破愁颜,忽然想到两句诗,也不暇去细想情况是否相似,便念了出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时孙小毛远远喊道:“老板,老板你请过来。”

“啥事体,我在陪客人说话。”

“要紧事体,你请过来,我同你说一句话。”

阿利只好说一声,“对不起,我去去就来。”

等他去到帐台边,孙小毛又好奇又兴奋地说:“老板你晓得这位胡老爷是啥人?他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

“是啊!”

“哪个说的?”阿利不信,“胡财神多少威风,出来前前后后跟一大班人,会到我老同和来吃白肉?”

“是一个刚刚走的客人说的。我在想就是因为老同和,他才进来的。”

孙小毛又说:“你倒想想看,正帐不过两把银子,小帐反倒一出手八、九两。

不是财神,哪里会有这样子的阔客?“

“啊!啊!这句话我要听。”阿利转身就走,回到原处,赔笑说道:“胡老爷,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你老人家就是胡财神。”

“那是从前,现在是‘赤脚财神’了。”

“财神总归是财神。”阿利非常高兴地说:“今天是冬至,财神临门。

看来明年房了翻造,老同和老店新开,我要翻身了。“他又加了一句:”我们老丈人的话要应验了。“

“呃!”胡雪岩随口问说:“你老丈人怎么说?”

“我老丈人会看相,他说我会遇贵人,四十岁以后会得发,明年我就四十岁了。”

胡雪岩算了一下,他初见阿利是在二十七年前,照此算来,那里的阿利只有十三岁,而阿彩至少有十六七岁,记得她长得并不丑,何以会嫁一个十三岁的小表弟?一时好奇心起,便即问

:“你表姐比你大几岁?”

“大四岁。”阿利似乎猜到了胡雪岩的心思,“阿彩眼界高,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七岁,老姑娘的脾气怪,人人见了都怪她,只有……”

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不肯再说下去了。

“只有你不怕?”

“不是我不怕。我是从小让她呼来喝去惯了的,脾气好是这样,脾气坏也是这样,无所谓。”阿利停了一下又说:“后来我老丈人同我说:我把阿彩嫁给你,你算我女婿,也算我儿子。

你嫌不嫌阿彩年纪大?”

“你老丈人倒很开通,很体恤。”胡雪岩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只要阿彩不嫌我年纪小就好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都哈哈大笑,“妙,妙!”胡雪岩说,“再烫壶酒来。”

“胡老爷,我看,你如果不嫌委屈,请你同这位古老爷,到我那里坐坐。

今天做冬至,阿彩自己做了几样菜,你倒尝尝看。“

胡雪岩还未有所表示,古应春已拦在前面,“多谢,多谢!”他说:“辰我晚了,我们还有事,就在这里多谈一息好了。”

这话矛盾,既然有事,何以又能多谈?阿利听不出话中的漏洞。胡雪岩却明白,因为他们以前同洋人谈生意、办交涉是合作惯了的,经常使用这种暗带着机关的话,当面传递信息。胡雪

岩虽不知道他的本意何在,但暗示必须谢绝,却是很明白的,因而顺着他的语气说:“不错,我们还有要紧事情,明天再说吧!”

“那么,明天一定请过来。”阿利又说:“我回去告诉了阿彩,她一定也想见一见胡老爷。”

“好,好!”胡雪岩将话题宕开,“你们的房子要翻造了?”

“是的。要造马路了。房子前面要削掉一半。不过,地价有补贴的,左邻右舍大家合起来,平房翻造楼房,算起来不大吃亏。”

“翻造楼房还要下本钱?”

“是啊!就是这一点还要想法子。”

“翻造要花多少钱?”

“那要看情形。如果拿后面的一块地皮买下来,方方正正成个格局,总要用到一千五百银子。”

“你翻造了以后,做啥用场?老店新开,扩大营业?”

“想是这样想,要看有没有人合股。”阿利又说:“老店新开,重起炉灶,一切生财都要新置,这笔本钱不小。”

“要多少?”

“总也要一千五百银子。”

“那么,你股东寻着了没有?”

“倒有两三个在谈,不过谈不拢。”

“为啥?”

“合伙做生意,总要合得来才好。”阿利停了一下说:“阿彩不愿意。

她说,店小不要紧,自己做老板,自己捏主意,高兴多做,不高兴少做,苦是苦一点,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见不合,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阿彩的话你要听。”

“是啊,没办法,只好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才有办法。”古应春接口说了一句,举杯复又放下,从大襟中探手进去,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小爷叔,辰光到了。”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利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来。”

“明天来吃中饭。”古应春订了后约:“请你留张桌子。”

“有,有!”阿利一叠连声地答应,“胡老爷、古老爷,想吃点啥,我好预备。”

“我要吃碗‘带面’。”胡雪岩兴高采烈地说:“拣瘦、去皮、轻面、重洗、盖底、宽汤、免青。”

“所谓”带面“便是大肉面,吃客有许多讲究,便是”拣瘦“云云的一套”切口“。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不过回忆当年贱时的乐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而且颇以还记得

这一套”切口“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愉快。

顺路买了四两好茶叶,古应春陪胡雪岩在小客栈住夜长谈。他们都同意,这是此时此地,为胡雪岩排遣失意无聊的最好法子。

“应春,你为啥不愿意到阿彩那里去吃饭?”

古应春原以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不想他还是问了出来,那就不能不提醒他了。

“小爷叔,阿彩为啥‘高不成,低不就’?你想想他替你赎那件夹袍子,还不明白?”

胡雪岩一愣,回想当时情景,恍然大悟,低徊久久,才说了句:“看起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古应春很少听到胡雪岩这种“文绉绉”的语意说话,不由得笑了,“小爷叔,”他故意开玩笑:“如果你当时娶了阿彩,现在就是老同和的老板,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后来的一番事业。”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板,我一定也会把它弄成上海滩上第一家大馆子。”

“这话我相信。”

胡雪岩多日无聊,此时突然心中一动,想小施手段,帮阿得来“老店新开”,要轰动一时,稍抒胸中的块垒。但念头一转到阜康,顿时如滚汤沃雪,自觉是可笑的想法。

看他眼神闪烁、脸上忽热忽冷,古应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里,此时此地,心思决不可旁骛,因而决定提醒他一番。

“小爷叔,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其实到阿彩那里去吃一顿饭,看起来也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旧情,死灰复燃,而小爷叔你呢,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最容

易念旧,就算不会有笑话闹出来,总难免分你的心。是不是呢?”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还有,看样子当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她总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事隔多年,老夫老妻,也忘记掉了。不过,‘人比人,气煞人’,有小爷叔你一出现,阿利的短处,在阿

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

“啊,啊!”胡雪岩很不安地说:“亏得你想到,万一害他们夫妇不和,我这个孽就作得大了。”他停了一下又问:“应春,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要送阿利三千银子。我来替你料理妥当。不过,小爷叔,你明天要搬地方,省得纠缠。”

“搬到哪里?”

“还是搬到我那里去住,一切方便。”

“好!”胡雪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古应春回去安排,约定第二天上午来接。胡雪岩静下来想一想,三千两银子了却当年的一笔人情债,是件很痛快的事,所以这一夜很难得地能够恬然人梦。一觉醒来,漱洗甫毕,古

应春倒已经到了。

“你倒早。”

“想陪小爷叔去吃碗茶。”古应春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交关好,一觉到天亮。”

“大概是路上辛苦了的缘故。”

“也不光是这一点。”胡雪岩说:“实在说,是你提醒了我,这笔人情债能够了掉,而且干干净净,没有啥拖泥带水的麻烦,我心里很痛快,自然就睡得好了。”

“银票我带来了。”古应春又说,“我这么早来,一半也是为了办这件事。请吧,我们吃茶去。”

城里吃茶,照常理说,自然是到城隍庙,但胡雪岩怕遇见熟人,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走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较干净的茶馆,也不看招牌,便进去挑张桌子,坐了下来。

哪知“冤家路窄”,刚刚坐走便看到阿利进门。吃他们这行饭的,眼睛最尖不过,满面堆笑地前来招呼:“胡老爷!古老爷!”

“倒真巧!”古应春说:“请坐,请坐,我本来就要来看你。”

“不敢当,不敢当!古老爷有啥吩咐?”

古应春看着胡雪岩问:“小爷叔,是不是现在就谈?”

“稍微等一等。”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很兴奋地告诉胡雪岩: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后,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掉夹袍子来吃白肉的客人,竟然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胡

财神”。真是太不可恩议了。

“胡老爷,”阿利又说:“阿彩今天在店里,她是专门来等你老人家,她说她要看看胡老爷比起二十多年前,有啥不同的地方?”

“有啥不同?”胡雪岩笑道:“头发白了,皮肤皱了,肚皮鼓起来了。”

阿利忽然笑了,笑得很稚气,“胡老爷,”他说:“你不是说你自己,是在说阿彩,头发白了,不多;皮肤皱了,有一点;肚皮鼓起来了,那比胡老爷要大得多。”

“怎么?”胡雪岩说:“她有喜了?”

“七个月了。”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得意之情,现于辞色。

“恭喜,恭喜!阿利,你明年又添丁、又发财,好好儿做。”胡雪岩站起身来说:“我到街上逛一逛,等下再来。”

古应春知道他的用意,将为了礼貌起身送胡雪岩的阿利拉了一把,“你坐下来!”他说,“我有话同你说。”

“是!”

“啊利,遇见‘财神’是你的运气来了!可惜,稍为晚了一点,如果是去年这时候你遇见胡老爷,运气还要好。”说着,他从身上掏出皮夹子,取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伸了过来,“

阿利,你捏好,胡老爷送你的三千两银子。”

啊利愣住了!首先是不相信有人会慷慨到萍水相逢,便以巨款相赠的事,不过,“胡财神”的名声,加上昨夜小帐一赏八九两银子,可以改变他原来的想法。

但疑问又来了,这位“财神”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胡雪岩?会不会有什么言人的阴谋诡计在内?这最后的一种想法,便只有上海人才有,因为西风东渐以来,上海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

的花样,譬如保险、纵火烧屋之外,

人寿保险亦有意想不到的情节,而且往往是在穷人身上打主意,有人认丐作父,迎归奉养,保了巨额的寿险,然后设计慢性谋杀的法子,致之于死,骗取赔偿。这种“新闻”已数见不鲜

,所以阿利自然而然会有此疑虑。

不过,再多想一想,亦不至于,因为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令人凯觎的。但最后的一种怀疑,却始终难释,这张花花绿绿的纸头,是啥名堂?何以能值三千两银子?

原来古应春带来的是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上面除了行名是中国字以外,其余都是蟹行文。阿利知道钱庄的庄票,却从未见过外国银行的支票,自然困惑万分。

古应春当然能够了解他呆若木鸡的原因。事实是最好的说明,“阿利!”

他说,“我们现在就到外滩去一趟,你在汇丰照了票,叫他们开南市的庄票给你。”南市是上海县城,有别于北面的租界的一种称呼。

原来是外国银行的支票,阿利又惭愧,又兴奋,但人情世故他也懂,总要说几句客气话,才是做人的道理,想一想答道:“古老爷,这样大的一笔数目,实在不敢收。请古老爷陪了老爷

一起来吃中饭,等阿彩见过了胡老爷再说。”

“谢谢你们。胡老爷今天有事,恐怕不能到你们那里吃饭。你先把支票收了,自己不去提,托钱庄代收也可以。”古应春问道:“你们是同哪一家钱庄往来的?”

“申福。”

“喔,申福,老板姓朱,我也认识的。你把这张票子轧到申福去好了。”

这一下越见到其事真实,毫无可疑。但老同和与申福往来,最多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子,突然轧进一张三千两的支票,事出突兀,倘或申福问到,这张票子怎么来的?应该如何回答?

“怎么?”古应春看到他阴阳怪气的神情,有些不大高兴,“阿利,莫非你当我同你开玩笑?”

“不是,不是!古老爷,你误会了,说实话,我是怕人家会问。”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原来他替胡雪岩与洋人打交道,购买军火,以及他自己与洋商有生意往来,支付货款,都开外国银行的支票,在钱庄里的名气很大,他的英文名字叫William,

昵称Billy,那些喜欢“寻开心”的“洋行小鬼”,连他的姓在内,替他起了个谐音的外号叫“屁股”。申福钱庄如果问到这张支票的来历,阿利据实回答,传出去说胡雪岩的钱庄倒了人家

的存款,自己依旧大肆挥霍,三千两银子还一个人情债,简直毫无心肝。

这对胡雪岩非常不利,不能不慎重考虑。

情势有点尴尬,古应春心里在想:人不能倒霉,倒起霉来,有钱都会没法子用。为今之计,只有先把阿利敷衍走了,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阿利,你先把这张支票拿了。回头我看胡老爷能不能来?

能来,一起来,不能来,我一个人一定来。支票是轧到申福,还是到汇丰去提现,等我来了再说。“

“古老爷,”阿利答说:“支票我决不敢收,胡老爷一定请了来,不然我回去要‘吃排头’。”因为人家已经知道他怕老婆,所以他对可能会挨阿彩的骂,亦无需隐讳了。

“好!好!我尽量办到。你有事先请吧!”

等阿利殷殷作别而去,胡雪岩接着也回来了,古应春半刚才的那番情形,

约为提了一下,表示先将胡雪岩送回家,他另外换用庄票,再单独去赴阿利之约。

“不必多跑一趟了。我带了十几张票子在那里,先凑了给他。我们先回客栈。”

到得客栈,胡雪岩打开皮包,取出一叠银票,两张一千、两张五百,凑成三千,交到古应春手里时,心头一酸,几乎掉泪——自己开钱庄,“阜康”

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如今分文不值,要用山西票号的银票给人家,真正是穷途末路了。

古应春不曾注意到他的脸色,拿起四张庄票,匆匆而去,在客栈门口,跨上一辆刚从日本传来的“东洋车”,说一声“老同和”,人力车硬橡皮轮子,隆隆然地滚过石板呼,拉到半路,

听见有人在叫:“古老爷,古老爷!”

一听声音,古应春心想,幸而是来替人还人情,倘或是欠了人家的债,冤家路窄,一上午遇见两次,真是巧了。

“停停,停停!”等东洋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阿利也就迎上来了。

“车钱到老同和来拿。”车夫是阿利认识的,关照了这一句,他转脸对古应春说:“古老爷,我家就在前面弄堂里,请过去坐一坐。胡老爷呢?”

“他有事情不来了。”古应春问:“你太太呢?”

“现在还在家,等一下就要到店里去了。”

古应春心想,在他店里谈件事,难免惹人注目,倒不如去他家的好,于是连连点头:“好!好!我到你家里去谈。”

于是阿利领路走不多远,便已到达。他家是半新不旧的弄堂房子,进石库门是个天井,阿利仰脸喊道:“客人来了!”

语声甫毕,楼窗中一个中年妇人,探头来望,想必就是阿彩了。古应春不暇细看,随着阿利踏进堂屋,楼梯上已有响声了。

“阿彩,赶紧泡茶!”

“是你太太?”

“叫她阿彩好了。”

阿彩下楼,从堂屋后面的一扇门,挺着个大肚子闪了出来,她穿得整整齐齐,脸上薄施脂粉,含笑问道:“这位想来是古老爷?”

“不敢当。”

“胡老爷呢?”

“有事情不来了。”是阿利代为回答。

阿彩脸上浮现出的失望神色,便如许了孩子去逛城隍庙,看变把戏,吃南翔馒头、酒酿圆子,新衣服都换好了,却突然宣布,有事不能去了那样,直可谓之惨不忍睹,以至于古应春不能

不将视线避了开去。

不过阿彩仍旧能若无其事地尽她做主妇的道理,亲自捧来细瓷的盖碗茶,还开了一罐虽已传到上海,但平常人家很少见的英国“茄力克”纸烟。

显然,她是细心安排了来接待胡雪岩的。

但如说她是“接财神”,古应春便觉得毫无歉意,探手入杯,将一把银票捏在手里,开口问道:“阿利老板,你贵姓?”

“小姓是朱。”

“喔,”古应春叫一声:“朱太太,听说你们房子要翻造,扩充门面,胡老爷很高兴,他有三千两银子托我带来送你们。”

其实阿彩亦非薄漂母而不为,而是“千金”与“韩信”之间,更看重的

是后者。从前一天晚上,得知有此意外机缘之后,她就有种无可言喻的亢奋,絮絮不断地跟阿利说,当时她是如何看得胡雪岩必有出息,但也承认,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创这么一番大事

业,而这番大事业又会垮于旦夕之间,因而又生了一种眼看英雄末路的怜惜。这些悲喜交集的复杂情绪夹杂在一起,害得她魂梦不安了一夜。

及至这天上午,听阿利谈了他在茶馆中与胡雪岩、古应春不期而遇的经过,以及他对那张汇丰银行支票的困惑,阿彩便嗔怪他处理不当,照她的意思是,这笔巨款尽可不受,但不妨照古

应春的意思,先到汇丰银行照一照票,等证实无误,却不必提取,将古应春请到老同和或家里来,只要缠住了古应春,自然而然地也就拉住了胡雪岩。

她的判断不错,古应春一定会来,但胡雪岩是否见得到,却很难说,因而患得患失地坐立不安,到此刻她还不肯死心,心里有句话不便说出来:“你三千两银子除非胡老爷亲手送给我我

不会收。”

就因为有这样一种想法,所以她并未表示坚辞不受,彼此推来让去,古应春渐渐发觉她的本意,但当着阿利,他亦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作个暗示。

“朱太太,”他说:“胡老爷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心境我很清楚,如果早些日子,他会很高兴来同你谈谈当年落魄的情形,现在实在没有这种心情,也没有工夫。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

了掉一桩心事,就是体谅他,帮他的忙;等他的麻烦过去,你们老同和老店新开的时候,我一定拉了他来道喜,好好儿吃一顿酒。”

“是的,是的。”阿彩口中答应着,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只是随口附和,心中别有念头,等古应春说完,她看着她丈夫说:“你到店里去一趟,叫大司务把菜送了来,请古老爷在家里

吃饭。”

“不必,不必!”古应春连连摇手,“我有事。多谢!多谢!”

“去啊!”阿彩没有理他的话,管自己催促阿利。

阿利自然奉命唯谨,说一声:“古老爷不必客气。”掉头就走。

这是阿彩特意遣开丈夫,有些心里的话要吐露,“古老爷,”她面色深沉地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会遇见二十几年前的老客人;更没有想到,当年当了夹袍来吃饭的客人

,就是名气这样子大的胡财神。古老爷,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着,因为这桩事情,想起来想不完。”

说着,将一双眼睛低了下去,眼角微显晶莹,似乎泪水要流出来。

古应春当然能体会她的心情,故意不答,他觉得既不能问,更不能劝慰,只要有这样一句话,她的眼泪就会忍不住,惟有保持沉默,才能让她静静地自我克制。

果然,停了一会,阿彩复又抬眼,平静地说道:“古老爷,请你告诉胡老爷,我决不能收他这笔钱,第一,他现在正是为难的时候,我收了他的这笔钱,于心不安;第二,我收了他的这

笔钱,变成我亏欠他了,也没有啥好想的了。”

古应春觉得事态严重了,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三千两银子,可能会引起他们夫妇之间的裂痕。转念到此,颇为不安,也深悔自己多事。

细细想去,要割断她这一缕从云外飘来的情丝,还是得用“泉刀”这样的利器,于是他说:“朱太太,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气的话,如果说,胡老爷现在三千两银子部花不起,你未免太小

看他了。朱太太,”古应春将声音压得低低地,同时两眼逼视着她,“我有两句肺腑之言,不晓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只怕我说得太直。”

“不要紧,没有旁人在这里。”

这表示连阿利不能听的话都能说,古应春便不作任何顾忌了,“朱太太,”

他说:“三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日,而况是号称财神的胡老爷送你的,更何况人家是为了完当年的一笔人情债,送的人光明正大,受的人正大光明。

朱老板如果问一句:你为啥不收?请问你怎么同他说?“

阿彩根本没有想到阿利,如今古应春提出来一问,才发现自己确有难以交代之处。

见她语塞,古应春知道“攻心”已经生效,便穷追猛打地又钉一句:“莫非你说,我心里的那段情,万金不换,三千两算得了什么?”

“我当然有我的说法。”

这是遁词,古应春觉得不必再追,可以从正面来劝她了。

“不管你怎么说,朱老板嘴里不敢同你争,心里不会相信的。这样子,夫妇之间,就有一道裂痕了。二十几年的夫妇,你肚皮里还有个老来子,有这三千两银子,将老同和老店新开,扩

充门面,兴兴旺旺做人家,连你们死掉的老老板,在阴世里都会高兴。这种好日子不过,要自寻烦恼,害得一家人家可能会拆散,何苦?再说,胡老爷现在的环境,几千银子还不在乎,精神

上经不起打击,他因为能先还笔人情债,心里很高兴,昨天晚上睡了个把月以来从没有睡过的好觉。倘或晓得你有这种想法,他心里一定不安,他现在经不起再加什么烦恼了。总而言之,你

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帮他的忙。不然,说得不客气一点,等于存心害他!朱太太,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了,而且有儿有女,闹出笑话来,不好听。”

这长篇大套一番话,将想得到的道理都说尽了,阿彩听得惊心动魄,终于如梦方醒似地说了一句:“我收!请古老爷替我谢谢胡老爷。”

“对啊!”古应春大为欣慰,少不得乘机恭维她几句:“我就晓得你是有见识、讲道理、顾大局的人。朱太太,照你的面相,真所谓‘地角方圆’,是难得的福相,走到一步帮夫运,着

实有一番后福好享。”

说着,他将捏在手里的一把银票摊开来,三张“蔚丰厚”,一张“百川通”,这两家票号在山西帮中居领袖地位,联号遍布南北,商场中无人不知的。

“朱太太,你收好。”

“古老爷,其实你给我阜康的票了好了。”

阿彩也知道阜康已经在清理,票款能收到几成,尚不可知,所以如此说法,亦依旧是由于一种不愿接受赠款的心理。古应春明白这一点,却正好借此道出胡雪岩的心境。

“朱太太,这四张银票,是胡老爷身上摸出来的。不过一个多月以前,阜康的名气比蔚丰厚、百川通响亮得多,而现在,只好用人家的票子了。你倒想,换了你是他,还人啥心思回想当

初当了夹袍子来吃白肉的情形?”

阿彩爽然若失,慢条斯理地一面理银票,一面说道:“胡老爷自然不在乎这三千银子,不过在我来说,总是无功受禄。”

“不是,不是!我想你们在城隍庙听说书,总听过韩信的故事,一饭之恩,千金以报,没有哪个说漂母不应该收。”

“那,我就算漂母好了,人家问起来……”

“喔,喔,”古应春被提醒了,急急打断她的话说:“朱太太,有件事,请你同朱老板一定要当心,千万不好说:胡财神送了你们三千两银子。那一来,人家会说闲话。这一点关系重大

,切切不可说出去。千万,千万。”

见他如此郑重叮嘱,阿彩自然连连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古老爷,”阿彩说道:“我晓得你事情忙,不留你吃饭了。不过,古老爷,你要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改天我要给古太太去请安。”

“请安不敢当。内人病在床上,几时你来陪她谈谈,我们很欢迎。”

古应春留下了地址,告辞出门,回想经过,自觉做了一件很潇洒的事,胸怀为之一宽。

十不堪回首见了七姑奶奶,彼此都有隔世之感,两人对望着,忍不住心酸落泪——一个月不见,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但自己并不在意,要看了对方,才知道忧能伤人,尤其是胡雪岩,

想到病中的七姑奶奶,为他的事焦忧如此,真忍不往想放声一恸。

每一回见了面,七姑奶奶第一个要问的是胡老太太,只有这一次例外,因为她怕一问,必定触及胡雪岩伤心之处,所以不敢问。但螺蛳太太却是怎么样也不能不问的。

“罗四姐呢?只怕也老了好多。”

“怎么不是!如今多亏她。”胡雪岩接下来谈了许多人情冷暖的境况。

七姑奶奶的眼圈红红的,不时有泪珠渗出来。

“息一息吧!”瑞香不时来打岔,希望阻断他们谈那些令人伤感的事,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用命令的语气说:“要吃药睡觉了。”

“喔,喔!”胡雪岩不免歉疚,“七姐,你好好儿息一息,心放宽来,有应春帮我,难关一定过得去。”

于是古应春陪着胡雪岩下楼,刚在书房中坐定,听差来报,有客相访,递上名片一看,是电报局译电房的一个领班沈兰生。

“大概是杭州有复电来了。”古应春将名片递给胡雪岩,“此人是好朋友,小爷叔要不要见一见?”

“不罗!”胡雪岩说,“我还是不露面的好。”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出书房到客厅去会沈兰生。

书房与客厅只是一墙之隔,房门未关,所以古、沈二人交谈的声音,清晰可闻。

“有两个电报,跟胡观察有关,我特为抄了一份送来。”是陌生的声音,当然是沈兰生。

接下来便没有声音了。胡雪岩忍不住从门缝中张望,原来没有声音是因为古应春正在看电报。

“承情之至。”古应春看完电报对沈兰生说:“如果另外有什么消息,不分日夜,务必随时见告。老兄这样子帮忙,我转告胡观察,一定会有酬谢。”

“谈不到此。我不过是为胡观察不平,能效绵薄,聊尽我心而已。”

“是,是。胡观察这两天也许会到上海来,到时候我约老兄见兄面。”

“好,好!我告辞了。”

等古应春送客出门,回到书房时,只见他脸色凝重异常,显然的,那两个电报不是什么好消息。

“应春,”胡雪岩泰然地问。“电报呢?怎么说?”

“竞想不到的事。”古应春将两份电报递给了他。

这两份电报是《申报》驻北京的访员发来的两道上谕,第一道先引述顺天府府尹周家楣,以及管理顺天府的大臣,左都御史毕道远的复奏,说奉旨彻查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在阜康福

存款的经过,指出有一笔存银四十六万两,其中十万两为前江西藩司文辉所有,而据文辉声称,系托文煜经手代存;另外三十六万两,帐簿上只注“文宅”字样,是否文煜所有,不得而知。

象这样的案子,照例“着由文煜明白回奏”。文煜倒说得很坦白,他在这二十年中,曾获得多次税差,自福建内调后,又数蒙派充“崇文门监督”,

廉傣所积,加上平日省俭,故在阜康福存银三十六万两。

上谕认为他“所称尚属实情”,不过“为数稍多”,责成他捐出十万一两,以充公用。这十万两银子,由顺天府自阜康福提出,解交户部。

“应春,”胡雪岩看完这一个电报以后说:“托你跟京号联络一下,这十万两银子,一定要马上凑出来,最好不等顺天府来催,自己送到户部。”

“小爷叔,”古应春另有意见,“我看要归入整个清理案去办,我们似乎可以观望观望。”

“不!这是一文都不能少的,迟交不如早交。”

“好!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我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古应春又说:“请先看了第二个电报再说。”

一看第二个电报,胡雪岩不觉色变,但很快地恢复如常,“这是给左大人出了一个难题。”他沉吟了一会问:“左大人想来已接到‘廷寄’了?”

“当然。”

“这里呢?”胡雪岩说:“明天《申报》一登出来,大家都晓得了。”

“明天还不会,总要后天才会见报。”

胡雪岩紧闭着嘴沉吟了好一会:“这件事不能瞒七姐。”

“是的。”古应春停了一下又说:“她说过,就怕走到这一步。”

“她说过?”

“说地。”古应春还能说出准确的日期,“四天以前跟我说的。”

“好!”胡雪岩矍然而起:“七姐能看到这一步,她一定替我想过,有四天想下来,事情看得很透彻了。我们去同她商量。”

于是古应春陪着他复又上楼。脚步声惊动了瑞香,蹑着足迎了出来,先用两指撮口,示意轻声。

“刚睡着。”

古应春还未答话,胡雪岩已拉一拉他的衣服,放轻脚步踏下楼梯。回到书房的胡雪岩,似乎已胸有成竹,说话不再是瞻顾踌躇的神气了。

“应春,你替我去跟沈兰生打个招呼,看要怎么谢他,请你做主。顶要紧的是务必请他不要张扬。”

“我刚才已经关照他了。”

“再钉一钉的好。顺便到集贤里去一趟,告诉老宓,我住在这里。”胡雪岩又说:“我趁七姐现在休息,好好儿想一想,等你回来,七姐也醒了,我们再商量。”

卧室中只有三个人,连瑞香亦不得其闻。七姑奶奶果然心理上早有准备,当胡雪岩拿电报给她看时,她平静地问:“是不是京里打来的?”

“是军机处的一道上谕。”古应春说:“让你说中了。”

“我变成乌鸦嘴了。”她问她丈夫说:“上谕不是啥七个字一句的唱本,我句子都读不断,总还有不认识的字,你念给我听!”

于是古应春缓慢地念道:“现在阜康商号闭歇,亏欠公项及多处存款,为数甚巨。该号商江西候补道胡光墉,着先行革职;即着左宗棠饬提该员,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多处公私等,赶

紧逐一清理。倘敢延不完缴,即行从重治罪。并闻胡光墉有典当二十余处,分设各省,茧丝若干包值银数百万两,存置浙省。着该督咨行该省督抚一一查明办理,将此谕令知之。”念完问道

:“听明白没有?”

“这还听不明白?”七姑奶奶抬眼说道:“小爷叔,恭喜、恭喜!比我

原来所想的好得多。“

胡雪岩一愣,古应春亦觉突兀,脱口问道:“喜从何来?”

“朝廷里把小爷叔的案子交给左大人来办,还不是一喜?”七姑奶奶说:“这是有人在帮小爷叔的忙。”

这一说,胡雪岩首先领悟,“真是旁观者清。”他说:“如说有人帮忙,一定是文中堂,他同恭王是亲戚。”

“嗯、嗯。”古应春问他妻子:“你说比你原来所想的好得多,你原来怎么想的?”

“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

“不!”胡雪岩的声音很坚决,“到了这步田地了,而且还要同你彻底商量,有话不必忌讳。”

“我原来以为革职之外,还要查抄。现在只左大人‘严行追究’,而且不是勒令完清,是勒令‘清理’,后面又说要左大人去公事给各省督抚,查明办理。照这样子看浙江刘抚台要听左

大人的指挥,要他查才查,不要他查就不查。这个出入关系很大。”

经七姑奶奶一说破,胡雪岩领悟到,其中大有关系。因为目前负清理全责的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虽出身淮军,但本人也是翰林,所以不愿依附李鸿章。话虽如此,由于与淮军的关系根深

,不免间接会受李鸿章的影响。胡雪岩既为李鸿章认作左宗棠的羽翼,必须加以翦除,那么期望刘秉璋能加以额外的援手,便等于缘木求鱼了。如今朝廷将阜康所欠公私各款交左宗棠逐一清

理,左宗棠便可直接指挥德馨办理,这一来对胡雪岩自然非常有利。

“七姐,你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如今该怎办,请你这位女诸葛发号施令。”

“小爷叔不要这么说。我出几个主意,大家商量,第一,应该打个电报给德藩台,让他心里有数;刘抚台管不到那么多了。”

“不错,这个电报马上要打。”

“左大人那里当然要赶紧联络。”七姑奶奶问:“小爷叔,你是自己去一趟呢?还是让应春去面真一切?”

“我看我去好了。”古应春自告奋勇,“小爷叔没有顶戴不方便。”

这话在胡雪岩是正中下怀。奉旨革职的人,当然只能穿便衣,这对左宗棠来说,倒是无所谓的事,但江宁是全国候补道最多的地方,为人戏称“群盗如毛”,一到华灯初上,城南贡院与

秦淮河房一带,碰来碰去的称号都是“某观察”,人家当然还是照旧相呼,但胡雪岩不知是默受,还是要声明,已是一介平民。这里尴尬的情势,能避免自然求不得。

因此,他即时说道:“对!应春请你辛苦一趟。见了左大人,你是第三者的地位,比较好说话。”

“是!我明天一早就走。还有啥话要交代?”

“你特别要为德晓峰致意,他很想走左大人的路子。左大人能在封疆大吏中,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

古应春也知道,德馨对升巡抚一事,非常热中,如果能找机会为他进言,并取得左宗棠的承诺,保他更上层楼,那一来德馨自然就会更加出力来帮胡雪岩的忙。

“不过,德藩台的复电,今天不到,明天一定会到,洋人那面,接不上头,似乎不大好。”古应春说:“丝能脱手,到底是顶要紧的一件大事。”

“现在情形不同了,归左大人清理,这批丝能不能卖,就要听他的了。”

胡雪岩紧接着说:“此所以你到江宁去最好,可以当面跟左大人谈。”

“如果备藩台复电来了,说可以卖呢?”

“那也要听左大人的。”

“事情不是这样办的。”七姑奶奶忍不住开口,“如今是洋人这面重要,价钱谈不拢不必谈,谈拢了又不能卖,要请示左大人,时间上耽误了,洋人或许会变卦。”

“七姐的话不错。”胡雪岩马上作了决定,“丝是一定要脱手的,现在不过价钱上有上落,日子也要宽几天。应春,你明天先把买主去稳住,你同他说,交易一定做得成,请他等几天。

现在洋人也晓得了,一牵涉到官场,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几天的工夫不肯等,根本就没有诚意,这种户头,放弃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好!我明天一早去,去了回来就动身。”古应春忽然发觉:“咦,老宓怎么还不来?”

原来古应春去看沈兰生时,照胡雪岩的嘱咐,顺道先转到集贤里,阜康虽已闭歇,宓本常与少数伙计,还留守在那里。宓本常听说胡雪岩来了,即时表示,马上就会到古家来“同大先生

碰头”。这句话到此刻,将近三个钟头了,何以踪影不见?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他会来的,小爷叔吃消夜等他。”七姑奶奶说:“消夜不晓得预备好了没有?”

“早就预备好了。”瑞香在外面起坐间中,高声回答,接着进了卧室,将坐在轮椅上的七姑奶奶推了出去。

消夜仍旧很讲究,而且多是胡雪岩爱吃的食物,时值严寒,自然有火锅,是用“糟钵头”的卤汁,加上鱼圆、海参、冬笋,以及名为“胶菜”的山东大白菜同煮。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老

同和。“

“应春,”他问,“你看见阿彩了?”

“看见了。”

“哪个阿彩?”七姑奶奶问:“好象是女人的名字。”

胡雪岩与古应春相视而笑。由于胡雪岩现在的心境,倒反而因为京里来的消息而踏实了,所以古应春觉得谈谈这段意外的韵事,亦自不妨,当即开玩笑地说:“小爷叔如果当时再跟阿彩

再一面,说不定现在是老同和的老板。”

以这句笑谈作为引子,古应春由昨夜在老同和进餐,谈到这天上午与阿彩的对话,其问胡雪岩又不时作了补充,这段亘时二十余年的故事,近乎传奇。七姑奶奶与瑞香都听得津津有味。

胡雪岩借此也了解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甚至想象不到的情节,尤其是阿彩如此一往情深,大出他的意料,因而极力追忆阿彩当年的模样,但只有一个淡淡的、几乎不成形的影子,唯一记得

清楚的是,纤瘦与一双大眼睛。

这顿消夜,吃到午夜方罢。宓本常始终未来。“算了!”胡雪岩说:“明天早上再说,睡觉要紧。”

这一夜睡得不很舒适,主因是古家新装了一个锅炉,热汽由铅管通至各处,这是西洋传来的新花样,上海人称之为“热水汀”,胡雪岩元宝街的住宅虽讲究,却尚无此物。但虽说“一室

如春”,胡雪岩却不不甚习惯,盖的又是丝绵被,半夜里出汗醒了好几次,迫不得已起床,自己动手,在柜子里找到两条毛毯来盖,才能熟睡。

醒来时,红日满窗。瑞香听得响动,亲自来伺候漱洗,少不得要问到胡

家上下,胡雪岩只答得一句:“都还好。”便不愿多谈,瑞香也就知趣不再下去了。

上楼去看七姑奶奶时,已经摆好早餐在等他了,照例有一碗燕窝粥。胡雪岩说道:“谢谢!七姐你吃吧。”

“为啥不吃?”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你不要作贱自己。”

“不是作贱自己。我享福享过头了,现在想想,应该惜福。”

七姑奶奶未及答言,只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异常匆遽,仿佛是奔了上来的。大家都定睛去看,是古应春回来了。

“小爷叔,”他说:“老宓死掉了!”

“死掉了!”胡雪岩问:“是中风?”

“不是,自己寻的死路,吞鸦片死的。”古应春沮丧地说:“大概我走了以后就吞了几个烟泡,今天早上,一直不开房门,阿张敲门不应,从窗子里爬进去一看,身子都僵了。”阿张是

阜康的伙计。

“是为啥呢?”胡雪岩摇摇头,“犯不着!”

“小爷叔,你真正厚道。”七姑奶奶说:“他总觉得祸都是他闯出来的,没有脸见你。他来过两回,一谈起来唉声叹气,怨他自己不该到宁波去的。

那时候……“

七姑奶奶突然住声不语,胡雪岩便问:“七奶,你说下去啊。”

七姑奶奶没有答他的话,只问她丈夫:“你怎么晓得你一走了,他就吞了几个烟泡。”

“他们告诉我,昨天我一走,他就关房门睡觉了,那时候只有八点钟,大家都还没有睡。”

“那么,”七姑奶奶紧接着问:“大家倒没有奇怪,他为啥这样子早就上床?”

“奇怪是奇怪,没有人去问他。”古应春答说:“阿张告诉我,他当时心里就在想,不是说要去看大先生,怎么困了呢?他本来想进去看一看,只为约了朋友看夜戏,中轴子是杨月楼的

‘八大锤带说书’,怕来不及,匆匆忙忙就走了。看完夜戏吃消夜,回来就上床,一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去敲门,才晓碍出了事。”

七姑奶奶不作声了,但脸上的神色,却很明显表示出,她另有看法。

“阜康的人也还有好几个,当时就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胡雪岩又说:“吞鸦片不比上吊,要死以前,总会出声,莫非就没有一个人听见?”

“我也这么问他们,有的说一上床就睡着了,没有听见,有的说逛马路去了,根本不知道。”

“这也是命中注定。”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人死了,我还说刻薄话,照我看是弄假成真。”

“你是说,他是假装寻死?”古应春问。

“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随身的好个明角盒子里,摆了四个烟泡,在人面前亮过不止一回。”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他是早有寻死的意思了。”

“是啊!”七姑奶奶看着古应春说:“我不晓得你听他说过没有?我是听他说过的。”

“他怎么说?”胡雪岩问。

“他说:我实在对不起胡大先生,只有拿一条命报答他。”

“七姐,你倒没有劝他,不要起这种念头?”

“怎么没有。我说:古人舍命救主的事有,不过赔了性命,要有用处。

没有用处,白白送了一条命,对胡大先生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又怎么说呢?”

“他说,不是这样子,我对胡大先生过意不去。”七姑奶奶又说:“他如果真的是这样想老早就该寻死了。迟不死,早不死,偏偏等到要同你见面了,去寻死路。照我想,他是实在没有

话好同小爷叔你说,只好来一条苦肉计。大凡一个人直的不想活了,就一定会想到千万不要死不成,所以要挑挑地方,还要想想死的法子,要叫人不容易发现,一发现了也死不成,他身上的

烟泡,照我想,阜康的伙计总也见过的,莫非他们就没有想到?说了要来看大先生,忽然之间关了大门睡觉,人家自然会起疑心,自然会来救他。这样子一来,天大的错处,人家也原谅他了

,他也不必费心费力说多少好话来赔罪了。哪晓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看戏的看戏,逛马路的逛马路,睡觉的睡觉,这都是他想不到的。小爷叔你也不必难过,他这样子一死,不必再还来

生债,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掉了。”胡雪岩说:“他的后事,要有人替他料理。应春,我晓得他对你不大厚道,不过朋友一场,你不能不管。”

“是的。我已经叫阜康的伙计替他去买棺材了。尽今天一天工夫,我把他的后事料理好,明天动身。”古应春又问:“是不是先打个电报给左大人?”

“应该。”

于是古应春动笔拟了个由胡雪岩具名、致左宗棠的电报稿说:“顷得京电,知获严谴,职谨回杭待命,一闻电谕,即当真到。兹先着古君应春赴宁,禀陈一切。”胡雪岩原执有左宗棠给

他的一个密码本,为了表示光明磊落,一切尊旨办理,特别交代古应春用明码拍发。

“洋人那里呢?”胡雪岩又问:“谈妥了?”

“好!”胡雪岩向七姑奶奶征询:“七姐,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动身?”

“要这样子急吗?”

“我是由宓本常寻死联想到杭州,《申报》的消息一登,一定有人会着急,不晓得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我要赶回去,能在《申报》运到这前,赶回杭州最好。”

“说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答说:“昨天晚上我们光是谈了公事,本来今天我还想同小爷叔谈谈家务。现在小爷叔已经想到了,就不必我再说。

赶紧去定船吧。“

“我来办。”古应春说:“定好了,我马上回来通知。”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一直到中午,古应春回来,说船已定好,花三百两银子雇了一只小火轮拖带,两天工夫可以回杭州。

胡雪岩专用的官船,大小两号,这回坐的是吃水浅的小号,小火轮拖带着,宛如轻车熟路,畅顺无比,黄昏过了海宁直隶州,进入杭州府境界,当夜到达省城,在望仙桥上岸,雇了一乘

小轿,悄然到家。

“这么快就回来了?”螺蛳太太惊讶地问,“事情顺手不顺手?”

“一时也说不尽。”胡雪岩问:“老太太身子怎么样?”

“蛮好。就是记挂你。”

“唉!”胡雪岩微喟着,黯然无语。

“我叫他们预备饭,你先息一息。”螺蛳太太唤着阿云说:“你去告诉

阿兰,叫她禀报太太,说老爷回来了。“

这是她守着嫡庶的规矩,但胡雪岩却拦住了,“不必,不必!”他说:“等我们谈妥当了,再告诉她。”

这一谈谈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归寝。螺蛳太太却不曾睡,一个人盘算了又盘算,到天色微明时,带着阿云去叩梦香楼的房门,与胡太太谈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回来,唤醒胡雪岩,伺候

他漱洗完毕,开上早饭来,依旧食前方丈。

“从明天起,不能再这样子摆排场了。”

螺蛳太太急忙解释:“原是因为你头一天回来,小厨房特别巴结。”

“小厨房从明天起,也可以撤消了。”

“我晓得。”螺蛳太太说:“这些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吧!”

胡雪岩不作声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说:“到大厨房去拿两根油炸桧来。”

古来奸臣无数,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飞的秦桧,所以将长长的油条称之为“油炸桧”,意思是他在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又写做“油灼脍”。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厨房里自己打烧饼、炸

油条,从来不尝的胡雪岩,忽然想到此物,无非表示今后食贫之意,螺蛳太太觉得大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酱当作新闻去传说,或者还有人会骂他做作,所以当面虽未拦阻,却向阿云使

个眼色。这俏黠丫头,自能会意,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已经歇火不炸了,冷油条最难吃,我没有要。”

“没有要就不要了。”螺蛳太太说道:“老爷也快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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