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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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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先生,”他问:“今天查得完查不完?”

一想把它查完。“

“以后呢?”唐子韶问道:“不是说好商量?”

“不错,好商量。你最好去寻周少棠,只要他那里谈好了,马大老爷这里归我负责。”

唐子韶迟疑了好一会说:“本来是谈好了,哪晓得马大老爷一来,要从头查起。

语气中仿佛在埋怨杨书办跟周少棠彼此串通,有意推来推去,不愿帮忙。

杨书办心想,也难怪他误会,其中的关键,不妨点他一句。

“老兄,你不要一厢情愿!你这里查都还没有查过,无从谈起,更不必

说啥谈好了。你今天晚上去寻他,包你有结果。“

唐子韶恍然大悟,原来是要看他在公济典里弄了多少“好处”,然后再来谈“价钱”。看样子打算用几千银子“摆平”,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树倒猢狲散”,不如带着月如远走高飞,大不了从此不吃朝奉这一行的饭,后半世应可衣食无忧。

就在这刹那间打定了主意,就更不在乎杨书办与马逢时了,不过表面上仍旧很尊敬,当天查帐完毕,要请他们吃饭。马逢时当然坚辞,杨书办且又暗示,应该早早去觅周少棠“商量”。

唐子韶口头上边声称“是”,其实根本无此打算,他要紧的是赶回家去跟月如商量。约略说了经过,随即向月如透露了他的决心。

“三十六计,走为上让。你从现在起始,就要预备,最好三、五天之内料理清楚,我们开溜,”

月如一愣,“溜到哪里?”她说:“徽州我是不去。”

唐子韶的结发妻子在徽州原籍,要月如去服低做小,亲操井臼,宁死不愿,这一层意思表明过不止一次,唐子韶当然明白。

“我怎么会让你到徽州去吃苦?就算你自己要去,我也舍不得。我想有三个地方,一个是上海,一个是北京,再有一个是扬州,我在那里有两家亲戚。”

只要不让她到徽州,他处都不妨从长计议,但最好是能不走,上生上长三十年,从没有出过远门,怕到了他乡水土不服住不惯。

“不走办不到,除非倾家荡产。”

“有这么厉害?”

“自然。”唐子韶答说:“这姓周的,良心黑,手段辣,如今一盘帐都抄了去,一笔一笔照算,没有五万银子不能过门。”

“你不会赖掉?”

“把柄在人家千里,怎么赖得掉?”

“不理他呢?”

“不理他?你去试试看。”唐子韶说:“姓马的是候补县,奉了宪谕来查封,权力大得很呢!只要他说一句,马上可以送我到仁和县班房,你来送牢饭吧!”

月如叹口气说:“那就只好到上海去了。只怕到了上海还是保不得平安。”

“一定可以保!”唐子韶信心十足地说,“上海市场等于外国地方,哪怕是道台也不能派差役去抓人,上海县更加不必谈了。而且上海市场上五方杂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只要有钱,

每天大摇大摆,坐马车、逛张园、吃大菜、看京戏,没有哪个来管你的闲事。”

听他形容上海的繁华,月如大为动心,满腔离愁,都丢在九霄云外,细细盘算了一会说道:“好在现款存在汇丰银行,细软随身带了走,有三天工夫总可以收拾好,不动产只好摆在那里

再说。不过,这三天当中,会不会出事呢?”

“当然要用缓兵之计。杨书办要我今天晚上就去看周少棠。他一定会开个价钱出来,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一定谈不拢,我请他明天晚上来吃饭,你好好下点功夫……”

“又要来这一套了!”月如吼了起来,“你当我什么人看。”

“我当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看。”唐子韶说:“这姓周

的请我吃空心汤圆,你要替我报仇。“

“报仇?哼,”月如冷笑,“我不来管你的事!你弄得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白白里又让人家占一回便宜,啥犯着?”

“你真傻,你不会请他吃个空心汤圆?两三天一拖拖过去,我们人都到上海了,他到哪里去占你的便宜?”

“万一,”月如问说:“万一他来个霸王硬上弓呢?”

“你不会叫?一叫,我会来救你。”

“那不是变成仙人跳了?而且,你做初一,他做初二。看起来我一定要去送牢饭了。”

唐子韶不作声。月如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而且当初已经失过一回身,反正不是从一而终了,再让周少棠尝一回甜头,亦无所谓。不过这话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点她一句。

“如果你不愿意送牢饭,实在说,你是不忍心我去吃牢饭,那么全在你发个善心了。”

月如亦不作声,不过把烧饭的老妈子唤了来,关照她明天要杀鸡,要多买菜。

周少棠兴冲冲地到了元宝街,要看胡雪岩,不道一说来意,就碰了一个钉子。

“说实话,周先生,”胡家的门上说:“生病是假,挡驾是真。你老倒想想,我们老爷还有啥心思见客。我通报,一定去通报,不过,真的不见,你老也不要见怪。”

“我是有正事同他谈。”

“正事?”门上大摇其头,“那就一定见不着,我们老爷一提起钱庄、当店、丝行,头就大了。”

“那么,你说我来看看他。”

“也只好这样说。不过,”门上一面起步,一面咕哝着,“我看是白说。”

见此光景,周少棠的心冷了。默默盘算,自己想帮忙的意思到了,胡雪岩不见,是没法子的事。唐子韶当然不能便宜他,不妨想想看,用什么手段卡住他的喉咙,让他把吞下去的东西吐

出来:过年了,施棉衣、施米、做做好事,也是阴功积德。

这一落入沉恩,就不觉得时光慢了,忽然听得一声:“周先生!”抬头看时,是门上在他面前,“我们老爷有请,”

“喔,”周少棠定定神说:“居然见我了?”

“原来周先生是我们老爷四十年的老朋友。”门上赔笑说道:“我不晓得!周先生你不要见气。”

“哪里,哪里!你请领路。”

门上领到花园人口处,有个大丫头由一个老妈子陪着,转引客人直上百狮楼。

“周先生走好!”

一上楼便有个中年丽人在迎接,周少棠见过一次,急忙拱手说:“螺蛳太太,不敢当,不敢当!”

“大先生在里头等你。”

说着螺蛳太太亲自揭开门帘,周少棠是头一回到这里,探头一望,目迷五色,东也是灯,西也是灯,东也是胡雪岩,西也是胡雪岩。灯可以有多少

盏,胡雪岩不可能分身,周少棠警告自己,这里在镜子很多,不要象刘姥姥进了怕红院那样闹笑话。因此,进门先站住脚,看清楚了再说。

“少棠!”胡雪岩在喊:“这面坐。”

循声觅人,只见胡雪岩坐在一张红丝绒的安乐椅上,上身穿的小对襟棉袄,下身围着一条花格子的毛毡,额头上扎一条寸许宽的缎带,大概是头痛的缘故。

“坐这里!”胡雪岩拍一拍他身旁的绣墩,指着头上笑道:“你看我这副样子,象不象产妇做月子?”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周少棠心怀一宽,看样子他的境况,不如想象中那么坏。

于是闲闲谈起查封公济典的事,原原本本、巨细靡遗,最后谈到从唐子韶那里追出中饱的款子以后,如何分派的办法。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不必认真。”

此言一出,周少棠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看起来,倒是我多事了,”

“少棠,你这样子一说,我变成半吊子了。事到如今,我同你说老实话,我不是心甘情愿做洋盘瘟生,不分好歹,不识是非,我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为了哪一个?”周少棠当然要追问。

“唐子韶的姨太太。”

“喔,喔!”周少棠恍然大悟,他亦久知胡雪岩有此一段艳闻,此刻正好求证:“我听说,唐子韶设美人局,你上了他的当?”

“也不算上当,是我一时糊涂。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胡雪岩紧接着说:“昨天我同我的几个妾说: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愿意走的自己房间里东西都带走,我另外送五千银子。想想月

如总同我好过。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想放他一马。不过,这是马逢时的公事,又是你出了大力,我只好说一声:多谢你!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也不敢多干预。”

“原来你是这么一种心思,倒是我错怪你了。”同少棠又说:“原来是我想替你尽点心,你不忘记者相好,想这样子办,我当然照你的意思。至于论多论少,我要看情形办,而且我要告

诉人家。”

“不必,不必!不必说破。”胡雪岩忽然神秘地一笑,“少棠,你记不记得石塔儿头的‘豆腐西施’阿香?”

周少棠愣了一下,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出阿香的影子来——石塔儿头是地名,有家豆腐店的女儿,就是阿香,艳声四播。先是周少棠做了入幕之宾,后来胡雪岩做了他的所谓“同靴弟兄”,周少棠就绝迹不去了。少年春梦,如今回想起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奇怪胡雪岩何以忽然提了起来?

“当初那件事,我心里一直难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该割你的靴腰子。现在顶好一报还一报。”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月如是匹扬州人所说的‘瘦马,,你倒骑她一骑看。”

听此一说,周少棠有点动心,不过口头上却是一叠连声地道:“笑话,笑话!”

胡雪岩不作声,笑容慢慢地收敛,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有个念头在转。

“那么,少棠,我说一句决不是笑话的话,你要不要听?”

“要的。”

“年大将军的故事,你总晓得罗?”

“年大将军”是指年羹尧。这位被杭州人神乎其词他说他“一夜工夫连

降十八级“的年大将军,在杭州大概有半年的辰光,他是先由一等公降为杭州将军,然后又降为”闲散章京“,满洲话叫做”拜他喇布勒哈番“,汉名叫做”骑都尉“,正四品,被派为

西湖边上涌金门的城守尉,杭州关于他的故事极多,所以周少棠问说:”你是问哪一个?“

“是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

这是众多年羹尧的故事中,最富传奇性的一个。据说,年羹尧每天坐在涌金门口,进出乡人,震于他的威名,或者避道而行,或者俯首疾趋,惟有一个穷书生,早晚进出,必定恭恭敬敬

地作一个揖。这样过了几个月,逮捕年羹尧入京的上谕到了杭州,于是第二夭一早,年羹尧等那穷书生经过时,喊住他说:“我看你人很忠厚,我这番入京,大概性命不保,有个小妾想送给

你,请你照料,千万不要推辞。”

那个穷书生哪敢作此非分之想,一再推辞,年羹尧则一再相劝。最后,穷书生说了老实话,家徒四壁,添一口人实在养不起。

“原来是为这一层,你无庸担心,明天我派人送她去。你住哪里?”

问了半天,穷书生才说了他家的住址。下一天黄昏,一乘小轿到门,随携少数“嫁妆”。那轿中走出来一个风信年华的丽人,便是年羹尧的爱妾。

穷书生无端得此一段艳福,自然喜心翻倒,但却不知往后何以度日。那丽人一言不发,只将带来的一张双抽屉的桌子,开锁打开抽屉,里面装满了珠宝,足供一生。

“我现在跟年大将军差不多。”胡雪岩说:“我的几个妾,昨天走了一半,有几个说一定要跟我,有一个想走不走,主意还没有定,看她的意思是怕终身无靠。我这个妾人很老实,我要

替她好好找个靠得住的人。少棠,你把她领了回去。”

“你说笑话了!”周少棠毫不思索地说,“没有这个道理!”

“怎么会没有这个道理。你没有听‘说大书’的讲过,这种赠妾、赠马的事,古人常常有的。现在是我送给你,可不是你来夺爱,怕啥?”

周少棠不作声,他倒是想推辞,但找不出理由,最后只好这样说:“我要同我老婆去商量看。”

第二天一大早,周少棠还在床上,杨书办便来敲门了。起床迎接,周少棠先为前一日晚上失迎致歉,接着动问来意。

“唐子韶!”杨书办说:“昨天早晚就来看我,要我陪了他来看你。看起来此人倒蛮听话,我昨天叫他晚上来看你,他真的来了。”

“此刻呢?人在哪里?”

“我说我约好了你,再招呼他来见面,叫他先回去。你看,在哪里碰头?”

“要稍为隐蔽一点的地方。”

“那么,在我家里好了。”杨书办说:“我去约他,你洗了脸、吃了点心就来。”

周少棠点点头,送杨书办出门以后,一面漱洗,一面盘算,想到胡雪岩昨天的话,不免怦然心动,想看看月如倒是怎么样的一匹“瘦马”?

到得杨家,唐子韶早就到了,一见周少棠,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反客为主,代替杨书办招待后到之客,十分殷勤。

“少棠兄,”杨书办站起来说:“你们谈谈,我料理了一桩小事,马上过来。中午在我这里便饭。”

这是让他们得以密谈,声明备饭,更是暗示不妨详谈、长谈。

但实际上无须花多少辰光,因为唐子韶成竹在胸,不必抵赖,当周少棠出示由杨书办抄来的清单,算出他一共侵吞了八万三千多银子时,他双膝一跪,口中说道:“周先生,请你救救我。”

“言重,言重!”周少棠赶紧将他拉了起来,“唐朝奉,你说要我救你,不管我办得到、办不到,你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我才好斟酌。”

“周先生,我先说实话,陆陆续续挪用了胡大先生的架本,也是叫没奈何!这几年运气不好,做生意亏本,我那个小妾又好赌,输掉不少。胡大先生现在落难,我如果有办法,早就应该

把这笔款子补上了。”

“照此说来,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不是,不是。”唐子韶说,一我手里还有点古董、玉器。我知道周先生你是大行家,什么时候到我那里看看,能值多少?“唐子韶略停一下又说:”现款是没有多少,我再尽量凑。“

“你能凑多少?”

“一时还算不出。总要先看了那些东西,估个价,看缺多少,再想办法。”

原来这是唐子韶投其所好,编出来的一套话。周少棠玩玉器,在“茶会”

上颇有名声,听了唐子韶的话信以为真,欣然答说:“好!你看什么时候,我去看看。”

“就是今天晚上好不好,”唐子韶说:“小妾做的菜,很不坏。我叫她显显手段,请周先生来赏鉴赏鉴。”

一听这话,周少棠色心与食指皆动,不过不能不顾到杨书办与马逢时,因而说道:“你不该请我一个。”

“我知道,我知道。马大老爷我不便请他,我再请杨书办。”

杨书办是故意躲开的,根本没有什么事要料理,所以发觉唐子韶与周少棠的谈话已告一段落,随即赶了出来留客。

“便饭已经快预备好了,吃了再走。”

“谢谢!谢谢!”唐子韶连连拱手,“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打搅。顺便提一声:今天晚上我请周少棠到舍下便饭,请你老兄作陪。”

说成“顺便提一声”,可知根本没有邀客的诚意,而且杨书办也知道他们晚上还有未完的话要谈,亦根本不想夹在中间。当即亦以晚上有事作推托,回绝了邀约。

送走唐子韶,留下周少棠,把杯密谈,周少棠将前一天去看胡雪岩的情形,说了给杨书办听。不过,他没有提到胡雪岩劝他去骑月如那匹瘦马的话。

这倒并非是他故障隐瞒,而是他根本还没有作任何决定,即使见了动心,跃跃欲试,也要看看情形再说。

“胡大先生倒真是够气概!”杨书办说:“今日之下,他还顾念着老交情!照他这样厚道来看,将来只怕还有翻身的日子。”

“难!他的靠山已经不中用,他本人呢,锐气也倒了,哪里还有翻身的日子?”周少棠略停一下说:“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看要唐子韶吐多少出来?”

“请你作主。”

周少棠由于对月如存着企图,便留了个可以伸缩的余地,“多则一半,少则两三万。”他说,“我们三一三十一。”

唐子韶家很容易找,只要到公济典后面一条巷子问一声“唐朝奉住哪里?”自会有人指点给他看。

是唐子韶亲自应的门,一见面便说:“今天很冷,请楼上坐。”

楼上升了火盆,板壁缝隙上新糊了白纸条,外面虽然风大,里头却是温暖如春,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依主人的建议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直贡呢夹袄就很舒服了。

“周先生,要不要‘香一筒,?”唐子韶指着烟盘说。

“你自己来。”周少棠说:“我没有瘾,不过喜欢躺烟盘。”

“那就来靠一靠。”

唐子韶令丫头点了烟灯,然后去捧出一只大锦盒来,放在烟盘下方说道:“周先生,你先看几样玉器。”

两人相对躺了下来,唐子韶抽大烟,周少棠便打开锦盒,鉴赏玉器,那锦盒是做了隔板的,每一层上面三块汉玉,每一块的尺寸大致相仿,一寸多长,六七分宽,上面刻的篆字,周少棠

只认得最后四个字。

“这是‘刚卯’。”周少棠指着最后四个字说:“一定有这四个字:”莫我敢当‘。“

“喔,”唐子韶故意问说:“刚卯作啥用场?”

“辟邪的。”

“刚卯的刚好懂,既然辟邪,当然要刚强。”唐子韶说:“卯就不懂了。”

“卯是‘卯金刀’,汉朝是姓刘的天下。还有一个说法,要在正月里选一个,所以叫刚卯。”

“周先生真正内行。”

“玩儿汉玉,这些门道总要懂的。”说着周少棠又取第二方,就着烟灯细看。

“你看这三块刚卯,怎么样?”

“都还不错。不过……”

唐于韶见他缩口不语,便抬眼问道:“不过不值钱?”

“也不好说不值钱。”周少棠没有再说下去。

唐子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几万银子的亏欠,拿这些东西来作抵,还差得远,因而也就不必再问了,只伸手揭开隔板说道:“这样东西,恐怕周先生以前没有见过。”

周少棠拿起来一看,确是初见,是很大的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大约八寸见方,刻成一个圆环,再由圆环中心向外刻线,每条线的未端有个数目字,从一到九十,一共是九十条线,刻得

极细极深极均匀。

“这是啥?象个罗盘。”

“不错,同罗盘差不多,是日规。”

“日规?”周少棠反复细看,“玉倒确是汉玉,好象出土不久。”

“法眼、法眼!”唐子韶竖起大拇指说:“出土不过三四年,是归化城出土的。”

“喔,”周少棠对此物颇感兴趣,“这块玉啥价钱?”

“刚刚出土,以前也没有过同样的东西,所以行情不明。”唐子韶又说:“原只要当一千银子,我还了他五百,最后当了七百银子。这样东西,要遇见识货的,可以卖好价钱。”

“嗯。”周少棠不置可否,去揭第二块隔板,下面是大大小小七八方玉印。正取起一块把玩时,只听得楼梯上有响声,便即侧身静听。

“你去问问老爷,饭开在哪里?”

语声发自外面那间屋子,清脆而沉着,从语声的韵味中,想象得到月如过了风信年华,正将步入徐娘阶段的年龄。这样在咫尺之外,发号施令,指挥丫头,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露面?转

念到此,周少棠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怅惘之感。

此时丫头进来请示,唐子韶已经交代,饭就开在楼上,理由仍旧是楼上比较暖和。接着,门帘启处,周少棠眼前一亮,进来的少妇,约可三十上下年纪,长身玉立,鹅蛋形的脸上,长了

一双极明亮的杏眼,眼风闪处,象有股什么力量,将周少棠从烟榻上弹了起来,望着盈盈含笑的月如,不由得也在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是小妾月如。”在烧烟的唐子韶,拿烟签子指点着说:“月如,这是周老爷,你见一见。”

“喔,是姨大大!”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

“不敢当,不敢当!”月如裣作礼,“周老爷我好象哪里见过。”

“你自然见过。”唐子韶说:“那天阜康门口搭了高台,几句话说得挤兑的人鸦雀无声,就是周老爷。”

“啊!我想起来了。”月如那双眼睛,闪闪发亮,惊喜交集,“那天我同邻居去看热闹回来,谈周老爷谈了两三夭。周老爷的口才,真正没话说。

这倒还在其次,大家都说周老爷的义气,真正少见。胡大先生是胡财神,平常捧财神的不晓得多少,到了财神落难,好比变了瘟神,哪个不是见了他就躲,只有周老爷看不过,出来说公

道话。如今一看周老爷的相貌,就晓得是行善积德,得饶人处且饶人,有大福气的厚道君子。“

这番话说得周少棠心上象熨过一样服帖,当然,他也有数,“得饶人处且饶人”,话中已经递过点子来了。

“好说,好说!”周少棠说:“我亦久闻唐姨太太贤惠能干,是我们老唐的贤内助。

唐子韶一听称呼都改过了,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随你奸似鬼,要吃老娘洗脚水”,心中暗暗得意,一丢烟枪,翻身而起,口中说道:“好吃酒了。”

其时方桌已经搭开,自然是请周少棠上座,但只唐子韶侧面相陪。菜并非如何讲究,但颇为人味,周少棠喜爱糟臃之物,所以对糟蒸白鱼、家乡肉、醉蟹这三样肴馔,格外欣赏,听说家

乡肉、醉蟹并非市售,而是月如手制,便更赞不绝口了。

周少棠的谈锋很键,兴致又好,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所以快饮剧谈,相当投机。当然,话题都是轻松有趣的。“老唐,”周少棠间到唐子韶的本行,“天下的朝奉,都是你们徽州人

,好比票号都是山西人,而且听说只有太谷、平遥这两三府的人。这是啥道理?”

“这话,周先生,别人问我,我就装糊涂,随便敷衍几句,你老哥问到,我不能不跟你谈来历,不过,说起来不是啥体面的事?”

“喔,怎么呢?”

“明朝嘉靖年间,我们徽州有个人,叫汪直,你晓得不晓得。”

“我只晓得嘉靖年间有个‘打严嵩’的邹应龙,不晓得啥汪直。”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汪直是个汉奸。”

“汉奸?莫非象秦桧一样私通外国。”

“一点不错。”唐子韶答说,“不过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是日本人,

那时候叫做倭寇。倭寇到我们中国,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陆,两眼漆黑,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向导,带他们一路奸淫掳掠。倭寇很下作,放枪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要,不过有的带不

走,带走了,到他们日本也未见得有用,所以汪直动了个脑筋,开爿典当,什么东西都好当,老百姓来当东面,不过是个幌子,说穿了,不过替日本人销赃而已。“

“怪不得了,你们那笔字象鬼画符,说话用‘切口’,原来都有讲究的。”

周少棠说:“这是犯法的事情,当然要用同乡人。”

“不过,话要说回来,徽州地方苦得很,本地出产养不活本地人,只好出外谋生,呼朋招友,同乡照顾同乡,也是迫不得已。”

“你们微州人做生意,实在厉害,象扬州的大盐商,问起来祖籍一大半是徽州。”周少棠说:“象汪直这样子,做了汉奸,还替日本人销赃,倒不怕公家抓他法办?”

“这也有个原因的,当时的巡按御史,后来做了巡抚的胡宗宪,也是徽州人,虽不说包庇,念在同乡份上,略为高一高手,事情就过去了。官司不怕大,只要有交情,总好商量。”唐子

韶举杯相邀:“来,来,周先生干一杯。”

最后那两句话,加上敬酒的动作,意在言外,的然可见,但周少棠装作不觉,千了酒,将话题扯了开去,“那个胡宗宪,你说他是巡按御史,恐怕并没有庇护汪直的权柄。”他又问一句

:“真的权柄这么大。”

“那只要看三堂会审的王金龙好了。”

“王金龙是小生扮的,好象刚刚出道,哪有这样子的威风?戏总是戏。”

谈到这方面,唐子韶比周少棠内行得多了,“明朝的进士,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进士,如果不是点翰林或者到六部去当司官,放出来不过是个‘老虎班’的知县,明朝的进士,一点‘

巡按御史’赏上方宝剑,等于皇上亲自来巡查,威风得不得了。我讲个故事,周先生你就晓得巡按御史的权柄了。”

据说明朝有个富人,生两个女儿,长女嫁武官,次女嫁了个寒士,富人不免有势利之见,所以次婿受了许多委屈。及至次婿两榜及第,点了河南的巡按御史,而长婿恰好在河南南阳当总

兵。御史七品,总兵二品,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地位不同,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阳,第二天五更时分,尚未起身,长婿已来禀请开操阅兵,那次婿想到当年岳家待他们连襟二人,炎凉各

异,一时感慨,在枕上口占一绝:“黄草坡前万甲兵,碧纱帐里一书主;于今应识诗文贵,卧听元戎报五更。”

既“有诗为证”,周少棠不能不信,而且触类旁通,有所领悟,“这样说起来,‘三堂会审’左右的红袍、蓝袍,应该是藩司同臬司?”他问:“我猜得对不对?”

“一点不错。”

“藩司、桌司旁坐陪审,那么居中坐的,身分应该是巡抚?”

“胡宗宪就是由巡按浙江的御史,改为浙江巡抚的。”

“那就是了。”周少棠惋惜他说“胡大先生如果遇到他的本家就好了。”

这就是说,胡雪岩如果遇见一个能象胡宗宪照顾同乡汪直那样的巡抚,他的典当就不至于会查封。唐子韶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愿意接口。

“周先生,”唐子韶忽然说道:“公济有好些满当的东西,你要不要来看着?”

周少棠不想贪这个小便宜,但亦不愿一口谢绝,便即问说:“有没有啥

比较特别、外面少见的东西?“

“有,有,多得很。”唐子韶想了一会说:“快要过年了,有一堂灯,我劝周先生买了回去。到正月十五挂起来,包管出色。”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免诧异,上元的花灯、竹篾彩纸所扎,以新奇为贵,他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上当铺?

因此,他愣了一下问道:“这种灯大概不是纸扎货?”

“当然。不然怎么好来当?”唐子韶说:“灯是绢灯,样子不多,大致照宫灯的式样,以六角形为主。绢上画人物仕女,各种故事,架子是活动的,用过了收拾干净,折起包好,明年再

用。海宁一带,通行这种灯。周先生没有看过?”

“没有。”

“周先生看过了就晓得了。这种灯不是哄小讶儿的纸扎走马灯,要有身分的人家,请有身分的客人吃春酒,厅上、廊上挂起来,手里端杯酒,慢慢赏鉴绢上的各家画画。当然,也可以做

它多少条灯谜,挂在灯上,请客人来打。这是文文静静的玩法:象周先生现在也够身分了,应该置办这么一堂灯。”

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坏,常想在身分上力争上流,尤其是最近为阜康的事,跟官府打过交道,已俨然在绪绅先生之列,所以对唐子韶的话,颇为动心,想了一下间道:“办这么一堂灯,不

晓得要花多少?”

“多少都花得下去!”唐子韶说:“这种灯,高下相差很大,好坏就在画上,要看是不是名家?就算是名家,未见得肯来画花灯,值钱就在这些地方。譬如说,当今画仕女的,第一把手

的费晓楼,你请他画花灯,他就不肯。”

“那么,你那里满当的那一堂灯呢?是哪个画的呢?”

“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康熙年间的大人先生,请他画过‘行乐图’的,不晓得多少。他是扬州人,姓大禹的禹,名叫禹之鼎,他也做过官,官名叫鸿胪寺序班。这个官、照规矩是要旗

人来做的,不晓得他怎么会做这个官……”

“老唐,”周少棠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要去管他的官,谈他的画好了。”

于是唐子韶言归正传,说禹之鼎所画的那堂绢制花灯,一共二十四盏,六种样式,画的六个故事,西施沼吴、文君当垆、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宓妃留枕、梅杨争宠,梅是梅妃,杨是杨

玉环,所以六个故事,却有七大美人。

“禹之鼎的画,假的很多,不过这堂灯绝不假,因为来历不同。”唐子韶又说:‘康熙年间,有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名叫高江村,他原来是杭州人,后来住在嘉兴的平湖县,到了嘉庆

年间,子孙败落下来,这堂灯就是高江村请禹之鼎画的,所以不假,周先生,这堂灯,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

“不,不!”周少棠摇着手说:“看看东西,再作道理。”

唐子韶还要往下说时,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公济派人来通知,说‘首柜,得了急病,请老爷马上去。”

典当司事,分为“内缺”、“外缺”两种,外缺的头脑,称为“首柜”,照例坐在迎门柜台的最左方,珍贵之物送上柜台,必经首柜镜定估价,是个极重要的职司,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

,顿时忧形于色,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

“老唐,你有急事尽管请。我也要告辞了。”

“不!不!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我们的事也要紧的。”接着便喊:“月如,月如!”

等丫头将月如去唤了来,唐子韶吩咐她代为陪客,随即向周少棠拱拱手,道声失陪,下楼而去。

面临这样的局面,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岩中美人汁的传说,起了几分戒心。但月如却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一面问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由周太太问到子女,因话搭话,谈

锋很健,却很自然,完全是熟不拘札的闲话家常。在周少棠的感觉中,月如是个能干贤惠的主妇,因而对于她与胡雪岩之间的传说,竟起了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也少得谈到胡雪岩的失败,月如更是表现了故主情殷,休戚相关的忠捆。周少棠倒很想趁机谈一谈公济的事,但终于还是不曾开口。

“姨太,”丫头又来报了,“老爷叫人回来说,首柜的病很重,他还要等在那里看一看,请周老爷不要走,还有要紧事谈。”

“晓得了。你再去烫一壶酒来。”

“酒够了,酒够了。”周少棠说,不必再烫,有粥我想吃一碗。“

“预备了香粳米粥在那里,酒还可以来一点。”

“那就以一壶为度。”

喝完了酒喝粥,接着又喝茶,而唐子韶却无回来的消息,周少棠有些踌躇了。

“周老爷,”月如从里间走了出来,是重施过脂粉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打口烟你吃。”

“我没有瘾。”

“香一简玩玩。”

说着,她亲自动手点起了烟灯,自己便躺了下去,拿烟签子挑起烟来烧。

丫头端来一小壶滚烫的茶,一盘松子糖,放在烟盘上,然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烟打好了。”月如招呼:“请过来吧!”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对面,两人共用一个长枕头,一躺下去便闻到桂花油的香味。

魔障一起,对周少棠来说,便成了苦难,由她头上的桂花油开始,鼻端眼底,触处无不是极大的挑逗。“周少棠啊周少棠!”他在心中自语:“你混了几十年,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

了,莫非还是这样子的‘嫩’?”

这样自我警告着,心里好象定了些,但很快地又意乱神迷了,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就这样一筒烟,还没有到口,倒已经在内心中挣扎了三四回了。

月如终于打好了一个“黄、长、松”的烟泡,安在烟枪“斗门”上,拿烟签子轻轻地捻通,然后将烟枪倒过来,烟嘴伸到周少棠唇边,说一声:“尝一口看。”

这对周少棠来说,无异为抵御“心中贼”的一种助力,他虽没有瘾,却颇能领略鸦片烟的妙处,将注意力集中在烟味的香醇上,暂时抛开了月如的一切。

分儿口抽完了那筒烟,口中又干又苦,但如“嘴对嘴”喝一口热茶,把烟压了下去,便很容易上瘾,所以他不敢喝茶,只取了块松子糖送人口中。

“周老爷,”月如开口了,“你同我们老爷,原来就熟悉的吧?”

“原来并不熟,不过,他是场面上的人,我当然久闻其名。”

“我们老爷同我说,现在有悠扬事,要请周老爷照应,不晓得是什么事?”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由得诧异,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个不知?

想一想,反问一句:“老唐没有跟你谈过?”

“他没有。他只说买的一百多亩西湖田,要赶紧脱手,不然周老爷面上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

“他说,要托周老爷帮忙,空口说白话不中用。”月如忽然叹口气说:“唉,我们老爷也是,我常劝他,你有亏空,老实同胡大先生说,胡大先生的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实说,没

有不让你过门的。他总觉得扯了窟窿对不起胡大先生,‘八个坛儿七个盖’,盖来盖去盖不周矣,到头儿还是落个没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问:“老唐扯了什么窟窿?”

接下来,月如便叹了一大堆苦经,不外乎唐子韶为人外精明、内糊涂,与合伙做生意,吃了暗亏,迫不得已在公济典动了手脚。说到伤心处,该然欲涕,连周少棠都心酸酸地为她难过。

“你说老唐吃暗亏,又说有苦说不出,到底是啥个亏,啥个苦?”

“周周老爷说说不要紧。”月如间道:“胡大先生有个朋友,这个姓很少见的,姓古,周老爷晓不晓得?”

“听说过,是替胡大先生办洋务的。”

“不错,就是他这位古老爷做地皮,邀我们老爷合股。当初计算得蛮好,哪晓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对了。从前‘逃长毛’,都逃到上海,因为长毛再狠,也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

开仗了,轮到上海人逃难了,造好的房子卖不掉,亏了好几十万。击老爷你想想,怎么得了?”月如又说:“苦是苦在这件事还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讲。”

因为第一,唐子韶当年曾有承诺,须以全副精力为胡雪岩经营典当,自己不可私营贸易。这项承诺后来虽渐渐变质,但亦只属于与胡雪岩有关的生意为限,譬如收茧卖丝之类,等于附搭

股份,而经营房地产是一项新的生意。

“再有一个缘故是,古老爷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说跟古老爷一起做房地产亏了本,告诉胡大先生,他一定会不高兴。为啥呢?”月如自问自答:“胡大先生心里会想,你当初同他

一起合伙,不来告诉我,亏本了来同我说,是不是要我贴补呢?再说,同古老爷合伙,生意为啥亏本,有些话根本不便说,说了不但没有好处,胡大先生还以为有意说古老爷的坏话,反而会

起误会。”

“为啥?”周少棠问道:“是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月如不作声,因为一口烟正烧到要紧地方,只见她灵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贯注,无暇答话,直待装好了烟,等周少棠抽完,说一声:“真的够了,我是没有瘾的。”月如方如搁下烟签子,回答周少棠的话。

“周老爷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灵,怕胡大先生晓得,还不敢去打听,这种生意,如果说会赚钱,只怕太阳要从西面出来了。”

这话很明显地表示,古应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对这话将信将疑,无从究洁,心里在转的念头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设美人局的意思?“

这又是一大疑团,因而便问:“老唐呢?应该回来了吧?”

“是啊!”月如便喊来她的丫头失照:“你走快点,到公济看老爷为啥

现在还不回来?你说,周老爷要回府了。“

丫头答应着走了。月如亦即离开烟榻,在大冰盘中取了个天津鸭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锋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却仍躺在烟榻上,盘算等唐子韶回来了,如何谈判?

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啊唷”一声,只见月如右手捏着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个快削好了的梨,不用说,是不小心刀伤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过去问说。

“不要紧。”月如站起身来,直趋妆台,指挥着说:“抽斗里有干净帕儿,请你撕一条来。”

杭州话的“帕儿”就是手绢。周少棠拉开抽斗一看,内有几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各色纺绸手绢,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随手一翻,发现了薄薄的一本书。

“这里还有本书。”

周少棠顺口说了这一句,正要翻一翻时,只听得月如大声极叫:“不要看,不要看,”

周少棠吓一大跳,急忙缩手,看到月如脸上,双颊泛红,微显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书是什么。

于是他微笑着抽出一条白纺绸手绢,拿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下寸许宽的一长条,持在手上,另一只手揭开粉缸,伸两指拈了一撮粉说道:“手放开。”

等月如将手松开,他将那一撮粉敷在创口上,然后很快地包扎好了,找根线来缚紧,“痛不痛?”周少棠问,但仍旧握着她的手。

“还好。”月如答说:“亏得你在这里,不然血一定流得满地。”说着,她在手上用了点劲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挣扎了。

“阿嫂,你这双手好白。”

“真的?”月如问道:“比你太太怎么样?”

“那不能比了。”

“你的太太很年轻吗?”

“她属羊的。”周少棠问:“你呢?”

“我属牛。”

“她比你大多了。”周少棠牵着她的手,回到中间方桌边,放开了手,各自落座。

“梨削了一半……”

“我来削。”周少棠说:“这个梨格外大,我们分开来吃。”

“梨不好分的。”月如说道:“你一个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烟的人,冬天吃了最好。”

“其实,我同你分不分梨无所谓。”周少棠说:“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

“梨”字谐音为“离”,彼此默喻,用以试探,月如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

“我同老唐分不分离,完全要看你周老爷,是不是阴功积德了。”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

“不必客气。我也听说了,老唐会不会吃官司,完全要看周老爷你肯不肯帮忙,你肯帮忙,我同老唐还在一起,你不肯帮忙,我看分离分定了。”

周少棠这时才发现,她对唐子韶的所作所为,即使全未曾参预,定必完全了解,而且是唐子韶安排好来眼他谈判的人。然则自己就必须考虑了,要

不要跟她谈,如果不谈,现在该是走的时候了。

但一想到走,顿有不舍之意。这样就自然而然在思索,应该如何谈法?

决定先了解了解情况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阿嫂,你晓得不晓得老唐亏空了多少?”

“我想,总有三四万银子吧?”

“不止,”

“喔,是多少呢?”

“起码加个倍。”

一听这话,月如发愣,怔怔地看着周少棠——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主平最凄凉的事,居然挤出来一副“急泪”。

周少棠大为不忍,“阿嫂,你也不必急,慢慢商量。我能帮忙,一定帮忙。”他问:“老唐眼前凑得出多少现银?”

“现银?”月如想了一下说:“现银大概只有两三千,另外只有我的首饰。”

“你的首饰值多少?”

“顶多也不过两三千。

“两个两三千,就有五六千银子了。”周少棠又问:“你们的西湖田呢?”

“田倒值一万多银子,不过一时也寻不着买主。”

“西湖田俏得很,不过十天半个月,就有买主。”

“十天半个月来得及,来不及?”

这句话使得周少棠大为惊异,因为问到这活,就显得她很懂公事。所谓“来得及,来不及”,是指“马大老爷”复命而言,。即受藩宪之委,当然要克服复命,如果事情摆不平,据实呈

复,唐子韶立郎便有缧绁之灾。

照此看来,必是唐子韶已彻底研究过案情,想到过各种后果,预先教好了她如何进言,如何应付。自己千万要小心,莫中圈套。

于是他想了一下问说:“来得及怎么样,来不及又怎么样?”

“如果来得及最好,来不及的话,要请周老爷同马大老爷打个商量,好不好把公事压一压,先不要报上去。”

“这恐怕难。”

就在这时,周少棠已经打定主意,由于发现唐子韶与月如,是打算用施之于胡雪岩的手法来对付他,因而激发了报复的念头,决定先占个便宜再说。

“阿嫂,”他突然说道:“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不必想太多。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等老唐来了,商量一个办法,我一定帮你们的忙。不过,阿嫂,我帮了忙,有啥好处?”

“周老爷,你这话说得太小气了。”月如瞟了他一眼:“好朋友嘛,一定要有好处才肯帮忙?”

“话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帮朋友的忙,总要由心里发出来的念头,时时刻刻想到,帮忙才帮得切实。不然,看到想起,过后就忘记了,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小气。”

“那么,你说,你想要啥好处。”

“只要阿嫂待我好就好了。想起阿嫂的好处,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阿嫂交代给我的事。”说着,周少棠伸出手去,指着她的拇指问:“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我看看。”周少棠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又伸手探入她的袖筒,她只是

微笑着。

“好不好?”她忽然问说。

“什么好不好?”

“我的膀子啊!摸起来舒服不舒服?”

“舒服,真舒服,”

“这就是我的好处。”月如说道:“想起我的好处,不要忘记我托你的事。”

“不会,不会!不过,可惜。”

“可惜点啥?”

“好处太少了。”

“你要多少好处?”说着,月如站起身来,双足一转,索性坐在周少棠的大脚上。

这一下,周少棠自然上下其手,恣意轻薄。不过他脑筋仍旧很清楚,双眼注视着房门,两耳细听楼梯上的动静,心里在说:只要不脱衣服不上床,就让唐子韶撞见了也不要紧。

话虽如此,要把握得住却不大容易,他的心里象火烧那样,一次又一次,想作进一步的行动的意念越来越强,到快要真的忍不住时,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推开月如,将靠穿一张半桌上

放着的一杯冷茶,拿起来往口中就倒,“咕嘟、咕嘟”一气喝完,心里比较舒服了。

但他不肯就此罢手,喘着气说:“阿嫂,怪不得胡大先生见了你会着迷。”

“瞎说八道。”月如瞪起眼说:“你听人家嚼舌头!”

“无风不起浪,总有点因头吧?”

“因头,就象你现在一样,你喜欢我,我就让你摸一摸,亲一亲,还会有啥花样?莫非你就看得我那么贱?”

“我哪里敢?”周少棠坐回原处,一把拉住她,恢复原样,但这回自觉更有把握了,“好,既然你说喜欢你就让我摸一摸、亲一亲,我就照你的话做。”说着,一手搂过她来亲她的嘴。

月如很驯顺地,毫无挣扎之意,让他亲了一会,将头往后一仰问道:“我给你的好处,够不够多?”

“够多。”

“那么,你呢?”

“我怎么?”

“你答应我的事。”

“一定不会忘记。”

“如果忘记掉呢?”月如说道:“你对着灯光菩萨罚个咒。”

赌神罚咒,在周少棠也很重视的,略作盘算以后说道:“阿嫂,我答应帮你的忙,暂时让马大老爷把你们的事情压一压,不过压一压不是不了了之。

你不要弄错,这是公事,就算马大老爷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叫他怎么办,他也不会听我的。“

“这一层我明白,不过,我倒要问你,你打算叫他怎么办?”

“我叫他打个折扣。”

“几折?”

“你说呢?”

“要我说,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你肯这样做,我再给你好处!”

周少棠心中一动,笑嘻嘻地问道:“什么好处?”

月如不作声,灵活的眼珠不断地在转。周少棠知道又有新花样了,很冷静地戒备着。

突然间,楼梯上的响动打破了沉默,而且听得出是男人的脚步声,当然是唐子韶回来了。

“周老爷,”月如一本正经地说:“等下当着我们老爷,你不要说什么风话。”接着,起身迎了过去。

这一番叮嘱,使周少棠颇有异样的感觉,明明是他们夫妇商量好的一档把戏,何以月如又要在她丈夫面前假作正经,而且她又何以会顾虑到他在她丈夫面前可能会说“风话”?这都是很

值得玩味的疑问,但一时却无暇细想,因为唐子韶已经回来了,他少不得也要顾虑到礼貌,起身含笑目迎。

“对不起,对不起!”唐子韶抢步上前,抱拳致歉,“累你久等,真正不好意思。”

“没有啥,没有啥!”周少棠故意说风话:“我同阿嫂谈得蛮投机的,削梨给我吃,还害得她手都割破了。”

“是啊!”唐子韶转脸看着月如:“我刚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你的手怎么割破的,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月如关切地问:“赵先生怎么样了。”

赵先生便是公济典得急病的“头柜”。唐子韶答说:“暂时不要紧了。

亏得大先生给我的那支好参,一味‘独参汤’总算扳回来了。“接下来他又说:”你赶快烧两筒烟,我先过瘾要紧。来,来,周先生,我们躺下来谈。“

于是宾主二人在烟盘两旁躺了下来,月如端张小凳子坐在两人之间,开灯烧烟,唐子韶便谈赵先生的病情,周少棠无心细听,支支吾吾地应着,很注意月如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等两筒鸦片抽过,月如开口了,“刚刚我同周老爷叹了你的苦经,亏空也是没办法。”她说:“周老爷很帮忙,先请马大老爷把公事压一压,我们赶紧凑一笔钱出来,了这件事。”

“是啊!事情出来了,总要了的。周先生肯帮我们的忙,就算遇到救星了。”

“周老爷说,亏空很多,只好打个折扣来了。我们那笔西湖田,周老爷说,有十天半个月就可以脱手。你如今不便出面,只好请周老爷代为觅个头主。”月如又说:“当然,中人钱,我

们还是要照送周老爷的。

谈来谈去,唐子韶方面变出来一个结果,他承诺在十天之内,凑出两万四千银子,以出售他的西湖田为主要财源,其次是月如的首饰,唐子韶的古董,如果再不够,有什么卖什么,凑够

了为止。

现在要轮到周少棠说话了,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马逢时呈报顺利接收的公事一报上去,唐子韶的责任便已卸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他不认帐又将如何?

当然,他可以要唐子韶写张借据,但“杀人偿命”,有官府来作主,“欠债还钱”两造是可以和解的,俗语说:“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唐子韶有心赖债,催讨无着,反倒闹

得沸沸扬扬,问起来“唐子韶怎么会欠你两万四千银子,你跟庸子韶不过点头之交,倒舍得把大笔银子借给他?”那时无言以对,势必拆穿真相。变成“羊肉没有吃,先惹一身骚”,太犯不

着了。

由于沉吟不语的时间太久,唐子韶与月如都慢慢猜到了他的心事。唐子

韶决定自己先表示态度。

“周先生,你一定是在想,空口讲白话,对马大老爷不好开口,是不是?”

既然他猜到了,周少棠不必否认,“不错,”他说:“我是中间人,两面都要交代。”

“这样子,我叫月如先把首饰检出来,刚才看过的汉玉,也请你带了去,请你变价。至于西湖田,也请你代觅买主,我把红契交了给你。”

凡是缴过契税,由官府铃了印的,称为“红契”。但这不过是上手的原始凭证,收到了不致另生纠葛,根本上买卖还是要订立契约,没有卖契,光有红契,不能凭以营业,而况唐子韶可

用失窃的理由挂失,原有的红契等于废纸。

唐子韶很机警,看周少棠是骗不倒的内行,立即又补上一句:“当然,要抵押给你,请老杨做中。”

周少棠心中一动,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同老杨一起到公济来看你,商量一个办法出来。”

“好,好!我等候两位大驾。”

“辰光不早,再谈下去要天亮了。”周少棠起身说道:“多谢,多谢!

明朝会。“

“这一盒玉器,你带了去。”

“不,不!”周少棠双手乱摇,坚决不受。然后向月如说道:“阿嫂,真正多谢,今天这顿饭,比吃鱼翅席还要落胃。”

“哪里,哪里。周老爷有空尽管请过来,我还有几样拿手菜,烧出来请你尝尝。”

“好极,好极!”一定要来叨扰。“

八赠妾酬友由于有事,回到家只睡了一会儿,周少棠便已醒来,匆匆赶到杨家,杨书办正要出门。

“你到哪里去?”

“想到城隍山去看个朋友……”

“不要去了。”同少棠不等他话完,便即打断,“我有要紧事同你商量。”

“于是就在杨家密谈。周少棠将昨夜的经过情形,细细告诉了杨书办,问他的意见。

“卖田他自己去卖好了,月如为啥说唐子韶不便出面?”

“对!我当时倒忘记问她了。”

“这且不言。”杨书办问道:“现在马大老爷那里应该怎么办?”

“我正就是为这一点要来同你商量。月如打的是如意算盘,希望先报出去,顺利接收,那一来唐子韶一点责任都没有了。不过,要等他凑齐了银子再报,不怕耽误日子?如今我倒有个办

法,”周少棠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啥路子,能借一笔大款子?”

“现在银根紧。”杨书办问:“你想借多少?”

“不是我借。我想叫唐子韶先拿他的西湖田抵押一笔款子出来,我们先拿到了手,有多少算多少。”

杨书办沉吟了好一会说:“这是出典。典田不如买田,这种主顾不多,而且,手续也很麻烦,不是三两无能办好的。”

周少棠爽然若失,“照此看来,”他说:“一只煮熟的鸭子,只怕要飞掉了。”

“这也不见得。如果相信得过,不妨先放他一马。”

“就是因为相信不过。”周少棠说:“你想他肯拿小老婆来陪我……”

周少棠自知泄漏了秘密,要想改口,已是驷不及舌。杨书办笑笑问道:“唷,你‘近水楼台先得是月’,同月如上过阳台了?”

“没有,没有。”周少棠急忙分辩:“不过嘴巴亲一亲,胸脯摸一摸。

总而言之,唐子韶一定在搞鬼,轻易相信他,一定会上当。“

“我晓得了。等我来想想。”

公事上到底是杨书办比较熟悉,他认为有一个可进可退的办法,即是由马逢时先报一个公事,说是帐目上尚有疑义,正在查核之中,请准予暂缓结案。

“唐子韶看到这样子一个活络说法,晓得一定逃不过门,会赶紧去想法子。如果他真的想赖掉,我们就把他的毛病和盘托出。虽没有好处,至少马大老爷也办了一趟漂亮差使。”

“好极!就是这个办法。”周少棠说:“等下我们一起到公济典,索性同唐子韶明说:马大老爷已经定规了。事不宜迟,最好你现在就去通知马大老爷。”

“他不在家,到梅花碑抚台衙门‘站班’去了。”

原来巡抚定三、八为衙参之期,接着藩臬两司及任实缺、有差使的道员,候补的知县佐杂,都到巡抚衙门前面去“站班”,作为致敬的表示,目的是在博得好感,加深印象。这是小官候

补的不二法门,有时巡抚与司道谈论公事,有个什么差使要派人,够资格保荐的司道,想起刚刚见过某人,正堪充

任,因而获得意外机缘,亦是常有之事。

“你同唐子韶约的是啥辰光?”

“还早,还早。”周少棠说:“我们先到茶店里吃一壶茶再去。”

“也不必到茶店里了。我有好六安茶,泡一壶你吃。”

于是泡上六安茶,又端出两盘干点心,一面吃,一面谈闲天。杨书办问起月如,周少棠顿时眉飞色舞,不但毫不隐瞒,而且作了许多形容。

杨书办津津有味地听完,不由得问道:“如果有机会,月如肯不肯同你上床?”

“我想一定会肯。其实昨天晚上,只要我胆子够大,也就上手了。”

“你是怕唐子韶来捉你的奸,要你写‘伏辩’?”

“不借。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我不能做这种荒唐事,连累好朋友。”

“少棠,你不做见色轻友的事,足见你够朋友。”杨书办说:“我倒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同月如困一觉?”

“想是想,没有机会。”

“我来给你弄个机会。”杨书办说:“等下,我到公济典去,绊住唐子韶的身子,你一个人闯到月如楼上,我保险不会有人来捉你们的奸。”

“不必,不必!”周少棠心想,即令能这样顺利地真个消魂,也要顾虑到落一个话柄在杨书办手里。这种傻事决不能做,所以又加一句:“多谢盛情。不过我的胆还不够大,谢谢,谢谢。”

杨书办倒是有心想助他成其好事,看他态度如此坚决,也就不便再说。

只是付之一笑。

“不过,你倒提醒我了,我还是可以到月如那里去一趟,问问你提出来的那句话。”

“这样说,仍旧我一个人到公济?”

“不错,你先去,我问完了话,随后就来。”

“那么,”杨书办问:“我在唐子韶面前,要不要说破?”

“不必,你只说我随后就到便是。”

近午时分,两人到了公济典旁边的那条巷子,暂且分手。周少棠来到唐家举手敲门,好久没有回音,只好快快回身,哪知一转身便发现月如冉冉而来,后面跟着她家的丫头,手里挽个菜

篮,主婢俩是刚从小菜场回来。

“碰得巧!”周少棠说:“如果你迟一步,或者我早来一步,就会不到面。”

“周老爷,你也来得巧,今天难得买得新鲜菌子,你在我那里吃了中饭走。”

“不,不!杨书办在公济等我。”

“那就请杨书办一起来。”

“等一息再说。阿嫂,我先到你这里坐一坐,我有句话想问你。”

其实丫头已经去开了大门,进门就在客堂里坐。月如请他上楼,周少棠辞谢了,因为他不想多作逗留,只说两句话就要告辞,觉得不必累人家费事。

“阿嫂,我想请问你,你昨天说卖西湖田,老唐不便出面。这是啥讲究?”

不想问的是这句话,月如顿时一愣,同时也提醒她想起一件事,更加不安。看在周少棠眼里,颇有异样的感觉,尽头不由得疑云大起。

“周老爷,你请坐一坐,我是突然之间想起有句话要先交代。”接着便喊:“阿翠,阿翠,你在做啥?客人来了也不泡茶。”

“我在厨房里,烧开水。”阿翠高声答应着,走了出来。

“你到桥边去关照一声,家里有客人,要他下半天再来。”

阿翠发愣,一时想不起到“桥边”要关照什么人。

“去啊!”

“去,去,”阿翠嗫嚅着问:“去同哪个说?”

“不是我们刚刚去过?叫他们老板马上来?”

“喔,喔!”阿翠想起来了,“木器店、木器店。”说着,转身而去。

“真笨!”月如咕哝着,转身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周老爷,你刚才要问我的那句话,我没有听清楚。”

“老唐卖田,为啥不便出面。”

月如原来是因为唐子韶突然要卖田,风声传出去,惹人猜疑,莫非他要离开杭州了,是不是回安徽老家?这一来会影响他们开溜的计划,所以不便出面。如今的回答,当然改过了。

“公济典一查封,我们老爷有亏空,大概总有人晓得,不晓得也会问,为啥卖田。如果晓得卖田是为亏空,就一定会杀价,所以他是不出面的好。”

理由很充分,语气亦从容,周少棠疑虑尽释,“到底阿嫂细心。”他站起身来:“我就是这句话,问清楚了要走了。”

出了唐家往公济典,走不多远,迎面遇见阿翠,甩着一条长辫子,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周老爷,”她开口招呼:“要回去了。”

“不,我到公济典去。”

“喏,”阿翠回身一指,“这里一直过去,过一座小桥,就是公济典后门。”

周少棠本来要先出巷子上了大街从公济典前门入内,现在既有捷径可通后门,落得省点气力,“谢谢你。”他含笑致谢:“原来还有后门。”

“走后门要省好多路。”阿翠又加一句客气话:“周老爷有空常常来。”

见她如此殷勤,周少棠想起一件事,昨夜在唐家作客,照便应该开发赏钱,因而唤住她说:“阿翠你等等。”

说着,探手入怀,皮袍子口袋中,有好几块碎银子,摸了适中的一块,约莫三四钱重,递向阿翠。

“周老爷,这作啥?”

“这个给你。昨天我走的时候忘记掉了。”

“不要,不要。”

“不许说不要。”周少棠故意板一板脸:“没规矩。”

于是阿翠笑着道了谢,高高兴兴地甩着辫子回去。周少棠便照她的指点,一直往前走,果然看到一座小石桥,桥边一家旧货店,旧木器都堆到路上来了。

周少棠心中一动,站住脚细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木器店。不由得奇怪,莫非月如所说的木器店,即是指这家旧货店?

这样想着,便上前问讯:“老板,请问这里有家木器店在哪里?”

“不晓得。”旧货店老板诧异,“从没有听说过这里有家木器店。哪个跟你说的?骗你来‘撞木钟’。”

“是……”周少棠疑云大起,决意弄个水落石出,“只怕我听错了,公济典唐朝奉家说这里有家木器店,要同你买木器。”

“你不是听错了,就是弄错了。不是买木器,是要卖木器,叫我去看货

估价。“

“她为啥要……”周少棠突然将话顿住了,闲事已经管得太多了,再问下去,会惹人猜疑,因而笑一笑,说一声:“是我弄错了。”扬长而去。

到了公济典,只见唐子韶的神气很难看,是懊恼与忧虑交杂的神情。可想而知,杨书办已将他们所决定的处置告诉他了。

不过,看到周少棠,他仍旧摆出一副尊敬而亲热的神情,迎上前来,握着周少棠的手说,“老大哥,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啥事情?”周少棠装做不知,一面问,一面坐了下来,顺便跟杨书办交换了一个眼色,相戒谨慎。

“老杨告诉我,马大老爷预备报公事,说我帐目不清。”唐子韶的话说得很急:“公事上怎么好这样说?”

“这也无所谓,你把帐目弄清楚,不就没事了吗?”

“话不是这样说,好比落了一个脚印在那里。有这件案底在衙门里,我以后做人做事就难了。”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咦!”唐子韶手指着说:“周先生,你不是答应我的,请马大老爷暂时把公事压一压?”

“压也不过是一天半天的事。”杨书办插了一句嘴。

“一两天哪里来得及?”唐子韶说:“现在银根又紧。”

“好了,我晓得了。”周少棠说:“老唐,外头做事,一定要上路,不上路,人家要帮忙也无从帮起。这样子,你尽快去想办法,我同老杨替你到马大老爷那里讨个情,今天晚上再同你

碰头。”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不忙,不忙!”唐子韶急忙说道:“我已经叫人去叫菜了,吃了饭再走。”

“饭不吃了。”周少棠灵机一动,故意吓他一吓,“说实话,我们到你这里来,已经有人在钉梢了,还是早点走的好。”

这一下,不但唐子韶吃惊,也吓了杨书办,脸上变色,悄悄问道:“是哪里的人?在哪里?”

“杭州府的人,你出去就看到了。”说着,往外就走,杨书办紧紧跟在后面。

“两位慢慢!”唐子韶追上来问:“晚上怎么样碰头?”

“我会来看你。”

“好,恭候大驾。”

于是周少棠领头扬长而去,出了公济典,不断回头看,杨书办神色紧张地问:“人在哪里?”

周少棠“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害得你都受惊了。”

他说:“我们到城隍山去吃油蓑饼,我详详细细告诉你。”

上了城隍山,在药师间壁的酒店落座,老板姓陈,是周少棠的熟人,也认识杨书办,亲自从帐桌上起身来招待。

“这么冷的天气,两位倒有兴致上城隍山?难得、难得。”陈老板问:“要吃点啥?”

“特为来吃油蓑饼。”周少棠说:“菜随便,酒要好。”

“有一坛好花雕,卖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来三斤,够不够?”

“中午少吃点,够了。”

“我上回吃过的‘一鸡四吃’,味道不错,”杨书办说:“照样再来一回。鸡要肥。”

“杨先生放心好了。”

于是烫上酒来,先用现成的小菜、发芽豆、茶油鱼干这类下酒。这时周少棠告诉杨书办,根本没有人钉梢,只是故意吓一吓唐子韶而已。

“不过,有件事很奇怪,月如不晓得在搞啥花样。”

等周少棠细说了他发现唐家要卖木器的经过,杨书办立刻下了一个判断:“唐子韶要带了他的小老婆,逃之夭夭了。”

周少棠也是如此看法,“逃到哪里呢?”他问:“不会逃到徽州吧?”

“逃回徽州,还是可以抓回来的。只有逃到上海,在租界里躲了起来,只要他自己小心,不容易抓到。”杨书办又说:“我看他用的缓兵之计,卖田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要开溜,时间

上足足够用。”

“嗯,嗯。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杨书办亦无善策,默默地喝了一会酒,突然之间,将酒杯放下,双手靠在桌上,身上前倾,低声说道:“我同你说实话,你刚刚开玩笑,说有人‘钉梢’,我当时心里心上八下,难过极

了。俗语说得,‘日里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发横财也要命的,强求不来。这件事,我们作成马大老爷立一场功劳,关照他据实呈报;唐子韶自作自受,不必可惜。你看如何?”

周少棠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同意。不过数目要打个折扣。”

“为啥?”

“咦!我不是同你讲过,胡大先生要报月如的情,我们原来预备分给他一份,他不要,算是送月如。所以唐子韶作弊的数目不能实报。”

这段话中的“胡大先生”四字,不知怎么让陈老板听到了,便踱过来打听他的消息,少不得嗟叹惋惜一番。

周少棠他们的座位临窗,窗子是碎锦格子糊上白纸,中间嵌一方玻璃,望出去一株华盖亭亭的不凋松,春秋佳日,树下便是极好的茶座,陈老板指着说道:“那株松树下面,就是胡大先

生同王抚台第一次来吃茶、吃酒的地方。王抚台有一回来过,还特为提起,这句话十七八年了。”

“王抚台如果晓得胡大先生会有今天这种下场,只怕他死不瞑目。”杨书办感慨不止,“这样子轰轰烈烈的事业,说败就败,真同年大将军一样。”

“比年大将军总要好得多。”周少棠说:“至少,性命之忧是不会有的。”

陈老板接口说道:“就算没有性命之忧,活得也没意思了。”

“是啊!”杨书办深深点头:“爬得高,跌得重,还是看开点好。”

就这样一直在谈胡雪岩,直到酒醉饭饱,相偕下山,周少棠方又提到唐子韶,“我答应过他,只算两万四千银子。”他说:“你同马大老爷去说,要报就报这个数目好了。”

“好的。”杨书办说:“不过,你应该同胡大先生去说说清楚,现在是照他的意思,看在唐子韶小老婆分上,特为少报。我们三个人是随公事。不然,他只以为我们从中弄了多少好处,

岂不冤枉。”他又加了一句:“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说到。”

由于杨书办的态度很认真,周少棠决走到元宝街去一趟。胡雪岩已经不会客了,但对周少棠的情分不同,仍旧将他请了进去,动问来意。

“你说的那匹‘瘦马’我见过了,亦就是见一见,没有别的花样。”周

少棠说:“他亏空至少有八万银子,照你的意思,打了他一个三折,公事一报上去,当然要追。追出来抵还你的官款,也不无小补。”

一听这话,胡雪岩的眼圈发红,“少棠,”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从出事到现在,再好的朋友,都是同我来算帐的,顶多说是打个折扣,少还一点,没有人说一句,我介绍来的那笔存款,不要紧,摆在那里再说,帮我去弄钱来的,可以说没有。其中只

有两个人,一个是古应春,帮我凑了二三十万银子,应付上海的风潮;再一个是你。古应春受过我的好处,大家原是有往来的,象你,该当凭你本事弄来的外款不要,移过来替我补亏空,虽

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过,我看来这两万四千银子,比什么都贵重。“

“大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从前我也受过你的好处。”周少棠又说:“今天中午,我们在城隍山吃油蓑饼,还提起你同王抚台的交情,只怕他听得你有这一场风波,在阴司里都不安心。”

提到玉有龄,枨触前尘,怀念故友,胡雪岩越发心里酸酸地想哭,“真正是一场大梦!”他说:“梦终归是梦,到底是要醒的。”

“一个人能够象你做这样一场梦,古往今来,只怕也不过数得出来的几个人。”

这话使得胡雪岩颇受鼓舞,忽然想到他从未想过的身后之名,“不晓得将来说书的人,会不会说我?”他问:“说我又是怎样子地说,是骂我自作孽,还是运气不好?”

“说是一定会说的,好比年大将军一样,哪个不晓得?”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心中一动,便笑一笑说:“我哪里比得上年大将军?不讲这些了。老弟兄聊聊家常。少棠,你今年贵庚?”

“我属老虎,今年五十四。”

“嫂夫人呢?”

“她属羊,”比我小五岁。“周少棠说:”照道理,羊落虎口,我应该克她,哪晓得她的身子比我还健旺。“

“你也一点都不象五十几岁的人。”胡雪岩说:“嫂夫人我还是年纪轻的时候见过。那时候,我看你就有点怕她。现在呢?”

“都一把年纪了,谈啥哪个怕哪个?而况……”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问。

这是因为说到周少棠伤心之处了,不愿多谈,摇摇头说:“没有啥。”

“一定有缘故。少棠,你有啥苦衷,何妨同我讲一讲。”

“不是有啥苦衷。”周少棠说:“我们的独养儿子……”

周少棠的独子,这年正好三十,在上海一家洋行中做事,颇得“大板”‘的器重,当此海禁大开,洋务发达之时,可说前程如锦。哪知这年二月间,一场春瘟,竟尔不治。周太太哭得死

去活来。

周少棠本来要说的一句话是:“而况少年夫妻老来伴,独养儿子死掉了,我同她真正叫相依为命。”

原来是提到了这段伤心之事,所以说不下去。胡雪岩便问:“你儿子娶亲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三十岁还不成家?”

“那是因为他学洋派,说洋人都是这样的,三十岁才成家。他又想跟他们老板到外国去学点本事,成了家不方便,所以耽误下来的。如今是连孙子

都耽误了。“

“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胡雪岩说:“嫂夫人倒没有劝你讨个小?”

“提过。我同她说……”

周少棠突然顿住,因为他原来的话是:“算了,算了,‘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话到嘴边,想起忌讳:第一,螺蛳太太就是“小老婆”;第二,胡雪岩家“十二金钗”,“小老

婆”太多,或许就是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原因。总之,令人刺心的话,决不可说。

于是他改口说道:“内人虽有这番好意,无奈一时没有合便宜的人,只好敬谢不敏了。”

“这倒是实话,要有合适的人,是顶要紧的一桩。‘若要家不合,讨个小老婆’,大家总以为指大太太吃醋,其实不然!讨小讨得不好,看大太太老实好欺侮,自己恃宠而骄,要爬到大

太太头上。那一来大太太再贤惠,还是要吵架。”

周少棠没有想到自己认为触犯忌讳的那句俗语,倒是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不过他的话也很有道理,螺蛳太太固然是个现成的例子;古应春纳妾的经过,他也知道。都可以为他的话作注

脚。

“少棠,你我相交一场,我有力量帮你的时候,没有帮你什么……”

“不,不!”周少棠插嘴拦住,“你不要说这话,你帮我的忙,够多了。”

“好!我现在还要帮你一个忙,替你好好儿物色一个人。”

“大先生!”周少棠笑道:“你现在倒还有闲工夫来管这种闲事?”

“正事轮不到我管,有刘抚台、德藩台替我操心,我就只好管闲事了。”

满腹牢骚,出以自我调侃的语气,正见得他的万般无奈。周少棠不免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再谈下去,说不定会掉眼泪,因而起身告辞。

胡雪岩握着他的手臂,仿佛有话要说,却两次欲言又止,终于松开了手说:“再谈吧!”

半夜里叩中门,送进来一封信,说是藩台衙门的专差送来的。螺蛳太太将胡雪岩唤醒了,拿一盏水晶玻璃罩的“洋灯”,让他看信。

看不到几行,胡雪岩将信搁下,开口说道:“我要起来。”

于是螺蛳太太叫起丫头,点起灯火,拨旺炭盆,服侍胡雪岩起身,他将德馨的信,置在桌上细看。一张八行笺以外,另有一个抄件,字迹较小,需要戴老花眼镜,才看得清楚。

抄件是一道上谕:“谕内阁:给事中郎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一折,据称该给事中所开赃私最著者,如已故总督瑞麟、学政何廷谦、前任粤海关监督崇礼及俊启、学政

吴宝恕、水师提督翟国彦、盐运使何兆瀛、肇难道方浚师、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潮州府知府刘湘年、廉州府知府张丙炎、南海县知县杜凤治、顺德县知县林灼之、现任南海县知县卢乐戌,皆

自宫广东后,得有巨资,若非民膏,即是国帑等语,着派彭玉麟将各该员在广东居官声名苦何,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跟胡雪岩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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