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四十八 48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我在谋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没有?想请乌先生费心替我卜一下。”

“是!请报一个字。”

德馨略想一想说:“就是谋字吧。”

一旁有现成的笔砚,乌先生坐下来取张纸,提笔将“谋”字拆写成“言”、“某”两字,然后搁笔思考。

这时德馨与胡雪岩亦都走了过来,手捧水烟袋,静静地站在桌旁观看。

“德大人所谋的这件事,要托人进‘言’,这个人心目中已经有了,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个‘某,。”乌先生笑道:“不瞒德大人说,我拆字是’三脚猫,,也不会江湖诀,不过就字论

字,如果说对了,一路拆下去,或许谈言微中,亦未可知。”

“是,是!”德馨很客气地:“高明之至。”

“那么,请问德大人,我刚才一开头说对了没有?不对,重新来,请德大人不要客气,一定要说实话。”

“是的,我一定说实话,你老兄一开头就探骊得珠了。”

乌先生定睛细看一看他的脸色,直待确定了他是说的实话,方始欣慰地又说:“侥幸,侥幸。”燃后拈起笔来说道:“人言为信,这个人立在言字旁边,意思是进言的人要钉在旁边,才

会有作用。”

“嗯,嗯!”德馨不断点头,而且不断眨眼,似乎一面听,一面在体味。

“现在看这个某字,加女为媒,中间牵线的要个女人。”

“请教乌先生,这个牵线的女人,牵到哪一面?”

“问得好!”乌先生指着“信”字说,“这里有两个人,一个进言,一个纳言,牵线是牵到进言的人身上。”

“意思是,这个为媒的女子,不是立在言子旁边的那个人?”

“不错。”

“我明白了。”德馨又问:“再要请教,我谋的这件事,什么时候着手?

会不会成功,能够成功,是在什么时候?“

“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这个木字了。”

乌先生将“某”下之“木”涂掉,成了“甘”、“言”二字,这就不必他解释了,德馨便知道他所托的“某”人,满口答应,其实只是饴人的“甘言”。

因此,他问:“要怎么样才会失掉这个木字?”

“金克木。”乌先生答说:“如果这件是在七、八月里着手,已经不行了。”

“为什么呢?”

“七月申月,八月西月,都是金。”

“现在十一月,”胡雪岩插嘴:“十一月是不是子月?”

“县的”

胡雪岩略通五行生克之理,便向德馨说道:“子是水,水生木,晓翁,你赶快进行。”

“万万来不及。”德馨说道:“今天十一月十六日,只半个月不到,哪来得及?”

“而且水固生木,到下个月是丑月,丑为土,木克土不利。”乌先生接下来说:“最好开年正月里着手,正月寅,二月卯,都是木,三月里有个顿挫,不过到四、五月里就好了,四月已

,五月午都是火……”

“木生火。”胡雪岩接口,“大功告成。”

“正是这话。”乌先生同意。

“高明,高明!真是心悦诚服。”德馨满面笑容将水烟袋放下,“这得送润笑,不送就不灵了。”

一面说,一面掀开“卧龙袋”,里面束着一条蓝绸汗巾作腰带,旗人在这条带子上的小零碎很多,他俯首看了一下,解下一个玉钱,双手递了过去。

“不成敬意,留着玩。”

乌先生接过来一看,倒是纯净无暇的一块羊脂白玉,上镌“乾隆通宝”

四字,制得颇为精致,虽不甚值会,但确是很好的一样玩物,便连连拱手,口说:“谢谢,谢谢!”

“这个不算,等明年夏天我谋的事成功了,再好好表一表谢意。”

等乌先生告辞退出,胡雪岩虽然自己心事重重,但为了表示关怀好朋友,仍旧兴致盎然地动问,德馨所谋何事?

“还不是想独当一面。我走的是宝中堂的路子,托他令弟进言。”德馨又说:“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边来玩,我顺便请他逛富春江,约你作陪,你有事不能去。你还记得这回事不?”

“嗯嗯。我记得。”胡雪岩问说:“逛富春江的时候,你就跟他谈过了?”

“不!那时候我刚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说道:“我们这位宝二爷看中了一个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诸金屋,而且言外之意,自备身价银子,不必我花费分

文。不过,我刚刚到任,怎么能拉这种马,所以装糊涂没有答腔。最近,他跟我通信,还没有忘记这段旧情,而那个船娘,只想择人而事,我已经派人跟她娘老子谈过,只要两千两银子,宝

二爷即可如愿。我一直还在犹豫,今晚上听乌先生这一谈,吾志已决。”

这样去谋方面大员,胡雪岩心里不免菲薄,而且他觉得德馨的路子亦没有走对。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晓翁,”他问:“宝中堂跟他老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岩又说:“宝中堂见了他很头痛,进言只怕不见得效。”

“不然。”德馨答说:“我跟他们昆仲是世交,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宝中堂对他这位令弟,一筹莫展,唯有安抚,宝二爷只要天天在他老兄面前罗嗦,宝中堂为了躲麻烦,只有听他老弟

的活。”

听得这一说,胡雪岩只好付之一笑,不过想起一件事,带笑警告着说:“晓翁,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让都老爷晓得了,参上一本,又出江山船的新闻,划不来。”

所谓“又出江山船的新闻”,是因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过一件新闻,“翰林四谏”之一的宝廷,放了福建的主考,来去经由杭州,坐江山船溯富

春江而入上闽,归途中纳江山船的一个船娘为妾,言官打算搏击,宝廷见机,上奏自劾,因而落职。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铭,做了一首诗咏其事,其中有一联极其工整:“宗室八旗名士草

,江山九姓美人麻。”宝廷是宗室,也是名士,但加一“草”字,自是讥刺。下句则别有典故,据说江山船上的船户,共有九姓,皆为元末陈友谅的部将之后,朱元璋得了天下,为惩罚此辈

,不准他们上岸居住,只能讨水上生涯。而宝廷所眷的船娘,是个俗语所说的“白麻子”,只以宝廷近视,咫尺之外,不辨人物,竟未发觉,所以李慈铭有“美人麻”的谐谑。这两句诗,亦

就因此烩炙人口,腾为笑柄。

德馨当然也知道这个故事,想起言官的气焰,不免心惊肉跳,所以口中所说“不要紧”,暗地里却接受了胡雪岩的警告,颇持戒心。

一夜之隔,情势大变,浙江巡抚刘秉漳接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密电,说有直隶水灾赈款六十万两银子,存在阜康福,被倒无着,电请刘秉漳查封胡雪岩所设的典当,备抵公款。

于是刘秉璋即时将德馨请了去,以电报相示,问他有何意见?

德馨已估量到会有这种恶劣的情况出现,老早亦想好了最后的办法,“司里的愚见,总以不影响市面为主。”他说,“如果雷厉风行,丝毫不留情面,刺激民心,总非地方之福,至于胡

雪岩本人,气概倒还光明磊落,我看不如我去劝一劝他,要他自作处置。”

“何以谓之自作处置?”

“让他自已把财产目录,公私亏欠帐目开出来,捧交大人,请大人替他作主。”

刘秉璋原以为德馨的所谓“自作处置”,是劝胡雪岩自裁,听了德馨的话,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也放心了。

“好!你者哥多费心。”刘秉璋问:“什么时候可以听回音。”

“总得明儿上午。”

当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岩,一见哽咽,居然挤出一副急泪,这就尽在不言中了。胡雪岩却很但然,说一声:“晓翁,说我看不破,不对,说我方寸不乱,也不对。一切都请晓翁指点。”

于是德馨道明来意,胡雪岩一诺无辞。但提出一个要求,要给他两天的时间,理由是他要处分家务。

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跟刘中丞去力争,大不了赔上一顶纱帽,也要把你这两天争了来。但望两夭以后,能把所有帐目都交了给他。”

“一言为定。”

等德馨一走,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关紧了房门,整整谈了一夜。第二天分头采取了几项行动,首先是发密电给汉口、镇江、福州、长沙、武昌各地的阜康,即日闭歇清理,其次是托古应春

赶紧回上海,觅洋商议价出售存丝,第三是集中一批现银,将少数至亲好友的存款付讫,再是检点一批首饰、古玩,约略估价,抵偿德馨经手的一批存款。当然,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开

列财产目录。

密密地忙到半夜,方始告一段落,胡雪岩累不可当,喝一杯人参浸泡的葡萄酒,正待上床时,德馨派专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的是:“给事中邓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

另附一片,抄请察觉。”所附的抄件是:“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部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旨查明确数,究所从来,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这封信及抄件,不是个好消息,但胡雪岩亦想不出对他还有什么更不利之处,因而丢开了睡觉。

一觉醒来,头脑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传来的消息,同时也想到了文煜——他是满洲正蓝旗人,与恭王是姻亲,早在咸丰十一年就署理过直隶总督,但发财却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将军

以后的事。

原来清兵入关,虽代明而得天下,但南明亡后,浙东有鲁王,西南有永历帝,海外有郑成功,此外还有异姓封王的“三藩”,手握重兵,亦可能成为心腹之患,因而在各省冲要枢纽之地

,派遣旗营驻防,借以防备汉人反清复明。统率驻防旗营长官,名为“将军”,上加地名,驻西安即名之为西安将军,驻杭州即名之为杭州将军。

各地将军的权责不一,因地因时制宜,福建因为先有郑成功父子的海上舟师,后有耿精忠响应吴三桂造反,是用兵的要地,所以福州将军权柄特重,他处将军,只管旗营,只有福州将军

兼管“绿营”,此外还有一项差使,兼管闽海关。起初只是为了盘查海船,以防偷渡或私运军械,到后来却成了一个专门收税的利薮,尤其是鸦片战争以后,海禁大开,英、法、美、日各国

商人都在福州设有洋行,闽海关的税收大增,兼管海关亦就成了有名的美差。

文烃从同治七年当福州将军,十年兼署闽浙总督,直至光绪三年内调,前后在福州九年,宦囊丰盈,都存在阜康银号。及至是京以后,先后充任崇文门正监督、内务府总管大臣,亦都是

可以搞钱的差使,所以存在阜康的款子,总数不下百万之多,是胡雪岩最大的一个主顾。

这个主顾的存款,要查他的来源如何?虽与胡雪岩无关,但因此使得阜康的倒闭更成了大新闻,对他大为不利。但这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胡雪岩只有丢开它,细想全盘帐目交出以后的情

形。

帐都交了,清理亦无从清理起。不是吗?胡雪岩这样转着念头,突然精神一振,不可思议地、竟有一种无债一身轻之感。

这道理是很明白的,交出全部帐目,等于交出全部财务,当然也就交出了全部债务,清理是公家的责任,当然,这在良心上还是有亏欠的,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不过,胡雪岩还存着万一之想,那就是存在上海、天津的大批丝货,能够找到一条出路。来偿还全部债务;这件事,虽托了古应春,但他的号召力不够,必得自己到上海,在古应春协助

之下,才有希望。照这个想法来说,他交出全部帐目,债务由公家来替他抵挡一阵,等于获得一段喘息的时间,得以全力在丝货上作一番挣扎。

这样一想,他的多日来的忧烦与萎靡,消失了一半,级着鞋,悄悄到房里去找螺蛳太太。

她也忙了半夜,入睡不过一个多时辰。胡雪岩揭开皮帐子,一股暖香,直扑鼻观,螺蛳太太鼻息微微,睡得正酣,胡雪岩不忍惊醒她,轻轻揭开丝棉被,侧身睡下,不道惊醒了螺蛳太大

,一翻身朝里,口中说道:“你真是不晓得死活,这里候还有心思来缠我。”

胡雪岩知道她误会了,忍不住好笑,而且心境不同,也比较有兴来开玩笑了,便扳着螺蛳太太的依旧圆润温软的肩头说:“这就叫吃着黄连弹琴,苦中作乐。”

“去!去!哪个同你作乐?”话虽如此,身子却回过来了,而且握住了胡雪岩的手。

“我刚刚想了一想。”胡雪岩开始谈正事,“我见了刘中丞,请他替我一肩担待。我正好脱室身体到上海去想办法。你看我这个盘算怎么样?”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睁开双眼,坐起身来,顺手将里床的一件皮袄披在身上,抱着双膝,细细恩量。

“他肯不肯替你担待呢?”

“不肯也要肯。”胡雪岩说:“交帐就是交产,原封不动捧出去,请他看了办。”

“你说交产?”螺蛳太太问:“我们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了。”

“那当然不是。”胡雪岩说:“我跟你来商量的,就是要弄个界限出来。”

“这个界限在哪里?”

“在……”胡雪岩说:“在看这样东西,是不是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的,如果是,可以留下来,不然就是财产,要开帐,要交出去。”

“这哪里有一定的界限,有的人情茶淡饭,吃得蛮好,有的没有肉吃不下饭。你说,怎么来分?”

“当然这里的伸缩性,也蛮大的。”

螺蛳太太沉吟不语。她原来总以为只是胡雪岩的事业要交出去,私财除了金块、金条、金叶子以及现银以外,其他都能不动。照现在看,跟抄家也差不多了。

一想到“抄家”,心里发酸,不过她也是刚强明达一路人,仍能强忍住眼泪想正经。只是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因为细软摆饰、动用家具、一切日常什物,诚如胡雪岩所说的伸

缩性很大,似乎每一样东西都必须评估一番,才能区分。

“这样一片家业,哪里是即时之刻,开得出帐目来的?”螺蛳太太说:“我看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同刘抚台声明,私财的帐目太琐碎,一时没法子开得周全,一个是只开大数,自己估个

价,譬如说红木家具几堂,大毛皮统子多少件,每一项下面估个总数。”

“我看照第二个办法比较好。”

“不过,估价也很难,譬如说我们的住身房子,你倒估估看。”

“这只有把造价开上去。数目也好看些。”

为了求帐面好看,不但房子照造价开,其他一切亦都照买进的价钱开列。

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诸事齐备,胡雪岩去看德馨,约期晋见巡抚刘秉璋。

“最好是在今天晚上。”他说,“这不是啥有面子的事,最好少见人,而且,晚上可以穿便衣。”

“我看不必,这是很光明磊落的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而且,刘中丞是翰袜出身,很讲究这些过节,晚上谈这件事,倒仿佛私相授受似的,他一定不愿意。准定明天上午上院吧。”

“是。好!”胡雪岩只得答应。

“穿便衣也不必。倒象有了什么罪过,青衣小帽负罪辕门似的。不过,雪岩,你的服饰也不必太华丽。”

这是暗示,红顶花翎都不必戴。胡雪岩当然会意,第二天循规蹈矩,只按道员三品眼色穿戴整齐,带着从人上轿到佑圣观巷巡抚衙门。

其时德馨已先派了人在接应,手本一递进去,刘秉璋即时在西花厅延见,胡雪岩照官场规矩行了礼,刘秉璋很客气地请他“升炕”,平时他来看刘秉漳,本是在炕床上并坐的,但这天却

再三谦辞,因为回头德馨要来,如果他

升了炕,德馨只能坐在东面椅子上,未免委屈,所以他只坐在西面椅子上,留着上首的位子给德馨。

此时此地,当然不必寒暄,胡雪岩开门见山他说:“职道没有想到今天。

公私债务,无从料理,要请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刘秉璋说:“如今时局艰难,一切总以维持市面,安定人心为主。在这个宗旨之下,如果有可为雪翁略效绵薄之处,亦是我分内之事。”

谈到这里,花厅外面有人高唱:“德大人到。”

于是刘秉璋站了起来,而胡雪岩则到门口相迎。听差打开门帘,德馨人内,先向刘秉璋行了礼,然后转身道:“雪翁,你请这面坐!”说着,他占了胡雪岩原来的位置,将上首留给胡雪

岩。

“不,不!晓翁请上坐。”

两人辞让了好一会,刘秉璋忍不住发话:“细节上不必争了。雪翁就坐在这面,说话比较方便。”

听得这话,胡雪岩方始在靠迎刘秉璋的东首椅子上坐了下来,向对面的德馨问道:“我帐国已经带来了,是否现在就呈上刘大人?”

“是,是,我看现在就上呈吧!”

胡雪岩便起身将置在一旁的一厚叠帐簿,双手捧起,送上炕床,德馨也站起来帮着点交。帐傅一共六本,第一本是阜康钱庄连各地分号的总帐,第二本是二十九家当铺的档手及架本数目

清帐,第三本是所有田地一万一千亩,座落的地点及田地等则的细帐,第四本是丝茧存货数量地点的清册,第四本是杂项财产,包括胡庆余堂药店在内的目录,第五本是私人财产清单,第六

本便是存户名册。但各钱庄所开出的银票,列在第一本之内。

刘秉璋只略翻一翻,便即搁下,等胡雪岩与德馨归座以后,他才问道:“雪翁这六本帐的收支总数如何?”

“照帐面上来说,收支相抵,绰绰有余,不过欠人是实数,人欠就很难说了。”

“所谓‘人欠’;包括货色在内。”德馨补充着说:“雪翁的丝茧,因为跟洋人斗法的缘故,将来只怕必须出之以‘拍卖,一途,能收回多少成本就很难说了。”

“何谓‘拍卖’?”

“这是外国人的规矩。”胡雪岩说:“有意者彼此竞价。由底价叫起,只要有两个人出价,就一路往上叫,叫到没有人竟价,主持人拍一拍‘惊堂木,,就算敲定了。”

“这样说,洋人可以勾通好,故意不竞价。”

“不但故意不竟价,甚至不出价,那一来就只好把底价再往下压。”

“照此而言,雪翁的丝茧值多少银子,根本无从估计?”

“是!”

“难。”刘秉璋转脸问道:“晓翁看,应该如何处理?”

“只有先公后私,一步一步清理。”

“也只好如此。”刘秉璋说:“现在朝廷的意思还不知道,我亦暂时只能在‘保管’二字上尽力。”他又问道:“雪翁,一时不会离开杭州吧?”

这句话问出来的暗含着有监视他的行踪的意味在内,胡雪岩略想一想,决定据实而陈。

“回大人的话,职道想到上海去一趟,能够让丝茧不至于拍卖,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呃,你要去多少时候?”

“总得半个月。”

刘秉璋微微颔首,视线若不经意似地转向德馨,却带着一种戒备与征询的神色。然后又转过脸来说:“雪翁,这半个月之中,万一有事一定要请你来面谈,怎么办?”

胡雪岩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愣在那里,无从答言,不想德馨却代他回答了。

“如果有这样的情形,请大人告诉我就是。”

“好!”刘秉璋很爽快地答应:“雪翁,你干你的正经去吧!但望这半个月之中,你能料理出一个眉目来,只要公款不亏,私人不闹,我又何必多事?”

“是,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垂手哈着腰,“多仗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说着,刘秉璋手已摸到茶碗上。

站在门口的戈会哈随即一面掀帘,一面向外高唱:“送客等胡雪岩一走,刘秉璋回到签押房,随即将一本由吏部分发到浙江的候补知县的名册取了出来,细细检阅,这本名册除了姓名、

年龄、籍贯、出身、到省年月以外,另有两项记载,一项是曾派何差,如某年月派案某、某年月派解”京饷“之类,再一项便是此人的关系,是刘秉璋亲笔所注,如某中堂表亲、某年月日某

尚书函托等等。刘秉璋现在要派二十九员候补知县的差使,根据四个条件来考虑。

第一个条件是出身,正途优先,假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进士,一时无缺可补,甚至连署理都没有机会,当然毫不考虑地先派这个差使。一翻名册,这种情形只有三个人,当时在名册

上一勾,还剩下二十六个人要派。

两榜出身的进士以外,举人当然比军功保举及捐班来得占便宜,但须看第二个条件,即是其人的关系,如果曾有朝中大老的“八行”推毅,当然是在候选之列,但还要看第三个条件,最

近派过差使没有?派的差使是苦是美?

最近派过苦差使,为了“调剂”起见,不妨加以考虑,否则就要缓一缓了。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一张名单拟妥,即时派戈什哈个别通知,翌日上午到巡抚衙门等候传见。同时另抄一张全单,送交德馨作参考。

接到通知的二十九名候补州县官不敢怠慢,第二夭一大早,都备好了“手本”,齐集在抚院官厅待命。这天逢“衙参”之期,刘秉璋接见藩、桌二司及盐道、巡道、首府、首县——杭州

知府及钱塘知县,一直到午牌时分,才轮到道班候补州县官进见,在座的还有德馨。

知县见巡抚照例是有座位的,但人数太多,没有那么多椅子,值堂的差役去端了几张长条凳来,二十九位“大老爷”,挨挨挤挤地坐了下来,却还有两个人无处容身,一个赌气,退到廊

下去听消息,一个做官善于巴结,看刘秉璋因为他还没有安顿好,不便开口,觉得让“宪台”久候,不好意思,便蹲了下来,臀部临空,双手按膝,仿佛已经落座似地。

“今邀各位老哥来,有个差使要请各位分头去办。”刘秉璋说:“各位想必都已经从《申报》上看到了,胡观察的阜康银号倒闭,市面大受影响。

阜康的存款之中,官款很多,不能没有着落。胡观察自愿拿他所开设的二十九家当铺,请我查封,备抵官款。现在就要请各位老哥,每人查封一家。“

此言一出,无不诧异,却不敢发问,只有刚才虚蹲着的那人,因为双腿得无法忍受,正好装作发言,站起来舒舒筋骨。

“回大人的话,这种差使,从来没有人当过,卑职不知道怎么样个当法?”

“喔,”刘秉璋看了他一眼间道:“老哥贵姓?”

“卑职姓马。

“他叫马逢时,陕西人,刚至省不久。”德馨在一旁悄悄提示。

刘秉璋点点头说:“马大哥的话不错,这种差使,我也是头一回遇到,不过,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各位莫非没有想到过,将来退归林下,也许会设典当谋生?收典当跟开典当是一样的,

不外验资、查帐而已。”

“再要请示。”马逢时又问:“验资、查帐以后,是不是封门。”

“不是,不是。验资、查帐,如果毫无弊病,责成黄当管事,照旧经营。

各位只要取具管事甘结,承认该典有多少资本,就可以交差了。“

原来名为查封,其实是查而不封。接下来便由德馨主持抽签,马逢时抽到的,恰好是作为总号的公济典。

其时已在午后未未申初,当天查封,时间已不许可。马逢时领了公事回头,一个人坐着发愣,心里在想典当里又是帐目,又是“当头”,帐目则是那笔龙飞凤舞之字,比张旭、怀素的草

书还要难识,“当头”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自己一个人赤手空拳,如何盘查封存?而况公济典既然是总号,规模一定很大,倘或照顾不过来,查封之际出现了虚冒走漏等等情事,责任非

轻。

转念到此,愁眉不展,马太太不免困惑,一早兴冲冲上院,说有差使,看起来今年这个年是可以过得去了。不道一回来是这等神气,岂不可怪?

这一来,少不得动问缘由,马逢时叹口气说:“派了个从来没有千过的差使,去查封胡财神的公济典。光是查帐验资,典当仍旧照常开门。你想,我连算盘都不会打,这个差使怎么顶得

下来。”

“马太太的想法不同,”到浙江来候补,只派过一个解饷的差使,靠当当过日子,朝奉的脸真难看。“她兴高彩烈他说:”想不到你会派这个差使,让我也出口气。“

马逢时破颜一笑,“真正妇人之见。他说:”这个差使好处‘没有,倒霉有份。“

“怎么会倒霉?”

“查帐,验资!如果我们动了手脚,将来责任都在我头上,吃不了,兜着走呢!”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马太太想了一下说:“你何不去请教请教杨大哥?”

这倒提醒了马逢时。原来这“杨大哥”是仁和县礼房的书办,住得不远,马逢时夫妇为人都很随和,并不看轻他的身分,平时“杨大哥、杨大哥”叫得很亲热。杨书办受宠若惊,也很照

应马逢时,每年学台院试发榜,是他最忙的时候,有些土财主家的子弟中了秀才,请客开贺,总希望来几位有功名的贵客,壮壮门面,于是杨书办就会来通知马逢时,穿上官服,去当贺客,

酒足饭饱,主人家还有一个红包,最少也有二两银子。一年象这样的机会总有七、八次,在马逢时也算受惠不浅了。

因此,听了马太太的话,愁颜一展,唤他的儿子去请“杨伯伯”。杨书

办这夭正好没有应酬,一请就到,动问何事。

“我有个差使,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内人有主意,说要请教杨大哥。

“喔,马大老爷,”杨书办倒是按规矩来称呼:“是啥差使?”

“查封当铺。”

杨书办一愣,旋即笑道:“恭喜,恭喜!马大老爷,你好过个肥年了。”

此言一出,马逢时的表情,顿时不同,又惊又喜地问:“杨大哥,你这话怎么说?”

“我先请问,是不是查封胡大先生的当铺?”

“是阿!”

“哪一家?”

“公济。”

“嘿!那马大老爷,你这个年过得越发肥了。”

马逢时心里越喜,但也越困感,搔搔头问:“我,我是看得到,吃不下。”

“这话怎么说?”杨书办立即又是省悟的神情,“喔,马大老爷,你是说,不晓得怎么样下手,是不是?”

“不错。”马逢时紧接着说:“要肥大家肥。杨大哥,你是诸葛亮,我是刘先生。”

“不敢,不敢!等我想想,有个朋友,一定帮得上忙。”

“杨大哥,你这位令友,今天找得找不到?你要知道,明天一早就要动手。”

杨书办想起一个朋友,便是周少棠。从他的阜康门前“登台说法”,为胡雪岩解围以后,名气大为响亮,马逢时也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很乐意向他请教,但怕时间上来不及,因为查纣一

事,次日上午便须见诸行动。

“不要紧,不要紧!”杨书办看一看天色说:“这时候去正好,他在大井巷口隆和酒店吃酒。”

大井巷在城隍山脚下,有口极大的甜水井,井的对面,就是隆和酒店,周少棠每天傍晚在那里喝酒,即令有饭局,也一定先到隆和打个照面,所以这时候去了,即令他不在,也会知道他

的行踪。

当下安步当车,走到隆和,其实华灯初上,隆和正在上市。吃“柜台酒”

的贩夫走卒,各倚着柜台,人各一碗,悠闲自在,其中识得杨书办的人很不少,纷纷招呼。杨书办一面答应,一面往里走——里面是一座敞厅,摆了十几张方桌,已上了七成座,杨书办

站定看了一下,没有发现周少棠,便拉一个伙计问讯。

“周先生来过走了。不过,停一停还要来。”伙计问道:“你老是等他,还是留话?”

“我等他好了。”

于是挑了一张位在僻处的桌子,两人坐了下来,要了酒慢慢喝着,喝到第三碗酒,周少棠来了。

“少棠,少棠!”杨书办起身叫唤,将他拉了过来说道:“我们等你好半天了。我先来引见,这位是马大老爷,”

周少棠是很外场的人,对马逢时很客气地敷衍了一阵。等酒到微酣,杨书办方始道明来意,马逢时随即举杯相敬:“我对当铺一窃不通,接了这个差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全

要仰仗周先生指点。”

“好说,好说。”周少棠一面应答,一面在肚子里做功夫。他跟公济典

的唐子韶,只是点头之交,但阜康的谢云青,却跟他很熟,最近的过从更密,从谢云青口中,知道了紧邻公济典的好些秘密,这当然也就是唐子韶的秘密。

周少棠很看不起唐子韶,同时因为与胡雪岩是贫贱之交,情分不同,所以对唐子韶在胡雪岩遭遇这样沉重的打击,不想想平日所受的提携,拿出良心来共患难,反而乘人于危,趁火打劫

,在公济典中大动手脚,暗中侵吞,大为不平。如今恰有这样一个马逢时可以去查帐的机会,岂可错过。

“马大老爷,人家都说我周少棠好说大话,做起事来不扎实。所以,查封公济典这件事,我不想多说啥,只有一句话奉告,马大老爷把我这句话想通摸透,包你差使办得漂亮。”周少棠

停了一下说:“这句话叫做:”看帐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

马逢时一愣,因为周少棠的两句话开场白颇为突兀,有点发牢骚的意味在内,因而嗫嚅着说:“周先生我们今天是初会,我从没有说过那些话……”

“啊,啊,误会了误会了。马大老爷,我不是说你,也不是说杨大哥,不过因为今天正好有人这样子说我,顺便一提。”

周少棠又说:“马大老爷,你不是要我指点?我刚才那两句话,就是把‘总筋’指点给你看,你要看清楚,想透彻。”

原来刚才那种近乎牢骚的话,是周少棠为引起交谈对方注意的一种方式,经此折冲,马逢时已将“看帐不如看库,验资不如看货”十二个字深印入脑中,当即作出受教的神色说道:“周

先生,你这两句话,从字面上说,就大有学问在里头,索性请你明明白白地开导一番。”

“言重,言重。”周少棠问道:“马大老爷,典当的规矩,你懂不懂?”

“我刚才不说过,一窃不通。”

“那就难怪了……”

“老周,”杨书办忍不住了,“你不必城头大出丧,大兜大转了。马大老爷明天去查封,要留意哪几件事,请你细说一说。”

“是的。”马逢时接口,“还有,一去要怎样下手?”

周少棠心想,查封胡雪岩的典当,是为了备抵存在阜康的公款,能多保全一分,胡雪岩的责任即轻一分,因此,能将唐子韶在公济典侵吞的款子追出来,对胡雪岩就是最直接、也最切实

的帮忙。转念到此,他决定插手干预。

于是他问:“马大老爷去查封公济典,有没有委札?”

“有。不过交代是抚台交代,委札是藩台所出。”

“那一样,都是宪台。”周少棠又问:“领了封条没有?”

“领了”

“几帐?”

“两张。”

“怎么只领两张呢?”

“我以为查封是封前后门,所以只领了两张。”马逢时又说:“后来想想不对,抚台交代,查封归查封,当铺还是照常取赎。既然如此,纣了门,岂非当主不能上门了。”

“不独当主不能上门,公济的人也不能进出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不过不要紧,马大老爷今天就去刻一个长条戳,上面的字是:”奉宪谕查封公济典委员候补知县马,。凭这个长

条戳,马大老爷自己就可以封。“

“嗯,嗯,”马逢时一面想一面点头:“我应该有这人权柄。”

“当然有。”

“周先生,,‘马逢时问道:”明天我去了,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请你给我说一说。“

“这,这要看情形,现在很难说。”说着,周少棠望一望杨书办。

一直很冷静在旁听的杨书办,知道该他说话了:“马大老爷,我看你要请少棠去帮忙。”

“是啊,是啊!”马逢时一叠连声他说:“我就有这样一个打算,不过不知道合不合公事上的规矩?”

“怎么会不合?譬如马大老爷你‘挂牌’放了实缺,起码要请刑名、钱谷两位师爷,现在请少常去帮忙,也是同样的道理。”

“是,是!这个譬喻通极。”马逢时双手举起酒杯:“周先生,请你帮忙。不过,惭愧的是,现在还谈不到什么敬意,只有感激在心里。”

于是商定几个步骤,其实也就是周少棠在发号司令,马逢时要做的是,连夜将长条戳刻好,第二天一早在开市以前,便须到达公济典,首行要贴出一张告示:“奉宪谕查封,暂停营业一

天。”然后分头查村,最要紧的是库房跟银柜。

“这就要看帐了。‘看帐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此话怎讲?因为帐是呆的,帐面上看不出啥。到库房看过,再拿帐来对照,真假弊病就一目了然了。”

“是,是。请教周先生,这姓唐的有哪些弊病?”马逢时间。

“我也是听说,到底如何,要明天去看了才晓得。”周少棠说:“第一种是满当的货色上动脑筋,当本轻、东西好,这也有两种脑筋好动,一种是掉包,譬如大毛的皮统子,换成二毛的

,还有一种……”

“慢慢,周先生,请问这个弊病要怎么查?”

“容易。一种是看帐,不过当铺里的帐,总是好的写成坏的,所以不如估价。”周少棠说:“朝奉的本事就在看货估价,决不会走眼,大毛是大毛的价钱,二毛是二毛的价钱,你拿同样

的货色来比较,问它同样的当价,为啥一个大老,一个是二毛?他话说不清楚,里头就有弊病了。”

“我懂了。请问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说是赎走了,其实是他占了满当的便宜。要查封这种弊病也不难,叫他拿销号的原票出来看,有,是真的赎走了,没有,就是当主根本没有来赎。”

处理满当货的弊端,马逢时大致已经了解,但是否还有其他毛病呢?问到这一点,周少棠的答复是肯定的,而且词色之间,颇为愤慨。

“这个姓唐的,真是狗彘不如!今日之下,他居然要趁火打劫,真正丧尽天良。”

原来唐子韶从早康出事以后,认为胡雪岩之垮只是迟早间事,公济典当然也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且趁眼前还能为所欲为之时正捞一笔。

“他的手法很毒,不过说穿了一个钱不值,弄个破铜表来算是金表,一当十两、八两银子,马大老爷,你说,这是不是放抢?”

“太可恶了!”马逢时亦是义形于色,“在满当货上动手脚,还可以说是取巧,因为东家的本息到底已经收回了,只不过没有占到额外的好处而已。

象这样子,以假作真,以贱为贵,诈欺东家,是可以重办他的罪的。“

“当然应该重办。”周少棠冷笑一声:“他自以为聪明,假货要到满当没有人来赎,盘库日验货,才会发现,那时他已回徽州老家了,你就告他,

他也可以赖,说当初原是金表,不晓得怎么掉包了。也没有想到,偏偏会遇到你马大爷,又遇到我,不等满当,就要办它一个水落石出,这叫‘人有千算,天只一算’。“

谈到这里杨书办插嘴了,“唐子韶总还有同党吧?”他说,“朝奉是很爱惜名誉的,如果有为唐子韶勾结、欺骗东家这个名声在外,以后就没有人敢请教他,只好改行了。”

“老杨,你问得好。唐子韶自然有同党;不过这个同党,同他的关系不同,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外甥。”

“嗯,嗯!这就是了。唐子韶预备卷铺盖了,当然也要带了他一起走。”

“一点不错。”周少棠转脸说道:“马大老爷,你明天去了,就要着落在唐子韶的外甥身上,追究真相。要格外留心最近的帐,拿当得多的几笔,对帐验货,如果货帐不符,再问是哪个

经的手?第一步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你是说当时不要追究?”

“对,当时不要追究,因为当时一问,唐子韶一定有番花言巧语,打草惊蛇,不是聪明的办法?”

“那么,怎么是聪明的办法呢?”

“把唐子韶的外甥带走,另外找个地方去间。那些小生后经不起吓,一吓什么都说出来了。”周少棠又说:“最好到县衙门里惜两名差役带了去,威风更足,事情也就更容易办了。”

“是,是,这倒容易,仁和县的王大老爷,我很熟。”马逢时越听越有兴趣,很起劲地问:“问出来以后呢?”是不是再传唐子韶来问。“

“用不着你去传他,他自己会到府上来求见。”

“何以见得?”

“这……”周少棠迟疑一下,说声:“我先同老杨说句话。”

“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悄悄问他跟马逢时的关系。杨书办据实以告,周少棠便另有话问了。

“快过年了,马木老爷当然要弄几个过年盘缠是不是?”

“当然。”杨书办问:“你的意思是要他敲唐子韶一笔?”

“不错,不过,公私要兼顾,他可以同唐子韶提条件:条一,要他拿原当赎回去,这是公,第二,要弄几两银子过年,数目他自己同唐子韶去谈……

或者,同你谈。如果唐子韶不就范,报上去请他吃官司。“

杨书办盘算了一下,觉得其事可行,笑笑说道:“你对胡大先生倒是蛮够朋友。”

“贫贱之交不可忘。”周少棠掉了句文,虽然有些不伦,却不能说他这句话不通。

两人再深入地谈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种演变,即是襄助马逢时的工作,由周少棠移转到杨书办身上。不过周少棠仍在幕后支援,商定他在阜康钱庄对面的一家安利茶店喝茶,公

济典近在咫尺,有事随时可以接头。

等相偕回到原座,周少棠作了交代,“马大者爷,”他说:“你同杨书办很熟,明天请他陪了你去,有啥话说起来也方便。其中的窍门,我同杨书办说过了,这桩差使,一定可以办得漂

亮。”说着起身告辞而去。

其时已是万家灯火,酒客络绎而至,热闹非凡,说话轻了听不见,重了又怕泄漏机密,杨书办提议另外找个地方去喝酒。

“到哪里?”

“你跟我去,不过,”杨书办声明在行先,“马大老爷,到了那个地方,我不便用尊称,一叫马大者爷,露了相不好。”

“不要紧,你叫我老马好了。”

“最好连姓都不要用真的。你们老太太尊姓?”“姓李。”“我就叫你老李了。离这里不远,我们走了去。”

七大封典铺杨书办惠了帐,带着马逢时穿过两条街,进入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在巷底有一家人家,双扉紧闭,但门旁有一盏油灯,微弱的光焰,照出一张退了色的梅红笺,上写“孙寓”二字。

“这是什么地方?”马逢时有些不安地问。

“马……”杨书办赶紧顿住,“老李,这个地方你不能告诉李大嫂。”

一听这话,马逢时不再作声,只见杨书办举手敲门,三急三缓,刚刚敲完,大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半老徐娘,高举着“手照”说:“我道哪个,是你。算算你也应该来了。”接着,脸

上浮满了笑容又问:“这位是……”

“李老板。”杨书办紧接着问:“楼上有没有客人?”

“没有。”

“楼下呢?”

“庆余堂的老朱同朋友在那里吃酒,就要走的。”

“他们东家遭难,他倒还有心思吃花酒。”杨书办又说:“你不要说我在这里。”

“多关照的。”那半老徐娘招呼“李老板”说:“请你跟我来。走好!”

于是一行三人,由堂屋侧面的楼梯上楼,楼上一大两小三个房间,到了当中大房间,等主人剔亮了灯,杨书办方为马逢时引见。

“她姓孙。你叫她孙干娘好了。”

马逢时已经了然,这里是杭州人所说的“私门头”,而孙干娘便是鸨儿,当即笑嘻嘻地说道:“孙子娘的子女儿一定很多?”

“有,有。”孙子娘转脸问杨书办:“先吃茶还是先吃酒?”

“茶也要,酒也要,还要吃饭。”说着,杨书办拉着孙干娘到外房,过了好一会才进来。

“这个孙干娘,倒是徐娘半老,丰韵犹存。”马逢时说道。

“怎么?你倒看中她了!我来做媒。”

“算了,算了!我们先谈正事。”

这话正好符合杨书办的安排,他已关照好孙干娘备酒备饭,要讲究,但不妨慢慢来,公便跟马逢时先谈妥了明日之事,再开怀畅饮。

“你的事归我来接下半段。我先问你,你年底有多少帐?”

马逢时一愣,约莫估计了一下说:“总要五六十两银子才能过关。”

“我晓得了。”杨书办说:“明天我陪了你去,到了公济典,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何谓看眼色行事?马逢时在心里好好想了一会问道:“杨大哥……”

“慢点,慢点。”杨书办硬截断了他的话,“明天在公济典,你可不能这样叫我。”

“我明白。做此官,行此札,到那时候,我自然会官派十足地叫你杨书办,你可不要生气。”

“不会,不会。这不过是唱出戏而已。”

“这出戏你是主角。”马逢时问:“你认识不认识唐子韶。”

“怎么不认识,不过没有什么交情。”

“你认识最好,我想明天我做红脸,你做白脸,遇见有不对的地方,我打官腔,你来转圜,唐子韶当然就要找上你了,什么事可以马虎,什么事不

能马虎,我都听你的语气来办。“

“一点不错。”杨书办很欣慰他说,“我们好好儿来唱他一出‘得胜回朝’。”

谈到这里,楼梯上有响声,只见帘启处,孙干娘在前,后面跟着女佣,手中端一个大托盘,四样酒菜,两副杯筷。

“怎么只有两副?”杨书办问。

“我怕你们要谈事情,不要旁人来打搅。

“谈好了,再去添两副来。”杨书办问:“巧珍在不在?”

“今天没有来。”孙干娘说:“阿兰在这里,不晓得李老板看得中,看不中?”

杨书办心中一动,因为看到马逢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干娘,决心成全他们这一段露水姻缘,当即说道:“等一等再说。你先陪我们吃两杯。”

于是又去添了杯筷来,孙干娘为客人布菜斟酒,颇为周到,马逢时不住地夸赞酒好菜好,杨书办只是微笑不语。

看看是时候了,他问:“庆余堂的老朱还没有走吧?”

“还没有?”

“我下楼去看一看他。”杨书办站起身来,对孙干娘说:“你陪李老板多吃几杯,我的好朋友,你要另眼相看。”

于是杨书办扬长下楼,叫相帮进去通知,床余堂的老朱,满脸通红地迎了出来,“老杨,老杨!”他拉着他的手说:“请进来吃酒。”

“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不是你的熟人,就是我的熟人。”

进去一看,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不认识,请教姓名,才知道是老朱的同事。

杨书办之来闯席,一则是故意避开,好让马逢时有跟孙千娘勾搭的机会,再则便是打听庆余堂的情形,尤其使他困惑而又好奇的是,胡雪岩的全盘事业,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何以老朱竟

还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寻欢作乐。

席间一一应酬过了,一巡酒下来有人提起阜康的风波,这是最近轰动南北的大新闻,凡是应酬场中,几乎无一处不资以为谈助。杨书办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谈得告一段落时,他开口了。

“老朱,你在庆余堂是啥职司?”

“我管查验。”

“查验?”杨书办问:“查验点啥?查验货色?你又不是药材行出身,药材‘路脚’正不正,你又不懂。”

“货色好坏不懂,斤两多少还不会看?等看货的老先生说药材地道,过秤时就要请我了。”老朱又说:“不过,我顶重要的一项职司,是防备货色偷漏。”

“有没有抓到过。”

“当然抓到过,不过不多。”

“你说不多;只怕已经偷漏了的,你不晓得。

“不会。”老朱停了一下说:“老实说,你就叫人偷漏,你们也不肯。

你倒想,饭碗虽不是金的、银的,至少也是铁的,一生一世敲不破;工钱之外有花红,遇到夏天有时疫流行,上门的主顾排长龙等药,另外有津贴。再说家里大人、小伢儿有病痛,用药

不管丸散膏丹,再贵重的都是白拿,至于膏滋药、药酒,收是收钱,不过比成本还要低。如果贪便宜,偷了一两支人

参,这些好处都没有了,你想划得来,划不来?“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这回恐怕要连根铲了!”

“你是说胡大先生的生意怕会不保?别的难说,庆余堂一定保得住。”

“为啥?”

“有保障。”老朱从从容容地说:“这回阜康的事情出来,我们的档手同大家说:胡大先生办得顶好的事业,就是我们庆余堂。不但挣钱,还替胡大先生挣了名声。如果说亏空公款,要

拿庆余堂封了抵债,货色生财,都可以入官,庆余堂这块招脾拿不出去的。庆余堂是简称,正式的招牌是胡庆余堂,如果老板不姓胡了,怎么还好用庆余堂的招牌。所以官府一定不会封庆余

堂,仍旧让胡大先生来当老板。大家要格外巴结,抓药要道地,对待客人要和气,这只饭碗一定捧得实,不必担心。”

听到这里,杨书办心中浮起浓重的感慨,胡雪岩有如此大的事业,培植了不知道多少人材,是可想而知的事,但培植人材之始。如果只是为他自己找个不问手段,只要能替他嫌钱的帮手

,结果不是宓本常,就是唐子韶,因为水涨船高,“徒弟”升伙计,伙计升档手,这时候的档手心里就会想:“你做老板,还不是靠我做徒弟的时候,洗尿壶、烫水烟袋,一步一步抬你起来

的?伙计做到啥时候?我要做老板了。”

一动到这个念头,档手就不是档手了,第一步是“做小货”,有好生意,自己来做,譬如有人上门求售一批货色,明知必赚,却多方挑剔,最后明点暗示,到某处去接头,有成交之望,

其实指点之处就是他私下所设的号子。

其次是留意人材,伙计、徒弟中看中了的,私下刻意笼络,一旦能成局面,不愁没有班底,最后是拉拢客户,其道孔多,但要拉拢客户,一定不会说原来的东家的好话,是一定的道理,

否则客户不会“跳槽”。

因此,只要有了私心重的档手,一到动了自立门户的念头,就必然损人以利己,侵蚀到东家的利益,即令是东家所一手培植出来的,亦不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因为他替东家赚过钱,自

以为已经报答过了。

庆余堂的档手能够如此通达诚恳,尽力维持庆余堂这块金字招牌,为胡雪岩保住一片事业,这原因是可想而知的,胡雪岩当初创办庆余堂,虽起于西征将士所需要成药及药材,数量极大

,向外采购不但费用甚巨,而且亦不见得能够及时供应,他既负责后路粮台,当然要精打细算,自己办一家大药店,有省费、省事、方便三项好处,并没有打算赚钱,后来因为药材地道、成

药灵验、营业鼎盛,大力赚钱。

但盈余除了转为资本,扩大规模以外,平时对贫民施药施医,历次水旱灾荒、时疫流行,捐出大批成药,亦全由盈余上开支,胡雪岩从来没有用过庆余堂的一文钱。

由于当初存心大公无私,物色档手的眼光,当然就不同了,第一要诚实,庆余堂一进门,供顾客等药休息之处,高悬一幅黑漆金字的对联:“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因为不诚

实的人卖药,尤其是卖成药,材料欠佳,分量不足,服用了会害人。

其次要心慈。医家有割股之心,卖药亦是如此,时时为病家着想,才能刻刻顾到药的品质。最后当然还要能干,否则诚实、心慈,反而成了易于受欺的弱点。

这样选中的一个档手,不必在意东家的利润,会全心全力去经营事业,东家没有私心,也就引不起他的私心,加以待遇优厚,亦不必起什么私心。

庆余堂能不受阜康的影响,细细考查来龙去脉,自有种善因、得善果的颠扑不破之理在内。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对那连姓名都还不知道的余庆堂的档手,油然而起敬慕之心。于是在把杯闲谈之际,杨书办向老朱问起此人的生平,据说庆余堂的档手姓叶;当初是由胡雪岩的一

个姓刘的亲戚去物色来的,性情、才干大致证明了杨书办的推断,这就更使他感到得意了。

“你们的档手对得起胡大先生,也对得起自己,不比公济典的那个黑良心的唐子韶,我看他快要吃官司了。”

“怎么?”老朱问道:“你这话是哪里来的?”

这一问才使杨书办意识到酒后失言了。他当然不肯再说,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会,重回楼上。

楼上的马逢时与孙干娘,还在喝酒闲谈,彼此的神态倒都还庄重,但谈得很投机,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杨书办便开玩笑他说:“老李,今天不要回去了。”

“你在同哪个说话?”孙子娘瞟眼过来问说。

杨书办尚未开口,马逢时却先笑了,这一笑自有蹊跷在内,他就不作声了。

“明明是马大老爷,你怎么说是李老板?”孙干娘质问:“为啥要说假话?”

“对不起!”马逢时向杨书办致歉:“她说我不象生意人,又问我哪里学来的官派,所以我跟她说了实话。”

“说了实话?”杨书办问:“是啥实话?除了身分还有啥?”

“没有别的。”

杨书办比较放心了,转脸对孙干娘说:“你要识得轻重,不要说马大老爷到你这里来玩过。”

“这有啥好瞒的?道台大人都到我这里来吃过酒。”

“你不要同我争,你要我常常带朋友来,你就听我的话。”杨书办又说:“今天要走了,马大老爷明天有公事,改天再来。”

“哪天?”孙干娘问:“明天?”

“明天怕还不行。”马逢时自己回答:“我等公事一完了,就来看你。”

“条戳没有到,今天晚上也找不着人了,明天一早去请教刻字店。”杨书办说:“总要到中午,一切才会预备好,我看准定明天吃中饭去查封。”

“好!一切拜托,我在舍间听你的信。”

于是相偕离座出门,走在路上,杨书办少不得有所埋怨,而马逢时不断道歉,他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第二夭是“卯期”,杨书办照例要到“礼房”去坐一坐,以防“县大老爷”有什么要跟“学者爷”打交道的事要问,好及时“应卯”。礼房有现成的刻字匠,找了一个来,将一张马逢时

的临时衔名条交了给他,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已经刻好送来,看看无事,起身回家,预备伴随马逢时到公济典去查封。

一进门跨进堂屋,便看到正中方桌上堆了一条火腿,大小四个盒子,门口又是五十斤重的一坛花雕,知道是有人送礼,便喊:“阿毛娘,阿毛娘!”

阿毛是他儿子的乳名,“阿毛娘”便是叫他的妻子。杨太太应声而至,不等他开口便说:“有张片子在这里,是公济典的姓唐的。我们跟他没有来

往,送的礼我也不敢动。“

说着,杨太太递过来一张名片,一看果然是唐子韶,略一沉吟,杨书办问道:“他有什么话?”

“说等等再来。”杨太太答说:“看他吞吞吐吐,好象有什么话,要说不肯说似的。”

“我晓得了。这份礼不能收的。”

杨书办坐了下来,一面喝茶一面想,唐子韶的来意,不问可知?他只奇怪,此人的消息,何以如此灵通,知道他会赔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是不是已经先去看过马逢时,马逢时关照来找他

的呢?倘是如此,似乎先要跟马逢时见个面,问一问他交谈的情形,才好定主意。

正这样转着念头,听得有人敲门,便亲自起身去应接。他跟唐子韶在应酬场中见过,是点头之交,开门看时,果然是他,少不得要作一番讶异之状。

“杨先生,”唐子韶满脸堆笑地说:“想不到是我吧?”

“想不到,想不到。请里面坐。”杨书办在前头领路,进了堂屋,指着桌子说:“唐朝奉,无归不肥禄,你这份礼,我决不收。”

唐子韶似乎已经预知他会有这种态度,毫不在乎他说:“小事,小事,慢慢谈。”

杨书办见他如此沉着,不免心生警惕,说声:“请坐。”也不叫人倒茶,自己在下首正襟危坐,是不想久谈的神情。

“杨先生,听说你要陪马大老爷来查封公济典?”

见他开门见山地发问,杨书办却不愿但然承认,反问一句:“唐朝奉,你听哪个说的?”

“是辗转得来的消息。”

辗转传闻,便表示他不曾跟马逢时见过面,而消息来源,只有两处,一是周少棠,一是庆余堂的老朱。细想一想,多半以后者为是。

“请问,你是不是从庆余堂那边得来的消息?”

这也就等于杨书办承认了这件事,唐子韶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老兄就是打听这一点。”

“当然还有话要请教杨先生。”唐子韶问:“请问,预备什么时候来?

我好等候大驾。“

“言重!言重!这要问马大老爷。”

由于活不投机,唐子韶不能吐露真意,不过他送的那份不能算菲薄的札,始终不肯收回,杨书办亦无可奈何,心头不免有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协助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时,较难说话的困惑。

“杨先生,”唐子韶起身预备告辞时,忽然问出一句话来:“我想请问你,同周少棠熟不熟?”

杨书办沉吟了一下,只答了一个字:“熟。”

“他同马大老爷呢?”

问到这句话,显得此人的交游很广、路子很多,也许前一天他与马逢时、周少棠曾在酒店中一起聚晤这件事,已有人告诉了他,然则用一句“不大清楚”来回答,便是故意说假话,受了

人家一份礼,连这么一句话都不肯实说,唐子韶自然会在心里冷笑。

以后如何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让唐子韶这样的人对他鄙视,未免太划不来了。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说了实话:“不算太熟。”

唐子韶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微笑着说:“打扰,打扰。改天公事完了,我要请杨先生、马大老爷好好叙一叙。”

正当杨书办在马逢时家,准备出发去查封公济典时,他家里的女仆匆匆奔了来,请他回家,道是“太太有要紧事要商量”。

杨书办还在踌躇,马逢时开口了,“你就先请回去吧!”他说:“商量好了马上请过来,我在这里等。”

好在离得近,杨书办决定先回去一趟,到家一看,非常意外地是周少棠在等候,明明是他要请他来说话,却作了托辞,显然的,周少棠来看他,是不愿让马逢时知道的。

“事情有了变化。”周少棠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吧,唐子韶来看过我了。”

“喔,”杨书办问:“啥辰光?”

“就是刚刚的事,他寻到阜康来的。”周少棠说:“他的话也有点道理,公济的事一闹出来,又成了新闻,对胡大先生不利。而且查封的事,一生枝节,官府恐怕对胡大先生有更厉害的

处置。我想这两点也不错,投鼠忌器,特为来同你商量。”

杨书办想了一下答说:“他先到我这里来过了,还送了一份礼。事情很明白了,他在公济确有毛病,而且毛病怕还不小。现在你说投鼠忌器,是不是放他一马,就此拉倒?”

“那不太便宜他了?他亦很识相,答应‘吐’出来。”

“怎么吐法?”

“这就要看你了。”

周少棠的意思是,杨书办陪了马逢时到公济典,细细查库、查帐,将唐子韶的毛病都找了出来,最好作成笔录,但不必采取任何行动,回来将实情告诉周少棠,由他跟唐子韶去办交涉。

杨书办心想,这等于是一切由周少棠做主,他跟马逢对不过是周少棠的“伙计”而已。不过,只要有“好处”,做“伙计”亦无所谓。

当然,这不必等他开口,周少棠亦会有交代:“这样做法,不过是免了唐子韶吃官司,他再要想讨便宜,就是妄想。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一方面是帮胡大先生的忙,一方面我们三个

,你、我、老马,弄几两银子过年。”

“我倒无所谓。”杨书办说:“老马难得派个差使,而且这件事也要担责任,似乎不好少了他的。”

“一点不错。你叫他放心好了。”

“你做事,他也很放心的,不过,最好开个‘尺寸’给他。”

尺寸是商场的切口,意指银数,周少棠答说:“现在有‘几尺水,还不晓得,这个尺寸怎么开法?”

“几尺水”者是指总数。唐子韶侵吞中饱几何,能“吐”出来多少?目前无从估计,周少棠不能承诺一个确数,固属实情,但亦不妨先“派派份头”。

等杨书办提出这个意见以后,周少棠立即说道:“大份头当然是归胡大先生。如果照十份派,胡大先生六份,老马两发,你、我各一份。怎么样?”

杨书办心想,如果能从唐子韶身上追出一万银子,马逢时可得两千,自己亦有一千两进帐,这个年可以过得很肥了。

于是欣然点头:“好的,就照这样子派好了。”

由于事先已有联络,马逢时由杨书办陪着到了公济典,不必摆什么官派,

只将预先写好的、暂停营业三夭的告示贴了出去,等顾客散尽,关上大门。

开始封库查帐。

唐子韶先很从容,看马逢时态度平和,杨书办语言客气,以为周少棠的路子已经走通了,及至看到要封库,脸色已有些不大自然,再听说要查帐,便无法保持常态了。

“杨先生,你请过来。”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今天中午,周少棠同你碰过头了?”

“是的。”

“他怎么说?”

杨书办不免诧异;不过他的念头转得很快,知道周少棠下了一着狠棋,因而声色不动地问说,“你同他怎么说的?”

原来唐子韶托谢云青居间,见到周少棠以后,隐约透露出,请他转托杨书办及马逢时,在查封公济典时,不必认真,同时许了周少棠三千银子的好处,“摆平”一切。复又央请谢云青作

保,事过以后,三千银子分文不少。

谢云青也答应了。

但他不知道周少棠有意要助胡雪岩,并非为了他自己的好处,有为胡雪岩不平的意味在内,这就不关钱的事了。当时周少棠满口应承,实是一个“空心汤圆”,而犹一直不曾醒悟,只以

为周少棠自己吞得太多,杨书办嫌少,故而有意刁难,说不得只好大破悭囊了。

“杨先生,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话好说,不要做得太难堪。”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了,“快过年了,大家都有帐要付,这一层我知道的。除了原来的以外,我另外再送两千银子,

马大老爷那里,只要你老大哥摆平,我不说话。”

什么是原来的?杨书办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不过还是要打听一下:“原来多少?”

等将唐子韶与周少棠打交道的情形问清楚以后,杨书办觉得很为难。他为人比较忠厚,觉得唐子韶可怜兮兮的,不忍心象周少棠那样,虚与委蛇,让他吃个“空心汤圆”,当然,要接受

他的条件,也是决不可能的事。

“杨先生,”唐子韶近乎哀求他说:“你就算交我一个朋友。我知道你在马大老爷面前一言九鼎,只要你说一声,他就高抬贵手,放我过去了。”

谈到“交朋友”。杨书办倒有话说了,“朋友是朋友,公事是公事。”

他说,“只要马大老爷公事上,能过得去,我当然要顾朋友的交情。唐朝奉,我答应你一件事,今天决不会让你面子难看,不过,我只希望你不要妨碍公事。至于查封以后,如何办法,

我们大家再商量。”

这番话是“绵里针”,唐子韶当然听得出来,如果自己不知趣,不让马逢时查帐,变成“妨碍公事”,他是有权送他到县衙门的“班房”去收押的。

好在还有以后再商量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敷衍好了杨书办,再作道理。

“杨先生,你这样子说,我不能不听,一切遵吩咐就是。”

唐子韶也豁出去了,不但要什么帐簿有什么帐簿,而且问什么答什么,非常合作,因此查帐非常顺利。只是帐簿太多,这天下午只查了三分之一,至少第二天还要费一整天才能完事。

等回到家,杨太太告诉丈夫:“周少棠来过了,他说他在你们昨天吃酒的地方等你。”

“喔!”杨书办问:“光是指我一个人?”

“还有哪个?”

“有没有叫老马也去?”

“他没有说。”

“好。我马上就去。”杨书办带着一份记录去赴约。

“胡大先生怎么能不倒霉!”周少棠指着那份记录说:“光是这张纸上记下来的,算一算已经吞了三、四万银子都不止了。”

“你预备怎么个办法?”

“还不是要他吐出来。”周少棠说:“数目太大,我想先要同胡大先生谈一谈。”

“这,”杨书办为马逢时讲话,“在公事上不大妥当吧?”

“怎么不妥当?”周少棠反问“

杨书办亦说不出如何不妥,他只是觉得马逢时奉派查封公济典,如何交差,要由周少棠跟胡雪岩商量以后来决定,似乎操纵得大过分,心生反感而已。

“公事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老兄是‘老公事’,还有啥不明白的?”周少棠用抚慰地语气说,“总而言之,老马的公事,一定让他交代得过,私下的好处,也一定会让他心里舒服。至于

你的一份,当然不会比者马少,这是说都用不着说的,”

当然,周少棠的“好处”亦不会逊于他跟马逢时,更不待言。照此看来,唐子韶的麻烦不小,想起他那万般无奈、苦苦哀求的神情,不由得上了心事。

“怎么?”周少棠问:“你有啥为难?”

“我怎么不为难?”杨书办说:“你给他吃了个空心汤圆,他不晓得,只以为都谈好了,现在倒好象是我们跟他为难,他到我家里来过一次,当然会来第二次,我怎么打发他?”

“那容易,你都推在我头上好了。”

事实上这是唯一的应付办法,杨书办最后的打算亦是如此。此刻既然周少棠自己作了亏诺,他也就死心塌地,不再去多想了。

第二天仍如前一天那样嘴上很客气,眼中不容情,将唐子韶的弊端,一样一样,追究到底。唐子韶的态度,却跟前一天有异,仿佛对马逢时及杨书办的作为,不甚在意。只是坐在一边,

不断地抽水烟,有时将一根纸煤搓了又搓,直到搓断,方始有爽然若失的神情,显得他在肚子里的功夫,做得根深。

约莫刚交午时,公济开出点心来,请马逢时暂时休息。唐子韶便趁此时机,将杨书办邀到一边有话说。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马伊琍深夜长文看哭无数人:这个时代对妈妈的要求,更高了
明皇杂录
侠女奇缘
理智与情感
倒儿爷春秋
趴在墙头等红杏
海公小红袍传
刘心武小说
官位
左岸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