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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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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天动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惶也没有工夫跟你见面。”

这话就奇怪了:“我们不是一起到上海吗?”

“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让你住在我这里。”

“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着她丈夫的话说,“过几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们去玩我们的。”

阿珠一泡泪,忍住在眼眶里。越是居停情重,越觉得胡雪岩可恶。看起来他有些变心了!

“张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头,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我替你转到。”

“没有!”阿珠因为负气,语气很硬,说出口来,自己觉得很不应该这样子对尤五,因而赶紧又用很漫柔的声音说:“谢谢你,五哥!我没有什么话想跟他说。”

“好!我就把你这句话说给他听。”

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负气,甚至于见着胡雪岩的面,想骂他几句,但不愿旁人把她的气话传来传去。不过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问:“我爹和陈世龙

呢?他们是不是一起走。”

“当然。上海有许多事情在那里,人手不够,他们怎好不去。”

“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总可以遇见胡雪岩,一定要拿点颜色给他看,是怎样的颜色,她却还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说。

“天气真热!”尤太太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们到亭子里乘凉去。”

尤家后园,小有花木之胜,还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题名甚怪,叫做“不买亭”,大概是取“清凤明月不费一文钱买”的意思,但题名虽怪,亭子倒构筑得相当古朴,而且地势极

好,登高远眺,绿野遥山,颇能赏心悦目。园子的围墙不高,假山上望得见行人,行人只望得见亭子里的鬓丝丽影。

在谨饬的人家,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临的,但尤五家与众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订尤家女眷什么主意,所以从阿珠来了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随着尤太太在“不买亭”纳

凉。

经常在一起的,还有尤五的一个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

七站奶奶早年居孀,与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岁左右,长得极艳,但坐在那里不讲话,是个绝色美人,一开口出来,会把胆小的男人吓走,因为她伉爽有须眉气概,而且江湖气极重

,不独言词犀利,表情丰富,横眉瞪眼,杀气腾腾,最让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没遮拦,骂人也是如此,什么“蠢话”

都说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张飞”。

“女张飞”心肠热,跟阿珠尤其投缘,一看她眉宇之间,隐现幽怨,忍不住要问:“怎么了,有啥心事,跟我说!”

这心事如何肯与人说?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顾虑。“没有,没有!”

她竭力装得很轻松的,“住在你们这里,再‘笃定’不过,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说话不大考虑后果,“你们那位胡老爷,既然来了,怎不来看你呢?”

这一问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为着急,赶紧拦着她说:“你又来了!真正是莽张飞。”

“咦!这话有啥问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厉害的角色,一看这样子,灵机一动,索性要利用“女张飞”,“唉!”她故意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总要相劝张家妹子体谅胡老板。”

一说“体谅”,再说“相劝”,这就见得错在胡雪岩。阿珠还在玩味她这两句后,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视着说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说来见个面都

抽不出工夫,这话除非骗鬼!男人都是犯贱的,想你的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变了心,你给他磕头,他给你拳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仿佛告饶似地说,“你饶了我好不好?你这么大声小叫,算怎么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声音低了下来,但说得更快更急,一只手把着阿珠,一只手指着她嫂了:“张家妹子说得再清楚都没有了,既然答应好两处立门户,早就应该办好了,为啥到现在不

办?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见一面,这算是啥?”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阿珠说:“我老早就觉得这件事不大对,替你不平,先还怕是我想错了,照现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负心汉

’!”

“莽张飞啊莽张飞!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说下去了。

阿珠在旁边听得心里好不舒服!但是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还是由胡雪岩而来。一时之间,她却弄不明白。反正义羞又气,觉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将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脸避到暗

处,不为她们姑嫂所见。

她们姑嫂却偏不容她如此,双双转过脸来看着她,“张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慰她说:“你不要听她的话!脾气生就,开出口来就得罪人。”

这一来,阿珠倒不能不说客气话了,“七姐也是为我。”她点点头,“我不会怪她的。”

“你说话有良心!”七姑奶奶越发义形于色,“这是你终身大事,既然说破了,我们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问她嫂子。“胡老板这样子,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问的话,十句有九句叫人没法回答。不过她故意不说下去,很谨慎地看着阿珠的脸色,想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当然不容易看出

来,因为阿珠觉得她们的关切,事属多余,所以极力保持平静,作为一种拒绝“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拦不住她自己的嘴,“张家妹子”,她换了比较文静的态度,“不是我说,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听她的话,与她哥哥的意思一佯,正好借她的口来为自己表达,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戏对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么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难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触着阿珠的“隐痛”,要想保持平静也不可能了。

“再说,如果太太脾气好,也还罢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热面孔贴人的冷屁股。”

“蠢话”又来了!尤太太已经一再告诫过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

身份,不登大雅的话要少说,谁知到底还是本性难移。不过这时候要用她来做“配角”,也顾不得指责,只叹口气说:“唉!正就是为此,人家胡老板为难。”

话里有话,阿珠必得问个究竟,不过用不着她费心,自有人代劳,“怎么?”七姑奶奶问:“胡家那个是雌老虎?”

“听胡老板的意思,厉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对了!既然家里有个醋坛,为啥来骗我们张家妹子?”

“这我倒要为胡老板说句公平话,”尤太太很认真地说,“原来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办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这也不算骗人。”

“什么?”阿珠失声问道,“五嫂,你怎么知道?”

“她五哥,”尤太太指着七姑奶奶说,“都告诉我了。胡老板实在有难处,话又跟你说不出口,闷在心里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谈谈。张家妹子,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语意不明,而阿珠心乱如麻,也无法细想,此时她唯一的意愿是要跟胡雪岩当面谈一谈。

“办法总有的。对付没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气。不过,”七姑奶奶低声向阿珠问道:“你要说句实话,你们船上来来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说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来,“没有!”她的语气异常决绝,唯恐他人不信:“绝对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说,“没有吃他的亏,就更加好办了。”

“对!”尤太太附和,“这件事还不算麻烦。全在你自己身上。”

这话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话实在多,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

“幸亏发觉得早!”她说,“你想想,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好新鲜,还没有上手,对你已经这个样子,等一上了手,尝过甜头,还不是一丢了事。那时候,你就朝他哭都没有用。”

她已经算是措词是含蓄了,但已把男女间事似解非解的阿珠听得红晕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想想,“女张飞”的话虽粗鲁,却说中了她从未了解过的一面,男人喜新厌旧,这话听

人说过,只不如她来得透彻。转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几次“不规矩”,得寸进尺地到了紧要关头,总算自己还守

得住,真正是做对了!

庆幸之念一生,就不觉得那么羞窘了,同时也不是那么一颗心系在胡雪岩身上,丝毫不能动弹了,她抬起脸来,掠一掠鬓发,喝了口败毒消火的“金银花茶”,平静地问道:“五嫂,七

姐,你们说替我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尤太太是等着她来问这句话的,这到了关系出入的地方,言语必须谨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问了一句,“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

你说往东,替你想东的路子,你说往西,我们来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这话阿珠明白,两条路,一条是仍旧跟胡雪岩,一条是过去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笔勾销。但明白归明白,一时间要她作个抉择,却是办不到的事。

“照我来想,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人家既然有了这样的话,一定要勉强人家也不大好。不说别的,起码自己的身分要顾到。”

“真的!”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五嫂这话说得真正有道理。我们娇滴滴一朵鲜花,又不是落市的鱼鲜,怕摆不起,要硬挜给他!”

听这句话就象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气直冲到鼻子里,差点掉眼泪了。

自己是娇滴滴的一朵鲜花,胡雪岩却当做落市的鱼鲜,阴阳怪气,爱理不理,想想真有点伤心,不由得咬着牙说:“哪个有那么贱,一定要硬挜给他!”

“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说,“老实说一句,‘两头大’已经委屈得不得了,他还说有什么难处。这种男人,真是‘谢谢一家门’了。”

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骂胡雪岩,徒结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释:“七妹,你的话也太过分了。胡老板人是再好没有,他也是力不从心,不肯耽误张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样好处,勇于认错。听了她嫂子的话,心里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机会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现在她还是“原封未动”,同时他给张家的好处,也真不少。这样的人,说起来也很

难得了。

于是她笑着说道:“想想也是,费心费力,忙了半天一场空不说,还要挨骂,实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颗心,一直动荡不定,只随着她们姑嫂俩的话,浮沉摆动。这时候听了七姑奶奶的话,使又想起胡雪岩的许多好处,心里实在割舍不下,但硬话已经说出去了,落下来的逢,再

要撑起来,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却又是说不出的苦,因而滚落两滴泪珠。

“咦!”七姑奶奶惊诧地说,“你哭点啥?”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尤太太也劝她,“路差点走错,及早回头,你应该高兴。”

阿珠心想,怎么高兴得起来?七姑奶奶说胡雪岩费心费力一场空,自己何尝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愿意的,自己的落空是无奈其何!夜静更深,想起从前的光景,将来的打算,一起都

变了镜花水月,这日子怎么过法?

她一个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使趁此机会给她小姑抛了个眼色过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说了。但七姑奶奶却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时,跟了过去,悄悄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本来无话,不过她既问到,倒也不妨跟她谈一谈,“话是有两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说,“事情成功了一半,不过还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统统不成功。”

“怎么呢?”

“胡老板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声说道:“还要替我们这位张家妹子做媒。”

“做给哪个?”

“做给姓陈的那个后生。”

“他!”七姑奶奶惊喜地喊了起来。

“轻点,轻点!”尤太太埋怨她说,“真正是莽张飞!一点都不晓得顾忌。”

“这个人倒不错!”七姑奶奶把声音放得极低。她的心肠热,为了阿珠,喜不自胜,“对路了!真正对路了!”

“你不要高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来劝她,一定要劝得她点头。”七姑奶奶说,“我听她说过,她对姓陈的蛮中意的。”

“喔!”尤太太很注意地问,“她跟你怎么说呢?”

“说起来还真有趣!她跟我说过,姓陈的能干、心好,将来要好好替他做头媒。哪知道‘养媳妇做媒,自身难保’。”

说到这里,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弯腰顿足,笑得傻里傻气。这一下,连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

“你笑啥?”

“笑你!”七姑奶奶说了这一句,又放开了刚止往的笑声。

“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这诡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怀疑,尽自追问着,她有什么事值得她们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长于机变,便编了一套话,支吾了过去。

于是扯了些闲话,吃罢夜点心,时间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务,相当劳累,倒不是亲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闲饭”的人也不少,每天要开四、五桌饭,光是指挥底下人接

待宾客,就够忙的,这时支撑不住要上床了。

“你们呢?”她说,“天凉快了,也去睡吧!”

“我还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这样回答,其实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梦。

“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说,“天气凉快了,正好多坐一歇。”

尤太太一想,这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还要谈到胡雪岩和陈世龙,她深怕七站奶奶不够沉着,操之过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迟疑不定。

“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说:“我们稍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

“有啥话,明天再说。”尤太太特意再点她一句:“事缓则圆,我常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大肯听。”

“晓得,晓得!你放心。”

她们姑嫂这一番对答,明显着还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随即问道:“五嫂说什么‘事缓则圆’?”

“还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问道:“刚才谈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这样的人才,怕没人要?不过胡老板是到口的馒头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

里。”

这段话的前一半倒还动听,说到最后,阿珠又有些皱眉了,“七姐,”

她说,“你的譬方,总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没法接口。”

“怎么呢?我说的是实话。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一点不会有虚伪。”

“我晓得你待人诚恳。不过……”这该怎么说呢?世间有许多事是只能在心里想,不能在口中说的,这番道理阿珠懂,但讲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

“不过怎么样?”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

这有些说对了,可是不会承认,“不是,不是!决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连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象自己人一样,原要实话真说。”

“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别人的事就当我自己的事一佯,尤其是对你。我们现在长话短说,胡老板这方面,你到底怎样?”

阿珠想避而不答,但办不到,想了一下,只好这样推托:“七姐,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将来总也还要问她。”

“这话就奇怪了!你自己没有主张?”

“父母的活,不能不听。”

“唷!唷!你例真是孝顺女儿!”

语涉讽刺。阿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七姐!”阿珠用一种情商的口吻说:“你让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谈。”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对鉴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这神色,再要多说,就是不知趣了。于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当了,要怎么样做,我一定帮你的

忙。”

“谢谢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说,“亏得是在你们这里,如果是在别地方,我连可以诉诉吉的人,都没有。”

说这话,一大半是为了拉拢交清。其实在这时候,她就已有了无可与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热,热得令人烫手,尤太太人很圆滑,看样子是为了利害关系,站在胡雪岩这边。此外就只有

一个陈世龙了,这个人也差不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件事跟他去谈,是不是合适,却成疑问。就算跟他谈了,他帮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帮着自己对付胡雪岩,又成疑问。

千回百折的心事,绕来绕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觉得以后变化如何,犹在其次,眼前横亘胸中,怎么样也无法自我消除,而必得问一问的是:胡雪岩的变心,到底为了什么?

因此,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时如何开口问他?这样设想着,便如跟那“没良心的人”面对面在吵架,心里又气愤,又痛快。气愤的是“他”说不出个道

理,痛快的是把“他”骂了狗血喷头。

等“骂”过了,她却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对她父母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这顿骂,旁人也要批评她恩将仇报。这样一想

,阿珠气馁了,同时也更觉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无处诉的哑巴亏!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无法再睡。天气热,都要趁早风凉好做事,她身在客边,不能一个人睡着不起来。尤家倒不拿她当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厅里已摆好早饭,尤太太和七姑

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

道过一声“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

定一夜没有睡着,来,吃了早饭再去睡。“

阿珠不作声,只看着早饭发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饭,她的胃口不开,只想喝碗汤,吃不下饭。

“你们吃吧,”他说,“我不饿!”

尤太太一听这话,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额上摸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额头,皱眉说道,“你有点发烧,请个郎中来看一看吧!”

“不要,不要!”阿珠自觉无病,“好好的,看什么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

“那么先弄点药来吃。”

尤家成药最多。都是漕船南来北往,从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鹤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药铺中,买了带回来。当时便用老姜、红枣煎了一块“神曲”,浓浓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

觉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她心里还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亲,却又怕遇见胡雪岩,夜里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个儿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么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脸,以至于为她家父母带来纠

纷,还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对面为难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宁境,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呢。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娘身边,就算发顿脾气,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现在不但没有人可为她遣愁解闷,

还得强打精神,保侍一个做客人的样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亲说的,让她到上海来玩一趟。

带了出来,却又这样一丢了事,这算是哪一出?别的都不必说,光问他这一点好了。如果他说不出个究竟,便借这个题目,狠狠挖苦他几句,也出出从昨天闷到此刻的一口气。

这样想着,精神不自觉地亢奋了,于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场,向尤太太说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请你派个人陪了我去。”

“那现在。不过你身体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要到上海,那时候再碰头好了。”

“还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会记挂我。”

说到这个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劝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张船上,恰好陈世龙来了。

“来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拣荫凉地方走!她在发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尤家,拣人家檐下,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走。陈世龙照顾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视,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走好!”那样子既不象兄妹,又不象夫妇,引得许多人

注目。阿珠有些发窘,心里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这样一路喊过去,倒象是有意要引人来看似的。

走出巷子,豁然开朗,临河是一条静悄悄的路。阿珠遥望着泊在柳荫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脚,喊一声:“喂!”

陈世龙闻声回头,奇怪地问道:“你在跟哪个招呼?”

“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的话问得可要发噱?”

“原来是叫我。有话说?”

“自然有话说,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

什么话?“

“什么话?听哪个说?”

“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阿珠有些生气了。

“喔!”陈世龙才明白,“你是说胡先生。他的话很多,不知道你问的哪一方面?”

“自然是说到我的!”

“这倒没有!只说要赶到上海去接头生意,过几天再来接你,这当然不大对!”

听得这句批评,阿珠心里舒服了些,“连你都晓得他不对!”她冷笑道,“说好了让我到上海夫玩一趟,结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这不是有意欺侮人!”说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

无端变心,顿觉百脉偾张,眼眶发热,一下忍不注,便顿着足,且哭且说:“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丢在半路上!他死没良心!”

陈世龙有些发慌,也有些伤心。从湖州一路来,他下了许多功夫,谁知她一寸芳心,仍旧在胡雪岩身上。不过转念一想,他把已馁之气又鼓了起来,女人的委屈,最伯郁积在心里,朝思

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颗心扳转来,象这样大哭大闹,发泄过了,心里空荡荡的,反倒易于乘虚而入。

因此,他默不作声,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递过去让她擦眼泪。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在阿珠的心里居然留下了一个印象,同时也唤起了回忆,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总是拿

这样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无二用,一想到别的地方,便不知不觉地收住了眼泪,自己觉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怜。拿手帕擦一擦眼泪,醒一醒鼻子,往前又走。

“慢慢!”这回是陈世龙叫住了她。等她回过身来,他又问道:“到了船上,你爹问起来,你为什么哭,该怎么说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说,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说可以,你爹来问我,我不能装哑巴。”

“你……”阿珠这样叮嘱,“你只说我想家。”

“好了。走吧!”

到了船上,老张果然诧异地问起,阿珠不作声,陈世龙便照她的话回答。

“那总是受了什么委屈,在别人家作客……”

“跟人家有什么相干呢?”阿珠抢着说道:“尤家是再好都没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

“那么是什么委屈呢?不然不会好端端地想家。”

“我想,”陈世龙说,“大概是胡先生不让张小姐到上海去的缘故。”

“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说过了,一到上海,碌乱三千忙生意,照顾你没工夫,不照顾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头绪了,再来接你,好好去玩两天。这话没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

明白的人都想不通?”

阿珠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冷笑,听完,愤愤地说道:“他这张嘴真会说!骗死人,不偿命。现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

“怎么?”老张大为惊诧,看她不答,便又转脸来问陈世龙:“阿珠的话,什么意思?”

陈世龙自不便实说,但光是用“不知道”来推托,也不是办法,想了想,觉得最好避开,让他们父女私下去谈。

于是他说:“你问张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舱,上了跳板,在柳荫

下纳凉。

“阿珠!”船里的老张神色严重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怎么说?说人家不要我了?这话似乎自己作践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说胡雪岩变心了,话不够清楚,打破沙锅问到底,依然难以回答。因而阿珠觉得很为难。

“说呀!”老张催问着。

想了半天,她答了这佯一句:“我懊悔来这一趟的!”

老张听不懂她的话,着急的说,“你爽爽快快的说好不好?到底为了啥?”

“你不要来问我!你不会去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张有些不安,“怎么?”他皱眉问道:“你们吵了架了?”

“人影子都没有看见,哪里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见了面,倒真的有场架好吵!”

“为啥呢?他对你有啥不对?”老张埋怨他女儿,“你的脾气也要改改,动不动生气,自己身子吃亏!”

先听她爹的两句话,阿珠忍不住又要发火,但最后一句让她心软了,到底还是亲人!自己有这一双爹娘,总算“八字”不错。这佯一转念,心境不由得变为豁达,提不起,放不下的事,

此时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觉的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来,摆出须眉气概,高声说道,“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来的,他同我说话,我朝

他笑笑,看他到晚来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难过不难过?”

怎么一下子决裂得如此?老张相当诧异,却还镇静,女儿许给胡雪岩,他原来就不大赞成,所以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觉得也并不坏。

不过,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气,可以想见胡雪岩有了很明确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说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么,“是不是他托人带了什么话给你?”他问。

“自然罗!不然我怎么晓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开口骂人!”老张训了她一句,“不管怎么样,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当然都当他好人,没有他,哪里会有今天?”

这话对自己的父亲来说,是太没有礼貌了,老张又是带些狷介的性格,无法忍受说他贪图财势的指责,所以脸色大变。

阿珠是顺口说得痛快,未计后果,抬头发现她父亲的脸,大吃一惊!再想一想,才发觉自己闯了祸,赶紧想陪笑解释,但已晚了一步。

“你当我卖女儿?”老张的声音,又冷又硬象块铁,“我不想做啥丝行老板!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们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没有想到她爹生这么大的气,也晓得他性子倔,说得到,做得到。

一时慌了手脚,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使得老张好生心疼,但绷着的脸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气虎虎地呵斥:“你哭什么?要哭回家去哭!”

于是阿珠心里又加了一分挨了骂的委屈,越发哭,哭声随风飘到岸上,陈世龙听见了,不能不去看到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泪,他又把他的手帕递了过去,一面开玩笑他说:“今天哭了两场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话可以开口,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恰好在陈世龙身上发泄,使劲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掷,白眼说道:“你管我?哭十场也不与你相干!”

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

“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

“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的眼泪怎么止得住?”

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

“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

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给我听听看。”

“我实在不大清楚。”陈世龙很谨慎地答道,“不过在杭州的时候,我听胡先生说起,好象为了这件事,胡先生跟胡师母吵得很厉害。”

“那……”阿珠突然转脸,看着陈世龙大声质问:“这话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老早就好问他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要刚认识几天的陌生朋友来传话?不是有意出我们家

的丑!”

问倒问得理直气壮,但却是片面之词,陈世龙并没有一定要把听来的话告诉她的责任。但情势是只好她发脾气,别人不能反驳,否则就变成吵架了。

而且陈世龙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讲理,反倒点点头表示歉意:“你要体谅我,这话在我不好乱说。”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经是他的学生子了,自然要帮师父。”

“好了!”老张不耐烦地阻止,“咭咭呱呱,就会吵架!这样子谈到天黑,也谈不出一个结果。”

受了一顿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开口,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那就只好避了开去,“你们去谈,不管我事!”说完,扭头就走,到后舱去坐着静听。

老张不理她,对陈世龙说:“我现在很为难。世龙,你看事情看得很准,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带阿珠回湖州……”

话还没有完,陈世龙吃惊地问:“这为啥?张老板,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气?”

“不是,不是,决不是!”老张极力否认,“我刚才还在阿珠面前帮他说话。不过,一个人穷虽穷,志气是要紧的。说实话,阿珠的娘有点痴心妄想,我是从来也不觉得我做了丝行的者

板。以前说要结亲戚,彼此还无所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必再照应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应。你说,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陈世龙简截了当地答说,“张老板,你的想法,完全不对!”

“完全不对?”老张倒有些不服气,“你倒说说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种人,不管事情有没有变化,他喜欢照应人家的

性子是不会改的,第二,开丝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应,是你照应胡先生。“

“你的话是说得好听,可惜不实在。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何用我来照应?”

“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应。皇帝要太监,老爷要跟班。只有叫化子不要人照应,这个比方也不大恰当,不过做生意一定要伙计。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晓得的,他将来的市面,要撑

得其大无比,没有人照应,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就拿这次买丝来说,湖州不是你们老夫妻两位,还有珠小姐的照应,哪里会这样子顺当?所以,”陈世龙加强语气说:“张老板,

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受人好处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缘分,胡先生靠大家照应,他也不会亏待大家。再说句实请,我们就算替胡先生做伙汁,凭本事,凭力气挣家当,用不着见哪个的

情。”

老张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话所说的“独门心思”,钻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虽觉得陈世龙的话有道理,却总丢不开耻于受人恩惠的念头,因而只是摇着头,重复地表示:“话不是

这么说!”

在后舱的阿珠,有些发急了!陈世龙的话不但句句动听,同时他另有一种看法,即使用胡雪岩“闹翻”了,生意不妨照做。这样桥归桥、路归路,才不会惹人说闲话。不然,一定会有人

说,张某人的女儿嫁不成胡雪岩,连丝行老板沮做不成了!那有多难听?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丢掉那条船,在岸上立起个门户,好不容易有了如陈世龙所说的“缘分”得以如愿,谁知弄到头来是“竹篮子捞月一场空”,那有多伤心?

为了这两个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舱她就气虎虎地质问:“你是不是跟我别气?”

老张一愣,不高兴他说:“哪个来跟你一般见识?”

“既然不是别气,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话,”她指着陈世龙说,“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了,你一定不肯听,是啥道理。”

老张不作声,心里盘算了一会,如果硬作主张,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这一面,吵不过她们,只好自己委屈些了。

“好了,好了,我听!”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里对父亲不无歉然,只是娇纵惯了的,不但不跟老张说两句好话,反而“没大没小”地笑道:“一定要我来凶两句,才会服帖。”

“我算怕了你。”老张苦笑,“你们说的话,自觉有道理,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独门心思’,想法总跟人家不同。”

“一个人要自己晓得自己!”老张正色说道,“凭力气吃饭,这话好说,说凭本事挣家当,我没有那种本事!”

“那怕什么?”陈世龙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

“听见没有?”阿珠很欣慰地说:“人家都要帮你的忙,你就是不愿意。

怪不得娘常常说你……说你牛脾气!真正是对牛弹琴!“说着,她掩着嘴笑了。

陈世龙看在眼里,大为动心,觉得她笑有笑的妙处,哭也有哭的味道,实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实实的姑娘们有趣得多。

这时的阿珠,已走入后舱,取只木盆,盛了她父亲换下来一身白竹布小

褂裤,预备到“河埠头”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亏以外,她总算是个孝顺女儿,但老张却不领她这份孝心,大声喊住她说:“放在那里,我自己会洗。

太阳越来越厉害了,你快回尤家。“说着,又向陈世龙努努嘴,意思是快领着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亲为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执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唇,要细想一想,在临别之际,有什么话交代?

“走了嘛1”老张说道,“有话过几天到上海再说。”

“爹!”阿珠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娘要买的东西,你有没有忘记?”

“忘记也不要紧,等你到了上海再说。”

于是阿珠仍旧由陈世龙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说话,阿珠把她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陈世龙明白,老张急着催她走,是因为胡雪岩快要来了,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这话他本

来是不想说的,但为了试探,他还是说了出来。

阿珠不响,只沿着静僻的河边,低着头走。这使得陈世龙感到意外,照他的预计,她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有所表示,或者说她父亲过虑,她不会跟胡雪岩吵架,或者说胡雪岩如何不对。

这样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好热!”阿珠忽然站往脚,回转头来跟陈世龙说。

“那就在这里息一息!”他顺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极大的一块石头,光滑平净,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石头上足可容两入并坐。但男女有别,陈世龙只好站着。

一坐一站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河里,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戏水。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都在心里找话,好跟对方开口。

“嗳!”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你刚才怎么叫我‘朱’小姐?”

陈世龙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变成珠小姐,有啥不对?”

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说。

那妩媚的笑容,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就算操之过急,他也顾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骤听不觉,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里在想:这个人好坏!他那“胡先生”刚一打退堂鼓,他就来动脑筋了。于是把脸一沉,但是她马上发觉,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以至刚绷

起的脸,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

这忽阴忽明,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由阴变晴,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所以胆又大了。

“阿珠!”他这样喊了一声,同时注意她的神态。

她的神态是一惊,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用聊闲天的语气说道:“先叫我张小姐,刚才叫我珠小姐,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来越没有规矩!”

“从前,你是候补胡师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珠就枪着问道:“现在呢?”

“现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辈,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也不响,也不笑,捡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抛向水里,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扩大、消失,

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

“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开口,我就晓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象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

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

“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

“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说:“你一定不会明白!”

“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你说!一定不对!”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也不能说不对!”

“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

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虽恨他促狭,却无论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欢你!

“我再也不跟你说了!”她大发娇嗔,“你比你‘先生’还要难惹!”

“不会。”陈世龙的语气极坚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难惹的人。”

阿珠听人说话,有时不听意思,只听语气,由于陈世龙的声音坚定有力,令人有种可信赖的感觉,她也就忘记掉自己的话,真的认为他并不难惹。

“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过……”

“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有些吃她不消。”

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地。陈世龙虽有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

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

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发鬓说道,“该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还有话说。”

阿珠不即回答,心里在想,这一坐下来再谈,就决不是谈什么可有可无的闲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然有些紧要的话要说。目己跟胡雪岩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前车不远,应当警惕

,如果自己根据不容他打什么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开。

然而心里想得很明,那双脚却似钉住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糊里糊涂坐回原处。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无趣,那得先问一问清楚。

“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呢?”

“玩嘛!”陈世龙说:“夷场上很开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搀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要跟你手搀手上街?”

“我没有这样说。”陈世龙觉得好笑,“不过拿洋人作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件。我就好陪你。”

话倒说得轻松,实际上决不会这么简单,“偶不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说:“成什么样子?”

“人家不晓得我们是怎么回事?说是兄妹,难道不可以?”

“这哪里好冒充?亲兄妹到底亲兄妹,一看就看出来了。”

“不见得。”陈世龙说,“这也可以装得象的。”

“怎么装法?”

“第一,要亲热……”

“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

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面的真意,完全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手搀手上街”也可

以,“亲热”也可以,只不过不愿“跟你”如此而已。当然,这也算是句反话,有点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暗示着,只要情分够了,无事不可商量。

这就是无意间流露的真情,陈世龙越觉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松,“你不肯跟我亲热也不要紧,”他说,“好在我装得象,叫人家看起来,一定当我是你的亲哥哥。那一来,你还怕什

么?”

阿珠想了一会,决定依他的话,但还要约法三章:“我话先说在前面:

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脸,第二,不准你噜哩噜苏,第三,“她略顿一顿,板着脸说:”不准你动手动脚!你答应了,我跟你去。“

陈世龙笑道:“还有第四没有?”

“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刚刚说过,不准你嬉皮笑脸,你马上就现形了。”

这是真的有点生气,陈成龙起了戒心,正一正脸色答道:“好,你不喜欢这样子,我懂了。我决不讨你的厌!”

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现在“找”到了:这个人不讨厌,而且应该说是蛮讨人喜欢的,这样恩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却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避。越是如此,越使陈世龙动心,几乎当时就想违反她的约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软软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个在戏水的顽重大喊:“你们来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这一下把阿珠羞得脸如红布,顾不得陈世龙,拔脚就走,走得象逃。河里的顽童,还在哗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陈世龙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顿,只是顾阿珠要紧,便也拔脚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对面檐下去走。

陈世龙很机警,知道她这时的心境,不敢再跟过去。

尤家快到了,只见她忽然站住脚,微微回头望着,这自然是有话要说。

陈世龙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不忙开口,先看脸色、红晕尚未消退,怒气更其明显。他心里有些着慌,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迁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劝:“那些淘气的小鬼,犯不着为他们生气!”

“你脸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难听的话……”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红,要掉眼泪。

“不要哭!”陈世龙轻声说道,“七姑奶奶喜欢管闲事,当心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诫他,不准把刚才这件事当笑话去讲,所以此时用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说就好了!”

说完,阿珠转身就走。陈世龙心里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几个“小鬼”搞得糟不可言,这是从何说起?细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够谨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来

人往的河边,大诉衷曲,岂不是就不会有这样扫兴的事了?

徒悔无益,为今之计,必须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陈世龙经过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跟了进去。他在尤家没有象阿珠那样熟,而且尤家虽说江湖上人,比较开通,男女之防,还是很着重的

,尽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却不便穿房入户,闯入后厅。到尤家,只是存下个见机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见着阿珠,无论如何要让她知道,为了她恋恋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对他已“另眼相看”,所以当他正在厅上与尤五手底下的人闲谈时,尤太太打发一个丫头来请,说有话跟他谈。

这真是“宠召”了!陈世龙精神抖擞地到了后厅,恭敬而亲热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这样客气的称呼了。”七姑奶奶说道:“你跟我们张家妹子一样,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陈世龙越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福至心灵,想起一句很“文”的话:“恭敬不如从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

一面喊,一面眼风顺便扫过阿珠,她把脸转了过去,不知是有意不理,还是别有缘故?“

“世龙!”陈太太开口了,语气平静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托你点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么说这话?有事尽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买点东西。”尤太太接下来解释,“不要看我这里,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关照他们买点东西,总是不称心,不是样子不对,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气人!我晓得你能干

,这一趟特为托你。”

“五嫂说得好。”陈世龙笑道,“只怕我买回来,一样也要挨骂。”

“不会的。”尤太太问道:“东西很多,要开个单子,你会不会写字?”

陈世龙学过刻字生意,字认得不多,却写得很好,便即答道:“会!”

他一说会,七姑奶奶已把笔砚捧了过来,在红木方桌上放下,拉开凳子,还拿手拍了一下:“来!坐下写。”

他坐在东首顺光的那一边,七姑奶奶坐在他对面,左手方是尤太太。还空着上首一个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来坐下,三双眼睛灼然地看着陈世龙手中的那支笔。

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

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磨得墨浓,舐得笔饱”,陈世龙执笔在手,看着尤太太,静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两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会,抬头看着陈世龙,“哆罗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着难题。哆罗呢这种衣料听说过,是外国来的呢子,却不知怎么写法?不过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他想,外国名字大多加个“口”字旁,譬如“■咭唎”之类,那就不妨如法

炮制。

这一下倒是写对了。他也很细心,写完又问:“什么颜色?”

“玄色。”

“玄”字不会写,却也不算错,他在“哆罗呢”三字下,注了个“黑”

字。

就这样尤太太口述,陈世龙笔录,许多洋货的名字,他“以意为之”,只译写声首,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们也不来管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写对了没有?不过阿珠看他那笔字,写得端

端正正,心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得意,只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办这些琐碎事最麻烦,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议、又争辩,阿珠也不时参加些意见,越发耗费辰光。陈世龙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单子写完,已经误了中饭时间,一桌子的菜都摆得凉

了。

“吃饭,吃饭!”七姑奶奶对陈世龙的称呼,也众不同,比较亲昵:“阿龙,你不必到外头吃,同我们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陈世龙一定会辞谢她的好意,而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来就吃。一面吃,一面闲谈,不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视线不断缭绕在阿珠脸上,她除掉偶尔低下

头来,很快地眨着眼,仿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脸色大致是恬静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饭,尤太太进去取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陈世龙。这就该走了!他却还不肯告辞,总觉得没有机会跟阿珠再说两句话,于心不甘。

谁知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还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说道,“有两句要紧话,刚才忘了跟我爹说了。”

用不着陈世龙自告奋勇,有意为他们撮合的七姑奶奶,当然会顺理成章地建议,仍旧由陈世龙陪着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

“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

“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

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的东西就可以了。”

“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

“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

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我先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

阿珠知道,这象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何光景?

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呀!”

“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

“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

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到时候再看!”

这句话,如果他一开口她就这么回答,必是敷衍,经过好一阵考虑才说,那是打不定主意。陈世龙虽有些扫兴,不过因为一时得不到一句准话,细想一想,正见得她重视此行,不仅仅是

为了玩一趟。至于她为何打不定主意?

这倒该设法在她心里查一查。

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还顾忌着胡先生?”

“顾忌他点啥?”阿珠把脸绷得极紧,才好说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话:“我跟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啥好顾忌的?”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抛开,而且在表明心迹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厚。

陈世龙心满意足,“自说自话”地放下诺言:“我五天以后来接你。”

阿珠差一点又要说:“哪个要你来接?我又没有答应你一起走。”只是毕竟未曾出口,而且心里觉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还要不讲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挥挥手说。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说,“你也该早点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经事也要紧,不要尽转不相干的念头。”

陈世龙笑笑走了,走了几步,转脸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视线一触便离,扭转身去,沿着路边很快地走了。

这一个望着苗条的背影,回想她临别之际的那两句叮咛,觉得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心里是说不出的好过。

阿珠却跟他不同,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却又无法静下来想一想,因为一回去就让七姑奶奶缠住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第一句话就让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让人,其实说不来假话,自己算一算,到船上来回一趟,这点辰光是不够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发觉她根本没有去见她父亲,只是借故溜

出去跟陈世龙“讲私话”。

于是象被人捉住了短处似地,她一张脸涨得退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七姑奶奶等于一个女光棍,那双眼睛看阿珠这样的人,表里俱澈。恍然大悟之余,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贼心虚。但她虽口沿遮拦,对这句后到底还有顾忌,怕阿珠脸皮薄,一个挂不住,

会伤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响。

这一笑在心思也极灵敏的阿珠,当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饰不可,只有解释,索性把话说明了,倒也无所谓。

“老实告诉你,”她的脸色反转为平静,“我也要托陈世龙买点东西,不好当着你们的面说。”

“为啥?”

“在府上打扰了好些日子,哪怕送点不值钱的东两,也是我一点心。我如果当了你们的面说,你们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开你们托他。”

“原来这佯。你何必又破费。”

“是不是?”阿珠理直气壮似地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会拦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气了。自己姐妹,老说客气话也没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要到书场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欢听书。一部书听上了瘾,天天要听。阿珠总觉得女人抛头露面上书场,不象样子。而且有些“先生”,说到男女间事、看有“堂客”

在座,比较含蓄,有些就毫无顾忌了,绘声绘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却窘不可言。她“上过一回当”,颇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强,只是每天去总要问她一声。她有

时去,有时不去,要看那天说的是哪一回书。

阿珠知道,她听上瘾的那部书是《玉晴蜓》,随即问道:“今天说到哪里?”

“快要‘庵堂产子’了。”

“庵堂产子”只有怀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贞,没有造孽缘的申贵升,听这回书不会受窘,阿珠便答应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兴致格外好,一面涂脂抹粉,细细打扮,一面把“庵堂产子”的情节和昨天的“关子”说到什么地方,都讲了给阿珠听。

“到底是‘申大爷’,还是‘金大爷’?”

“应该是‘申大爷’,说书先生都称‘金大爷’,因为苏州申家势力大,不敢得罪他们,这部书,从前是禁的。”

“这样说来,真的有这回事了?”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七姑奶奶说:“申家上代出过状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苏州,走过一家人家,门口下马石、旗杆,有块匾‘状元及第’,气派大得很,别人说是申状元家。”

“这个状元,就是小尼姑志贞的儿子?”

“照《玉蜻蜓》说,志贞的儿子叫申元宰,后来中了状元,‘庵堂认母’,把她接回家里。”

“那么,”阿珠问道:“‘申大娘娘’呢?怎么说?”

“这还有啥话说?儿子虽不是她生的、诰封总要先归她,再说申大爷老早痨病死在庵里,为死人吃醋也没有这个道理。”

“这一下,志贞总算苦出头了。”阿珠感叹着说,“大概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儿子会中了状元。”

“照我想想犯不着。”七姑奶奶很平静的说:“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儿子出了头,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牙齿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

倒不如觅个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过几天写意日子。“

这话不知是不是有意讽劝?反正阿珠的印象极深。等听了“庵堂产子”

回来,感触越深,而且由志贞的伶仃无告,勾起她想家的念头,渴望着回到湖州,觉得只有在自己娘身边,这颗心才能定下来。

乡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还不曾睡着。七姑奶奶跟她住东西两厢房、一觉睡醒,发觉对面还有灯光,心里有些不放心,便起床来敲她的房门。

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于是开门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已经睡过一大觉了,看见你这里灯光亮着,过来看看。”她走进门来,发觉阿珠的两面帐门都未放下,便奇怪的问:“你一直都不曾睡吗?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有做,就是睡不着。”

“在想哪个?”

阿珠脸一红,“会想哪个?”她说,“自然是想娘。”

“怪不得!”七姑奶奶捏着她的手臂问:“冷不冷?”

“还好。”阿珠见她只穿着一件对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钮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块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两大块。心里便想,七姑奶奶象花开到盛时,却形单影只的守

了寡,似乎也可怜。

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丰腴的手臂,“七姐,”她说,“这里来坐!”

她拉着她并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迷惘和优郁,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问道,“怎么回事?你有话说嘛!”

“我在想,”阿珠缓慢而低沉地说,“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还不对,实在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譬如七姐你,别人看起来,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象没啥心事,仔

细想一想,你一个人的日子也难过。”

这两句话听来平淡无奇,谁知恰好触着了七姑奶奶的隐痛,连她兄嫂在内,从来没有人说过这话。午夜梦回,凄凉万状,那时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总算还有个人了解她的苦楚!

七姑奶奶顿有知遇之感,那么刚强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红,快要掉眼泪了。

但是刚强的人总是刚强的,就在这时候,也不愿让人觉得她可怜,“你说得不对!”所以她装得很豁达地,“我倒不觉得日子难过。”

“叫我,”阿珠摇摇头,“这种日子就过不下去。”

“所以罗!”七姑奶奶为人的心又热了,接口劝她,“你过不惯这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板断了,这着棋走得一点不错,他是个做大生意的人,一会儿湖州,

一会儿上海,说走就走,丢下你独守空房,这味道不大好受的。”

“嗳!”阿珠皱眉摇手,“不要去讲他了。讲讲别人吧!”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七姑奶奶却大为兴奋,“来!”她拉着她倒下,“今天我陪你。我们姐妹也说说私话。”

阿珠也是精神亢奋,毫无睡意,刚过了立秋的天气,后半夜非常舒服,她也愿意作个长夜之谈。不过七姑奶奶如不羁的野马,她买在有些怕她,便得要有句话“言明在先”。

“说私话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

“傻妹子!”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红馥馥的脸香了一下,“说到私话,怎么会哇啦、哇啦?自然只有你我两个人才听得见。”

“这样才好,”阿珠问道,“你饿不饿?我有杭州带来的‘绍兴香糕’,要不要吃?”

“‘绍兴香糕’哪有你们‘湖州酥糖’好吃。有没有‘沙核桃糖’?”

“有,有!我倒忘记掉了。”

阿珠从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坛里,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带到床上,两个人并头共枕,盖着一条薄薄的紫罗被,一面吃糖,一面谈私话。

“七姐,你守寡守了几年了?”

“四年。”

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阿珠很想问,又觉得碍口,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想来你那婆婆很凶。”

“凭良心说,倒也还好。就是脾气合不来,一天到晚罗嗦,实在也是好意,譬如说,天气热胃口总有不好的时候,只要一顿不吃,她老人家就问长问短,一刻不停了。一会儿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一会儿又说受凉了,晚上睡觉要小心。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哭儿子,我都想哭在那里,听见她哭,你想烦不烦?”

“那么,回娘家来住,是哪个的意思呢?”

“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七姑奶奶说,“哪个都做不得我的主。”

“难道,”阿珠很谨慎地问:“在娘家住一辈子?”

“住一辈子也不要紧。我五哥、五嫂,跟别家的兄嫂不同。”

“这我看得出来的,说句良心话,五哥、五嫂待你是再也没话可说了。”

“当然,自己同胞手足嘛!不过,”七姑奶奶又说,“其中还有个道理,

说给你听听也不要紧。“

原来尤五在十几年前,是倔强到底,宁折不弯的脾气,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爷,在妓院里打架,被抓到了“班房”里。那知府倒也还明理,预备训斥一顿,放他走路。但尤五自觉

道理上站得住,所以言语顶撞,不受责备,这一下知府动了真气,非办他个“目无官长”的罪名不可。“老太爷”

托出许多人来求情,那知府是个书呆子,说什么也不行。

“这时漕粮要起运了,船上不是我五哥,就吃不住,老太爷十分着急。

后来是我出面去见知府。“七姑奶奶回忆着得意的往事,那双眼睛格外亮,格外显得一汪水似的,”我说:大老爷,我哥得罪了大少爷,又得罪大老爷,理当吃三年六个月的官司。不过

现在他有公事,好不好我来做押头?把我关起来,放我哥哥出去当差,等漕船回空,他进监牢,我再出去。“

“你倒想得出。”阿珠听得津津有味的笑道:“那知府大老爷,怎么说法?”

“大家都说知府大老爷是书呆子,其实不呆。”七姑奶奶答道:“当时他跟我说:”你哥哥不讲道理。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照他这样子,莫非官要怕他?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我本

来不但要重办,而且还要申详到上头,革他尖丁的差使。现在看你倒还讲道理,不过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监狱里的罪不是好受的。‘我说:“我晓得。不过不是这样子,大老爷不能消气,

说不得只好我咬咬牙关来受罪。’大老爷听我这一说,摇摇手:”罢了,罢了!看你这样子,我也不气了。你具个结,把你哥哥领了回去。‘“

“这真正是新闻。”阿珠笑道:“还要你具结?”

“是啊!硬是我盖手模具结。具了结,知府大老爷把五哥叫了去说‘你要改过自新!再是这样子横行霸道,我不办你,办具结的人。你要想想,倘或你连累你妹子吃官司,对不对得起你

父母?’”

“啊!这一着厉害。”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地怕,总要顾到你。这一来,脾气无论如何要改改了。”

“就是这话罗!所以我说知府大老爷一点不呆。”

七姑奶奶又说,“等堂上下来,老太爷亲自来接我,接到他家,摆开了十桌酒席,帮里弟兄都到了,老太爷叫我坐首座。他说:阿七可惜是女的,如果是男的,我要收了‘他’才‘关山

门’。”

“七姐!”阿珠听得出了神,“我倒没有想到,你出过这么大的风头?”

“唉!”七姑奶奶长叹一声:“就是那次风头出坏了。”

“怎么呢?”阿珠诧异地问。

是老于世故的,就不会觉得诧异。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出了这样一回风头,自不免得意非凡,从此以后,也象男子汉一样,伸手管事,“吃讲茶”

常有她一份。豪情胜概,自然会把女孩儿家的温柔、消折殆尽。

“女人总是女人。”七姑奶奶不胜悔怨地说:“女人不象女人,要女人做啥?象我这样子,弄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

这句话说得极深。七姑奶奶以过来人的资格,才有此“见道之言”。阿珠既警惕,又感动。警惕的是女人争强好胜,使得男人敬神而远之,实在欠聪明。感动的是七姑奶奶的这些话,真

正是肺腑之言,对旁人是决不肯说的。

“七姐!”阿珠也还报以真情,“你不说,我不敢说,你既然说了,我倒要劝你。你不开口坐在那里,真正是一尊观音菩萨,一开口就比申大娘娘还要厉害。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

申大爷不会迷上那几个‘师太’,一

条命也不会送掉。我劝你,也要象五哥一样,把脾气好好改一改。“

“我何尝不想改?”七姑奶奶摇摇头,不说下去了。

这是说改不掉?阿珠在想,改不掉就不会有男人敢要她。真的守一辈子寡?想守出一座贞节牌坊来?

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所以几次想开口,终于还是忍住了。

“我问你,”七姑奶奶突如其来地说:“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

“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拦住她,因而持意装出不悦的神情,“你为啥这么关心他?”

七姑奶奶笑了,略带些忸怩的神色,这样的神色,阿珠几乎还是第一次看见,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从不知什么难为情,因而这一丝忸怩之色,便特别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对陈

世龙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这句话,可能在七姑奶奶听来刺耳。

正想有所弥补时,七姑奶奶说出一番令人大吃一惊的话来:“不错,我关心他。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也想过好几回,要么不嫁,要嫁,现成有在那里!”

“现成有在那里”的,自然是陈世龙。话说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忆一遍,并未听错。这一来,心里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强笑

着问了声:“你是说哪个?陈世龙?”

“是啊,陈世龙。”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问,“你看我嫁他配不配?”

真正脸皮厚,居然问得出来!阿珠心想:你不怕难为情,我就胡胡你的调。因而点点头说:“配!怎么不配?”

“你倒说说看,我跟他怎么样的相配?”

“这话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强的笑容,“怎么样的相配,你自己总想过,何用来问我?”

“我跟你开开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我怎么会跟他相配?第一,年纪不对,第二,身分不配,他没讨过亲,要娶自然娶个黄花闺女,第三,脾气不配,他的性子

也是好胜的,两个人在一起,他不让我,我不让他,非天天吵架不可。”

阿珠不知怎么,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因为她言语闪烁,一会儿象熬有介事,一会儿又说“开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轻易答话,只微笑着作出不甚关心的样子,同时很仔细地观察

她的脸色。

“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也不见得对!”阿珠很谨慎地回答,反过来试探她:“七姐,陈世龙娶了你,也有很多好处。象你这样的人才,打了灯笼都没处去寻的,又漂亮,又能干,而且还有五哥的照应。再好

都没有了。”

“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问。

语气中听得出来,有说她作违心之论的意味在内。阿珠有些发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真的。”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随后又说:“话再拉回来,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

第二次再问,如果依旧避而不答,便显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说:“我跟他认识的日子也不久,只晓得他人很能干的。”

“心呢?”七姑奶奶问,“你看他的心好不好?”

“我看不出来。”阿珠说:“有道人心难测。”

“别人的心思难测,阿龙的心,你总晓得的。”

“又来说疯话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赌气,翻个身脸朝里,以背向人。

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她当七姑奶奶有些动气了,想回过身来敷衍两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经起身下床。

“嗨!”她提高了声音喊,“你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仍旧上床,上床却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这是异样的滋味。自懂人事以来,阿珠就没有这样子为人紧抱过,而况是面对面在黑头里,虽明知道跟自己一样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

“松手!松手!”阿珠轻喊:“抱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七姐奶奶略微松了些,“现在你用不着怕难为情了。”她说,“有话尽管讲。”

“我没有什么话好讲。”

“那么你就想,”七姑奶奶说,“想我就是阿龙。”

阿珠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发烧,一面挣扎,一面喘气:“嗳!真不得了,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这怕什么?嘴馋没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

“有啥想头。想得流口水!”

“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紧了,不但如此,还这样要求:“你也抱紧我。”

“我不来!”

“来嘛!心肝。”七姑奶奶腻声说道,“我抱的是你,心里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个。”

阿珠大出意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顺从,抱紧了她,同时跟她开玩笑,“我是你的‘老爷’,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脚!”

“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是我们那口子,服侍我洗脚。”

“我不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真正气数!”

“你不懂。”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夫妇淘里,有许多异出异样的花样,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

又是阿龙!阿珠不作声,争辩也无用,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不如随她说去。她心里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么古怪花样?但这话问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

七姑奶奶哪里猜得她是这样的心思?看她不响,看她不响,她也不开口,抱着阿珠,别有绮想,就这样神思昏昏地,一觉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惊醒,只听见有人叫门:“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声音:“张家妹子!你醒醒!”

“来了!”阿珠听得尤嫂的声音有异,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听,五嫂在叫你,好象出了什么事似地。”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开门闩,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

“怎么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拉住七姑奶奶的手,

连摇撼:“小刀会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吓一跳!到我房里去说。”

这句话反而说坏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急急赶过来问道:“七姐,出了什么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我也是刚听她说,说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无所闻,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还有陈世龙,还有胡雪岩,都是有关系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险,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么想不穿!”这些时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来了,说出话来,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难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错,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可见得事情不要紧,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发心宽。当然,关切还是关切,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只得暂时忍耐,回头再来打听。

尤五嫂没有工夫来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来了,你去跟他见个面。”

听她这一说,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里匆匆漱洗,拢一拢头发,穿裙着衫,走来走会地忙着。尤五嫂便跟来跟去,把嘉定来客的话,告诉了她。

十三这个不速之客是嘉定的周立春派来的。周立春与刘丽川有联系,所以上海一起事,周立春预备在嘉定响应,事先曾经跟尤五接头,希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尤五不愿这浑水,

但也不便得罪他们,所以一直采取敷衍的态度。但以前可以敷衍,此刻到了真刀真枪要上场的时候,那就敷衍不过去了。

“我来跟他说。”七姑奶奶小声诅咒着,话又难听了:“他娘的!只有强奸,没有逼赌!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还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

“你又来了!”尤五嫂又气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还是不要去的好。”

“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样子草包了!我不过在这里发发牢骚,见了面,人家总是客人,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做什么?”七姑奶奶推着她说:“你先去应酬应酬,要特别客气,不要冷落

人家。”

“不要紧。我开了早饭,请他在吃酒。”尤五嫂说:“人家是连夜赶来的。”

“那么,你看他吃好了,请他在五哥的那间房子里见面。”

尤五有间密室,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四外隔绝,其实有地道与外间相通。七姑奶奶为怕走漏风声,特意约在那里相会。

那个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排行第六,七姑奶奶也认识,但谈这些事,非另有凭信不可,因而一见面,她先这样问说:“周六哥,你要寻我五哥有啥话说呢?”

周六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七姑奶奶,立春有几句机密话……”

“慢点!周六哥,”她拦着他说,“既然是周大哥的机密话,你总晓得规矩?”

“喔,我倒忘记掉了。”周六歉意的笑着,伸手到腰上去掏摸。

他掏摸出来一块汉玉,送到七姑奶奶手里,这是信物。周立春因为造反是要杀头的机密大事,往来接洽,不便形诸笔墨,而派人传话,却又口说无凭,便与尤五作了个约定,用这块汉玉

作为凭证。无此信物,守口如瓶,七姑奶奶知道有这样一个约定,所以首先就要查问。

验明无误,她把汉玉交了回去,接着便说:“周六哥,你晓得我们这里情形的,你有话跟我说也一样。”

“是,是!我们也晓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令兄凡遇大事,都要跟你商量。”周六说到这里,不放心似的望外面看了一下,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上海方面的情形,七姑奶奶想必已有

消息?”

“我也是刚刚听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

“上海已经成功了。刘大哥事情很顺手,以后还要顺手。苏州的绿营兵,湖州人居多,跟刘大哥是同乡,已经约定,就要起事。”周六顿了一下,很吃力地说:“立春也就要在这两三夭

动手,以前跟尤五哥谈过,尤五答应到时候一定帮忙。我今天来,就是来谈这件事。”

“喔,”七姑奶奶从从容容地答道:“你们谈过这件事,我是晓得的,不过我没有听我五哥说过一定帮忙的话。”

这一下就谈不下去了,周六愣住在那里,一脸懊丧之色。

“周六哥,我五哥最讲义气,为朋友上刀山、下油锅,他都肯的。是不是?”

“是啊!”周六连连点头,“就为此,立春才来请尤五哥帮忙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实不相瞒,我五哥眼前就是难关。”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话,“如果是前一两年,我五哥有啥推辞是孙子王八蛋,眼前真正叫有心无力。为啥呢?为来为去为的是,不晓得哪个赃官

想出来的,断命的‘海运’呀!”

“海运?”周六问道:“是说漕米改海运?”

“是啊,漕米改了海运,挑沙船帮发财!走关东的沙船,本来一向是装了压舱石头到北边的,现在改装漕米,平白里赚一笔水脚银子,运到天津不出事,还有啥‘保举’,沙船帮老大也

做官了,气数不气数!”七姑奶奶咽了口唾沫,接下去又说:“沙船帮交贼运,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松江是疲帮,你也晓得的,我五哥当这个家,真正是黄连当饭,苦头吃足。转眼重阳节

边,西北风起,漕帮弟兄的夹衣裳都还在当铺里,我五哥不能不想办法。

现在陪了个‘空子’到上海去做丝生意了,多少想掏摸几个,贴补贴补。周六哥你倒想想,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倘不是穷极无奈,怎么肯去服侍一个空子?这样子泥菩萨过江,自身

难保的时候,怎么帮得上周大哥的忙?“

一番话说得周六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了句:“既然如此,尤五哥为啥又说,到时候一定帮忙。”

“这就是我五哥的为人。你现在跟他去说,他还是会答应帮忙。不过这个忙,照我看,是越帮越忙。”

“噢!”周六深为诧异,“这是啥道理?”

“啥道理?吃饭的道理。”七姑奶奶答得极其爽脆,“漕米为啥改为海运,说运河水浅,有时候漕船不通,这好想办法,时世一乱,漕船走不过去,那才是死路一条。帮里的弟兄,对‘

长毛’都摇头,现在再要他们跟周大哥一起走,表面不说,心里另有打算。万一做出啥对不起人的事来,我五哥一定压不住。这不是越帮越忙吗?”

周六听她这一说,打了个寒噤。果然要松江漕帮协同起事,说不定洋枪到手,枪口朝里,那岂是儿戏之事?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对。俗称“通草”的“通漕”,周六也见过,上面记着,陆祖命翁、钱、潘三祖下山行道,行的就是“反清复明”的道,陆祖说的两首偈子,第一首中的“前人世

界后人收”,就指的是光复大明江山,第二首中“日月巍巍照玉壶”,日月合成“明”字,“壶”字谐音“胡”,指的是清,也有反清复明的意思在内。那么,现在起事反清,漕帮弟兄何能

倒戈?

他是想到就是,而七姑奶奶报以轻蔑说:“周六哥,这些道理不晓得是啥辰光留下来的?‘皇帝不差饿兵’,饭都没得吃了,现在想大明江山,不好笑?”

再说下去,依然无用。这一趟完全白来。周六想了想,只好这样说:“那么,七姑奶奶,我今天这番话,算是没有说,你也当作不曾听见过好了。”

这话她懂,“尽管请放心!我哪里会做这种半吊子的事?如果周六哥,你今天跟我说的话,漏一个字到外面,你尽管来寻我们兄妹说话。”她接下来又极诚恳地说:“周六哥,害你白来

一趟,我心里真正过意不去。不过事情明摆在那里,实在力不从心。请你回去跟周大哥说,这一次真对不起他,别处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话再说回来,我们也有请周大哥照应的

时候,‘行得春风有夏雨’,只要力量够得到,帮朋友就是帮自己。”

周六暗暗点头,都说这位七姑奶奶办事跟男子汉一样,果然名不虚传。

这几句话还有打招呼的意思在内,事情不成,朋友要交,索性买买她的帐。

“这就是七姑奶奶的话了!尽管请放心!嘉定过来青浦,青浦过来松江,过几天到了贵宝地,有‘老太爷’在,决不敢惊动的!”

“周六哥,你这句话值钱了。我替松江老百姓,谢谢你!”说着,她学男人的样子,抱拳作了个揖。

总算不伤和气,把周六送出后门,七姑奶奶心里不免得意,笑嘻嘻地回到后面,尤五嫂迎着她问道:“怎么说法?”

“没事了!”她守着给周六的诺言,“详细情形也不必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五哥的麻烦,我统统把它扫干净了!”

“真正亏得你!”尤五嫂极欣慰他,“实在也要谢谢胡老板,不是他来,你五哥不会到上海去。叫他自己来应付,还不如你出面来得好。”

“这话倒是真的。”七姑奶奶想了想说,“五嫂,我今天要到上海去一趟。”

“应该去一趟。”尤五嫂说,“就怕路上不好走。”

“怕什么?”七姑奶奶毫不在乎的,“他们闹事是在陆路上,我们坐船去,根本就碰不见,碰见也不要紧,凭我还会怕他们?”

“那好,你就赶快去一趟,叫你五哥在那里躲一躲,省得那班‘神道’又来找麻烦。”

“我晓得。我去收拾东西,五嫂,你关照他们,马上替我备船。”

于是七姑奶奶回到自己卧室,匆匆收拾随身衣物,正在手忙脚乱的当儿,阿珠悄悄的走了进来,有所央告。

“七姐!”她用耍赖的神态说道:“我不管,你一定要带我一起走。”

“咦!”七姑奶奶有些诧异:“我又不是去玩儿。”

“我也不是去玩儿。我要去看我爹,不然不放心。”

“话是不错,走起来有难处,路上不平靖。”七姑奶奶郑重其事地说,“你想想看,造反的人,哪个不是无法无天?遇见了,不是好玩儿的。”

“我不怕!”阿珠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条命。”

“他不要你的命,要你的身子。”

听这句话,阿珠不能不怕,愣了一会说:“那么你呢?”

“我不要紧,跟他们‘滚钉板’,滚过明白。”七姑奶奶又说,“我再告诉你,我学过拳头,象阿龙这样的,三、五个人,我一样把他们‘摆平’!”

说完,她拿起墙角的一枝青皮甘蔗,右掌平平的削过去,也不见她如何用力,甘蔗却已断成两截。

这一说一试,效用恰好相反,阿珠对她本就信赖,现在看她“露了一手”,益发放心,轻松地笑道:“我有个女镖客保镖,还伯什么?我跟你走定了!

我也会收拾东西。“

“慢点,慢点。”七姑奶奶一把拖住她,想了又想,无奈点头:“你一定要去,我就依你。不过,说实话,象你这样人又漂亮,年纪又轻的人,我带了你走,责任很重。你要听我的话做

,不然……”

“听,听!”阿珠抢着表示态度:“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听。”

“那么,”七姑奶奶说,“你也不是没有在江湖上走过的,总晓得女人有女人的笨法子。你有没有粗布衬裤?”

阿珠也听人说过这种“笨法子”,很愿意试一试,但是,“精布裤子倒

没有。“她说。

“那就多穿两条。”

阿珠依言而行,穿了三条衬裤,两件紧身小马甲,到了七姑奶奶那里,关紧房门,拿针线把裤腰裤脚和小马甲的前襟,缝得死死地。这样子,遭到强暴,对方就很难得逞了。

到了饭后,正预备下船,突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是陈世龙,一身泥泞、十分狼狈,但精神抖擞,脸上充满了经历艰险,安然到达目标的快慰。

这一到,立刻为尤家的人所包围,都要听他从上海带来的消息。七姑奶奶和阿珠也就停了下来,先听他了,再定行止。

“你是怎么来的?”尤五嫂急急问道,“我们的人都好的吧?”

“都好,都好!”陈世龙大声答道:“都住在夷场,安稳得很。”

有这句话,大家都放心了,“那么,上海县城呢?”尤五嫂又问。

“县城失守了。”陈世龙所了解的情形,相当完整,于是从头细说,“小刀会要起事,早有谣言了,坏在吴道台手里……”

吴道台是指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他跟刘丽川是同乡旧识,而上海县的团练又多是广东、福建人,因此,吴健彰对于小刀会利用团练起事的流言,不以为意,在他的想法,小刀会起事,

就是跟他过不去,有彼此的交情在,刘丽川不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来。

谁知刘丽川已经跟太平天国的丞相罗大纲有联络,同时与英国领事温那治有所联系,决定于“丁祭”那天起事,先攻县衙门。

上海县知县名叫袁祖惪,是袁子才的孙子,由捐班的宝山县丞,升任上海知县。这天一早整肃衣冠,预备坐轿到文庙去上祭,人刚走出大堂,拥进来一群红巾裹头的人,为头的叫小金子

,曾经为袁祖惪把他当流氓抓来办过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雪亮一把刀立刻递到胸前。袁祖惪倒也是个硬汉,破口大骂,不屈而死,吴健彰得到消息,溜到了英国领事署,总算逃出一条

命。

于是道署、县署、海关,相继被袭。小刀会占据了小南门乔家滨、沙船帮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据点。城内乱得很厉害,但“红巾”不敢入夷场一步,因此难民纷纷趋避,十里夷场反

倒格外热闹了。

“官兵呢?”七姑奶奶问道,“难道不打一打?”

“官兵少得很,根本不敢打,带兵官是个守备,姓李,上吊死了。”

“鸭屎臭!”七姑奶奶不屑地,“有得上吊,为啥不拚?”

“不去管这些闲事了。”尤五嫂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特地来送信,口信。”陈世龙看了看说,“可以不可以到里面去说?”

这自是机密信息,引入内厅,陈世龙告诉尤五嫂说,尤五特地嘱咐,如果嘉定有人来,好好敷衍,千万不可得罪。

“原来是这么一句话!”七姑奶奶问道,“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这话问得有理,尤五手下多的是人,传这样的信息,理当派自己人,何至于劳动来作客的陈世龙?

“其中有个道理,”陈世龙道,“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顺便就要我带个口信。”

“这……”七姑奶奶深感意外,“这是为啥?”

“胡先生说兵荒马乱,还是回去的好。张老板也是这么说。”

“这要问问她自己。”七姑奶奶忽然又说,“这样吧,我们已经约好一

起到上海,船都备好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有啥话到上海再说。“

“好的。啥时候走?”陈世龙看着身上说,“我一身烂污,总得先洗个澡。”

等陈世龙到“混堂”里去洗澡的工夫,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为他们要传机密口信而回避的阿珠,说了陈世龙此来的本意,以及她的决定,阿珠自然表示同意,但也不免奇怪,胡雪岩此刻

正当用人之际,何以肯放陈世龙专程送她回湖州?

这就是七姑奶奶厉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岩替陈世龙安排机会,漫漫长途,寡女孤男,而又当一个此身无托,一个爱慕不已,彼此都有了意思的时候,只怕如干柴烈火,生米很快可

以煮成熟饭。但是,七姑奶奶自己觉得对他们俩的了解,比胡雪岩更深,有把握促成好事,所以自作主张,改变了胡雪岩的安排。

***舟入吴淞江,顺风顺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东门,在洋泾滨上岸,直接坐轿到了裕记丝栈。丝栈里乱得一团糟,连走廊上都打着地铺,全是县城里和浦东一带逃难

来的,沾亲带故,半央求、半强占地住了下来。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一看这情形就喊了起来:“这里怎么住法?五哥他们住哪里?”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陈世龙引着她和阿珠,径自走到最后,另有道黑漆石库门,虚虚掩着,推开一看,别有天地,三开间一楼一底,堆满了丝包。

“咦!阿珠。”阿珠抬头一看,是她父亲正开了楼窗在喊。

“楼下堆丝,楼上住人。”陈世龙告诉七姑奶奶说:“上楼再说。”

老张下楼把他们接到楼上,父女相见,因为有了一番变乱的缘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来,七姑奶奶问道:“他们呢?”

这是指尤五和胡雪岩。“洋人请他们吃番菜,谈生意,大概快要回来了。”

老张又问她女儿,“我跟雪岩商量,叫世龙送你回湖州,你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抢着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闲话少说,张老板,对不起你,请你楼下坐一坐,我们要房间用一用。”

这话真说到了阿珠心里,自从用了那个“笨法子”,大不“方便”,她连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于解除束缚,轻松一下,所以帮着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请下去,快,快!”

老张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问,提着旱烟袋就走,陈世龙自然也要下楼,指一指左右说:“两间房都开着,随便你们用哪一间。”

“阿龙,”七姑奶奶喊住了他,从来不晓得什么叫难为情的人,这时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着说:“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晓得他们这里有没有娘姨,大厨房在哪里?替我们提一桶热水来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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