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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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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珠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日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她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奶奶。这不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她从未这样想过,再则气她爹爹,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说是“痴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么可以?”她娘说,“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苦就苦一点,总是一夫一妻。”

“阿珠吃不来苦!”

“不是阿珠吃不来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这话,总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现在叫阿珠也是这样,你想想看,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

话说得很重,她爹不作声,似乎内疚于心,无话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她娘的声音缓和了,“人品好,肯上进,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烦地打断,“下面我替你说,那个穷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刻苦用功,后来考中状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听‘小书’听入迷了!”

“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也不要中状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发达了,就要嫌阿珠了。”‘陈世美不认前妻’,‘赵五娘吃糠’,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到那时候,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

受了丈夫一顿排揎,阿珠的娘只是叹气不语。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阿珠却是一夜都不曾睡着。至今提起自己的终身,心里便是一个疙瘩。

不管胡雪岩如何机警过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见她凝眸不语,便又催问:“咦,怎么不说话?”

阿珠正一腔幽怨,无处发泄,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恶狠狠地抢白:“没有什么好说的!”

胡雪岩一愣,不知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人?但他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

她却是发过脾气,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说别的,只说对客人这个样子,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但也不愿认错,拿起酒壶替胡雪岩斟满,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

这下胡雪岩明白了,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应该安慰安慰她。

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觉得出来,这不是轻薄的抚慰,便让他去。

“阿珠!”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做人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连自己父母都不好说,真正叫‘有苦难言’。”

一句话不曾完,阿珠的热泪滚滚而下。她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有苦难言”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有地方安顿了。

胡雪岩一看这情形,不免惊异,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么隐痛,竟至如此,一时愣在那里,无法开口。阿珠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从腋下衣钮上取下一块手绢在什眼泪。那梨花带雨的韵致,着实惹人怜爱,胡雪岩越发动心了。

“阿珠!”他说,“心里有事,何妨跟我说,说出来也舒服些。”

她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来苦命!”

什么叫“生来苦命”?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虽是蓬门碧玉,父母一样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处处受人歧视,不知要强多少倍?那么苦在何处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说,“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辩,灵机一动,就势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喔!现在正在谈亲事?”

阿珠没有表示,微微把头低着,显然是默认了。

“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她不耐烦他说,“不要去讲它了。”

“好!不谈这些,谈别的。”

他那有力的语气,就象快刀软乱麻,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于是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问我。”她说,“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

“从何谈起?”胡雪岩笑道:“我也下晓得你喜欢听哪些话?谈公事你又不懂……”

“哪个跟你谈公事?”

这就是要谈私事。他心里在想,地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且先探明了再作计较。

“这样好了,你问,我答,”他说,“我一定说老实话。”

阿珠想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娶了亲没有。这实在不用问的,当然娶了亲。那么太太贤惠不贤惠?这又是不用问的,贤惠又如何,不贤惠又如何?

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她这时又想到那天张胖子跟她开玩笑的话,说“进了胡家的门,自然要

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这不是明明已经娶了亲?就不知道有小孩没有?

转念到此,阿珠忽生异想,如果没有小孩,那就好想办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于想抱孙子,而媳妇的肚皮不争气,老人家便会出面说话,要替儿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妇心里万分不愿,也只好忍气吞声。

至于娶了去,如果不愿意同住,不妨另立门户,“两头大”,原有这个规矩。当然,这一来胡雪岩的开销要增加,但也顾不得他了。

就这一转念间,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岩愿意,就是“两头大”,另外租房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愿意就拉倒!

于是她的脸色开朗了,定一走心,老一老面皮,装作闲谈似地向道:“胡老爷,你有几个小宝宝?”

“两个。”

听说有两个,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爷?”她又问。

“什么‘少爷’?女伢儿!”

“噢!”阿珠笑了,“两位千金小姐!”

“阿珠!”胡雪岩喝着酒,信口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谈嘛!你不是说,谈天嘛海阔天空随便什么都可以谈的。”阿珠接着又问:“老太太呢,今年高寿?”

“快六十了。”

她想问:想不想抱孙子?不过这句话问出来未免太露骨,所以踌躇着不开口。

胡雪岩察言观色,又想起上个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铁口,说他要交桃花运的话,看来果然是“铁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个痴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个嘴,事后丢开,一定办不到,痴情女子负心汉,缠到后来,两败俱伤。不可造次!

为了这个了解,他就越发沉着了。而他越沉着,她越沉不住气,想了又想,问出一句话来,“两位小姐几岁了?”

“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胡太太以后没有喜信?”

“没有。”胡雪岩摇摇头,又加了一句:“一直没有。”

“‘先开花,后结子’,老太太总归有孙子抱的。”

这是句试探的话,胡雪岩听得懂。自己的态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只要说一句:“不错,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

但是,他不愿意这么说。

那么怎么说呢?正在踌躇,听得岸上有人声,声音似乎熟悉,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来了,两个人便都侧耳静听。

果然,听得那庶务在呼:“喂,船老大?搭跳板。”

“张胖子他们回来了!”阿珠谎忙起身离去。

第一个上船的是张胖子,一看胡雪岩引酒独斟,陶然自得,大为诧异,“咦!”他问:“你怎么不到三多堂来?我以为你一直跟王大老爷在一起。”

接着周、吴二人,跟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说话的舌头都大了。胡雪岩就把预先想好的一套假话搬出来,瞒过了王有龄的行踪,然后回答张胖子的话:“我本来要回到三多堂去的。想想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你们各位尽量敞开来玩,不妨我一个人来仔细筹划一下,这样才不耽误正经!”

“够朋友!”周委员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翘起大拇指说:“雪岩兄是好朋友,够意思!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替你出头。知恩当报,我们来!是不是?老吴!”

说着,他又拍自己的胸脯,又拍吴委员的向膀。等阿珠送热茶进来,又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语,说些疯话。阿珠哭笑不得,只不断瞟着胡雪岩,那眼色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谅解,好象在说:不是我轻狂,实在是拿这两个醉鬼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吴二人弄到前面那条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岩与张胖子,才得清清静静谈话。张胖子报告了吃花酒的经过,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诚招待,而同、吴是如何丑态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听得“格格”地笑个不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胖子问到胡雪岩身上。

“好久了。”他信口答说。

“好久了?”张胖子转脸去看阿珠。

阿珠心虚,急忙溜走。这一下张胖子心里越发有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胡雪岩含笑不语的神情,他也诡秘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周委员跟吴委员。”张胖子说,“这两个人一路来都在阿珠身上打主意。谁知道‘会偷嘴的猫不叫’!”

“不要瞎说!”胡雪岩指指外面:“当心她听见。”

“那么,你说老实话。”张胖子把颗亮光光的头伸过去,压低了嗓子问:“偷上手没有?”

“没—有!”胡雪岩拉长了声音,“哪有这回事?”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随便谈闲天,谈过就丢开,哪记得这许多?”胡雪岩正一正脸色:“闲话少说,今天你跟尤老五谈了正经没有?”

“对了,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请‘三大’的档手吃饭,请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谈。”

“好的。”胡雪岩又说:“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不过……”

“咦!”张胖子惯会大惊小怪,睁大了眼睛问:“怎么,不说下去了?”

话到口边,终又咽住,是胡雪岩警觉到张胖子嘴快,黄宗汉的那两万银子,如果托他去汇拨,一定会泄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较靠得住。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悄悄到梅家弄把王有龄接回船。这位王大老爷春风满面,步履轻快,大家都道他异乡遇故,快谈竟夕,才有这份轻松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比起三多堂的喧闹轰饮,另有一番屋小如舟,春深似海的旖旎风光。

这天开始要办正事了,王有龄把周、吴两委员请了来,连胡雪岩一起,先作个商量。他原定这一天上午去拜客,胡雪岩主张不必亟亟。

“今天中午,尤老五和张胖子出面,请‘三大’的人吃饭,放款的事一谈好,通裕的米,随即可以拨借。”他说:“雪公,索性再等一等,也不会太久,一两天工夫,等我们自己这里办妥了再说。”

“这样好!”周委员首先表示赞成,“到明后天,王大人去拜这里的按察使,那就直接谈交兑漕米了,差使显得更漂亮。”

“好!我听你们的主意。”王有龄欣然同意。

“中午的饭局,不请周、吴两公了。”胡雪岩说第二件事,“商人总是怕官的,有周、吴两公在座,怕‘三大’的人拘束……”

“不错,不错!”周委员抢着说道,“你无须解释。”

“不过有件大事要请周、吴两公费心,‘民折官办’的这道手续,马上就要办一办。公事上我不懂,雪公看怎么处置?”

“那要奉托两位了。”王有龄看着他们说:“两位是熟手,一定错不了。

该我山面的,尽管请吩咐!“

于是周、吴二人相视沉吟,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着手的样子。

胡雪岩等了一会,看他们很为难,忍不住又说了,“我看这件事,公文上说不清楚,得有一位回杭州去当面禀陈。”

“对了!”吴委员抚掌接口,“我也是这么想。当然,公文还是要的,只不过简单说一说,‘民折官办’一案,十分顺手,特饬某某人回省面禀请示云云。这样就可以了。”

“那好!两位之中,哪一位辛苦一趟?”

这一向,周、吴二人又迟疑了。甫到繁华之地,不能尽兴畅游,心里十分不愿。而且这一案的内容十分复杂,上面有所垂询,不能圆满解释,差使就算砸了。畏难之念一起,更不敢自告奋勇。

“怎么?”王有龄有些不悦,“看样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

“那没有这个道理。”周委员很惶恐他说,“我去,我去!”

看周委员有了表示,吴委员倒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我去。”他说。

两个人争是在争,其实谁也不愿意去,王有龄不愿硬派,便说,“这样吧,我们掣签!”

“不必了!”周委员很坚决他说,“决定我去。吴兄文章好,留在这里帮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尽快回来复命。”

“也不必这么急。”胡雪岩作了个诡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爷饯行。明天动身好了。”

“雪岩兄的话不错。公事虽然紧要,也不争在这半天工夫。”吴委员也说,“晚上替周兄饯行,我跟雪岩兄一起作主人。”

王有龄也表示从容些的好,并且颇有嘉勉之词,暗示将来叙功的“保案”

中,一定替周委员格外说好话,作为酬庸。自告奋勇的收获,可说相当丰富。

为了周委员回杭州,那个庶务却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员的意思,最好坐原来的那只“无锡快”,由阿珠一路伺奉着来回。但那只船名“快”而实不快,只宜于晚开早到,多泊少走,玩赏风景之用,赶路要另雇双桨奇快的“水上飞”。

第二件更麻烦,也是胡雪岩的建议,杭州抚、藩、臬三大宪,加上粮道,还有各衙门有关系的文案、幕友,都应该有一份礼。“十里夷场”,奇珍异物无数,会选的花费不多而受者惬意,不会的,花了大价钱却不起眼,变成“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因此,备办这十几份礼物,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使。

胡雪岩主意,请尤老五派个人,带着那庶务和高升,到“夷场”上外国人所开最大的一家洋行“亨达利”去采办。

这天人人有事,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在船上办文稿,开节略,把此行的经过,如何繁难吃力,而又如何圆满妥帖,字斟句酌地叙了进去。胡雪岩和张胖子的任务,自然更重要,中午与尤老五请“三大”的档手,在英租界的

“番菜馆”赴宴谈生意。

结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馆谈,因为照例要“叫局”,莺莺燕燕一大堆,不是谈生意的时候。饭罢一起到城隍庙后花园钱业公所品茗,这时张胖子才提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钱庄姓孙的档手资格最老,他代代表发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银根很紧,“局势不好,有钱的人都要把现银子捏在手里,怕放了倒帐。这句实在话,钱庄本来是空的。”

这是照例有的托词,银根紧的理由甚多,不妨随意编造,目的就在抬高利息。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懂这个道理,尤老五却以受过上海钱庄的气,怀有成见,大为不快。

“我看不是银根紧,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话有棱角,态度却极好,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漕帮现在倒霉,要是‘沙船帮’的郁老大开口,银根马上就松了。”

尤老五说的这个人是沙船帮的巨擘,名叫郁馥山,拥有上百艘的沙船,北走关东,南走闽粤,照海洋的方位,称为“北洋”、“南洋”,郁馥山就以走南北洋起家,是上海县的首富。近年因为漕米海运,更是大发利市,新近在小南门造了一所巨宅,崇楼杰阁,参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日”、“黄浦秋涛”等等“沪城八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帮与漕帮,本来海永不犯河水,但漕运改了新章,使有了极厉害的利害冲突,所以尤老五那句话斤两很重,姓孙的有些吃不消。

“啊,尤五哥,”姓孙的惶恐地说,“你这话,我们一个字也不敢承认。

吝户都是一样的,论到交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请尤五哥吩咐!“

象尤老五这样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轻易说不得一句重话,刚才话中有牢骚,已不够漂亮,此刻听姓孙的这样回答,更显得自己那句话带着要挟威胁的意味,越觉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帮忙。”

张胖子总归是站在同行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担保的责任,心里在想,姓孙的吃不消尤老五,说到“请吩咐”的话,未免冒失!如果凭一句话草草成局,以后一出麻烦,吃亏的心是钱庄,自己也会连带受累。

由于这样的了解,他不希望他们讲江湖义气,愿意一板一眼谈生意,不过他的话也很圆到,“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没有谈不通的事,”他说,“‘三大,愿意帮忙,尤老哥一定也不会叫’三大‘吃亏。是不是?”

尤老五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点不错!江湖归江湖,生意归生意。我看这样,”他望着胡雪岩说,“小爷叔,这件事让张老板跟孙老板他们去谈,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不照办,我们就不必在场了。”

胡雪岩听他这一说,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帮的老大,做事实在漂亮。于是欣然答道:“对,对!我也正有事要跟五哥谈。”

说着,两人相偕起身,向那几个钱庄朋友点一点头,到另外一张桌子去吃茶,让张胖子全权跟“三大”谈判。

“小爷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垫米又是一回事,桥归桥,路归路。米,我已经叫通裕启运了,在哪里交兑,你们要不要派人,还是统通由我代办?请你交代下来,我三天工夫替你们办好。”

“好极了!五哥跟老太爷这样放交情,我现在也不必说什么!‘路遥知

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就晓得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在哪里交兑,等我问明白了来回报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问一问。如果我好作主,当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们替我办一办。“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我关照通裕老顾去伺候,王大老爷有什么话,尽管交代他。”

一件有关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作了了结。胡雪岩还有件要紧事要请尤老五帮忙。

“五哥,我还有个麻烦要靠你想办法。”他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两万银子要汇到福建,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尤老五沉吟了一会问道:“是现银,还是庄票?”

“自然是庄票。”

“那容易得很。”尤老五很随便地说:“你自己写封信,把庄票封在里面,我找个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这样太好了。”胡雪岩又问:“不晓得要几天工夫?”

“不过五六天工夫。”

胡雪岩大为惊异:“这么快?”

“我托火轮船上的人去办。”

从道光十五年起,英国第一艘“渣甸号”开到,东南沿海便有了轮船。

不久为了禁鸦片开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国军队攻陷镇江,直逼江宁,运了大炮安置在钟山,预备轰城。朝廷大震,决计议和,派出耆英、伊里布和两江总督牛鉴为“全权大臣”,与英国公使谈和,订立和约十三条,赔军费,割香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力通商口岸,称为“五口通商”,大英公司的轮船,源源而至,从上海到福州经常有班轮,但一路停靠宁波、温州,来回要半个月的工夫,何以说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发不解。

“我到英国使馆去想办法,他们有直放的轮船。”

“噢!”是一声简单的答语,可是胡雪岩心里却是思潮起伏,第一觉得外国人的花样厉害,飘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他也见过,靠在码头上象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发大财。

其次,他发觉尤老五的路子极广,连外国使馆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做事爽快,应该倾心结交,将来大有用处。

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把与王有龄的关系,作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的,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面来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到期可以转一转,尤老五和胡雪岩做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以前,浙江海运局在上海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

“利息呢?”尤老五问。

“利息是这样,”张胖子回头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这不算贵。”尤老五说。

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交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

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色,不说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性急!我话还没有完,实在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拇两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

“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做保应得的好处。”

“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

“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加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这样,”

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使,我准定借三个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这一厘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契?”

“明天吧!”

就这样说定局,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仍旧这里碰面,随即分手。张胖子跟“三大”的人还有话谈,胡雪岩一个人回去,把经过情形一说,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兴奋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赞扬不绝。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着眉笑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什么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不错!”王有龄又说,“雪岩,你的脑筋好,想想看,还有什么该做而没有做的事?”

“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黄抚台,一封写给何学使。”

“对,我马上动手。”

当夜胡雪岩跟吴委员在三多堂替周委员饯行,第二趟来,虽算熟客,“长三”的规矩,也还不到“住夜厢”的时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吴二人当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宾。

第二天王有龄才去拜客,先拜地主上海知县,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已由江苏臬司调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上海?据说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苏州,公馆设在天后宫,于是转道天后宫,用手本谒见。

倪良耀是个老实人,才具却平常,为了漕米海运虽升了官,却搞得焦头烂额。黄宗汉参了他一本,说他办事糊涂,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暂住,所以谕旨上责备他说:“当军务倥偬之际,辄将眷属迁避邻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实难解,乃犹以绕道回籍探访老母为词,何居心若是巧诈?”为此,他见了王有龄大发牢骚,反把正事搁在一边。

王有龄从胡雪岩那里学到了许多圆滑的手法,听得他的牢骚,不但没有不豫之色,而且极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问住处,拍胸应承,归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关顾,实在感激。”倪良耀说的地真话,感激之情,溢于词色,“我也听人说起,你老哥是黄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除了敝眷要请照拂以外,黄中丞那里,也要请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龄诚恳地答说,“凡有可以效劳之处,无不如命。”

“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象老哥这样热心明白,事情就好办了。”

有了这句话,公事就非常顺手了。提到交兑漕米余额,倪良耀表示完全听王有龄的意思,他会交代所属,格外予以方便。接着,他又大叹苦经,说是明知道黄宗汉所奏,浙江漕米如数竟足这句话不实,他却不敢据买奏复,辩一辩真相,讲一讲道理,原因是惹不起黄宗汉。

“黄中丞这一科——道兴十五年乙未,科运如日方中,不说别的,拿江苏来说,何学使以外,还有许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军机,六部几乎都有人。他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讲理?”

“大人的劳绩,上头到底也知道的。吃亏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后福方长。”

倪良耀是老实人,对他这两句泛泛的慰词,亦颇感动,不断拱手说道:托福,找福!“

主人并无送客之意,这算是抬举,王有龄不能不知趣,主动告辞,便又陪着倪良耀谈了些时局和人物,从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输军饷,交部优叙奖励,也常有奏折,建议军务部署,朱笔批示,多所奖许,圣眷正隆。这些情形,在五有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

辞出天后宫,王有龄在轿子里回想此行的种种,无一事不是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个人到底是靠本事,还是靠运气?照胡雪岩的情形来说,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运气。

这话也不对!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没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看来他也要靠运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从小习于吏事,以及这一趟从京师南下,好好看了些经世之学的名著,为黄宗汉所赏识,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过派上个能够捞几个钱的差使,黄宗汉决下会把浙江漕米海运的重任,托付给自己。照此一说,还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想到这里,王有龄的困惑消失了,一个人要发达,也要本事,也要运气。李广不侯,是有本事没有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本事,不过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现在是运气来了,要好好拿本事出来,本事在胡雪岩身上,把胡雪岩收服了,他的本事就变成了自己的本事。这样深一层去想,王有龄欣然大有领悟,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识人,眼光、手腕,两俱到家,才智之士,乐予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这个了解,王有龄觉得用人的方法要变一变,应该恩威并用,特别是对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权术、笼络之道,无微不至。

半个月的工夫,一切公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该要回杭州了。王有龄了为犒劳部属,特设盛宴,宴罢宣布:“各位这一趟都辛苦了,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好好玩两天!今天四月初四,我们准定初七开船回杭州。”

说完,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叠红封袋,上面标着名字,每人一个,连张胖

子都不例外,封袋里面是一张银票,数目多寡不等,最多的是周委员那一个,一百两,最少的是那个庶务的,二十两。

“这是‘杖头钱。”他掉了句文,’供各位看花买醉之需。“

说到“看花”那就是“缠头资”了,周、吴二人已经发觉。阿珠成了胡雪岩的禁脔,不便问津,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有钱有工夫,乐得去住两天。

“他也去逛一逛。”王有龄又对高升说,“我要到我亲戚那里去两天,放你的假吧!”高升也有一个红包,是二十两银子。

托词到亲戚家住,其实是住在梅家弄。这个秘密,始终只有胡雪岩一个人知道。这一天晚上,王有龄约了他在畹香的妆阁小酌,有公事以外的“要紧话”要谈。

半个月之中,王有龄来过四越,跟畹香已经打得火热,自己的身分也不再瞒她,这天要谈的话,就是关于畹香的。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龄还要替阿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关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但觉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气,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说:“畹香,王大老爷要回去了。”

一听这话,她的脸色马上变了,看上去眼圈发红,也不知她是做作还是真心?不过就算做作,也做得极象,离愁别恨,霎时间在脸上堆起,浓得化不开。

“哪一天动身?”她问。

“定了初七。”王有龄回答。

“这么急!”畹香失声说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着手指说:“初五、初六、还有三天的工夫,也很从容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跟王大老爷说,”

“我!”畹香把头扭了过去,“叫我说什么?我说了也没有用,办不到的!”

“怎么呢?”胡雪岩逼进一层,“何以晓得办不到?”

畹香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闭着嘴,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是极为踌躇的样子,几次欲语又休,终于只是一声微喟,摇摇头,把一双耳环晃荡个不住。

“有话尽管说呀!”王有龄拉住了她的手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如你的愿,就办不到,我也一定说理由给你听。不要紧,说出来商量。”

“跟哪个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爷商量!”

“皇帝老爷”的称呼,在王有龄颇有新奇之感,特别是出以吴侬软语,更觉别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么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办法?”

“自然罗!”畹香似乎觉得自己极有理,“除非皇帝老爷有圣旨,让你高升到上海来做官……”

原来千回百折,不过要表明舍不得与王有龄相离这句话。本主儿此时不会有所表示,敲边鼓的开口了。

“畹香!”胡雪岩问道:“你是心里的话?”

“啊呀,胡老爷。”畹香的神色显得很郑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龄急忙安慰地说。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爷一船

回杭州,好不好?“

“怎么不好!只怕王大老爷不肯。”

“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有三天工夫了,你预备起来!”

这话连王有龄都有些诧异,为何胡雪岩这等冒失,替人硬作主纳妾?但以对他发解甚深,暂且不响,静观究竟。王有龄尚县如此,畹香自然格外困惑,而且也有些惊惶,怕弄假成真,变得骑虎难下。

“怎么样?是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直接来谈,还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谈?

或者请尤五哥出面?“

这是谈“身价”,越发象真了!畹香不断眨着眼,神态尴尬,但她到底不是初出道的雏儿,正一正脸色,坐了下来,带些欣慰的口气答道:“蛮好!

我自家的身体,自己来谈好了。我先要请问王大老爷是怎么个意思?“

王有龄怎么说得出来?当然是胡雪岩代答,“王大老爷怎么个意思,你还不明白?”他这样反问,而其实是一句遁词,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诈语,目的是要试探畹香对王有龄究有几许感情?经此一番折冲,心中已经有数,这时倒是要问一问王有龄了。

“我当然明白。”畹香接着他的话,“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自己想想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一下连王有龄也明白了,如果想把她置于侧室,恐怕未必如愿,他怕谈下去会出现窘境,彼此无趣,便即宕开一句:“慢慢再谈吧!先吃酒。”

这句话与胡雪岩心思正相符,他也觉得畹香的本心已够明白,这方面不须再谈,所以附和着说:“对啊!吃酒,吃酒。有话回头你们到枕上去谈。”

畹香见此光景,知道自己落了下风。看样子王有龄亦并无真心,早知如此,落得把话说漂亮些,如今变得人家在暗处,自己在亮处,想趁这三天工夫敲王有龄一个竹杠,只怕办不到了。

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当!畹香委屈在心,化作一脸幽怨,默默无言地,使得王有龄大生怜惜之心。

“怎么?”他轻轻抚着她的肩问:“一下子不高兴了?”

这一向,畹香索性哭了,“嗯哼”一声,用手绢掩着脸,飞快地后后房奔了进去,接着便是很轻的“息率、息率”的声音传了出来。

王有龄听得哭声,心里有些难过,自然更多的是感动,要想有所表示,却让胡雪岩阻止住了,“不要理她!”他轻声说道,“她们的眼泪不值钱,一想起伤心的事就会哭一场,不见得是此刻受了委屈!”

听了他的话,王有龄爽然若失,觉得他的持论过苛,只是为了表示对他信服,便点点头,坐着不动。

“雪公!”胡雪岩问道,“你把你的意思说给我听,我替你办。”

“我的意思……”王有龄沉吟了好半天才说出来:“如果把她弄回家去,怕引起物议。”

他对畹香恋恋之意,已很显然。胡雪岩觉得他为“官声”着想,态度是不错的,不过也不妨进一步点破:“畹香恐怕也未见得肯到杭州去,讨回家去这一层,大可不必想它。照我看,雪公以后总常有到上海来的时候,不妨置作外室。春二三月,或者秋天西湖风景好的时候,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阵子,我另外替雪公安排‘小房子’。你看如何?”『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好,好,”王有龄深惬所怀,“就拜托你跟她谈一谈,看要花多少钱?”

“那不过每月贴她些开销。至于每趟来,另外送她钱,或是替她打道饰、

做衣裳,那是你们自己的情分,旁人无法过问。“这到这里,胡雪岩向里喊了声:”畹香!“

畹香慢慢走了出来,得新匀过脂粉,但眼圈依旧是红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偎坐在王有龄身旁,含颦不语。

“刚才哭什么?”王有龄问道,“哪个得罪你了?”

“嗳!雪公,这话问得多余。”胡雪岩在一边接口,“畹香的心事,你还不明白?要跟你到杭州,舍不得三阿姨,不跟你去,心里又不愿。左右为难,自然要伤心。畹香,我的话说对了没有?”

畹香不答他的话,转脸对王有龄说:“你看你,枉为我们相好了一场,你还不如胡老爷明白。”

“这是旁观者清!”王有龄跟她说着话,却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办法提出来。胡雪岩微一颔首,表示会意,同时还报以眼色,请他避开。

“我有些头晕,到你床上去靠一靠。”

等王有龄歪倒在后房畹香床上,胡雪岩便跟畹香展开了谈判,问她一个月要多少开销?

“过日子是省的,一个月最多二三十两银子。”

“倘或王大老爷一个月帮你三十两银子,你不是就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日子了?”

“那是再好都没有。不过……”畹香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说呀!”胡雪岩问道:“是不是有债务?不妨说来听听。”

“真的,再没有比胡老爷更明白的人!”畹香答道:“哪个不想从良?

实在有许多难处,跟别人说了,只以为狮子大开口,说出来反而伤感情,不如不说。“

听这语气,开出口来的数目不会小,如果说有一万八千的债务,是不是替她还呢?胡雪岩也曾听闻过,有所谓“淴浴”一说,负债累累的红倌人,抓住一个冤大头,枕边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于是花巨万银子替她还债赎身,真个量珠聘去,而此红倌人从了良,早则半载,晚则一年,必定不安于室,想尽花样,下堂求去,原来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看畹香还不致如此。但依了她的要求,叫她杜门谢客。怕未见得能言行一致,招蜂引蝶之余,说起来还是“王某某的外室”,反例坏了王有龄的名声。这不是太傻了吗?

因此,他笑一笑说:“既然你有许多难处,自然不好勉强,不过你要晓得,王大老爷对你,倒确是真情一片。”

“我也知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而况有尤五少的面子,我也不敢不巴结,只要王大老爷在这里一天,我一定尽心伺候。”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出话来与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胡雪岩这样赞她,“我也算是个‘媒人’,说话要替两方面着想。畹香,我看你跟王大老爷,一年做两三次短期夫妻好了。”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却故意问一句:“怎么做法?”

“譬如说,王大老爷到上海来,就住在你这里,当然,你要脱空身子来陪他。或者,高兴了,接你到杭州去烧烧香,逛逛西湖,不又是做了一阵短期夫妻。至于平常的开销,一个月贴你二十五两银子,另外总还有些点缀,多多少少,要看你自己的手腕。”

这个办法当然可以接受,“就怕一层,万一王大老爷到上海来,我正好不空。”畹香踌躇着说,“那时候会为难。立了这个门口,来的都是衣食父母,哪个也得罪不起。胡老爷,我这是实话,你不要见气。”

“我就是喜欢听实话。”胡雪岩说,“万一前客不让后客,也有个办法,那时你以王太太的身分,陪王大老爷住栈房,这面只说回乡下去了。掉这样一个枪花行不行?”

怎么不行?畹香的难题解决,颇为高兴,娇声笑道:“真正的,胡老爷,你倒象是吃过我们这一行的饭,真会掉枪花!”

“那我替你做‘相帮,好不好?”

妓家的规矩,女仆未婚的称“大姐”,已婚的称“娘姨”,男仆则叫做“相帮”。听胡雪岩这一说,畹香才发觉自己大大失言了,哪一行的饭都好吃,说吃这一行饭,无异辱人妻女,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尤其是北方人,开到这样的玩笑,当时就可以翻脸,所以她涨得满脸通红,赶紧道歉。

“胡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错了话,真正该打。”她握着他的手,拼命推着揉着,不断他说,“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见气,你要如何罚我都可以,只不能生气。”

声音太大,把王有龄惊动了,忍不住走出来张望,只见胡雪岩微笑不语,畹香惶恐满面地在赔罪,越觉诧异。

等到说明经过,彼此一笑而罢。这时畹香的态度又不同了,自觉别具身分,对王胡之间,主客之分,更加明显。王有龄当然能够感觉得到,仿佛在自己家里那样,丝毫不觉拘束,因而洗杯更酌,酒兴越发好了。

“雪岩,我也要问你句话,”他兴味盎然地说,“听说阿珠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到底怎么回事?”

胡雪岩还未开口,畹香抢着问道:阿珠是谁?“

“你问他自己。”王有龄指着胡雪岩说。

“船家的一个小姑娘。”他说,“我现在没有心思搞这些花样。”

语焉不详,未能满足畹香的好奇心,她磨着王有龄细说根由。他也就把听来的话,加油加酱地说了给她听。中间有说得太离谱的,胡雪岩才补充一两句,作为纠正,小小的出入就不去管他了。

“这好啊!”畹香十分好事,“胡老爷我来替你做媒,好不好?”

此言一出,不独胡雪岩,连王有龄亦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你跟人家又不认识,”他说,“这个媒怎么做法?”

“不认识怕什么?”畹香答道,“看样子,这件好事要阿珠的娘点头,才会成功,而且阿珠好象也有心理,对你们爷们,她是不肯说的,只有我去,才能弄得清楚。”

王有龄觉得她的话很有理,点点头问:“雪岩,你看如何?就让畹香来试一试吧!”

“多谢,多谢!”胡雪岩说,“慢慢再看。”

“我知道了。”畹香故意激他,“‘痴心女子负心汉’,胡老爷一定不喜欢她!”

“这你可是冤枉他了。”王有龄笑着说,“胡老爷一有空就躲在船上,与阿珠有说不完的话。”

“既如此还不接回家去?莫非大太太厉害?”

“那可以另外租房子,住在外面。”

“对啊!”畹香逼视着胡雪岩问:“胡老爷,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我也这么想。”王有龄接着便提高了声音念道:“‘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两个人一吹一唱,交替着劝他,他已打定了主意,但有许多话不便当着畹香说,所以只是含笑摇头。看他既不受劝,畹香也只好废然而罢。

五船到杭州,王有龄回家歇得一歇,随即换了官服,去谒见抚台,当面禀报了此行的经过,同时呈上一封信:黄宗汉老家的回信,两万两银子业经妥收。这趟差使,公私两方面都办得极其漂亮,黄宗汉异常满意。

“你辛苦了!我心里有数。”他说,“我自有打算,几天以内,就有信息。”

“是!”王有龄不敢多问,辞出抚署,接着又去谒见藩司麟桂。

麟桂对王有龄,因为顾忌着黄宗汉难惹的缘故,本来抱的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好也罢,歹也罢,反正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凡事不生麻烦就够了。及至看他此行办得圆通周到,而且颇懂“规矩”,已觉喜出望外,加以有同委员替他吹嘘,越发刮目相看。等把手本一递进去,立即使传下话来:“请王大老爷换了便衣,在签押房相见。”

这是接待地位仿佛而交情特深的朋友的方式,王有龄知道,是周委员替自己说了好话的效验,而收服了周委员,又是胡雪岩的功劳。想到他,再想到麟桂的优礼有加,顿时有了一个主意,要请麟桂来保荐胡雪岩。

在签押房彼此以便眼相见,旗人多礼,麟桂拉着王有龄的手,从旅途顺适问到“府上安好”,这样亲热了一番,才把他让到西屋去坐。

签押房是一座小院落,一明两暗三间平房,正中算是小客厅,东屋签押办公,西屋才是麟桂日常坐起之处,掀开门帘,就看见红木炕床上。摆着一副烟盘,一个长辫子,水蛇腰的丫头刚点起一盏明晃晃的“太谷灯”。

“请!”麟桂指着炕床上首说。

“大人自己请吧!”王有龄笑道,“我享不来这份福!”

“不会也好。”麟桂不说客套说。“说实在的,这玩意儿益处少,害处多。不过,你不妨陪我躺一躺。”

这倒无妨,能不上瘾。躺烟盘是件很有趣的事,而能够并头隔着荧荧一火说话,交情也就会不同。所以王有龄欣然应诺,在下首躺了下去。那个俏伶伶的丫头,马上走过来捧住他的脚,脱下靴子,拉一张方凳把他的双足搁好,接着拿床俄国毯子为他围住下半身。

另有个丫头已经端来了四个小小的果碟子,两把极精致的小茶壶。在烟盘上放好,随即使坐在小凳子上打烟。装好一筒,把那支镶翠的象牙烟枪往王有龄唇边送了过来。

“请你们老爷抽。我不会。”

麟桂当仁不让,一口气把烟抽完,拿起滚烫的茶壶喝了一口,再拈一粒松子糖塞在嘴里,然后慢慢从鼻孔喷着烟,闭上眼睛,显得飘飘欲仙似地。

“雪轩兄!”麟桂开始谈到正事,“你这一趟,替浙江很挣了面子。公事都象老兄这么顺利,我就舒服了。”

“这也全靠大人的荫庇。”王有龄说,“总要长官信任,属下才好放手去干。”

“也要先放心,才好放手。说老实话,我对你老兄再放心不过,凡事有抚台在那里抗着,你怎么说怎么好。”麟桂又说,“抚台也是很精明的人,将心比心,一定也会照应我。”

说了这一句,他抽第二筒,王有龄把他的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阵,觉得他后半段话的言外之意,是要自己在伺候抚台以外,也别忘了该有他应得的一

份。其实这话是用不着他说的,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

不过王有龄做官,已学得一个决窍,不有为外人所知的事,必须要做得密不通风,所以虽然一榻相对,只因为有个打烟的丫头在,他亦不肯有所表示。

“说得是。”王有龄这样答道:“做事要遇着两种长官,最好当然是象大人这样,仁厚宽大,体恤部属,不得已而求其次,倒宁愿在黄抚台手下,虽然精明,到底好歹是非是极分明的。”

“知道好歹是不错,说‘是非分明’,只怕不见得。‘麟桂说了这话,却又后悔,”雪轩兄。“他故意说反话,”这些话,你得便不妨在抚台面前提一提。“

王有龄也极机警,“这可敬谢不敏了!”他笔着回答,“我从不爱在人背后传话。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于人有损,于己无益,何苦来哉!”

麟桂对他这个表示。印象深刻,心里便想:此人确是八面玲珑,可以放心。

由于心理上的戒备已彻底解除,谈话无所顾忌,兴致也就越发好了。你谈到京里的许多情形,六部的规矩“则例”,让王有龄长了许多见识。

最后又谈到公事,“今年新漕,还要上紧。江浙的赋额独重,而浙江实在不比江苏。杭、嘉、湖哪里比得上苏、松、太?杭、嘉、湖三府又以湖州为王,偏偏湖州的公事最难办。”麟桂叹口气说:“湖州府误漕撤任,一时竟找不着人去接手。真叫人头疼!”

椿寿一条命就送在湖州,麟桂对此不能不具戒心。王有龄知道其中的症结,但谈下去怕谈到椿寿那一案,诸多未便,所以他只作倾听的样子,没有接口。

“我倒有个主意!”麟桂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却又沉吟不语,好半天才自问自答地说:“不行!办不通,没有这个规矩。”

也不知他说的什么?王有龄百思不解,可也不便去问。就这冷场的片刻,麟桂二十四筒鸦片烟抽完,吩咐开饭。丫头退了出去传话,眼前别无他人,可以把那样东西拿出来了。

“我替大人带了个小玩意来!”王有龄一面说,一面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个纸包,隔着烟灯,递了过去。

打开一看,是个极精致的皮夹子,皮质极软,看那花纹就知道是西洋来的,麟桂把玩了外表,要打开看看里面时,王有龄又开口了。

“回头再打开吧!”

显然的,其中别有花样,麟桂笑一笑说声:“多谢!”随即把皮夹了揣在身上。等开饭时,托故走了出去,悄悄启视,皮夹子里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王有龄做得极秘密,麟桂却不避他的底下人,走进来肃客入座,第一句就说:“受惠甚多!粮道那里怎么样?”

“也有些点缀。”

“多少?”

“三数。”这是说粮道那里送了三千两。

麟桂点点头,又问:“送去了?”

“还没有。”王有龄答道,“我自然要先来见了大人,再去拜他。”

“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早些去吧!他在这上面看得很重。”

这完全自己人关爱的口吻,王有龄觉得麟桂对自己的态度又进了一层,

便以感激的声音答道:“多谢大人指点。”

“把‘大人’两个字收起来行不行?”麟桂放下酒杯,皱着眉说,“俗不可耐,败人的酒兴。”

王有龄微笑着答说:“恭敬不如从命,我敬称‘麟公’。请干一杯!”

“好,好!”麟桂欣然引杯,随即又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完。他可晓得粮道有个癖好?”

“噢。我倒不知道,得要请教麟公。”

“其实这癖好,人人都有,只以此公特甚。”麟桂笑道,“他好的是‘男儿膝下’!”

王有龄愣住了,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哑谜?

“足下才大如海,怎么这句歇后语就把你难住了?”

原来如此?俗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隐下的是“黄金”二字。旗人掉书袋,有时不伦不类,王有龄倒真的好笑了。

“所以我劝我不必送银票,兑换了金叶子送去。”麟桂是说笑话的神精,有着忍俊不禁的愉悦,“听说此人每天临睡以前,以数金叶子为快,否则忽忽如有所失,一夜不能安枕。”

“这倒是怪癖!”王有龄问道,“如果出远门怎么办呢?也带着金叶子上路?岂非慢藏海盗?

“那就不知道了。”

讲过笑话,又谈正题,麟桂问起上海官场的情形,王有龄把倪良耀的委屈和牢骚,以及答应照料他的眷属的话,都告诉了麟桂。

“这件事我不好说什么!”麟桂这样回答:“甚至倪某的眷属,我也不便去管。我知道,抚台的疑心病很重。”

“是的。”

“所以我劝你,就是照料倪良耀的眷属,也只好偷偷摸摸,别让抚台知道。”麟桂放低了声音又说,“我实在不明白,我们这位黄大人何以如此刻薄?江苏藩司与浙江巡抚何干?把人折腾得那个样子?还有件事,更不应该……”

麟桂说到紧要关头,忽然住口,这自然是因为这句话关系甚重,碍着王有龄是黄宗汉的红人,还有些不放心的缘故。

了解到这一点,王有龄便不如追问,举杯相敬,心里思索着如何把话题扯了开去?

麟桂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跟你说了吧!”他说,“他有件损人利己的事,利己应该,损人就要看一看,伤了自己的同年,未免太不厚道。”

黄宗汉是伤了哪一个同年?他们这一科的飞黄腾达,全靠同年能和衷共济,互相照应。黄宗汉本人,不也靠大军机彭蕴章和何桂清这两个同年替他斡旋掩遮,逼死藩司椿寿一案,才得安然无事?因此,王有龄对麟桂所说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前些日子有道关于江浙防务的上谕,”麟桂问道,“不知你看到了没有?”

“没有。”王有龄说,“我人在上海,好久未见邸抄了。”

“那道上谕是这么说,‘浙江巡抚黄宗汉奏陈,拨兵赴江苏,并防堵浙省情形。’得旨:”甚妥!现今军务,汝若有见到之处,即行具奏。不必分彼此之见。‘“

听他念完这道上谕,王有龄又惊又喜,派兵出省击敌,本是他的建议,原来黄宗汉竟已采纳,更想不到竟蒙天语褒奖!也因为如此,他要辩护:“拨兵出省,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对呀!没有人说不对。只是你做浙江的官,管浙江的事好了,上谕虽有‘不必分彼此之见’的话,我们自己要有分寸,不可越俎代庖。黄抚台却不问青红皂白,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说江苏的军务,该如何如何部署,请问,”麟桂凑身向前,“叫你老哥,做了江苏巡抚,心里作何感想?”

王有龄这才明白,黄宗汉为了自己的“圣眷”,不为他的同年江苏巡抚许乃钊留作地,这实在说不过去。而且他这样搞法,似乎是企图调任江苏。

果然如此,更为不智,江苏诚然是海内膏腴之地,但一打仗就不好了。遇到机会,倒要劝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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