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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藏在石库门里的故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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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医生高中毕业后就下乡去了云南。那时吴老师已经被停课,他每天按时清扫校园,接受劳动改造。吴老师听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的沙沙声,心里就有一种落寞,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曾医生请自己留言时表现出的信赖。吴老师这样想着想着,就慢慢养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就是给曾医生写信。

  吴老师给曾医生写信什么都写,有时写见闻,有时写天气变化,有时又写大街上人们的生活状况,但唯独不写自己心中的郁闷。这些信吴老师也从不寄出,他留着自己看,仿佛自己看了也就等于曾医生看了。吴老师把写给曾医生的信按时间顺序整理好,和过去画的那些画订成了厚厚的一大本。吴老师已经很久不画画了,他之所以不画,是觉得再也遇不到像曾医生那样喜欢画的人了。

  吴老师再次见到曾医生是在几年后的“元旦”节,那时“四人帮”已被打倒,全国恢复高考的首届统一考试刚刚在年底结束,曾医生就是参加此次高考从云南回到上海的。曾医生见到吴老师时,吴老师仍然在校园里扫地,他看着一脸灿烂的曾医生,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曾医生陪吴老师回家,走在那些熟悉的弄堂里,就免不了想到过去。曾医生告诉吴老师,上海才是人间天堂,乡下的生活太苦了,她这次一定要考上大学。吴老师听了就又苦笑着说:“侬觉得上海好,可有的人不一样过得糟糕吗?”曾医生看着比以前瘦了许多的吴老师,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曾医生还是像过去那样,问吴老师要那本画了许多画的本子看,吴老师看着曾医生那熟悉的表情,神情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他告诉曾医生这些年已经不画了,曾医生回答说看看从前的也行。他又说从前的已经没有了,曾医生就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最后他终于熬不过曾医生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将那厚厚的一大本拿了出来。

  曾医生看着那些写给自己的信,眼泪就止不住往外涌。她哽咽着问吴老师,为什么不把这些信寄到云南?吴老师沉默了一阵子回答说:“要是没有戴‘帽子’,早就寄了!”曾医生听了就更加地伤心,她说在云南的那些日子,最盼望的就是能收到亲人和朋友的来信。曾医生还说,她也曾想过给吴老师写信,可又怕给他惹不必要的麻烦,直到后来遇到林小强,才没有了那份念头。

  曾医生是在下乡的第二年春天遇到林小强的。林小强也是上海人,比曾医生小一岁,家住在卢湾区的南昌路,父母很早就因病相继去世,是由外公把他抚养成人的。林小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搞掂了曾医生,并明确了两人的关系。后来曾医生的肚子大了,就顺理成章地和林小强结了婚。曾医生说,她和林小强的婚姻是没有感情基础的,在那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热带丛林,她只有委身于像林小强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才能避免更多的骚扰。

  曾医生于此前一年年初生下一个男孩,这次也随曾医生一起回到了上海。曾医生给儿子取名林西双,并交给父母亲代为抚养。她说不管高考的结果如何,都不能让林西双跟着自己,他应该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生活。

  曾医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上海医科大学医学系临床专业。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曾医生又来到了吴老师住的石库门房子,那时吴老师正在屋子里摆弄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他看见一脸阳光的曾医生,就知道曾医生有好消息要告诉自己。曾医生站在屋子的中央笑吟吟地看着吴老师,既不说什么,也没有让吴老师猜的意思。她只是闪动着一双充满了幸福的大眼睛,仿佛要把吴老师融化在里面。

  曾医生就要入学了,她告诉吴老师准备和林小强离婚。曾医生说这两年已经受够了林小强的凌辱,她要林小强还自己一个自由。吴老师听后很欣喜,就像属于他和曾医生两人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临了,他握着曾医生的手激动地说:“阿拉等!阿拉等!等多久都等!”

  但曾医生却没有吴老师那么乐观,她太了解林小强了,她知道和林小强离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弄不好就连自己的学业都会被葬送。那天与吴老师分手后,曾医生就去了林小强最铁的哥们儿胡大勇家。胡大勇是林小强的中学同学,毕业后也去了云南,两个月前顶替他爸才回到了上海。胡大勇在云南乡下时,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打起架一点不比林小强的手软,大家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胡大炮”。胡大炮听曾医生说要和林小强离婚,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似的,他说这肯定不行,林小强就是搭上命也不会同意的。曾医生很无奈,她告诉胡大炮,不管多难,自己都要和林小强离婚。胡大炮看着一脸坚毅的曾医生,只好长叹一口气道:“那就试试吧,阿拉帮不帮得到这个忙可就不好说了!”

  曾医生和林小强的离婚大战开始了。林小强为了守住“阵地”,从云南乡下回到了上海,他见到曾医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想离婚,侬做梦去吧!”林小强找朋友借钱在南昌路上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他白天忙自己的事,晚上就骑车到徐家汇的医科大学找曾医生。那些日子,曾医生就像躲瘟神一样地害怕见到林小强,有几次还是托人叫来了胡大炮,才把林小强劝走,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大。

  林小强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威胁曾医生,是因为他知道曾医生不敢把事情闹到学校去。曾医生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她生怕自己在同学那里落下一个女陈世美的形象。林小强有了这样一个法宝,可谓是事事主动,他给胡大炮说,曾医生想离婚只有等到下辈子了。

  曾医生离婚受阻,只好用获取知识来消解心中的烦恼。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终日沉默不语,每周也只是周末回一趟家看孩子,其余时间都耗在教室和图书馆里,到第一学年结束时,曾医生已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了。但她仍然承受着来自林小强的巨大压力,那年春节,她悄悄来到吴老师家,还没上楼就哭了起来。吴老师扶着曾医生越来越单薄的身子安慰说,凡事不能着急,现在是学业为重,一切都当等到以后,主会保佑的!吴老师说着说着也流下了眼泪。那天,曾医生在吴老师的石库门房子里过了一个幸福的年,她后来给吴老师说,那是自己这辈子过的最难忘的一个年。

  林小强依然不时到学校找曾医生,他现在和曾医生已不提离婚的事了,见了面就是要钱。林小强对曾医生说:“侬是大学生,过几年是大夫。阿拉是农民,不靠侬靠谁呀?”

  林小强拿着从曾医生那里诈来的钱,就去找他的哥们儿喝酒。胡大炮知道了就用自己的钱还给曾医生,他每次都给曾医生这样说:“小强后悔了,他让阿拉把钱还给侬。”曾医生和林小强冷战了五年,当她领到毕业证和派遣证到单位报到的时候,曾医生已经被这场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拖得瘦成了皮包骨。她有些绝望了,因为林小强已经对她说,毕业后必须回家住,如果不听就要杀了曾医生和她的全家人。曾医生迫于无奈,只好每天回到南昌路林小强家,那时林小强就会恶狠狠地看着曾医生说:“这里是不是很像地狱呀?”

  林小强不但威胁曾医生,还对她实施身体虐待。据吴老师给他的好友王老师讲,曾医生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几乎天天都要遭受林小强的打骂。林小强还将曾医生作为性发泄工具,要她照着那些色情录像带上女人的样子满足自己。吴老师在给王老师讲述这些的时候,就不停地喊着“主啊,救救她吧!”

  吴老师为了避免林小强报复曾医生,已经有很多年不敢与曾医生来往了。他默默地守着心中的那份牵挂,辗转反侧,夜不成眠。那时王老师已经给吴老师物色了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商场女营业员,王老师告诉吴老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生活下去的呀!吴老师听后就苦笑着对王老师说,这也许就是自己的命,不管怎样,他都要等曾医生。

  吴老师又开始给曾医生写信了,他依然把写好的信订在一起,供自己翻阅。他还常常在衡山路的国际礼拜堂替苦难中挣扎的曾医生做祷告,大声唱着《赞美诗》祈求主的保佑。吴老师相信上帝的声音一定会传到曾医生的耳朵里,给予她无限的信心和勇气。曾医生终于不堪忍受林小强的凌辱割腕自杀了,她躺在值班室冰冷的铁床上,感受着血液汩汩流失时身体的绵软和大脑的晕眩。幸好值班护士发现了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曾医生,并将她从死神那里抢了回来。

  曾医生躺在病床上看着吊瓶里一滴滴暗红的血浆,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她知道自己已经到阎王爷那里走过一回了,今后的命就不再属于林小强了。曾医生那天托人叫来了吴老师,她将这些年写的日记交给吴老师并对吴老师说:“过去我们都太软弱了,从现在起,侬和阿拉要堂堂正正地在一起。”那天,曾医生还将林西双叫到了身边,她含着眼泪对儿子说,不管自己今后怎么样,都希望他好好地学习,做一个将来对社会有用的人。林西双看着曾医生憔悴的面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隐约地从外公外婆的脸上感觉到,母亲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与自己的父亲有关。

  林西双很少见到父亲,从小到大,他都一直跟着外公外婆,曾医生上大学的时候,每周末总会陪他吃一顿晚饭,毕业后随着工作任务的加重,曾医生到家里来看他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林西双知道父母亲之间有矛盾,但却不曾想到两人竟是如此的不和。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林西双暗暗下定决心,要把父母亲的事情作一个了断。林西双是在曾医生搬到外公外婆家和自己一起住后,单独去南昌路找到林小强的。那时林小强正醉醺醺地提着一瓶酒从外面回来,他一眼看见儿子就大声地嚷嚷起来,说林西双还知道有他这个爸,当初简直就不该生他这么个儿子。

  林西双默默地跟着林小强走进了那座老房子,他关上门照着一脸醉意的林小强就是一记耳光,然后说,要是林小强还认他这个儿子,就马上和曾医生离婚,还给她自由。要是还像从前那样继续折磨曾医生,他现在就替母亲报仇然后自杀。

  林小强被自己十七岁的儿子镇懵了,他望着表情严肃的林西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那天中午,林西双留给林小强一张写好的《离婚申请书》让他签字,说三天后来取。林西双临走的时候对林小强说:“阿拉不能没有妈妈,也不希望没有爸爸。”

  曾医生终于和林小强离婚了。曾医生抱着林西双流着泪说:“儿子啊!没想到侬是妈妈的救命恩人啊!”林西双给曾医生擦着眼泪说:“阿拉做这件事情也是为了爸爸好。”曾医生后来告诉吴老师,他们的缘分是自己的儿子林西双帮忙修来的。但吴老师却说他更相信是上帝的力量使他们挺到了这一天。

  ◎◎◎◎◎链接

  在张爱玲所有反映妇女情感、婚姻和生存状态的作品中,都不难发现这样一种态度:女人的一生是悲凉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人则更悲凉。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说: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张爱玲女士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个印象,是突兀和奇迹。不错,张爱玲笔下的女人大多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像曹七巧、赛姆生太太、银娣、虞家茵、顾曼桢、小艾、克荔门婷等等,都给读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那么,究竟是什么赋予了这些小人物不朽的生命力呢?答案只有“真实”二字。的确,真实的写照在张爱玲那里是不可动摇的写作原则,她的弟弟张子静就曾为大家道出过张爱玲笔下许多人物的原型。而傅雷先生则说:“微妙尴尬的局面,始终是作者最擅长的一手。时代、阶级、教育、利害观念完全不同的人相处在一块儿时所有暧昧含糊的情景,没有人比她传达得更真切。”因此,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命运是不被时间左右的,她们是一种文化传统下的必然显现。我们可以从张爱玲小说大量的人物描写中看到,无论主人翁们将经历何样的世事沧桑,也无论是何样的结局,她都用一种极其冷静的笔调向读者讲述,决不让人感到作者的一丁点儿倾向。这是张爱玲的聪明,她知道将评判的权利交给读者,让读者在阅读的同时自觉地感知,自觉地体味人世间的温情和冷暖。难怪傅雷在读完《金锁记》后说:“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而傅雷先生给予《金锁记》如此高赞誉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位名叫曹七巧的女人,实在就是生活在上海的某一座弄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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