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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藏在石库门里的故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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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过沈阳,车厢里就越来越空了,郭太太看着窗外广袤的东北平原,不禁想到了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如今这一派北国的景象在压满积雪的松枝和灌木上,正呈现着千奇百怪的姿态。郭太太似乎忘记了一天多乘车的疲劳,她一边剥着手里的红橘,一边问罗秉辉:“这里的雪怎么下得这么大呀?侬的家是不是床上也有啊?”罗秉辉笑着道:“我们老家不睡床,睡炕头。哦,就是很宽很大,下面生着火的那种。”

  到达罗秉辉老家那座小县城的时候,已经是离开上海的第四天晌午了。罗秉辉在车站附近的大车店要了一辆马拉雪橇,郭太太有些兴奋,眼前这一切她过去只在小说和电影里看到过。她学着罗秉辉的样子,把羊毛毯子拉到胸前盖好,又将围巾捂住头在脖子上缠了两圈,只露出一双睫毛上挂着冰凌子的眼睛。这时负责驾驭雪橇的车把势将长鞭一抖,伴着空气中发出的脆响大喊一声:“驾!”,雪橇就犁着地上的雪,嚓嚓嚓地向前奔去。

  罗秉辉没有进村,他将老家的那封信掏出来看了看,让车把势在距离村口大约两三里的地方等候,然后搀着郭太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冈走去。罗秉辉的爹就埋在这座小山冈子上,如今坟上盖满了白雪,在远处看活像一个大白馒头。罗秉辉走到坟前就跪下了,他揉了揉变得潮湿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地对着坟墓说:“这都是你一人儿惹出的事儿,我来看你只想给你说,咱要娶媳妇了,她是上海人儿,叫仪嘉。”郭太太也跟着跪下了,她流着泪看着罗秉辉模糊的背影,想象着他爹活着时的样子。那时雪下得很大,早春的大地冻得硬邦邦的像块铁板,只有树枝上没精打采的乌鸦,偶尔发出一两声嘎嘎的鸣叫,让人觉得旷野中还有一丝儿生气。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县粮食局的招待所里,没有灯,雪光反射在墙壁上显出灰蒙蒙的一片,火盆里残留的星火一闪一闪,像垂死挣扎的眼睛。郭太太受不了寒冷,一夜都蜷缩在罗秉辉的怀里,他们不时小声地说着话,直到天明……罗秉辉正回想着就被押上了一节闷罐车厢,同时被押解上车的还有四十几个囚犯,他们都低垂着头,谁也不答理谁。车厢的地上铺着一层稻草,一小片天光透过窗户打在车厢的铁壁上,犹如一小张被水浸过的毛边纸,纸上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凄凉和惨淡。押解的解放军战士将车厢的门从外边落上锁后火车就启动了,罗秉辉坐在那层薄薄的稻草上,感觉着自己正慢慢地滑出上海。

  据被抓获的逃犯交代,罗秉辉本来可以不死在这趟火车上的,但他当时表现出的那种奋不顾身拼命的样子,把带头越狱的家伙吓了一大跳。他们以为罗秉辉是解放军故意安排在车厢里的卧底,于是在罗秉辉挺身而出阻止越狱行动时,将其按住活活掐死在了车厢里。

  郭太太得到罗秉辉死亡的消息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那些日子里,郭太太天天都在盼罗秉辉的消息,她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去一趟公安局,她那时最想的事,就是能够再见一次罗秉辉,告诉他不管多久,自己都等。消息传来的那天下午,郭太太正坐在二楼的窗前吃曲奇饼干,她听着对面树上秋蝉的嘶鸣,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那时住在楼下的黄太太已经尖着嗓子在喊郭太太了,她急忙用手绢擦了擦粘有饼干碎渣的嘴唇,一边应着黄太太一边往楼梯走去。传达罗秉辉死讯的是电车厂的一位保卫干部,他看着郭太太干咳了两声然后说,罗秉辉在押送途中因意外身亡。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意外”,也没有告诉郭太太到什么地方去处理罗秉辉的后事,他只是又干咳了两声,并向站在一旁的黄太太使了个眼色,便夹着包迅速地离开了。

  郭太太是在看着保卫干部的两条腿迈出石库门的时候昏过去的。比郭太太瘦小的黄太太一边尖着嗓子喊着“快来人啦!”一边用力扶着郭太太,直到那位保卫干部听到喊叫又返回来,两人才将郭太太抬到了黄太太的床上。

  郭太太在那个遥远的秋天大病了一场,她只觉得头上的那片天怎么突然间就塌了下来,砸在心上不但血淋淋的,而且还痛得她难受。那段时间,郭太太向学校请假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终日里除了看罗秉辉的照片,就是站在窗前流泪。好在有黄太太上楼来安慰,不时端一些补身子的汤菜给郭太太,日子才又一天天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郭太太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她比过去变得缄默了,时常在周末一个人去外滩。郭太太望着远处江面上来回游弋的船,就会想起罗秉辉对自己说的:“你就是我心中最美的。”郭太太想着想着,心里就有一种暖烘烘的痛爬上来,停在她的两个眼眶里直到视线变得模糊。后来,郭太太请人用照相机拍了一张外滩照片,放大后装在框子里挂在屋里的墙壁上,她一边吃着曲奇饼干一边看着照片上熟悉的地方,觉得自己的爱情就像小说电影里那样的凄美,于是郭太太喜欢上了看电影杂志。

  其实郭太太喜欢上看电影杂志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认识了国泰电影院的电影放映师老刘。郭太太认识老刘是经黄太太介绍的,那年上海正在放映由杨丽坤主演的《五朵金花》,学校里看过电影的同事都私下说郭太太长得像杨丽坤,特别是笑的时候,郭太太因此连续看了五遍《五朵金花》。在看第三遍的时候,郭太太碰见了邻居黄太太,黄太太那时正和一个瘦高个的男人站在影院的过道上说话,黄太太看见郭太太向他们走来便主动打招呼,并把瘦高个男人介绍给郭太太。黄太太说:“这是国泰电影院的放映师老刘,认识他呀,以后看电影就用不着买票咯。”

  郭太太认识老刘后的确看电影就没有买票了,老刘不仅安排郭太太又连续看了两场《五朵金花》,还将自己订的电影杂志送给郭太太看,郭太太看着杂志上那些漂亮人儿,心里就想从前怎么就没想到去当演员呢?那时黄太太已经知道老刘喜欢上了郭太太,便经常在郭太太的耳边说老刘的好处,并且暗示郭太太,她现在是“问题”女人,要是错过了这一趟,有可能就再也碰不到条件好的了。

  对于黄太太的劝说,郭太太依然显得很迟疑。她觉得老刘虽然待人不错,但毕竟长得不及一脸文气的罗秉辉,她跟黄太太说这件事需要好好想一想,因为她不愿意今后和老刘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还老想着罗秉辉。

  然而老刘却等不及了,他在1959年的“五一”节对郭太太采取了行动。那天,老刘把郭太太带到了电影放映室,他在让郭太太参观完那两台造型奇特的电影放映机后,便一把抱住了郭太太。老刘一边语无伦次地向郭太太表达他的爱慕,一边解郭太太的衣服,直吓得郭太太不顾一切地喊叫起来。

  老刘因强奸未遂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为此郭太太很是伤心,她不止一次地对黄太太说:“他怎么可以那样呢?阿拉真是不愿看到他现在这个结果,侬说阿拉的命怎么就这么的苦哦?”黄太太听着也常常只是长叹一声,然后低着头打郭太太的身边匆匆离去。

  吴老师的“半生缘”

  “——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张爱玲《半生缘》)吴老师曾不止一次地对他的好友王老师说:“夏娃是上帝从沉睡的亚当身上取下一根肋骨造出来的。所以男人找女人其实都是在找自己的那根肋骨。”

  吴老师从小受家庭影响,信仰基督教,于2005年底退休在家。他的爱人曾医生比吴老师小14岁,是吴老师教中学时的学生。吴老师年轻时就喜欢琴棋书画,晚年喜欢摄影,常常背着一大包摄影器材,去江南小镇拍摄老房子。曾医生为了联系方便,给吴老师买了一部NOKIA手机,于是吴老师每当一个人在外想念曾医生的时候,就会拿出曾医生给自己买的NOKIA手机,对着遥远的曾医生说上一通。

  吴老师和曾医生是在1997年香港回归时结为夫妻的,吴老师和曾医生结婚时,曾医生已经有了一个上大学的儿子,而吴老师却是孑然一身。吴老师还经常对王老师说,他和曾医生的婚姻被活生生地耽搁了二十年。

  吴老师说的被耽搁了二十年,是指从他向曾医生求爱开始到他和曾医生最终走到一起的那段时间。吴老师认识曾医生的时候,曾医生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高二学生,曾医生坐在教室里的倒数第二排,用一双大眼睛盯着吴老师,听他讲高玉宝和刘文学的故事。那时,学校里正在开展“忆苦思甜”,吴老师每周都要带学生去上海郊外的农村参加劳动。吴老师在劳动的间歇就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大本子,用削得很尖的铅笔在本子上作画。他画农田,画村子里的房屋和树,有时也画人。吴老师画的人大多是些乡下女子,他用铅笔将她们勾勒出来,然后再填上墨,就像新华书店里卖的连环画一样,曾医生就是从看那些画开始喜欢上吴老师的。

  曾医生第一次看吴老师的画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曾医生因为身体不适,坐在一棵树下休息,她看着阳光下农田里干得正欢的同学们,心里就渐渐地多了一份惆怅。曾医生一直都是班里的劳动积极分子,她极不情愿自己坐在一旁让别人耻笑。于是曾医生忍着腹痛站起身子,准备继续去参加劳动。曾医生走了还不到十步路,就又痛得蹲了下去。这时吴老师来到了曾医生的面前,他看了看曾医生痛得苍白的脸,将手里的水壶递给曾医生说道:“不要起来了,还是坐在树下等赤脚医生吧。”

  吴老师扶着曾医生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从随身背着的挎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大本子,并翻到后面的空白处对曾医生说,若是能够转移注意力,把同学们劳动的场面写出来或者画出来,她的腹部就不会那么痛了。

  曾医生接过笔和本子,目光越过吴老师的背影,越过农田里正干得热火朝天的同学,再越过远处的村落,便融在了一片蓝天里。曾医生被盛开的几朵白云吸引住了,她看着看着便展开了想象,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身体突然间变得轻了起来,腹部的痛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曾医生想到了飞上云端的情景,许多年后她告诉吴老师,说那次她在天上还碰见了嫦娥。吴老师听到曾医生的描述就笑着说,那是曾医生看到本子上的画产生的一系列联想。

  曾医生确实在那天下午沉浸在了吴老师的画里,她惊讶地发现吴老师的画有着比现实生活更吸引人的地方,无论是一棵树,还是一位背孩子的农妇,都让曾医生感到无比的亲切,不像人世间有那么多的争斗和吵闹。从那天起,曾医生就喜欢上了吴老师的那些画,她常常在某个空闲的时候,主动向吴老师要那个大本子,翻看里面的新作。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曾医生毕业的日子。曾医生拿着新买的日记本,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寻找吴老师,她要让吴老师第一个给自己留言,并在本子上画一幅画。曾医生找到吴老师的时候,他正低着头打校长办公室里出来,曾医生迎上前将本子递给吴老师请他留言,并希望能画一幅画送给自己。吴老师看着一脸灿烂的曾医生苦笑着说:“阿拉现在是走资派了,还能给侬留什么言?画什么画呀?”

  “谁说走资派就不能给自己的学生留言啦?阿拉不管。”曾医生仍然伸着拿本子的手,眼里多了些晶莹的泪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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