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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末路烈火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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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罢,他长身而起,从容地刎颈死去。

  鲜血溅满了他斑白的胡须和整洁的半旧白战袍,一代名将倒在帐前,眼睛睁得很大,不肯闭上,里面充满了愤怒和失望。

  顿时,军营里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在长安皇宫里听见了李广的死讯,也不禁怆然。当时,卫青正在我面前坐着,和我谈起一些家常。他看见我的眼睛红了,关切地问道:“皇后,你怎么了?”

  “哦。”我擦了擦潮湿的双眼,微笑着说道,“不小心被灰迷了眼。”

  A34 狱中自杀

  朱安世微陷的黑眼睛,充满仇恨,向我看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是李敢的儿子,名将李广的孙子,我原名李禹,因为怕被追捕,才用镪水毁容……多少年来,我用尽心机,与公孙敬声、卫伉相交,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他凄然地仰起脸,向天说道:“我陇西李家,世代名将,骑射冠绝三军,不料竟毁于牧羊奴之手!现在,还活在世上的李氏子孙,一个是获罪待斩的朱安世,另一个是在塞外当匈奴大将的叛臣李陵。李家往日的声誉名望早已荡然无存,子孙也零落殆尽。而今,陇西士大夫皆以李家为耻。我有一个孩子,是卖酒妇所生,现在寄养在关东。我仍然让他姓朱,没有教他一点剑术和骑射,打算让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当个农夫。”

  朱安世闭上眼睛,冷泪满面纵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叹道:“这些事,有的是天意,有的是皇上的旨意,你怎么能都怪在卫青、霍去病的头上?卫青和霍去病虽然治军严苛,但忠心报国,灭了匈奴,是国家良臣。大丈夫处世,当以公事,不以私怨。”

  朱安世的眼睛霍然一睁,喝道:“什么狗屁不值的大丈夫!自从我毁形逃生、改姓为朱的那一天起,朱安世就已经是个真小人了。我只要报了父祖、宗族的大仇,管他什么大丈夫不大丈夫!灭族之事,虽非卫青所为,但我李家衰落的起由总是他吧?我祖父李广是他们舅甥逼死的,我父亲李敢,死在霍去病的剑下,这些鲜血都必须用鲜血来偿还!卫皇后,夜已迟了,请走吧!”

  我心下惨然,不仅为李家的命运,更为我们卫家的前途。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卫青和霍去病还造就了多少仇敌啊,他们都站在暗处。

  我抬脚走了几步,停在石牢一角,站在那盏昏昏欲尽的牛油灯下,叹道:“李禹,你还记得你堂兄的那首《酬苏武诗》吗?”

  朱安世已经收起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抱头坐在牢笼的暗影里,放声大哭道:“苏建和李广同为名将,苏建武艺不如李广,兵法不如李广,名望不如李广,勇气不如李广。但苏建竟有胡地牧羊十九年、志气高洁、流芳百世的儿子苏武!光大苏氏门楣。我李家陇西望族,世代名将,而今子孙一为大盗,一为叛臣,人人唾骂,人人鄙视,将来地下,如何去见祖宗……”

  我扶着石壁,低声吟着那首《李陵与苏武诗》: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

  漠北的狂风中,不得还乡、对汉皇恨之入骨的降臣李陵,新近被封为匈奴右校王,在送别牧羊十九年后回归长安的苏武时,却流露出这样凄苦的心情。

  李陵是李广的长孙,他生来命苦,还未出生,父亲李当户就在沙场上战死。跟随祖父学成一身武艺后,却在一次战役中终因后援不到血战几天几夜不得已降归匈奴。他一直想重回中原,岂料,终究没能逃过被人谮害的命运,母亲和妻儿、兄弟、九族都被皇上杀尽。

  这首典雅深沉的长诗里,有着多少哭不出来的眼泪呵!

  朱安世凄厉而绝望的恸哭声像是这首诗的最好注解。

  “朱安世。”我长叹一声,“你活不过今夜的,你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

  “皇上准备赦免你,但我不能。”我凄然道,“我的姐夫和侄儿都要死在你手上,我不能不报复,这是一个老妇人的复仇,所以不会讲什么道义。”

  他苦笑两声:“自从昨夜审讯结束,值守的皇家侍卫全部撤走,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早死几天,就不会给我们卫家带来那么多灾难,不会流那么多血。”我哀怨地说道,从袖中取出一块磨得十分尖利的石块,隔着铁栅扔进去,“朱安世,我敬你是条好汉,名门子弟,你自己割断脖子,做个了断吧。本来,我想叫卫士们动手勒死你,再将石块插入你的心脏,宣布你自杀身亡。皇上只会后悔,没叫人将牢中的断石打扫干净。”

  朱安世没有去捡那块石头,他面对石壁,沉声道:“公孙父子和卫伉、阳石公主都必须死。我大仇得报,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但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必须来得明白,去得明白,皇后,你拿笔来,我要在这壁上留几句遗言。”

  我隔门吩咐田仁取笔墨来,亲自为他磨墨。

  朱安世横握着紫毫大笔,在生着绿苔的石壁上洒墨成文:

  陇西有故族,

  伏胡七十载。

  苍天妒英杰,

  百战化尘埃。

  天子一威怒,

  九族翻血海。

  忍辱逃余生,

  泪尽毁形骸。

  苦心三千日,

  旧仇俱齑粉。

  饮剑从兹去,

  大梦隔****。

  写罢,他将笔掷在地下,怆然泪下。

  “李禹,你要是怕死,我放你走。”我冷冷地说。

  “死,现在对我来说是个解脱。”李禹长叹一声,说道,“我哭的是,好男儿没能死在疆场上,却死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地方!我哭的是,我有着一身武艺、谋略和超人的意志力、胆量,却一事无成,将一生都用于了复仇。我哭的是,陇西李家,百年将族,从兹而绝!我哭的是,卫青、霍去病和李广都是驱逐匈奴的名将,却都绝了后代……”

  “你后悔吗?”我问道。

  “不!”他断然答道,“我不后悔!”

  我们都沉默了,石牢中,昏暗的灯下照见我们三个人的影子。

  “你上路吧。”我转过了脸,催促道。门外,天要明了。

  过得片刻,身后,石牢异样的寂静中,猛然传来了几声巨响,李禹的惨叫声被精铁镣铐零乱的碰撞声掩盖了下去。

  站在牢栅近处的我,看见一股细细的血流在地下慢慢延伸着,渗透着,洇染着,快要接触到我的裙边了。

  我赶紧提起衣服,大步走出气味难闻的阴森森的地牢。

  外面大雪方住,刮了三天三夜的风也停了,处处都是琼瑶玉柱、冰雪世界,这个清晨似乎格外清新明亮。

  卫氏,不能毁在这个性格执拗、满怀仇恨的汉子手中。

  呵,我那曾经显赫一时的卫氏,现在虽然已经衰败了,但到底还是长安大族,还是最重要的外戚,还是人们羡慕的对象。

  B34 陇西李氏

  匈奴人被赶至绝域之后,长安城里整日陶醉在安乐的气氛中。

  雄才大略的君王,现在天天在上林苑围场打猎。跟从他的都是在漠北幕南身经百战的大将们,与往年不同的是,他们追赶的不再是匈奴骑兵、左贤王、单于,而是成群的关中虎、黄麂、苍狼、野猪、锦鸡和灰雁。

  元朔六年的秋天,打猎围场中忽然出了一起血案。

  死者是郎中令李敢,他是李广唯一在世的儿子。

  人们在一处潮湿的阴暗的杂树丛中发现了他,当时,李敢还未完全断气,他全身是血,嘴角冒着粉红色的带血的泡沫,断断续续地说:“杀我……者……乃……骠……骠……”

  他终于没能说出谋杀者的姓名,便垂头死去。

  他那一双幼小的儿女,抱着父亲的尸体号啕痛哭,连旁边站着的将军们都为之泪下。

  李广曾有过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个个都英勇过人。

  长子李当户曾是宫中侍卫,深受皇上赏识。一次,上大夫韩嫣对十四岁的李当户口出不逊,李当户举起剑来,咬牙切齿,没命地追杀韩嫣,结果,年龄力气和身材都远胜李当户的韩嫣不得不当众赔礼道歉。

  十八岁,一次大战中,李当户率领三百骑兵突入匈奴大营,血战到黄昏后,只回来了一匹马,马背上驮着李当户破碎的身体和紧握在手中的长矛。

  据说,那一天匈奴的数万大军都发生了恐慌,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汉兵都有李当户那样的悍勇和神箭。

  次子李椒,十六岁成为太守,数次击退攻城的匈奴兵,二十岁时病死。李椒作战英勇,对百姓和兵卒们极爱护,他病死的时候,全城为之举哀。

  三子李敢,跟随骠骑将军在进攻匈奴的大战中立下赫赫军功,被封关中侯。

  威名凛凛的陇西李家,在匈奴被灭的第二年,只剩下一个李当户的遗腹子李陵,和李敢的幼子李禹,如秋风落叶,旧日的将族现在凋零殆尽。

  我惋惜李家的败落,命人私下去追查真相。

  因为,那天从天子猎的三十多名大将中必然有杀死李敢的凶手。

  奇怪的是,皇上并不热心追查,他向大臣们宣布,李敢是在追逐一群羚鹿时,被一只凶狠的公鹿挑开了肚膛。

  我不相信。

  不久,宫外传来了一种奇怪的说法,他们说,郎中令李敢死于骠骑将军霍去病之手。

  我大吃一惊,命人到四处细细打听。

  我以为,他们的说法毫无根据。

  他们说,我那因病休息在家的弟弟、大将军卫青,其实并没有生病,他背上和脸上密密包扎的白布带下,是几处剑伤,那是李敢砍的。

  因为,大将军卫青,为了自己舅甥争功,存有私心,将名将李广迁至远道,以至造成李广迷路自杀,毁了一世英名。

  李敢为父报仇,在一个下午怀揣短剑,入府拜访大将军,喝茶的时候,突然从怀中拔出锋芒雪亮的利剑,向大将军刺去。大将军手疾眼快,避开了那直击心脏的致命的一剑,却被刺成重伤。

  我不相信,因为卫青从小到大从没有瞒过我什么,他生病的时候,我打发宫人去问他情况,卫青在枕上回奏:他得了伤寒。

  人们还说,霍去病查明真相,对李敢恨之切齿,他派人催调李敢入府,但李敢知道顶头上司霍去病会在骠骑将军府中杀他,所以几次都抗命不去。

  在围场上,霍去病一直握着长戟,尾追着李敢的黄马,在一条小路的浓荫下,霍去病猛然向李敢刺去,李敢大惊,拨马逃至皇上面前,向他求救。

  皇上吩咐霍去病住手,但威权过人的骠骑将军置之不理,就在皇上的马前持起长戟,杀死了曾为他建下首战匈奴右贤王之功的李敢。性命垂危的李敢,握住胸前的长戟,大叫道:“禹儿,为我报仇!”

  他拔出长戟,血流遍地,倒在杂树林下,这时,被甩在后面的那群大将才纷纷追了上来。

  我不敢相信这个故事,我不相信自己的兄弟和侄儿有这么残忍、这么血腥。

  入夜,我亲自去看卫青,不顾卫青的恳求,坚持要揭开他身上裹伤的白布,果然看见了几处又深又长的剑伤。

  被我宣诏叫来的霍去病,跪在地下泣道:“舅舅待我如父,儿子看了父亲被辱,还能忍得住心中的怒气吗?李敢是我杀的,皇后,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长叹一声,看着这两个我曾经引以为豪的男子。

  曾几何时,他们变得这样冷酷无情了?这样血腥嗜杀了?是那一次次与匈奴的大战改变了他们的性格吗?还是地位的升高令他们目中无人?

  我只得不再追查这件事情。

  但宫人又告诉我,霍去病还想杀死李敢唯一的儿子李禹,因为那幼小的孩子曾经跪在月下发誓说:“等李禹长大成人,当手刃仇人!”

  还没来得及下手,霍去病就死在了病榻上。

  我暗暗地想,是不是李家父子在阴间显灵?刚刚二十四岁的霍去病从前身体健壮得像老虎一样,怎么会说病就病,三天没到晚就断了气?

  李广的长孙李陵首先长大了,像他的祖父一样,他有着惊人的勇气和箭术,深通兵法,性格沉静而有毅力。

  匈奴人惊呼道:李广再世了。甚至还说,李陵强爷胜祖,是真正的一代名将。

  陇西李家到底非同凡响。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的秋天,皇上又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带三万骑兵出征匈奴,本应该监护大军辎重的李陵主动请缨率五千步兵出战,不料行军中突然与三万匈奴骑兵遭遇。

  李陵不慌不忙,学着当年卫青的方法,以辎重车布阵于营外,前列士兵持戟盾,后列士兵持弓箭,千弩急射,匈奴兵应弦而倒,汉军追杀数千人,大胜而归。

  匈奴单于大惊,急调左右部八万余骑攻打李陵,即使如此,李陵也没有退缩,第二日再战,又斩首三千余。

  如此又坚持了十几天,每日大小接战几十回,匈奴军战死万余,耗尽五十万支箭矢,亦未能得胜。

  可惜,李陵率着三千部下被困入峡谷,弓箭用尽,却仍没盼来李广利的援兵,他半夜里率着最后的残兵突围,终于被匈奴人俘获。

  他投降匈奴后,仍盼着能和当年的浞野侯赵安国一样,伺机逃归。只是皇上误听了别人的传言,竟将李陵的全家人都杀了。最后,凡是与陇西李家沾点远亲的男子,都被绑在城阙下砍了头。

  李陵有国难归,只得死心塌地在匈奴为将。

  数年后,他娶了匈奴单于的女儿,又被加封为匈奴右校王。

  A35 奇祸

  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终于没能逃脱那被朱安世早已设计好的命运。正月,水衡都尉江充带着人在驰道上发掘出了两只彩衣木偶,偶人胸口涂满了狗血,一只上面写着“汉天子刘彻”,另一只上面写着“河间王刘弗陵”,字迹是公孙敬声亲笔。

  公孙敬声大呼冤枉,但无济于事。

  长安震动。

  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正月,皇帝下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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