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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雎鸠啼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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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运终于降临了,在王姝儿即将临产的前夜,天子忽然梦见汉高祖对他说,此儿将光大汉家,应名为“彘”。

  第二天,大腹便便的王姝被册封为“夫人”。

  三天后,她生下了一个异常肥壮可爱的男孩,啼声响亮,食量惊人。

  他叫做刘彘,因为此名不雅,后来又改名为刘彻。周岁时,被封为食邑十万的胶东王。

  胶东王刘彻五岁那年,他的姑姑馆陶长公主将他抱在膝上,笑着问他:“彻儿,你想不想要老婆?”

  刘彻得意洋洋地点头:“想。”

  权倾一时的馆陶公主大笑起来:“那姑姑府里的这些女孩儿,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她向那群花朵儿般的侍女们指了指,岂料刘彻逐个看过去后,摇了摇头:“我不要,她们都不美。”

  馆陶公主笑得更加厉害了:“那你要谁?阿娇好吗?”

  陈阿娇是馆陶公主的幼女,比刘彻只大半岁,称得上青梅竹马。

  谁都没有料到,年幼的胶东王竟然大模厮样地点了点头道:“阿娇好。姑妈要将阿娇嫁给我,彻儿当金屋贮之。”

  我不知道,刘彻当时有没有想到,他这句话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如果他早有预谋,那么,他到底是深谋远略呢,还是阴险过人?那时,他只是个五岁孩童啊!

  前此十天,馆陶公主刚刚在栗姬那里碰过一个大钉子。馆陶公主想将阿娇许配给栗姬的儿子太子荣,但被栗姬婉言拒绝。

  出身中等官宦人家的栗姬,却有着千金小姐的脾气。她十分嫉妒而尖刻、任性,因为馆陶公主不断地为皇上贡献美人,这些美人又不断地分去皇上的爱情,栗姬早已怀恨在心,哪里会答应这桩婚事?

  馆陶公主正在难堪之际,却遇见这桩奇事,她便在皇上和王夫人面前,将此事当做一个笑话说了一遍。

  皇上大笑道:“彻儿好厚的脸皮,罢了,皇姐,咱们就依了他,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王夫人当即跪下来,求皇上下聘。

  皇上笑着,从腰上取下一块名贵的古玉,递给馆陶公主,作为定礼。

  第二天,王夫人倾其所有,置办了采礼,送至馆陶公主府。

  外有馆陶公主的中伤,内有各位美人的嫉恨,喜怒形于外的栗姬很快就看到了自己任性带来的后果。王夫人私下里派人出去游说大臣,要他们上奏,立栗姬为皇后,说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太子之母号宜为皇后。”

  后妃竟然与外官交通,共干朝政!天子震怒,亲自草诏,废太子为临江王。

  栗姬得知后,痛哭咆哮,持着剪刀闯入皇上理事的殿中,在皇上面前寻死觅活。皇上看见她披头散发、涕泪交流,全无平时的温柔婉顺,更加厌恶。

  当夜,栗姬就被锁入冷宫,数月后疯癫而死。从前被誉为齐地第一美女的栗姬,死的时候衣不蔽体,横卧在自己的便溺之中,洁白的胳臂上用剪子刻出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恨”字。

  她恨什么呢?是皇上的薄情?是宫廷中的人心险恶?是阴谋的毒辣可怕?还是自己身为帝王妃的不幸命运?

  没有人知道。

  就在三个月后,王夫人被封为皇后,七岁的胶东王刘彻被立为太子。宫中充满了欢庆的气氛,呵,那贤良温和的王皇后,比栗姬不知道要谦虚和蔼多少倍,侍女和小黄门们都尊敬并喜欢她。

  “子夫,你相信吗?”太后那苍老的衰弱的声音响在我的耳畔,将我从回忆里唤了出来,“我身为大汉皇后,皇上竟然连正眼都不看我。我本来以为他又重新有了宠妃,谁知道,有一天我没有通报便闯入他的前殿,竟然看见孝景皇帝和郎中令周仁亲热地相拥而卧……”

  她说不下去了,这确实是身为女人的耻辱。正当好年华的皇后,魅力竟然比不上一个男人。

  “当时,我真想杀了他!”太后咬紧了牙。

  当时她不敢也无力诛杀周仁。多少年后,太后大权在握,终于在韩嫣身上发泄了积郁已久的怒气。

  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韩嫣那张生动的脸仍然在我眼前晃动,他的嘴角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笑:“卫子夫,我死了,你就能重新得回君王吗?快别做梦了。”

  是的,在皇上的心中,死者一直都比生者重要。每年的三月,他都要为已故的韩嫣大过阴寿,然后独自锁闭在宫中,用剑击柱,哀哀地低歌。

  “子夫,我就要去了。”太后的声音开始变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你在榻边吗?”

  “太后恩宠,子夫无以回报。”我适时地落下了眼泪。

  “不要哭,不要哭。”她慈爱地说,“子夫,我冷眼看了你十来年,才算看明白你。你和我一样出身微贱,对富贵荣华充满了欲望,而且谨小慎微、善于掩饰,这都是好的。但你只有一点错。”

  我惊讶万分地抬起了头。

  太后在珠罗帐里微笑起来,她的笑容有些阴森:“你错的是,不该爱上皇帝。”

  我的心在震动,殿里一片寂静。

  “皇上,只能敬,只能怕,却不能爱。”太后收敛了笑,有些悲伤地将头转向了我,“子夫,我始终不敢去爱孝景皇帝,即使是在他最宠爱我的那几年。后来的事情终于证明,我这样是对的。”

  我的眼睛发酸,泪水冰冷地滴落在衣衫之上,却并不是为了太后。

  “你要爱上了皇帝,这一生呵,这一生就万劫不复。”太后像叹气一样地说道,她有些疲倦了,微微闭上眼睛。

  我跪在地下,想着自己的命运,越想越觉得太后远见卓识、洞悉一切,越想越觉出自己命运的恐怖和悲惨,禁不住放声大哭。

  “卫子夫。”太后的声音忽然带着冷厉和不耐烦,“别哭了。叫他们都进来,我要去了。”

  我沉默地叩了一个头,走了出去。

  耳边,似乎响着二十年前的歌声:

  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

  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

  不可说也。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是这样绝望而深沉地爱慕着我的君王。

  A31 刘弗陵

  夏五月,周游天下的皇上终于回长安了。

  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歌舞之声充塞了未央宫。入夜,皇上命人传诏,一应后妃都要去未央宫侍宴。

  我本无意和那些年轻美貌的宫妃们共坐一席,看见她们精心装扮的脸,看她们眼底里刻意的妩媚和娇惰。但是大长秋田仁说,皇上命我携那孩子坐在席上,接受宫妃们的敬酒,正式认下刘弗陵为子。

  我心中惴惴,一边胡乱猜测着,一边乘轻车往前门而去。

  一出长乐宫门,便见光焰照地,到处火树银花、莺歌燕舞。笑语浓处,是未央宫广生殿里那亮彻天地的灯火。

  “皇后万福!”成群的嫔妃前来叩安。

  自从一个月前钩弋夫人被重责后,她们才第一次感觉出了皇后的威严。昨天,皇上亲口在众人面前说道,钩弋夫人擅越,该当有此重罚,皇后执掌六宫,应以法制,再有重蹈覆辙者,杀无赦!

  但说过这句话之后,詹事来报,当夜在皇上寝宫承御的妃子还是钩弋夫人。皇上今天早晨还特赐她五十斤黄金,又当着众妃之面赠给她十六对南方名家打造的精美簪珥和一盒珍珠。

  我和皇上并肩坐在殿中。丹墀下,是妃子们年轻娇艳的笑脸,她们中最年轻的只有十六岁,和我小外孙同龄,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七岁。呵,她们和我,是两个时代的人,面对她们的年轻,我觉得有一丝丝说不出来的恐惧。

  “今夜爱妃们不必拘礼,”皇上爱怜地扫视着她们,“都可以放量饮酒,随意说笑。皇后之意如何?”

  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语气却很尊重。

  “陛下所言诚是。”我温和地回答。

  十几年前,我已经无法让他停留视线,现在我六十三岁,祖母的年龄,更加无法和这些女孩子们相抗。

  “把陵儿抱来。”他吩咐道。

  一个身穿大红印花织染罗衣的女子步入殿中,她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儿。那女人下巴骄傲地昂起,气度高贵,身材高挑,面貌如画。

  这是钩弋夫人,两个月前被我施以杖刑的钩弋夫人。

  她没有看我,将白皙如雪的脸庞扭向皇上,敛起衣裾,跪了下来,朗朗地说道:“皇上,陵儿来了。”

  皇上招了招手,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陵儿。”

  穿着月白色衫裤的幼儿跪了下来,用稚气的声音恭谨地说道:“父皇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调虽然充满了孩子气,而且断断续续,但仍然令我震惊,他才只不过一岁多呵,竟然能如此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敬意,如此规矩地行着宫廷大礼。这个寄名中宫的皇子,这个一生下来就被视为圣君的孩子——刘弗陵。

  皇上下颏那部飞扬的花白胡髭翘了起来,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好陵儿!果然有过人的聪明!像朕的儿子。”

  我的手不听话地一抖,半杯葡萄美酒泼将出来,染坏了我的新罗裙。

  “皇后,你看这个孩子是不是世间少有的英物?”皇上大笑着,向我转过脸来,“朕这就将他赏给梓童你了!”

  我努力使自己镇静,微笑着向前俯身:“陛下六十得子,自然欢喜。其实那几个孩儿也都无一不是英气勃勃,威猛高贵。陵儿,到我这儿来,让娘好好看看。”

  这一次,浑身震动的是跪在地下的钩弋夫人。她烈火般艳红的罗衣在我的眼中跳动,我看见她紧紧握住刘弗陵的小手,不肯放开。

  “陵儿,来。”我笑着,拿起案上的一枚胶东饴糖。

  孩子被这颗深红的糖果迷住了,试着去挣脱钩弋夫人的手。但那双羊脂玉般白腻的手仍然紧紧牵住他,我恶意地想起,这双手,不就是从前声称残废了的手吗?此刻竟然有这般强大的力气。

  “钩弋夫人,”我收敛了笑容,沉静地说道,“放开他。”

  皇上也察觉了我和钩弋夫人之间那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立刻冷下脸来:“赵婕妤,皇后之命必须遵从。当着朕的面你都如此任性,背后自然更不会尊重皇后了。将陵儿抱给皇后,这孩子现在已经是中宫之子了,明天就正式移交长乐宫抚养!”

  钩弋夫人猛然抬起头来,那张光滑明净的脸上满是泪水。她泣不成声:“皇上,皇上……请你开恩……”

  皇上却将脸扭了过去:“胡说,朕这就是给你的脸面,陵儿现在已经是嫡子了,将来自然能封食大邑,列位大国诸侯,何等的风光体面。等将来陵儿有了封地,定了国都,建了王宫,你也就是至高无上的王太后了!除了皇帝和皇太后,还有谁的威权能胜过你?现在倒舍不得孩子!真是妇人之见。再不遵命,朕就要……”

  钩弋夫人的手无力地垂下。

  那孩子却不过来,惊讶地站在我们三个人中间,左顾右盼,一双细长而灵动的眸子最后盯住我。

  我怔怔地看着皇上,他那番话,与其说是说给钩弋夫人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我听的。封食大邑、位列诸侯,都是想表明皇上并没有废除太子之意,这个孩子,他再喜欢,也不过打算封个亲王罢了。

  真是这样吗?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块朱红的大匾:“尧母门”。这三个字中蕴含的深意和政治前景,足以令全长安城的野心家和阴谋家细细琢磨。

  我茫然地举起那块朱红的饴糖,一岁的刘弗陵,蹒跚向我走来,脸上凝结着微笑,他是如此可爱而俊秀,却是我最危险的敌人。

  这种残酷性足以令我心惊。

  “叫母后。”皇上蔼声教诲。

  “母后。”他甜蜜地叫着。

  我的心此刻正在滴血。

  我已经爱上这个孩子。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服从这种软弱的感情。

  满殿箜篌声,酒气氤氲,香烟缭绕,灯火通明,在这个喧闹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尘积已久的往事。

  我想起了那塞北的马蹄、关外的铁甲、祁连山下满地砍出缺口的弓刀,还有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灌满了北风的营帐、用雪水煮着马肉的破锅、声音嘶哑的断箫、破碎的随风飘飞的战旗,旗子上,写着一个硕大的“卫”字。

  呵,我的兄弟们浴血舍命打下来的太平江山,难道要让别的女人的儿子去自在受用吗?让这个与卫氏毫无血缘关系的刘弗陵轻易拥有吗?

  不能,不能,不能!

  即使我答应,葬在茂陵之畔、日日面对苦风凄雨的卫青和霍去病也不会答应。

  我等了很久,刘弗陵也没有被送到长乐宫来,他仍然由钩弋夫人和江姬抚育。皇上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他似乎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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