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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战城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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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

  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皇上多年开疆拓土,常常征兵,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战死塞外的男儿,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是每个士兵出征都怀有的悲凉预感。

  A21 思若流波

  或许我从前都低估了那女人,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傻。

  李夫人的预测很准,她临终避不肯见皇上最后一面,却突然吊起了皇上所有思念和回忆,那些早被丢到九霄云外的情意,一夜之间重新涌上了皇上的心头。

  她下葬几个月后,皇上的相思病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但让人将李夫人家所有被族诛的亲人都收尸厚葬,大造墓园,还传来一个自称有“招魂”之能的方士齐翁,入宫在未央殿设帐招魂。

  不知那方士耍了什么花样,李夫人的魂魄果然如期而来,遥遥在帐里坐卧,翩跹跳着旧年的“金盘舞”,皇上更加相思悲感,作诗曰: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这首诗当即由乐官们配唱起来,响彻了未央宫内外。

  隔夜起来,皇上仍然思念不已,他特地谢朝闭门一日,在后殿里挥笔作赋,怀念他从前极度宠爱的李夫人。

  一大早,我正在挑选首饰,准备和皇上一起去接见年终时入京朝圣的诸位王爷、王妃,奚君就在我的妆台旁,取出她抄写在丝帛上的赋文,小心地递了上来。

  她没有看到,我的手哆嗦着,将刚刚挑选出的一根翡翠钏跌落在锦凳之下,碎成数截。

  淡青的丝帛上,是奚君整齐的小篆,奚君说,皇上这篇悼念李夫人的赋如今已经传抄到宫外去了: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粗浮游而出量。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葰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虖姚愈庄。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乱曰:佳侠函光,陨朱荣兮,嫉妒茸,将安程兮!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沫怅兮。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已兮,妍太息,叹稚子兮,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我的手指发抖,心脏缩紧。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原来想让他念念不忘的方法,竟如此容易,只要将自己如春花绚烂般美丽而短暂的一刻尽情在他身边绽放,然后决绝地离开,就可以永远活在他心上。

  从十七岁入宫到现在,我在皇上身边待了三十六年。

  这一万多个日子的日升月落,不经意间,我如漆的鬓发已斑白,酡酒般的红颜布满了斑点与皱纹,似水的柔情全都销蚀枯竭,我在他身边待得太久,久得连我自己都有些厌倦,我怎么能怪他总是对我视而不见?

  李夫人的死给李家带来了最后的希望,被大军阻隔在玉门关外的败将李广利,终于可以重返长安城了,这个河北的优倡世家,总算是留下了一点根苗。

  如今,皇上将他所有的深情和愧疚,都要回报给髆儿和李广利,李夫人在这世上唯一留下的两位亲人。

  他将刘髆封在胶东海边的昌邑为王,昌邑是天下三十五座盐官署之首,富可敌国。沿海尽是产量丰厚的盐田,就算是傻子在那里当王爷,也足够他花天酒地几辈子了。

  至于李广利,困局在敦煌两年后,听说他已异常憔悴衰老,毫无心志,李家被族诛的消息传到塞外后,李广利两度试图自杀,都被部下拦下,此后他终日喝得烂醉如泥,常有人看见他醉卧在敦煌城头,举着酒壶,遥望玉门关。

  皇上安顿了髆儿,仍觉得不够,他满腔思念之忱无处托付,于是,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皇上下令,复攻西域大宛,不斩大宛王首,不夺天马,誓不回还。

  李广利带着剩下不到两千人的队伍奏凯而还,他军中的音乐,正是协律都尉李延年数年前根据张骞带回的西域胡曲翻编的“新声二十八解”:《黄鹄》、《陇头》、《出关》、《入关》、《折杨柳》、《黄覃子》、《赤之杨》、《望行人》……

  当年李广利也曾奏着这军乐出关,心中满是立功封侯、取卫氏而代之的梦想,不过数年时间,他落得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地归来,在世上几乎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剩下这兄长翻编的传世之乐相伴。

  梦想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在逐梦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担当那样的沉重。

  重回金殿的李广利满脸惶恐,他伏在地下久久不能抬头,更不敢开口说话,还是皇上蔼声道:“李将军,你驰名塞外风沙多年,辛苦不易,朕已命人在上林苑为你设宴洗尘。”

  见皇上并无怪罪他的意思,李广利这才痛哭失声:“陛下!罪臣辜负陛下厚爱,劳师远征,却无寸功回还,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殿上群臣都屏息静气,想看看皇上接下去会怎么发落李广利。

  六万大军空发西域,如今活着回来的寥寥无几。自皇上登基以来,汉军就不曾过这样的惨败,北击匈奴,西击诸夷,南吞越地,东安朝鲜,汉军的长矛所向,敌国无不溃不成军、输诚纳币,可李广利竟然连一个小得可笑的大宛国都攻打不下来。

  几十年来,皇上对待败军之将,从来不曾心慈手软,但他望着面貌与李夫人依稀有几分相似的李广利,竟然半句指责也没有:“西域离国万里,远在绝塞之外,汉军从不曾经此远征,师老无功,算不得将军的过错。朕绝不怪罪你,此次将军历难归来,朕特赐你千斤黄金,车骑将军之职,以赏你万里征伐之功!”

  群臣面面相觑,据儿也傻了眼,他不清楚父皇是一时糊涂还是被李夫人那在帐中忽隐忽现的鬼影勾走了魂魄,竟然将全军覆没的败绩说成是万里征伐的战功。

  李广利更是惊喜,他垂头落泪道:“多谢陛下厚赐,舍妹若仍在人间,见家门有望重振,今天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这句话更加唤起了皇上的激情,他拔剑断案,起身怒道:“大宛这西域小国,胆敢对抗上国大军,朕决不能轻饶了他!李广利,下个月,朕要登台重拜你为西征大元帅,率大军复攻大宛!”

  李广利吓了一跳,上次西征,几乎惊破了他的胆子,他没勇气再穿越一次那茫茫戈壁,再万里迢迢去立功封侯。

  “不,皇上,罪臣乃败军之将,不能取信于卒伍,才庸识浅,恐怕不能胜任西征之事,臣恳请陛下任命他人!”李广利连连叩首,试图辞去这夺天马的重担。

  或许,这几年他已经能清醒地看出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披坚执锐、为王前驱的大将。

  据儿忍不住插言道:“父皇,浞野侯赵破奴刚与长子赵安国从匈奴逃回长安城,浞野侯老于行伍,对匈奴作战多年,战多败少,几年前他还曾以七百骑虏杀楼兰王,破了车师国,若是父皇欲用兵于万里绝域,不如重新启用赵家父子为帅,定当重振大汉国威!”

  皇上不满地瞪了据儿一眼道:“听说赵破奴在外自称是太子门下宾客,果不其然!哼,赵破奴少年时从匈奴投汉,壮年从大汉投匈奴,如今做了十载胡将,再次回还,摇摆不定,反复多端,不足深信!李广利虽然年轻识浅,难得他对朕忠心耿耿,百死不悔,谁说他不能吞灭大宛?朕下个月起,要再征精兵六万,马三万匹,牛十万头,驴及骆驼数万头运载粮草军资,如若不够,朕再增调甲卒十八万,驻玉门关外,以为后援,此番不荡灭大宛,不能消朕心头之恨!”

  后来我听说,那一刻,殿上鸦雀无声,所有的臣子包括李广利都认为皇上陷入了诞妄。

  以二十四万精兵去攻打一个万里之外的弹丸小国!大宛国所有人口加在一起,也不过二十四万,对付这样一个弱小国家,皇上竟不惜以倾国之力与之决战!

  当年,元狩四年与匈奴在漠北最后的生死决战,卫青与霍去病也不过各领五万骑兵,十万马匹,便翻转了祁连山的天空,赶走了盘踞漠南、扰境数百年的匈奴。

  皇上对李夫人的思念,竟已到了使日月无辉、山河失色的地步吗?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此际,即使扫平西域三十六国,他也不能找回那个轻盈可作盘中舞的精灵,即使登泰山出东海去访仙问道,他也不能与李夫人有片刻的聚首。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皇上的心底,终于被那个异常聪慧狡黠的女子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永不能愈合的伤口,所以,她真的没有输,输的是我。

  是那个永远立定高台、木然望着满宫如花美人来来去去的木偶般的皇后。

  B21 大将军

  自建元二年入宫,深宫的院墙隔断了我与家人,我为生存与地位挣扎着,几乎从无机会探亲访亲。

  直到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皇上任卫青为车骑将军,与公孙敖、公孙贺、李广三位名将同时出征匈奴,没想到李广三人都大败而归。

  唯独首次带兵的卫青,由上谷出兵,直捣龙城(按:匈奴人祭祀祖先之处),俘获匈奴的上官和王公共七百人,枭首而归。

  这是有汉以来,和匈奴开战,从没有过的大捷。

  狂喜万分的皇上,立刻加封卫青为关内侯。

  此时,我还只是一个地位较低的“夫人”,为皇上生养了三个女儿,娘家的侯爵,令我身份立刻高贵起来。

  上谷之功,震动天下。人们纷纷传说,卫青是天才的大将,一定会扫灭匈奴,为国家除去数百年的边患。

  春日,我携着皇上赏的吴越丝绸和西域美酒,归省卫家。

  此时的卫家,早已脱籍,卫青的侯府刚刚建成,在皇宫附近。

  他习惯了俭省,更不想引人注目,新落成的侯府,只有前后两进。深红色瓦当上烧制着骏马飞奔、塞外杀敌的图像,白垩墙上没有任何图案,门前立着一面御赐的黑色牌匾:“兵加幕南”,另一面“威震河朔”却被他收藏了起来,没有挂出。

  卫青喜气洋洋地将轻车简从的我接进去,朴素无华的大厅里,一群贺客刚刚告辞出去,我扫视厅内,忽然看见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穿着件深蓝色的棉袍,身材较常儿高大,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那孩子的神色极傲慢,虽然很年幼,但脸上的每根线条都显得倔强而坚硬,他端正地坐在屏风前面,看见我,并没有行礼,也没有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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