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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父在观其志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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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的金殿中,他的哭声显得格外惨切,高坐在丹墀之上的天子,脸颊微微跳动了一下,旋即便平展如常。

  皇上冷笑着将脸扭了过去,说道:“南越是鱼米之乡,南越王妃更是生活在锦绣绮罗丛中,你尚且不愿意将孙女儿嫁去。难道朕就舍得将姐姐嫁给生吃羊肉、睡羊皮褥子的野蛮的匈奴人为妻吗?戈壁滩上只有茫茫盐碛、阵阵驼铃、寂寂北风。前朝多少金枝,在大漠凄然一生、青春凋零,这且不论,代代和亲,我汉家大好男儿的脸面和荣耀何在?每战不成功,致使姊妹沦为上贡异族之物。朕每夜自思,辗转难眠……”

  皇上重重地叹了一声,忽然厉声说道:“刘平,你不必再说了,回去给你的孙女儿收拾嫁妆吧!朕准你三天不上朝。”

  刘平匍匐在地下,抽泣着,叩了一个头,站将起来。他苍老的背影摇摇晃晃地退出了金殿,慢慢消失在下雨的黎明中。

  殿上“主和派”的群臣,已经噤若寒蝉。“主战派”的脸上,却流露出了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兴奋。

  “舞阳侯樊长陵!”皇上将目光转向了站在金殿左角的“主战派”。

  “臣在。”樊长陵兴奋地回答着,一撩朝衣下摆,跪在地下。

  “你是名将樊哙之后,舞阳侯乃我大汉开国三重臣之一,家传兵法,想必不凡。”皇上的声音似乎很亲切,“朕问你,朕给你一旅之师,倘若匈奴重兵来犯,你能为朕守住北疆、击退匈奴吗?”

  樊长陵的眼睛立刻就黯淡了,他的手指在哆嗦:“臣……臣不能。”

  “那,你能守住一郡之地吗?”皇上的声音更亲切了。

  “臣……臣也不能。”

  “一府之地呢?”皇上的声音忽然变冷。

  “不……不能。”樊长陵的全身都在发抖,虽然是能在鸿门宴上闯席的樊哙的曾孙,但从小由十几个丫环保姆侍候大的他,连骑射都不太精通。

  “一县之地?”皇上的声音几乎要冻结了,群臣们都知道,这将孕育着一场暴风雨,于是所有人都心跳加快。

  樊长陵鼓足了勇气,半天才回答道:“不能。”

  “一乡之地?”皇上猛然坐直了身体,眼神冷酷地向樊长陵射去。

  这可怜的少年侯爷几乎要昏倒过去了,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秋叶,牙齿碰得“咯咯”作响,沉默良久,才回答道:“也……也……也不能。”

  “连一座山头的烽燧你也守不住?”皇上此刻的语气完全是讥讽了,他的眼里全是不屑的神情。

  樊长陵沉默着,不敢作声。这个回答几乎是性命攸关的,如果答“是”,绝对没有什么荣耀,但如果答“否”,不但祖宗的脸要丢尽了,皇上也可能当场将他废为庶人。

  种种利害冲突在他心中纠结,最后,祖先了不起的战功令他产生了一点自信,樊长陵猛然抬起眼睛,直视着殿上,大声答道:“臣能够守住一个山头。”

  殿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的笑声,皇上点了点头,语气又回复了亲切,说道:“好,果然是英雄之后,舞阳侯樊长陵听诏。”

  “臣在。”

  “明日领了关防,去雁门关听命,为朕守雁门关马邑谷,三个月后回转长安。”皇上向樊长陵俯下身子,“三个月内马邑谷无恙,朕赐你千金,晋爵一等。”

  群臣都发出羡慕的赞叹声,只有樊长陵的脸色发白。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雨点也越来越绵密,落花满地。

  三天后,修阳公主远嫁南越,樊长陵北赴雁门关。

  刘平是第二年春天死的,死的时候,他手中握着已贵为南越王妃的孙女儿的一只黄金小项圈,眼睛睁得老大,不肯闭上。

  而樊长陵终于没能重返长安,一个月后,匈奴浑邪王领兵来犯,只用了一顿饭的时间,便攻下了驻兵三千的马邑谷。

  浑邪王退兵之际,身后是一面血色的大旗,是无边的血色的晚霞。马头下,则悬挂着舞阳侯樊长陵那鲜血淋漓的首级,他的眼睛,同样没有闭上。

  长安城中,从此没有人敢谈起匈奴之事。

  而皇上终于下定决心,他要断绝与匈奴和亲。

  他采纳了燕将王恢的计策,派将屯将军王恢、骁骑将军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等人领大兵三十万驻扎在马邑谷,再让一个边贸商人聂翁壹去向军臣单于献关投诚,军臣单于一见有利可图,当时发十几万大军侵入边塞。

  可惜,年轻气盛的皇上到底还不是老于战事的军臣单于的对手,他的诱敌之计在南征北战多年的匈奴人面前,显得很幼稚。

  军臣单于亲自率领大军,急攻至马邑城外,行军一百多里路,发现满山满野都是无人放牧的牛羊,却连一个汉军的影子都没看见。

  这种不同寻常的空寂让单于起了疑心,他转而攻打一处汉军卫所,捉来武州尉史(卫所长),终于审出了汉军要在马邑伏击匈奴人的真相。

  军臣单于赶紧调转马头,逃出边关,而倡议与匈奴开战的大行王恢,却根本不敢追击,当真正面对匈奴大军时,对面军阵那森森的杀气、那战无不胜的神话,还是会令汉军心惊胆战。

  汉匈和亲之路从此断绝,皇上别无退路,这一生,他也从不曾给自己退路。

  而他急需一个帅才,一个对匈奴作战不会退缩不会胆怯不会失败的三军之主。

  后来,皇上对我说,在满殿喧嚣争吵的大臣中,他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始终微阖双目,一言不发。

  此人站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眼睛微微斜睨着殿上群臣,谦和的笑容掩藏不了心底的自信和傲慢。

  皇上只看了他一眼,便当即下了决心,就用这个人来征服横行漠北数百年的匈奴吧。因为,皇上相信,有着那样自信眼神的男儿,不是奇才,就是狂徒,无论是哪一种,皇上都想用他来试试运气。

  这个始终一言不发的人,就是我的弟弟——太中大夫卫青。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匈奴单于亲率大军十万,前来进犯上谷郡(按:今河北怀来一带)。

  得报的当天,一个天气和暖的冬日下午,卫青在渭河岸边的拜将台上,由天子亲授将印,任命为车骑将军。

  按照皇上的战策,他与和骑将军公孙敖、轻骑将军公孙贺、骁骑将军李广四个人,各领一万骑兵,分别从上谷、代郡、云中、雁门四个地方同时出击,去进攻行踪不定、马背为生的凶悍的匈奴大军。

  卫青是初次出征,而另三个人却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

  A18 族诛

  玉门关外传来战报,贰师将军李广利这一仗输得很惨。

  他不是被大宛兵马打败了,而是被西域的风沙击溃了。

  李广利虽然出身微贱,但家中一直还算富裕,从小也是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头。父母请师傅教了他骑射和走马,十八岁上他就因妹妹入宫而当上了高官,更是眼高于顶,自以为仗剑绝域,成为第二个卫青,不过是像唱戏一样易如反掌之事。

  他没想到塞外的荒滩那样远,西去的驿路那样长,长得回望不见帝都,遥望不见人烟。跟着李广利出征的数万健儿,很快就怨声载道。

  这些人并非普通士兵,除了六千精骑兵外,剩下的多是各郡国的无赖少年,他们西征大宛,不过是为了发财邀功,哪里耐得了那沙漠晓行、戈壁夜宿的艰苦。

  沿路的西域小国并未臣服于大汉,见汉军远道而来,他们统统闭城锁关,不愿提供粮草。

  李广利索性一路征讨了过去,打下来城邑,就将粮草洗劫一空,若几天打不下来,他也不恋战,就率军再往西去,西域路远荒凉,往往行军几百里也见不到什么人烟,更不用说是什么水草丰饶的城邦了。行不了两千里,伐宛大军的粮草已尽,兵士逃散战亡,剩不了几千人。

  此时李广利的军队已接近大宛东境的郁成城,郁成王见汉军远来疲惫,个个面带饥容,更执意固守。

  大战之下,汉军伤亡惨重,李广利见急攻不下郁成城,又远道乏食,觉得征服大宛国无望,反倒有全军覆没之危,赶紧带着残兵逃回敦煌。

  征袍破碎、满身风尘的李广利,远远望见敦煌城那高耸在沙漠中的土褐色城影,激动地落下泪来。

  很快,他就可以有惊无险地返回长安城了。两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从前那整天斗鸡走马、出入烟花巷、宴游上林苑的安宁富贵日子。

  去他的什么大宛国和大将军之梦吧,他李广利不稀罕,做不了卫青又如何,妹妹受皇恩如此深重,就算不能给他弄到侯封,弄个太仆、詹事之类的二千石,他也已心满意足,何必非得到沙漠绝地去遭那个罪。

  他没有想到皇上见到他的上书会怒发如狂,命人当场斩了李广利派来的使者,在殿上咆哮道:“没这个能耐,就不要在朕面前夸下这个海口!赵破奴七百壮士灭楼兰,霍去病率八百骑兵连夜奔袭数百里,对匈奴万人之军,斩首虏而还。李广利这混账东西,此番劳师远征,六万大军竟然被小小的大宛击溃,生还者不到两千,害得朕不但被大宛国瞧不起,连大夏、乌孙都瞧不起我们大汉了!”

  皇上说得没错,乌孙国自与匈奴翻脸背盟,与大汉结为婚姻之邦,一直对大汉恭恭敬敬,年年朝贡。可到今年,乌孙、轮台的朝贡已经两年未至,听说大汉的使臣还在轮台国被关了起来。连大宛这样的小国都对付不了,西域三十六国便不再敬畏大汉的兵威,常派小股队伍沿途劫杀大汉使者、客商。

  皇上派卫伉带了一万铁骑出玉门关,堵住了李广利回长安的路。

  使臣亲至敦煌城李广利的大营,宣读皇上的诏书:“李广利征宛大军,若有一人一骑敢擅度玉门关,杀无赦!”

  皇上要李广利再次西征,不破大宛国,不得回长安。

  吓破了胆的李广利,带着二千丢盔弃甲的残兵,哪里还敢西窥大宛。

  他只能郁闷地在敦煌城扎下营盘,另图良方,想看看能不能派人给李夫人、李延年送信,好帮他说情。当然,离开长安城已两个年头,他并不知道,他的哥哥、弟弟还有妹妹,如今的日子都不好过。

  李广利的弟弟李季,在明光宫里头,接连弄大了两个宫女的肚子。

  李季是个漂亮人物,他年少风流,相貌不比两个哥哥差,吹拉弹唱、歌舞球艺,样样出色,皇上见他才十五岁,一副半大孩童模样,全无戒心,让他到明光宫当了个歌舞总教习,整天教那些燕赵美女们讴曲弹琴。

  明光宫的两千美人,是在多佳丽的燕赵之地精挑细选出来的,李季这一去,便如蝴蝶穿入花丛,一下子照花了眼睛。

  美人们都在如花似玉的年龄,刚刚情窦初开,却被选入深宫,苦苦等候皇上的宠幸,就算皇上夙兴夜寐,他也不可能将雨露遍洒给未央、明光的一万八千个美人,何况,他还有李夫人。

  她们那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寂寞生涯中,忽然来了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少年,任凭襄王无心,神女们也会一往情深,更何况,李季并非霍光那样能够敬重自持的君子。

  在收到无数个同心结、相思豆、手帕诗之后,李季终于把血海般的干系抛在了脑后,在明光宫纵情声色起来。

  他自以为行得秘密,可奚君却把他秽乱宫禁之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还没等我查明证据、上奏天子,皇上自己就看了出来。

  明光宫里那两个年轻孕妇的身腰,任是三丈红绫也束缚不住,再隐瞒下去,皇上的后宫里头,很快就要添两个不明来历的婴儿。

  皇上再次勃然大怒,他没想到,他尽力想要提拔的李家子弟,竟然如此不成器。

  李广利六万大军兵发西域,攻不下一个巴掌大的小国;李季这刚刚脱离倡门的乐坊子弟,竟然敢在皇上的宫禁里公开宣淫,说不定哪天就真的弄乱了皇汉刘家的血统,把祖宗们苦心经营百年的天下,变成戏子李家的江山。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抓来李延年和李季,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一家子卖艺为生的游倡,喂狗都嫌多余的贱民!朕看中你们聪明灵巧,赐你们官职,赏你们黄金,抬举你们与王公将相平起平坐,给你们机会博个封妻荫子、位列上卿的侯封,没想到你们一个个这么不知好歹,枉费朕一番心血!李广利出征前,跟朕信誓旦旦,定要立功万里之外,不荡平大宛决不回还,结果几乎全军覆没,至今龟缩在敦煌城不敢再战。朕在位数十年,兵锋所向,莫不望风披靡,服我大汉王化,不料此番竟折戟于西陲小国,丢尽颜面,西域三十六国从此不肯奉朕号令,皆李广利之失也!李延年、李季,仗着三分容貌,能亲近朕躬,竟敢秽乱后宫,令朕的明光宫变成你们这些娈童****的苟且之场,朕的法度何存!体统安在?不尽诛李家,难解朕心头之恨!”

  连我也不敢相信,不过两年时间,曾经想以李家取代卫氏,曾想让李广利、李延年飞黄腾达的皇上,竟然又下旨要将李家族灭。

  是他们太令皇上失望了,还是皇上对他们寄望过高了?

  十几年来,皇上一直想再找到一个可以取代卫氏的家族,就像当年他轻易地找到我和卫青,轻易地更替了权倾朝野的窦家王家还有田家,可是,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卫家的忠诚能干,再没有谁能比得上我的含忍退让,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卫氏男儿的英雄出众、胆识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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