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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父在观其志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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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得詹事报我亲临,据儿赶紧迎出殿外:“母后万安!”

  我没有理他,仍是大步走入殿内,书案上堆堆垒垒,尽是他和公孙丞相刚刚批复的奏疏和将颁的诏书。

  “据儿!”我坐定,不悦地指斥道,“你父皇行前,我可曾对你说过,军国大事,你不得决断,要等你父皇回来再说?”

  “母后,可皇上也吩咐了,一应政务,孩儿都可自专,”他眨巴着眼睛,不解地分辩着,我的据儿已经是三子一女的父亲了,在这些政事上却仍然天真如孩童,“况且孩儿平决之事也没甚么要紧的,无非是免了敦煌附近州县的钱粮,大赦了数百长安囚徒,自行决断了几个冤狱。敦煌去年今年蝗灾频频,百姓民不聊生,若不免赋税,只怕百姓会易子而食。这批长安囚徒只是为了逃避建章宫的劳役,却被判了腐刑甚至死罪。赵破奴将军北击匈奴,不幸战败被俘,为什么要殃及他的家人?廷尉将赵家三族都收捕入狱,准备全部枭首示众……孩儿觉得实在太过残忍,这才亲自断狱,释放了赵家老小。母后,莫非你以为这也能叫做军国大事?”

  我被他铮铮有声的说辞给堵住了胸口,不是因为据儿气概如虹,而是因为他完全不了解这些宫廷权谋,显示不出半点判断力。

  这些年,据儿读的那些书,拜的那些师傅,到底教会了他什么?

  据儿十一岁的时候,就有了六位师傅,他们分别教授太子礼、乐、骑射、经、御、兵六种学问。

  皇上还嫌少了,又为他延请了几个名儒和几位大将,不时进宫教诲太子。

  据儿自小性格沉静,皇上怕他过于孤僻,又希望他博学众长,所以特地建了一座博望苑,为他广延天下之士,一起宴游,一起高谈阔论。

  可我听得人家说,他喜欢交往的那些名士,都是些舌辩之士,有各种古怪奇术,却独独不通军国事务。

  观其友,知其行。我的据儿,他深深信奉着书上那言之凿凿的仁慈和道义,却没有认真看看这世间,有几人会按着圣人言行事。

  “糊涂!”我以手支颐,又怒视着公孙贺,“丞相,你也不说劝劝太子!李广利大军正要出玉门关攻打大宛国,沿路催取州县钱粮,你下诏减赋,他五万大军往哪里就食?若李广利因此失延军机,他会把战败之责全都推到你们俩的身上!建章宫、明光宫尚未完工,逃役的民夫已逾万人,若不施行严刑峻法、杀一儆百,很快民夫就会全都逃散,没一个肯留下来当苦差。赵破奴以二万之师陷入匈奴八万人伏击重围,战败被俘,这怪不得他,他家人也不该受他连累,可皇上每次对战败投降之将从不手软,不是族灭就是斩首,就算你心怀悲悯,不忍心见赵家复出此惨剧,也该上奏你父皇,由他亲自平决此案,大赦赵家亲属,如今你推翻成案,人人都赞你宽仁忠厚,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置你父皇于何地?”

  或许,让公孙贺担任丞相真是个错误,如此浅显的事情,他也听得目瞪口呆,吓得连连叹息:“殿下,老臣就总觉得这些事办得有些不妥,可殿下却只是听那班儒生的迂腐之言,讲什么宽厚仁义。这下可好,若是李广利的征西大军没了钱粮,建章宫的民夫全都逃跑一空,外头百姓个个骂皇上刻薄寡恩,到时候皇上回来震怒不说,只怕老臣的项上人头也保不住了!”

  据儿傻了,他沮丧地道:“陛下,既是这么说,孩儿还当什么监国,索性回宫高卧,每天喝喝酒,听听歌,什么事都等父皇回来办好了!”

  我望着他,心如汤沸,强自按捺。

  据儿完全不像他的父亲,是因为有个过于强悍的父亲,据儿才这样天真简单呢,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配占据大汉太子的位置?他既没有刘家祖宗传下来的狠辣苛酷,又没有仔细揣摩圣意的洞察力,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给自己招怨。

  他早该明白,皇上对他并不放心。

  十年前,太子据的博望苑曾盛极一时,宾客千百,异士无数,成了天下的人文萃薮。据儿说,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当据儿满了十六岁,有人告发说,凡是在太子身边待过、得到过太子赏识的人,都能飞黄腾达,这使得天下士人不重天子,反而追逐在太子身后,结成了“太子党”,这些人盘根错节,把持了朝政,皇上不早为之备,祸在旦夕。

  皇上竟然信了,他震怒地命人锁住博望苑的大门,废黜了一大批与据儿有过来往的官员,将据儿关在深宫,不得君命,不得擅自出宫,连去上林苑围场,也必须事先奏明皇上。

  那几年,据儿日渐沉默寡言,整天待在深宫里,和妇人孩子们一起嬉游,皇上听了,又骂他没出息。

  博望苑早已经成了一座废墟,据儿经过那里,却总会停车,长久注视。

  据儿是皇上的所有孩子们中最热爱父亲的,也是最害怕他父亲的。

  他父亲的一次皱眉、一声叹息,都会让据儿心忧如焚,不能入睡。

  好不容易,皇上对当年的事情释然,每次出巡都让据儿监国,据儿却好了伤疤忘了痛,尽做些易让皇上起疑不满的事。

  望着他又是烦恼又是痛苦的模样,我也自觉话说重了,叹气道:“罢了,据儿,这些政事你先放一放,不用理会。我听说胶东那里最近盗贼横行,路面不靖,皇上这次带出去的人马不多,你不如带军亲迎皇上回长安,一来剿杀流匪,建你军功;二来迎出数百里外,以示思君之忱,也好让你父皇欢喜。”

  公孙贺连连点头称是,据儿却仍苦恼地以手支颐,道:“陛下说来说去,都是想让孩儿去讨父皇欢心。我若只会文过饰非,不敢直言,还配当太子吗?父皇说过,这天下迟早都是孩儿的,我早些历练,又有什么不好?”

  我打了个寒战,望着这轻信的孩儿,摇头道:“据儿,你念了那么多书,夫子的话难道忘记了吗?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父皇仍然好端端的在位,你只监国数月,就将他的法令、行事改得面目全非,这叫孝顺吗?皇上会放心把他的江山交给你吗?”

  是的,我在心底也问自己这个问题,皇上放心把他一辈子开疆拓土得来的强汉交给我的孩儿吗?如果不是因为据儿那三个兄弟一病一痴一奸,实在糟糕透顶,皇上说不定真会另有选择,也未可知。

  从宣室殿出来,我只觉头晕,奚君要送我回长乐宫,我只是摇头:“该去看看李夫人了。奚君,听太医说,她最近病情有所好转。”

  奚君不屑地道:“哼,她哪里是生病,分明是吃多了丸药!若不是那么急着想再生一个皇子与陛下争锋,她年纪轻轻的,用得着总是把那些红铅白汞之物当饭吃吗?我看,她多半也是咎由自取。”

  我苦笑一声:“奚君,算了。细细地看,她倒还真有几分像当年的我……其实,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一家子姐妹兄弟,都倚她为晋身之阶,一时心急也是难免的,只是她的那些兄弟,都不是能征伐四方的将才,就算李夫人再得圣宠,这些只会唱歌跳舞的兄弟,也撑不住李家门面。”

  放眼天下,真能比得上卫青、霍去病的,又能有几人?

  这么多年来,皇上一直让各处郡县大力举荐贤良,可二十年来,翻遍了关西江南,他没有再找到一个能与我们卫家男儿比肩的人物。

  B17 和与战

  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长安,连街头的百姓也知道皇上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去年,军臣单于再次派人来大汉求亲。

  军臣单于前后侵扰过三位汉家天子,他一即位,就起兵南下,攻入边关,在上郡、云中掠夺走大量汉家人口、金银,刀锋所向,一直将烽火燃烧到了离长安不远的甘泉宫,文皇帝却拿他无可奈何。

  景皇帝登基后,恰逢七国之乱,军臣单于与七国王室盟誓,准备打下长安城,与七王将大汉天下分而治之,只是七王之乱转眼被周亚夫将军平息,他才没机会进入中原,享受这花花世界。

  面对强盛的匈奴,景皇帝也别无良方,只得依着祖宗的规矩,派使者送了厚礼给军臣单于,要求重开和亲。军臣单于答应了下来,他的胃口很大,汉家除了要给公主丰盛的陪嫁,还要每岁奉上无数絮缯、黄金与牛马,幸好匈奴人不多,只有汉人的十分之一,就算汉人的捐税与劳作将匈奴人全都供养起来,景皇帝也还能够承受。

  既然只要娶了汉家的公主,就可以安心享受汉人的供奉,匈奴人也就懒得再大规模侵边,用刀箭去劫掠州县与平民。

  军臣单于在位已经二十六年,由于汉室的供奉越来越丰富,他的享用远超前代单于,也深得匈奴人的敬爱。虽然他和前代单于们一样反复无常,一边当着汉家的女婿,一边每年仍带着军队像打猎一样到汉匈边境侵扰几场,但好歹,再没有像烽火惊甘泉那样可怕的战事发生。

  答应还是不答应他呢?

  答应了,就意味着汉家对匈奴的大量岁奉依旧要贡献出去,或许可以保持两国表面上的和平;不答应,军臣单于宝刀未老,依旧能集合大军攻入汉境。

  “皇上,臣以为,还是和亲为上。”殿上,一个牙齿脱落得差不多了的老宗室,用不关风的声音高声启奏道,“我高祖皇帝,昔日与匈奴冒顿单于在代谷大战,被困白登城,便用了和亲之计,将公主嫁给冒顿单于,才保了大汉的七十年太平盛世。孝惠皇帝、高皇后、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也都有和亲之事……”

  是的,开汉以来,出塞与匈奴和亲的大汉公主前后多达十位,她们带去了大量仆从、财富、岁奉,可七十年来,匈奴人残暴好战依旧,他们从没有真正放弃与大汉的战争。

  “老糊涂!”一个少年侯爷挺身而出,断喝道,“和亲是汉家大耻,亏你还有脸提起!陛下,臣以为,应当和匈奴一战,将匈奴逐出幕南!”

  “舞阳侯狂妄!小王窃以为,战非上计!”另一个相貌秀美的士人模样的青年贵族走上前来,大声道,“陛下,连孙子都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兵者凶器,岂可轻动?太皇窦太后素来信奉老庄,最忌凶杀之事,何况,这天下征兵,动摇民心,也动摇国本哪!”

  “长沙王此言差矣。”两位年轻的儒生对视一眼,同时出班跪奏,“陛下,《商君书?画策》有曰:‘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匈奴不断扰边,那是祸事由它肇、兵端自它开启了。我大汉以战去战,以杀去杀,师出有名,自然能获大捷,重兴王道事业。何况《荀子?议兵》有曰:‘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连圣人都这么说,想必……”

  “腐儒可杀!”殿下,一个爵秩不高的武官跳了上来,圆睁环眼,拍着自己的颈项,叫道,“陛下,凭臣这一腔热血,臣愿请为汉兵前驱,带兵十万,荡平北疆,为陛下开万世太平!臣请陛下速速发兵!”

  “无知狂徒!”位列三公的丞相许昌向他喝道,“快下去!倘若一莽汉都能荡平匈奴,难道名将李广、程不识反而不如你吗?他们都只能与匈奴周旋,却无法靖边!你有何能何德,敢出此狂言?皇上现在要的不是一勇之夫,不是鼓舌之士,不是守疆之吏,而是张良、陈平、韩信!”

  殿上巨烛已经快烧完了。

  殿外,天色将明,却是一个下着碎雨的清晨,殿内到处残焰昏昏,人影幢幢。

  一天一夜了,文武群臣、王公诸侯仍然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他们廷争面折,各不相让,宛然形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两个对立面。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皇上一直没有说话,他那异常的沉默,在群臣的争吵声中,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吵闹声越来越激烈,盖过了殿外的雨声。

  “够了!”皇上忽然一拍金床扶手,厉声喝道,“不管是战是和,都要有长远之计和缜密周到的考虑,你们谁都没有统筹之才、兼虑之能、用兵之法、治国之策,却敢肆意断言战和,互争互诟,简直像一群市井贱民、黄口小儿!”

  群臣被他骂得晕头转向,都缄口不言,殿外的雨声大起来。

  “刘平!”皇上高声唤着。

  那个主张“和亲”的宗室老臣,再次用关不住风的苍老声音答道:“老臣在。”

  “朕就依你之见,赏给你的孙女刘琼奴‘修阳公主’之号,与外邦和亲。”皇上声音平静地说道,“且不必远嫁匈奴。而今越地多乱,闽越不服王化,南越服我诏命,朕素有亲近之心。闻南越王新丧王妃,朕即日遣内府准备车驾、嫁衣、首饰,赐黄金千斤、绫锦百端、战车百辆,送修阳公主嫁为南越王妃。”

  刘平苍老皱缩的脸已经变得一片灰白,他脱下帽子,叩头不止,脸上老泪纵横:“陛下恕罪,老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老臣仅此一个孙女,她自幼没了父母,与老臣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她若远嫁异邦,老臣膝下无限凄凉,死时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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