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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再顾倾人国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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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年纪大了,手也软了,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些什么,去断除这条祸根。

  十几年来,这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不祥的女人,她甚至比王夫人还令我畏惧,那时候我有卫青,有霍去病,而现在我谁都没有。

  是的,我生来胆小柔弱,可这一生,我和卫青不断去面对不可测的前途,那样多的阴谋、风险和血战,我们都经过了,并且毫无惧色、永远胜利。

  在家族的命运和儿子的前途面前,我不会退缩,也不愿苟且于什么慈悲。

  我怕什么呢?

  我已经这样苍老,这样破旧不堪,这样世事见惯浑不惊,一生中多的是狂风巨浪,少的是平静。

  没有人爱我,我也不爱任何人,除了我的儿子大汉太子刘据。

  我是想为我唯一的儿子争得这个天下的。

  没有人能阻挡我。

  B12 遗忘

  我进宫已经两个月了,这两个月,皇上天天都带我出去,有时去南山柏谷打猎,有时去骊山温泉洗澡,有时在霸陵赏夜萤,每天都像我生命中的盛大节日。

  听宫内的侍女和宦官们说,我是他带入后宫的第一个女人。

  从前,宫里只有陈皇后一个人,她是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比皇上大六岁,从小受到皇族的宠爱,十八岁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年纪轻轻便成为大汉皇后。

  据说,她经常和皇上大吵大闹,因为怕皇上在外面有女人。她不许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连多看一眼宫娥也不可以。

  在我之前,他没有带任何一个女人回宫过。

  为了带我入宫,他赠给平阳公主黄金千斤,作为赏赐。

  出公主府临上车前,我旧日的主子平阳公主轻抚着我的后背,微笑着道:“子夫,随王伴驾,诞育皇嗣,你将来必有莫大的荣宠,得志之日,千万不要忘了孤。”

  我昔日的同伴、那一群同样年轻漂亮的讴者,都来送我。她们眼睛深处闪着绝望和希望的光,却无一不是卑辞令色。

  我淡淡地笑了一笑,便放下了天子车乘的窗帷。

  帝王啊,你有着无边的力量,翻手之间,便可以令卑贱变成高贵,令高贵落入尘土。

  未央宫又大又深,里面挂了兽皮,那都是皇上亲手猎下来的。

  初进宫那天,他牵着我的手,一张一张看过去,告诉我他曾经怎样和一只金钱豹子徒手格斗,最后用腰刀将它劈成两截,他如何孤身在林中和一只两人高的熊罴周旋,后来利用绊马索将它制服。

  我的心脏“嘭嘭”直跳,我心爱的人,是这样了不起的一个勇者。

  但更重要的是,他并不仅仅有勇气和热血。他是那样雄才大略,年轻的君王,他在他父皇的灵梓前发誓,他将要开拓疆土,将关隘一直设到阗颜山。

  但是两个月后,所有的美好全都消失了。

  月色温柔,照见我狭小的屋宇。我独立竹下,看着自己清瘦的影子发怔。

  皇上已经十来天不曾来过,我仍住在一个御苑隐秘的院落里,除了三个给我洒扫送饭的侍女,我谁也见不着,门外是十亩竹林,竹林上空隐隐可见未央宫殿的飞檐和脊兽,到了夜里,满窗晃动着风摆竹叶的影子,满院穿梭着呼啸的长风。

  就算有一天我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惦记。

  他真的把我忘了吗?那两个月,他好似每个时刻都离不开我,连一大早上朝,都依依不舍地坐在我的床边,一边穿衣,一边热烈不断地吻着我的睡颜。

  随着暮色来临,我的心不断沉下去。

  又是一天过去了,也许他政务繁忙,也许他国事劳心,也许他出巡城外,也许他要敷衍太皇太后……但就算如此,给我捎一封手书一个口信来,好让我知道他不曾把我遗忘,我也会安心得多。

  一个多月时间在我的手指间流去,我用来记日子的罗帕上打满了结,密密麻麻,一个连一个,堆成了块垒,连成了疙瘩,锁成了忧郁。

  侍女同情地告诉我,一个月前,皇上有了新欢,他看上一对十五岁的双胞胎姐妹花,藏在他姐姐修成君的府上。

  可还没等他偷空去享一下艳福,陈皇后就知道了新欢的下落,她上修成君府上大闹不止,当着大臣们,拿殿上金瓜将皇上的背都砸青了,那对姐妹花一个失踪,一个被破相,如今整天以泪洗面、一心求死,可太皇窦太后和王太后都不曾对陈皇后责备半句。

  我从心底打了个寒战,他就不怕我出事吗?

  我藏在御苑已经三个月,椒房殿的宫女们每天都从离我居处不远的一个井里打水洗衣服,她们迟早也会知道这里藏着一个被皇上始乱终弃、无名无分的女人。

  我拿什么来重新赢回他?

  那心意易变、随时会被新人吸引得神驰意荡的君王,不但忘了我,忘了我的安危,甚至也不问问我,两个月的夜夜春宵后,我到底有没有像公主祝福的那样,为他怀上一个皇嗣,一个能够继承大汉天下的男丁。

  A13 再顾倾人国

  寿宴摆在未央宫,皇上居中席,尹婕妤和邢夫人一左一右围绕在他身边。

  听说这两个年轻女子都姣好自负,为防止她们俩争风互斗,皇上将她们俩分置几十里远的两处宫室,从不让她们二人见面,亦不让二人的侍役们往来传递消息。

  今天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亦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们。

  我与皇上分坐左右,大汉家法,只有皇后可与天齐,这两个年轻的姬妾,应该坐在太子和公主、夫人之下,可皇上特旨,今朝寿宴上都是家人,不论礼法,只要开心就好。

  打情窦初开以来,皇上为女人做过很多事,他为废后阿娇花过数万万钱,半个国库都不止,他将我的家族从泥尘中提拔起来,享尽荣华,他给更多的女人赐过金钱首饰官爵,朝中除了诸侯、世家就是外戚,举孝廉上来的人寥寥无几。

  也许这是制衡,也许这是互利,我不能知道。

  作为回报,阿娇帮他登上了皇位,我给他生下了一群儿女,我家族里最优秀的男人在塞外九死一生地拼杀后,又及时地死去。

  谁能说霍去病死得太早呢?

  二十二岁他已是群臣之首,丞相在他面前也得弯腰屈膝、不敢正视,他内则秉持国政,外则仗钺专征,上能奏议皇子的封号,下能安排百官的升降,门下听命奔走的宾客至少数千,只要他们能得到霍大司马赏识,一千石、二千石的显宦,都唾手可得。

  我那嗜杀独断、从不让别人染指皇权的君王,肯如此纵容霍去病,是因为他实现了皇上今生最大的梦想,成就了五代汉皇都难以完成的靖北之功。

  但即使如此,也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政出旁门,权落他家。

  我常觉得霍去病选择在顶峰上离去的时机无比巧妙,如果他成熟到卫青那个年纪,拖延到失去皇上欢心的处境,就算尊荣未改、爵位未降、封邑未减,也会在不断的猜疑、限制和冷落中,渐渐变得心如死灰、自暴自弃。

  不是霍去病比卫青更卓越,也不是年轻嫔妃们得到了超越我当年的恩宠,而是,权势令从前卑贱的我们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强大到可以看清皇上纤毫毕现的一切,可以与皇上平视。

  皇上从来就不喜欢强者,真正的强者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是皇上。

  所有的荣耀和力量,都只能由皇上赏给我们,都能来自他的一时喜恶。

  几支合舞和清唱过后,殿内安静下来。

  尹婕妤和邢夫人仍在幼稚地攀比着,这个给皇上敬一杯酒,那个给皇上喂几粒樱桃,她们不过十六七岁,是我当年入宫的年龄,青春正好,满心美梦。

  那时候,我也是和她们一样,总用充满仰慕、敬畏和患得患失的眼神注视皇上吧。

  而如今我成了他的皇后,他唯一的妻子,却永远地失去了他。

  平阳公主坐在我身旁,她的髻上只插着一支素白的玉钏,从前那满头珠翠全都摘落了,一天更衣三次也改成了永恒不变的绣金宽袍,似乎是一夜之间,就从美艳尊贵的公主,变成了一个臃肿呆滞的老妇。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卫青死了,她的美丽也就全都陪葬在了像庐山之冢。

  前些天,赵吉儿来找我,满脸是泪,满眼是恨,泣道:“皇后,我嫁到卫家十几年,给卫青生了三个儿子,有过任何失德之处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她,平心而论,我不喜欢赵吉儿。

  她出身豪门,祖父是汉丞相,母亲是梁王之女,卫青立功封关内侯后,赵家才主动将女儿许配给他。

  赵吉儿的相貌清秀白皙,略显瘦削,平时看起来也是个美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站到平阳公主身边,就会显出几分刻薄相。

  她为人也确实有几分尖刻。

  逢年过节,赵吉儿极少参加我们卫家的家宴,尽管大姐二姐都已经嫁给了年轻的二千石高官,我也因生下公主而被封夫人,但赵吉儿的骨子里仍看不起我们,她很少跟我们来往,万一宴游时坐到一起,能不和姐姐们开口说话,她就绝对不会轻吐一个字。

  我当皇后时,她托我为她兄弟谋个侍中之职,我因事耽误了几个月,她便勃然大怒,背后骂我为“贱婢”,说我们卫家是因为和她们赵家结亲才抬高了身份,受到了皇上的重用,不料却如此忘恩负义。

  这几年,独居府外,她竟瘦成了一把骨头,令我看着觉得惨然。

  赵吉儿匍匐在地下,一改从前的矜持傲慢,痛哭失声道:“陛下,妇人的‘四德’,我一样不缺,却被无情地抛弃,成亲八年,有七年多时间,我独自守着空帷,为卫青操持家务,甚至,因为自己身体不好,还给他纳了两个妾侍,岂料竟中途被弃。当年被休,我就没打算再活下去,只为了看他二人的笑话,我才强撑着活在这世上!平阳公主比卫青年长八岁,妇人又比男子容易年老色衰,我想等着看卫青后悔莫及的样子!可是陛下,如今我不但无故被休,一生寂寥,甚至连与卫青合葬的资格都失去了!陛下要为我做主啊!”

  我也有些伤感,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她是长平侯卫伉的母亲,是卫青的发妻,为他操持过八年家事。

  然而合不合冢,这算得了什么惊天的大事呢?

  就算赵吉儿的骨头和前夫葬在了一起,卫青一样爱的是平阳公主,就算此生不能合葬,平阳公主的心也早就随着卫青关入了墓门。

  或者,赵吉儿只是恋着长平侯夫人的名位,不能忘怀。她不愿被草草葬在普通官吏们的坟冢堆里,让后人嘲笑她的孤单、耻辱和平凡。

  乐工们大多撤出了内殿,一名乐工不时轻敲编钟,发出悠扬古远的声音,画屏深处,四名绿衣讴者一边拨弄着箜篌,一边轻吟着宋玉的《神女赋》: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

  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毛嫱鄣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

  《神女赋》与《登徒子好色赋》都是皇上喜欢的文赋,他常自命为楚襄王那样的风流帝王,只惋惜没有神女愿与他阳台相会。

  随着一声羯鼓轻响,一个肤白如雪的女子出现在正殿中间。

  她披着长发,赤着双脚,银色的舞裙足有六尺长,八幅裙摆全拖在地下,被她的回旋摇摆成了一场骤密的冬雪。

  瞧她和皇上两人之间用目光交流的深情蜜意,这大约又是皇上的哪位新宠。

  “他不是舞女,”奚君在我耳边轻语,“他是狗监的内官李延年,原是因为犯罪后受了宫刑,没处谋生计,才自荐入宫,在上林苑养过两年狗,听说前几天才被人引荐到皇上面前,皇上很是喜欢,他不但长得好,而且会侍候、会弹唱各种时令曲儿。”

  是男人?是内官?

  我怔了一怔,极目看去,只见“她”眉黛深青如远山,双眼含情如太液池波,肤若堆雪,柔若无骨,妆容清丽,哪里能看出半点男人的模样?

  难怪田仁说李延年的容貌气质不在韩嫣之下。

  当年的韩嫣,只要换过裙装,定然能够媚态万端、艳冠后宫,而一旦束起金冠、穿起戎衣,又是绝顶英俊潇洒、令女人心折的美少年。

  这妖孽。

  李延年手持羯鼓,越舞越近,轻启贝齿,曼声唱道: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尹婕妤和邢夫人同时端着一杯满斟美酒的金爵送到皇上唇边,可他却全不理会,只是出了一会儿神,向我们叹道:“唉,延年误朕,世上岂有如此绝色佳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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