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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再顾倾人国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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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烟视媚行、艳若桃李又暖若春风的年轻女子,每一次凝视都充满喜悦、每一根指尖都跳动着节拍、每一寸肌肤都流淌着音乐,真堪称美女中的绝品。

  我命奚君拿来笔,在乐坊送的竹简名单中重重地涂抹去《金盘舞》的名字,顺便也看到这金色少女的姓名:李燕然。

  像这样一朵鲜花,就算身处千顷宽广的花园,一样能扶摇生姿、艳压群芳。

  她是天生的尤物。

  A10 金盘舞

  皇上的生辰要到了,与往年一样,我亲手剪裁挑绣了一件外衣,又调集了所有乐坊里的歌儿舞女,让他们尽心编排精彩的戏目和歌舞。

  各国朝贡使都已入驻驿馆,他们送来的珍奇礼物先由我一一过目。

  到了五十岁上,珠宝香料,名马异兽,都不再能称皇上的心意,他最喜欢的只有两样:女人和丹药。

  高句丽美女穿着素色长衣,飘飘若仙;月氏姑娘满头璎珞,眉弯眼大,肤白如雪;远从西域送来的双胞胎少女轻纱蒙面,眼若碧玉镶嵌,声似银铃摇动……她们排成一个无穷无尽的长队,从我面前罗列走过,献上处子那既娇羞又含情脉脉的微笑。

  是丹药让皇上迷恋于女人,还是女人让皇上迷恋于丹药,这我一直没有想清楚。

  建章宫、明光宫已经建得略有规模,每一座都像城池般宽广,有无数幽深曲折的走廊和房间,花树繁密,轩堂华丽,每座宫殿里都能住上万人还绰绰有余。

  皇上命人挑选的上千炼丹师和燕赵美女,也都陆续来到长安。

  听说长安城里的脂粉首饰供不应求,我的长乐宫大长秋田仁说,药铺里也都断了货,马匹和车辆络绎不绝,往两座宫殿里不断充塞着广陵、胶东、江陵和吴楚各地贡来的丝绸、服饰、药材、米粮、美酒……

  这庞大的后宫,需要用全天下来供奉,还不知道够不够。

  他身边有那么多焕发着光彩的青春面容,多得皇上连名字都叫不过来。

  皇上各处宫室的尚衣轩里都安排着十六名出色的美女,随时等候着为他更衣洗浴甚至是一时兴起的临幸。

  他出去乘坐的车辆里也有十六名绝色美女,为皇上打扇捶背唱小曲儿,六马龙辇里十分宽敞,宽敞得放得下一张巨大的软榻,在出巡的路上,皇上兴致来了,或是服过丹药,也会随时需要女人。

  平阳公主劝过我,说她父亲景皇帝虽然还没到这种一日不可无女人的程度,但中年以后,对女色也是饥渴不已,对此王皇后十分坦然,因为,与其面对几个专宠而有心计的年轻嫔妃,面对她们那随时会隆起并诞育皇裔的肚皮,还不如面对一大群皇上连名字和身体都分不清楚的女人。

  一个浪头,只有在太液池里才会变得普通;一朵鲜花,只有种在上林苑花圃深处才不惹人注目。

  皇上毕竟上年纪了,他只是害怕衰老必定会带来的死亡,他想要证明他永远青春年少、精力无穷。作为皇后,我应该以她的母后为楷模。

  我明知她是好心,说的也全是多年宫争廷斗得出的正道理,但心底那种钝刀子割般的痛楚却永远不会停止。

  田仁说,乐坊里献来一个节目:金盘舞,据说看过的人都叫好。

  我将异邦美女们一一登记在册,送入明光宫的教坊,让人加紧教她们学会汉话,好在皇上生辰那一天齐颂圣恩,博皇上一展龙颜。

  然后我命奚君宣来乐坊的讴者们,叫她们先在长乐宫里头演练一回那可以大放异彩的金盘舞。

  虽然自生下卫长公主后我就没有再挥动过一次舞袖,只能坐在酒案后喝酒赏看,但对舞蹈和音乐的喜好仍然渗透在我骨子里,只要扫过一眼,我就能看得出好坏,看得出精彩还是平庸。

  一阵繁密的丝竹琴筝拨弄过后,四名健壮的少年托出一方镀金的铜盘,盘子并不大,比莲叶略宽略厚,盘上俏立着一个窈窕无比的少女。

  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因为她一直在踮着足尖回旋,几十条高高低低飘飞的金色绸带,从她的指尖、肩膀、颈间、足底飘飞出来,任意翻转,乍看上去,仿佛是她浑身都往外面喷射着光芒。

  她穿着浅黄色的纱衫,梳着插满金钗、贴满金饰的一尺高髻,腰肢纤细而有力,旋转得恣肆而疯狂。

  时而,她在金盘上轻盈一跃,仿佛要脱离金盘飞舞上天,却又刹那间重回人间。

  时而,她在金盘上腾身回转,贴着少年那健壮的臂膀再返回盘中,回旋如一条刚刚蜕皮的金蛇,柔若无骨,娇媚万端。

  看不清她有多少条手臂,也看不清她有多少个躯干,只能看见她从不停息地在金带之间精灵般穿梭着,像飞翔,像流动,也像缠绵。

  随着乐曲变化,又出来了十六名伴舞的少年,他们都两两托举着同样大小的金色铜盘,少女一踩盘面,腾身而起,竟然依次从八个金盘上飞过。

  她在每个金盘上都略作停留,变出各种舞姿,有时看上去似西域的反转琵琶,有时看上去如伏地祭祀,每段舞蹈都与乐曲的节拍配合得精准无缺,变幻时也如行云流水,毫无滞阻,我不由不惊叹于她那天才般的音乐感觉。

  她时而露出的半张面容,清新艳丽得像晨起新开的莲花,光华夺目,令人不敢逼视。她的眼眸仿佛已被金带映成金色,每一次回眸,都令人感觉销魂,令人情不自已地想等候她的第二次关注。

  她的嘴角永远凝着一丝微笑,似含情又非,似献媚也非,只是十分的亲切可喜。这烟视媚行、艳若桃李又暖若春风的年轻女子,每一次凝视都充满喜悦、每一根指尖都跳动着节拍、每一寸肌肤都流淌着音乐,真堪称美女中的绝品。

  我命奚君拿来笔,在乐坊送的竹简名单中重重地涂抹去《金盘舞》的曲目,顺便也看到这金色少女的姓名:李燕然。

  像这样一朵鲜花,就算身处千顷宽广的花园,一样能扶摇生姿、艳压群芳。

  她是天生的尤物。

  B10 尚衣轩

  我的舞袖垂落半天而不自察,大殿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朗朗的大笑。

  我惊醒过来,看见同伴一边回转着,一边用恼恨而嘲笑的眼光盯着我,那眼神中充满了咒骂。

  我这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忙挥动水青色的长袖,加入了她们的歌舞。

  “停下!”大笑声收敛了,只听到威严的吩咐。

  讴者们束手而立。

  殿上传来低语声,虽然是低语,但站得很近的我们仍然听见了:“皇姐,她是谁?”

  “是我们府里最美的歌女。”平阳公主答道,“皇上,这十个精选的良家女儿,你一个都看不上吗?”

  我抬起的眼睛看见,那殿上据案而坐的高大少年,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目光似乎正向我投来。

  那是真正的帝王气概,有一种雄视天下的霸气,在这双眼眸中,我觉得沉醉,觉得惶恐,觉得惊喜,觉得寂寞。

  是的,寂寞。他对我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俯就式的,带着赏赐和恩宠的意味,他不太在乎我的想法。

  他放下酒爵,走到我身边,含笑问道:“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刻我怔住了,我傻得连回答都不会了。

  而机敏的平阳公主,却立刻领会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她高声吩咐道:“卫子夫,你在殿中独舞一曲,其他人都退下。”

  讴者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敛衣后退。我感觉到背后的嫉妒、羡慕、仇恨、诅咒和仰视,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殿角两边,乐官们又拾起了各种乐器,先是我水青色的长袖,接着是箜篌的声音,一起飞了起来,划破殿内的宁静。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

  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我恣肆地回转着,放声唱着,感觉到纤细的腰肢已经承受不了那节奏越来越快的旋转。长袖、袍角、裙带,全都随我的回转飞舞。

  十七年呵,十七年来我只为了等这一刻。

  泪水从我淡妆的眼角滴落,我含着泪含着微笑旋转在自己的迷梦中,旋转在他深黑的眼眸之中。

  箜篌声袅袅远去,殿中又是一片寂静,我清楚地听见他说:“朕要更衣。”

  我看见他绛紫色袍角的酒渍,看见他眼睛中的恋慕,看见穿着月白锦裙的平阳公主拍了拍手说道:“卫子夫,到尚衣轩去侍候皇上。”

  我只觉心里迷迷糊糊,身不由己地跟随了他而去。

  尚衣轩外,仍然落着雨,侍者们都知趣地退开了,前面是他峙立不动的高大的背影,我停住了脚。

  “卫子夫,你知道朕今天为何来公主府吗?”他转过了身,年轻端方的脸上含了一丝微笑。

  那天的夜色里我没有看清他的脸,此刻,除了眼神之外,我只能觉得他是那样陌生,然而这陌生也令我更觉吸引。

  我点了点头,禁不住低下了头,觉得一层酡红泛将上来。

  他走近了两步,直白地说道:“朕不是为了挑什么良家女子,朕就是想起了你,这么多人中,朕独独喜欢你。”

  我更深地垂下了头,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觉,是颈项边的一记轻吻,温热、潮湿、亲昵而尊重。

  然后他轻轻地拥我入怀,轻轻地吻着我的鬓发,轻轻地抚摸着我单薄的肩头。

  尚衣轩内,静静散发着熏衣草的淡香,轩外,四下里的暮色合拢了来,梨花飞落,细雨潺潺。

  A11 镜中苍颜

  印花彩绘的绫锦帐子萎落在地,春天正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绸幕,照着寝宫里髹黑漆朱绘云纹的屏风和桌椅,淡紫色琉璃的南越鼎中喷着一炉好香。

  宫女们都站得远远的,廊下传来低低切切的说话声。

  我醒着,却懒洋洋的,不想起身。

  明天是皇上的寿日,为了这一天,我辛苦了一个月,女人、礼物、祝辞、歌舞、祈福、酒席、诸侯,事无巨细,我一一精心布置。

  没有人会感激我,这是大汉皇后的职责,年复一年。

  茶炉子上,正烹着越地新进的绿茶,炊烟上,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息,像来自我三十多年前的记忆。

  三十多年了,平阳公主府上换了几代歌人?

  “奚君。”我倚着半旧的彩缯靠垫,回头唤道。

  奚君半弓着身子,捧上来一面贵重的蟠龙雕花青铜面镜。

  我已经老了。

  每一次面对铜镜,我心里只能涌动着无声的叹息,年华对男人无情,年华对女人更是苛刻残酷,如刀剑相侵逼。

  回到三十年前,也许我不会每天晚上都在眼前浮现出那个微微闪着金光的艳丽身影,并心生忌惮。

  从小我就是好胜的,除了我的奴籍,我不相信自己的容貌和力量会输给任何女人。可镜子里那曾经牵动帝王心的美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只剩下了一些青春的残余。

  再奇异的花都会枯萎,美人一样要凋零。

  黯淡的肤色,厚厚的眼睑,每天早晨用时越来越长的化妆,令我慢慢没有了自信。

  “奚君。”我微微俯首,审视着青铜面镜中那张依然堪称美貌出众却已经饱经沧桑的老妇人的脸,再次低唤。

  她拾起妆台上的锍金小剪刀,小心地为我剪去鬓边的几根白发。

  奚君跟随我已经有半年,这个性格酷烈的女子,做起事来也很果断刚决,而且对我忠心耿耿。

  我的女儿们出嫁都很早,一旦离开深宫后她们似乎也不怎么惦记着回来看看我,奚君说,她绝不嫁人,也无家可回,以后,就由她一辈子陪着我。

  她不但端庄秀美,而且很有才华,还很懂得揣摩心意,虽然不是女儿,却像女儿一样的忠实贴心。相处不久,我就有种离不开她的感觉。

  她打开我的发髻,慢慢梳理修剪。

  我放眼望去,只见此际满殿浅金色的夕晖,一炉淡碧色的茶烟,好一个宁静的深宫黄昏。

  如果所有的日子都能这样平静就好了。

  昨日去未央宫呈上异邦美女时,在美人们声调古怪的汉话祝辞声中,皇上乐得哈哈大笑,他答应了我的所求,很快就会恢复公孙贺的侯位,还要任用他为丞相。

  我长舒了一口气,公孙贺虽然不如卫青和霍去病,可好歹也是名将出身,而且少年时的贫困坎坷令他格外谨慎老成。除此之外,公孙贺在皇上还当太子时,就已是皇上的亲信,他和我二姐卫少儿,当初是皇上亲自指婚的,足见皇上对他的欣赏和信任。用公孙贺为相,虽难得见功,但一定可保无咎无过。

  “那个女人送走了吗?”我闭着眼睛问。

  “打发回家了。”

  “他们家还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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