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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褰裳望所思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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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卫青随我去拜见平阳长公主,我看见,他半跪在地下,凝视着比他大八岁的公主,眼睛竟然一亮。

  “是卫大娘的儿子吗?”平阳公主眯着眼睛,扫了一眼态度不卑不亢的卫青,笑道,“长得这样漂亮雄壮了!会策马吗?”

  “六年前,我才九岁,已经能在夜里奔驰二百里山路,去深谷里夺回一只被野狼叼走的羊。”卫青沉着地答道。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二十三岁的相貌艳丽的平阳公主,我的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穿着大红绫锦裙服的平阳公主一拍胡床的扶手,朗声笑道:“好,你留下来做我的骑队卫士,给你优俸双薪!”

  卫青就这样成为了平阳府的骑奴。今天早晨,他和别的年轻骑奴们一起出发,在通往霸陵的大路上恭迎大汉天子。

  他知不知道呢?这一天会是他一生功业的开始。

  A9 猎虎

  据儿猎到了一只虎,他兴奋地命人将这只南山下的斑斓猛虎抬进长乐宫里,放在石墀下让我观看。

  他说,几十个羽林郎带着成群獒犬将这只虎围困在山洞边,他用劲弩连发十几箭,才射死了那只被羽林郎们砍得奄奄一息的虎。

  他望着那满是刀箭创痕的虎皮,有些沮丧:“母后,我本来想剥下这张虎皮,换掉你常用的那张旧虎皮,可我的射术实在太差。”

  我含笑劝他:“孩儿这番心意,母后心领了,这块旧虎皮,我还不想换掉。”

  据儿差的不是射术,而是勇气。

  皇上从来不会用什么劲弩,他总是毫不犹豫跳下马走上前去,拔出自己的佩刀,像对决敌人一样,结果掉那只被他看中的猎物,没有退缩,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击必中的自信和力量。

  我尚且记得,三十三年前,他是怎样精心为我选取这张虎皮。

  那个春天的夜晚,他拥我在身前,马驰如飞,纵驰至上林苑。

  他修长的十指,轻轻捧起我三尺多长的柔滑青丝,我感受到他的鼻息和体热,他宽阔的胸膛和坚实的臂膀。

  我们的身后,成排的火把照亮了六百羽林郎的队伍,他们带着闪闪发亮的长矛、剑戟和盾牌。

  月色温柔,南山下的夜风,鼓荡起我心爱者的深红长氅。

  少年天子注视着我的眼睛中,含着满满当当的爱意,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子夫,今夜,朕要亲手为你猎一只虎。”

  忽然间,他放下我的头发,扔掉身上那件随风飘飞的深红大氅,高声喝道:“把猎物赶出来!”

  像闪电劈空一样迅速,像飓风裂波一样整齐,家世高贵的年轻羽林郎们飞快地分成六队,纵马向山林深处奔驰。

  我的天子,他穿着深蓝色的绣缯箭衣,只带着一把匕首、一柄短剑,骑着白马往林中空地上冲去。

  他的背影很特别,在万兆人中,我都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不是因为他的高大,他的利落,他的剽悍,而是因为,他连背影上也深深刻着帝王的骄傲和果毅。

  那个春天,皇上不过十八岁,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刻,也仅仅只有三天。

  但我却仿佛觉得他那驻马灞河边的身影一直都滞留在我心上,夜夜入梦,我不清楚那是为什么,三年来,为我在公主府逗留的人并不少,但他们全像苍蝇一样的惹我心烦。只有那个春日傍晚的一瞥,让我忘也忘不了。

  他是谁,他是什么人,他还会重新来到我身边吗?每个七夕,我都在小院的瓜果架下放着铜盆,丢针乞巧,看水底针影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征兆。

  他说他是“平阳侯”,他说他会来公主府找我,而他一直没有再出现。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皇上常常会发一些转脸即忘的许诺,但幸运的是,母亲供奉的那些神灵也许听见了我的祈祷,终于将他再次送到我面前。

  其实我只祈祷再见他一面,只看一次他那双令人目眩神迷的眼睛,在我即将为富贵和自由而违心挣扎的人生中,留一个清晰的影子,永作怀念。

  神却给了我更多,神将自由和爱同时赐给了我,没有挣扎,没有闭紧眼睛浮沉漂流的自暴自弃,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奇迹和美好。

  所以这一生和他,我永远不后悔,即使是后来,他让我流了那么多的眼泪。

  幽暗的山林中,他深蓝箭衣上的金绣闪闪发亮,带着腥味的风忽然吹了过来,被几十个侍卫簇拥的我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羽林郎们的呼喝中,一群狍子、麂鹿、野猪和苍背狼被驱赶了过来,从小在平阳公主府的悠悠箜篌声中长大的我,觉得心跳加快、浑身发紧。

  羽林郎们的逐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慢慢缩小了的围猎圈子中,一只黄黑相间的大虎孤独而暴躁地左冲右突,想找寻包围圈的缺口。

  天子的白马像流星一样飞纵过来,羽林郎们向后退去。

  他回首,在那枚又淡又圆的好月亮下看了我一眼。

  今生,这一次回眸是我最大的慰藉和爱情。

  皇后的尊荣、母氏家族的显赫,不过是天子赏赐的礼物,只有这个回眸是我的,是一个十八岁少年给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挚情。

  他兜马围着那只发怒的虎左右驰骋,片刻后,他在黄毛虎怒不可遏的咆哮声中纵身下马,拔出了藏在皮靴里的匕首。

  我尖叫了一声,随即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口。

  我紧紧地闭住自己的眼睛,耳边是寂静的长风,猛然间,林中一片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天子万岁,万万岁!”

  睁开眼睛,他已经笑吟吟地负手站在黄毛虎前,眼睛深沉地注视着我,蓝色箭衣上,连一丝血渍都看不见。

  我是多么后悔我的怯懦,我竟然没有看到我心爱者猎虎的英姿,更没有想到,这是我今生唯一的机会。

  羽林郎们将那只虎献到我的马前,在这些年轻骑士们崇敬的注视中,我觉得自己无限尊贵、显荣和美丽,尽管只在昨天,我还是平阳公主府里一个身份卑微的奴隶,一个唱着各色小曲儿为来客们佐酒的歌女。

  这张黄毛虎皮被完整地剥下来,制成整张黑黄相间带着王者纹章的裘皮被,作为给我的礼物。

  三十三年了,虎皮上的毛已经掉落大半。但每个夏天,我仍然会亲手晾晒它,每个冬天,我都会将它轻轻地压在我的被褥上,我不知道它还能带来多少温暖,在满是薰笼和香炉的深宫。

  我只是想借着它来怀念那个春天,那个越来越远的春天。

  据儿就算真猎得了一张没有创痕的虎皮,又怎能代替得了它?它承载了多少回忆,在今天,在我再也闻不见青春芬芳的时刻,它还能让我回想起一丝往事的美好。

  只是,那个春天真的太遥远,远得连一丝温度都不再有。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皇上了。除了每年的正月初一,他会和我并肩接受文武百官和嫔妃们的叩拜。平时,他和我之间,只有公文一样的诏命和条陈来往。

  皇后?皇后之尊又有什么用?

  十年来,他没有再踏入我的宫门一步。

  对着青铜面镜,我耐心地坐看红颜老,耐心地等着皱纹和白发滋生,耐心地承受着自己弃妇的命运。

  未央宫中夜夜歌舞。

  我渐渐明白了废后陈阿娇的心情,幸而她早早地走了,否则那无尽的凄凉岁月,从小就是金枝玉叶的她怎么能够消受得起?

  而我不同。我是卫子夫,我是歌女出身的卫子夫,是从小没在奴籍的卫子夫,是身份卑贱而姿容绝代的卫子夫。

  那年从河东逃回来,夜色中,卫青摸着短剑发誓说:“此生若不能得到侯封,宁愿战死疆场,让白骨留在北疆的茫茫盐碛地上。”

  卫青已经死了,更年轻也更有雄心的霍去病也死了。

  他们舅甥二人的一生都在为皇上守卫北疆,不可一世、曾经打败过开国皇帝刘邦的匈奴人,被他们从祁连山下逐走了。

  而他们用命搏来的五个侯位,却只是昙花一现。

  此次,若非平阳公主对皇上落泪苦苦恳求,皇上又稍稍顾忌我和太子的颜面,卫家连最后剩下的长平侯位也不能保全。这些意外得来的荣华富贵,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眼就如风吹云散,一片干净。

  卫青和霍去病这一生为他驰马塞外,驱除胡虏,一次次泼着性命竭尽力气厮杀,真正的收获,也不过是两座外形壮观的陵园。

  像祁连山之冢,像庐山之冢,一左一右拱卫着一里路外皇上为自己准备的茂陵。从生到死,他们都追随着那赏得重也罚得狠的君王。

  圣君名将两相得,皇上赐给他们爵位、黄金和官职,要交换的是卫氏男儿的青春和热血。而若不是皇上肯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到死,他们俩也不过是个给别人执鞭牵马的奴才。所以卫青和霍去病生前,无论人前背后,从无半句怨言。

  他们俩的冢前立着一人多高的巨碑,墓园里列着成排的石羊、石马、马踏匈奴之雕像,昂贵、气派而精致,就是这些死寂沉重的石块,掩埋了我们家族里最雄壮、英俊、剽悍、洒脱的男人。

  我也已经老了,虽然是大汉的皇后,但正当壮年的皇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对我的家族更是充满了厌倦,姐夫们和侄儿们每次见了他都战战兢兢,匍匐地下,连头都不敢抬。

  夜晚,听着来自未央宫中的笙歌,我的眼中流下冰冷的泪珠。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有什么趣味。

  我只是为了我的儿子还活着,我一直想等到儿子能够不再生活在他父亲阴影下的那一天。

  这愿望也许有点残忍、有点冷酷、有点缺乏感情,但这是我的真实愿望。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深深地畏惧着皇上,即使在他深爱我的时刻。

  B9 重逢

  那一天,因为心情不好,我梳着弯弯的坠马髻,画着胭脂极少的梨花妆,细长的八字眉直插入发鬓,这是我独特的梳妆。

  讴者们都嘲笑我淡净的面容,她们想不到的是,三个月后,八字眉、梨花妆竟会风行长安,上至王妃公主,下至教坊歌女,都奉此为时尚。

  春雨在殿外淋漓,殿内却是一派温馨。

  二十枝青铜当户灯中燃着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朱红色毡氆铺满了正殿的每一个角落。侍婢们扶着娇弱的“十美人”,依次从红毡氆上缓缓走过。

  十六岁的她们宛如正当节令的花枝,在公主府的大殿上摇曳生姿。

  箜篌声悠悠地响了起来,乐官们奏起了繁复而华丽的长调。

  我们一行二十四人,拖着水青色的长袖,从殿柱后鱼贯而入。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我机械地挥动长袖,机械地随着乐拍起舞,我纤细的腰肢在回转中有着惊人的吸引力,我的歌喉在轻度沙哑中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这我早就知道,但今天的一切与我无关,这是那十位美人的好日子,是她们在皇上面前一决高下的竞技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们身上,而我们,这些讴者,注定只能是今天的背景。

  隔着青铜方鼎上大块龙涎香的白烟,我的眼角瞥见殿上坐着三个华服的青年男女,谈笑正欢。

  左边是我的主人平阳长公主,她穿着月白色的绫锦长裙,髻上盘着黄金雕镂的龙凤,十指上戴满了祖母绿和海东珠。

  右边是平阳侯曹寿,我们侯爷是一个相貌俊美、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新婚时常常与公主在月下琴笙合奏,两相爱慕,但很快他便有了更多的女人,虽然全都养在外宅里,但他的事情公主全都知道,只是公主从来不说破,所以,从外表上看,他们仍是恩爱夫妻。

  在这两个光彩照人的贵族青年中间,坐着一个皮肤微微黝黑、身材高大的少年,他手中持着金爵,正在豪饮。

  如闪电划过沉沉的夜空,他充满棱角的年轻的脸,和傲然不可一世的神色,在一刹那间撞入我的心底。

  我的长袖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在讴者们飞扬的歌声和舞袖之间,立刻浮现出一个呆若木鸡的我。

  是他,坐在平阳公主与平阳侯之间的人,就是那个在南山下自称是平阳侯的少年,怪不得去年南山下的上千亩良田和山林全被宫里头圈走了,要改造成什么“上林苑”,说是因为皇上喜欢在南山下打猎,所以他踏平了良田,改成了围猎场。

  后来,府里头的讴者们说,卫子夫就是凭着这一招将自己突兀地呈现在天子面前,真是太会设计,太高明,太有手段了。

  她们错了。

  她们哪里知道,我那一眼看到他呵,此生便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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