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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常恐秋节至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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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伉今年才二十出头,一步都不曾踏出过雁门关,虽然十几岁就跟着父亲在军中历练,但周围人处处让着他、顺着他,让这个不到十岁就因父亲军功受封宜春侯的单纯孩子没有多少长进。

  六年前,皇上酹金夺爵,一口气废了一百多位侯爷,卫青的三个儿子也在此列,曾经轰动一时的“卫门五侯”,一除三废,转眼间只剩下卫青这个长平侯。

  “侯爷不必挂心,伉儿的宜春侯虽被夺爵,但我与皇后必定向皇上进言,让伉儿以世子的身份继承长平侯位。”公主安抚着他。

  卫青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他辗转着,极尽力气,在枕上重重地摇着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去年春天他就说过,不希望卫伉、卫不疑和卫登三个儿子入朝做官,因为这三个孩子都才具平平,虽不像公孙敬声那么招摇,但也是不知人生多艰的公子哥儿,以此庸碌之才,居万众瞩目的高位,一旦皇恩不再,只怕有性命之忧。

  或许是多年来的患得患失,让卫青过于担心了。

  卫氏是当朝仅存的外戚,皇上虽然天恩莫测,但不管是论旧功,还是看着太子的份上,都不会对卫氏恩断情绝,只要一旦据儿登基为帝,卫伉他们便可保得一世富贵。

  况且,掐指算来,卫氏之后中,我还有几人能够倚赖?

  除了卫伉和公孙敬声,其实我别无选择。

  卫青没有在我的眼中看到承诺,神色越发凝重痛苦,他不断地摇着头,让平阳公主也觉出了异常。

  对不住,青弟,我们走得太远了,远得再也无法返回。

  那条重返故里、重做凡人的道路,早就被我们弄丢了,我们迷失在这冰冷而高险的所在,身侧是万丈悬崖,前方是无底深渊,只能战战兢兢地一路往上爬去。

  B4 暮雪

  门外北风呼啸,雪地上,一行深深的男子靴印,逶迤着,走进了卫家的窄小院落。

  我和少儿、卫青一起挤坐在前堂的火盆旁边,火盆里的余火已经不多了,红色的木炭渐渐变暗,浮在这暧昧的光线中的,是我们三张同样没有表情的脸。

  窗外,暮色比平时更早地落了下来。

  侯府里,灯火渐次点燃,依稀可听见府中上等仆役们的说笑声,箜篌声排空而来,在我们小院的破木门外袅袅散尽。

  公主和侯爷新婚的每一天,都响彻着音乐。他们年轻、相爱、富贵,即使在平阳公主无所不能的一生中,那也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刻。

  “卫青。”我们的二姐卫少儿,忽然站起身,从她那个宝贝的雕花描金木柜里取出来一个小小的包裹。

  少儿是公主房中专管梳妆的侍女,她通晓长安城中的每一种妆容,能够盘整出任何奇形怪状的发髻,掌管着各地贡来的名贵香水、蛾黛、首饰,还常常有贵妇们虚心地到她这里来登门求教。

  娘说,少儿是女儿中最得她真传的。

  少儿珍重地捧着那个包裹,缓缓地打将开来。

  我觉得眼前一亮,好一件袖筒出锋、细绢包面的羊羔皮袄,虽然半旧了,但仍可看出是宫廷内用的名贵衣物,透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身份和气派。

  “这是长公主今天早晨命人收拾衣柜时赏给我的,正好这两天大风雪,卫青,你穿上它就不冷了。”少儿有几分得意地说着,轻轻将皮袄披在卫青的身上。由于聪明能干,少儿很得公主欢心,常有些贵重的赏赐。

  卫青的双肩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用力将厚重而华丽的羔皮袄扔在地上。

  “拿开!”他用几乎有些恶狠狠的声音低声喊道。

  “卫青!”少儿惊讶地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卫青沉默不语,将头更低地埋在膝盖上,注视着那盆木炭的余烬。

  卧室的门仍然紧紧关闭,里面不时传出母亲的低泣。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母亲的哭声,我们的母亲卫大娘,向来是个强悍的女人,即使面对着外面的如潮讥议,也显得镇静自若,可她今天哭得如此绝望。

  “你走!你走!”母亲的声音高了起来,“姓郑的,想不到你这样无情无义!我们俩恩爱十年,我为你生儿子,为你操持家事,为你付赌账、付酒资、付你逛乐坊的花粉钱……自己舍不得多添一件新衣服,舍不得打一件像样的首饰,连几个孩儿都跟着我受苦,可你说丢下我就丢下我,翻脸无情,心如铁石……”

  母亲在卧室里失声痛哭。

  她的情人,在我们家出入了十年的平阳吏郑季,却没有开口安慰她。

  我们听说,他明天要返回老家,跟原来的妻儿一起生活,不像原来许诺的那样,留在长安城里与母亲白头偕老。

  卧室半旧的雕花木门忽然洞开,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郑季,左手提着一个大包裹,右手拎着一只羊皮袋,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郑季是卫青的亲生父亲,本是平阳县里的小吏,后来又到我们侯府当差。

  他相貌不俗,武艺也不错,但为人心狭暴躁,人缘颇差,加上好酒贪杯,办事偷懒耍猾,所以一直也没能升官。

  听说他这次跟着平阳侯来京里大婚,着实发了笔小财。可能是这个缘故,他才决意回河东郡养老,不再一大把年龄还卑膝奴颜地给主子当差。

  母亲恣肆的哭声追随着他,但郑季并没有回头。

  “父亲!”一直埋头在火盆上的卫青,忽然开口唤道。

  郑季愣了一下,缩回正抬起来准备踢开大门的左脚,站在前堂的门前,扭过脸来,看了一眼刚满八岁的卫青。

  卫青并没有抬头,他将脸向膝盖上更深地埋去,过了片刻,他才冷冷地问道:“父亲,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姓郑?”

  郑季无法回答,只能有几分尴尬地站在门边。他将右手的羊皮袋交在左手,探手入怀,取出一缗钱,数了数,想递给卫青。

  “我来告诉你!”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擦拭干净,刚涂过胭脂的唇角挂着冷笑,“因为他不想承认你这个儿子,他不想让你活出人样,他要你一辈子都当个挨打受骂的贱奴才。”

  我看着她那张憔悴的中年妇人的脸,觉得她有一种强烈的想伤害谁的欲望,但是受伤的并不是郑季,而是我们外表刚强内心脆弱的弟弟卫青。

  我感觉出来卫青的肩膀在簌簌发抖,他强自克制着。我那八岁的小弟,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母亲看见郑季脸上的难堪,不禁得意起来,向准备推门而出的郑季厉声说道:“姓郑的,你走只管走,把你的几个孽种也带走!老娘才不替你操这冤枉心思,花血汗钱养你的私生儿子!”

  在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快四十岁的母亲,脸上仍留着余情不舍的缱绻,那种少女般的缱绻。

  我知道,母亲只是想用卫青来要挟郑季,她以为郑季会舍不得他的儿子。可是她错了,这男人唯一舍不得的,只是他自己。

  郑季冷笑两声道:“几个孽种?哈,卫大娘,这几年你可不止我一个相好!卫青是我的儿子,我认下了,卫步、卫广的爹是谁,那只有你清楚!”

  母亲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他们俩之间并不忠诚,尽管母亲最留恋的是郑季,甚至动心想和他厮守一生。

  郑季不再理会她,转头向卫青说道:“卫青,你收拾一下衣服,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你跟我回河东郡的郑家。”

  母亲傻眼了,其实她是最疼卫青的,我是说,在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偶尔母性大发的时刻。

  但这时候她骑虎难下,无法收回刚才的要挟,只好掩饰性地冷嘲热讽道:“好,果然有胆子,我看你家那个母老虎会轻易放过你!等你脸上被抓得稀烂的时节,才念起我卫大娘的好来!老天有眼,郑季,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不要现世报在我的眼里!”

  郑季没有回答,他双手提着自己的包裹和长剑,一脚踹开大门,向漫天大雪中头也不回地走去。

  北风卷着雪花,尖啸着冲进低矮的前堂。

  站在一旁的少儿,走上前去,想关好大门。

  母亲却喝止了她:“不许关门。”

  我和少儿都怔怔地抬起头看她,却见母亲正有几分漠然地抬脸向外看去。

  忽然间,她刚抹匀脂粉的脸上,冲下了两道长长的泪迹,从那双泪水迷离的眼睛中,我第一次读懂了,什么叫做绝望。

  母亲向前冲了两步,手扶着冰冷的门扇,向暮雪中深深地望了进去。门外,郑季高大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渐渐变成一个淡不可见的小黑点。

  只有两行深深的皮靴印,寂寞地留在我们破旧的小院中。

  我们听见了母亲咬啮牙齿的吱吱声。

  我第一次看到,曾经欢好如一人的情人,也会有这样惨烈无情的诀别。情为何物,让十二岁的我感到惶惑。

  是爱得越深,恨得越切?抑或男女之情只是一片掠过荒原的野火,燃烧之后,除了满地灰烬,什么也不可能留下?

  A5 卫青之死

  卫青在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的正月里过身。

  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得太久了,以至于除了平阳公主和我以外,没有人真正感到哀戚。

  我在长平侯府守了三天三夜,铺天盖地的雪白,让年久失修的侯府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素净而清寂,没有多少故人来吊唁,卫青退出权力场太久了,又从不喜欢养士,仅有的几个故交,飞黄腾达后也忘了他当年的极力荐举。

  牛油巨烛长燃在他的灵前,四天后,皇上吩咐要厚葬大汉大司马长平侯卫青。

  我的天空仿佛坍塌了一半,我预想过千百次此时的痛苦,事到临头,却觉得此际只剩下空虚。

  那个自幼与你一起成长,像共用一条命一样互相信赖,即使不在你身边你也完全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拼什么的人,这世上唯一会为我着想、会体谅我、会怜惜我的人,去了。

  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他从没有发自内心地热爱过功名和富贵,他不是野心家,我亦不是,我们仅仅是想活出点尊严。

  可就是这一点小小的愿望,想实现也那么艰难。

  我还记得,那是元狩一年,皇上设了两位大司马,让霍去病的爵秩、职位全都与舅舅并驾齐驱。他对霍去病明显更为宠信,而对卫青,却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不客气。

  有几次,卫青入宫奏事,皇上召他进去,坐在便桶上,一边出恭,一边和他说话。而和其他大臣相见时,皇上却会穿好衣服,正正衣冠,态度肃穆庄严。

  这甚至怪不得皇上,从漠北撤军回来,卫青仿佛换了一个人,他渐渐发胖,体态臃肿,笑容可掬,一眼看上去,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

  从前那种三军统帅的大将风度,荡然无存。

  我私下里抱怨卫青没有尊严,向他说,君子不重则不威。

  卫青却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笑中,有些无奈,有些苦涩。

  我于是知道了,他是含忍的,韬晦的,小心地收藏着自己的锋锐和光芒。

  我想,这样也好。人没有锋芒,就没有危险。

  人们都说卫青广开贤路,是位长者,他常在家中设宴飨客,长平侯府的大门永远敞开着,谁都可以出入,有地方官员,有旧日的同袍,有王公大臣,也有前来投奔他的侠客。只要有一技之长,卫青就会往朝中推荐。

  卫青对任何人都和蔼可亲,十分温和,连他府中的仆役,卫青也都关心备至。这使他受到几乎所有人的称赞。

  只有皇上常常骂他“乡愿”,骂他没有风骨。

  公主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几十年来,过于贴近庙堂的生涯,让她活得比谁都明白。

  去年春天,卫青入宫奏事,我留他在长乐宫前殿饮茶。

  春日的下午,成群的蜜蜂在殿外的桃花丛中嗡嗡飞舞,侍女奉上碧绿的毛峰茶。

  “皇后,也许你会成为我们姐弟中最长寿的人。”肥胖的卫青,满头都是大汗,他啜饮着绿茶,说道,“大哥和两位姐姐都不在了,我的身体近来也觉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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