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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孀娥”耶,抑“嫦娥”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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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曹雪芹的笔下,妙玉是“金陵十二钗”中着墨较少的一个形象。这个女尼出生于“读书仕宦”的豪门贵族,却莫名其妙地遁入了空门。家变之后又被邪恶势力驱赶得走投无路,飘零进大观园,被迫“大隐”在一个玩具一样的观寺之中。她生活在灯红酒绿富贵温柔之乡中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像一个漠落局外的畸零人一样,默默地注视着发生在周围的人间的悲哀和欢乐。她孤介、清高、冷漠,似乎是“四大皆空”的了,然而这种对正常生活人为的自我克制终究是违反人生追求幸福的本性的,因而遇到偶然的机缘,她心灵深处向往生活的欲望还会像电光石火一般闪现瞬间。一个被剥夺了欢乐甚至哀愁的权力的人,她像一棵大石头下被压得完全变形了的小草,在石缝中面对一掠而过的阳光,也会露出病态的微笑。这似乎又说明她还不曾完全泯灭掉自己的希望,但每一顾及这种微笑不属于自己时,她便怀着一种变态心理,用最高的轻蔑和冷酷对给自己带来深重不幸的人生表示抗议——在用净水洗过的栊(“笼”)翠庵,相伴着晨钟暮鼓、蒲团木鱼,打发凄凉漫长的永夜——一个被幽闭在孤寂无人的广寒宫中的不幸女子,黯然神伤地走向不可抗拒的“土馒头”,这是一幅怎样阴惨可怖的画图!
     
       历来评家论及妙玉,或曰其“矫情”,或云其有爱于宝玉而不安于室,或说其与宝玉有“友情”而不甘寂寞,从心理学角度说,这些分析不能说毫无道理。但对《红楼梦》的学术研究仅仅从这个角度来看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认为这些看法“都似不受”,因为妙玉的痛苦决不是在栊翠庵中给她配一个哥儿可以解决得了的。她的不幸主要的并不在于婚姻的失意,或者说基本问题不是爱情问题,而是一个正常的人不能过正常社会生活的问题。
     
       刘操南同志在他的《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试析妙玉的身世》(见《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4辑,以下简称《身世》)一文中分析妙玉形象时,说她“面冷心热,如有隐忧”,是一个“失去依托的特殊女性”,并云其经济生活“早先不亚于贾府”,无疑都是很中肯的,我也很同意其“《红楼梦》中所塑造的妙玉形象有其典型性”的说法(至于她是否“至少比惜春写得更为重要、更为深刻”,另当别论),但对“身世”一文中如下几个基本结论我是很难苟同的:
     
       1.因为妙玉的经济生活“早先不亚于贾府”,所以她“伴青灯,对古佛是不必要的”;
     
       2.妙玉为尼,是因为“没有政治地位,受到‘贵势’欺凌……无法在闺房生活下去”,所以向佛院中寻求安身之地;
     
       3.出家之前,妙玉已经是“孀妇”。
     
       归纳起来说,我不能同意刘操南同志对妙玉整个身世的分析。
     
       一、林之学家的没有说假话
     
       为了表现贾府大小姐元春贵妃省亲荣归的气派,妙玉住进了像装饰品一样的栊翠庵中,为大观园山水生色。在这之前,贾府奴才林之孝家的对她的情况曾有一个概括的介绍: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
     
       刘操南同志以林之孝家的话“数处与事实不符”(实际上举出两点)证明林之孝家的说了假话,隐瞒了妙玉的“寡妇历史”。(1)“书中写妙玉,不像自幼多病”;(2)断言妙玉“不是‘十八岁’,当在二十岁以上”。
     
       这两点论据实在不敢恭维,它们怕是很难称之为“证据”来证明其“与事实不符”的结论的。“不像自幼多病”大约是看到栊翠庵中妙玉身体尚健、未曾延医煎药的缘故,并不能证明她小时也是身体很棒;至于“不是‘十八岁’”,恐怕还得再找出别的“证据”来证明,才能叫读者服气的吧?
     
       林之孝家的话何以不可靠呢?刘操南同志列举了三点:(1)林之孝家的话是“得之传闻”;(2)因为她是奴才,“为奉迎主子胃口”说假话;(3)因“妙玉讳言身世之痛,为她掩饰”。
     
       稍加注意,便可以看出这三点动机在逻辑上的混乱。如果说是三个动机其中之一,那就应该负责任地向读者说明是哪一种,为什么是;如果说是三种动机兼而有之,那么它们之间的互相排斥性又无法解决:即如“得之传闻”中即有“不甚了解”的意味,既然是一个对妙玉不熟识的人,林之孝家的何爱于妙玉,而关切到“因妙玉讳言身世”便诚心诚意地“为她掩饰”的程度呢?
     
       细详林之孝家的话语,斩钉截铁,确凿无误,并无半句含糊支吾之词,很像是转述调查材料,并不似什么“传闻”。她甚至告诫主子不可草率地去“请”,说:“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这和我们读者亲自感受到的妙玉的形象特点并无二致,所以说“得之传闻”系操南同志误思。
     
       那么,是不是为迎合妙玉之讳,管家娘子向主子撒谎呢?我想,如果是这样,必须具备以下两个条件之一才存在这种可能性:(1)妙玉与林之孝家的有旧;(2)妙玉走林之孝家的“后门”,买通她的关节要进贾府。读者不妨试想,这对于一个孤傲到连薛宝钗也不愿搭理,连林黛玉都被面责以“大俗人”的贵族后裔,难道是可能的么?
     
       “奴才说话,奉迎主子胃口”这一动机分析又怎么样呢?平心而论,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但应该记住,这毕竟只是“可能”性,它本身就是需要用事实来证明的假想,怎么可以用假想做依据去证明另一结论的真实性呢?
     
       退一步说,我们可以不相信林之孝家的话,因为她是奴才,要吃安稳饭,就得“奉迎主子胃口”,但邢岫烟却是不必奉迎贾宝玉的,她是怎样讲的呢?
     
       我和他(妙玉)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房居住,就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天天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合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
     
       这总不能说是“得之传闻”罢?把林之孝家的和岫烟的话印证一下,可以明显地看出林之孝家的并没有蓄意欺骗主子,这妙玉未出家前的确不是什么“孀妇”。
     
       不过,和妙玉做过十年邻居的岫烟,倒是可能“因妙玉讳言身世”而替她掩饰,应该注意到这个感情上的因素。但是孀妇出家为尼并不是什么丢人之事,邢岫烟似无必要担这个漫天撒谎的责任;再说,即便如此,想把这个谎话说圆,是需要和林之孝家的“串供”合口径的,这种可能性又几乎是不存在的。如果说她们都想欺骗读者而耍同一个把戏,那怎么可以令人思议!依刘文所言,妙玉是因没有政治地位,受贵势欺凌,才无法在闺房中生活下去。那么请问,佛院中的安全系数比闺房里能大多少?
     
       诚然,《红楼梦》中人物年龄前后错讹的相当多,这只能反映出《红楼梦》是一部作者尚未及最后审定的作品。如果想要挑毛病,从邢岫烟的话中可以找出“假”来:(1)妙玉十七岁进京,所以岫烟最初认识妙玉时,妙玉顶多七岁;(2)岫烟与宝玉年龄不相上下,宝玉比妙玉要小五六岁,所以岫烟“天天”去和妙玉做伴时尚是襁褓小儿!——用这样的方法证明岫烟说假话,可以说《红楼梦》中就没有说真话的人了。
     
       还应该注意到:(1)妙玉虽出了家,生活条件仍相当优裕,直到被迫进京,身边还有两个嬷嬷一个丫头服侍;(2)岫烟寒素,“就赁的是他(妙玉)庙里的房子”。这样看来,蟠香寺有极大的可能是妙玉俗家家庙,一个七八岁的多病小姐,在自己家庙里“修炼”,疗病养晦是可以顺理成章的。而且,既出了家,为什么不肯“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却要“带发”修行呢?这里边有没有“暂时”的意味呢?
     
       从思想情感上流露的东西看,妙玉也不像是曾经结过婚的人。即如第七十六回,妙玉对湘黛二人说“只管丢了真事,且去搜奇揽怪,一则脱了咱们闺阁的面目……”而且又是什么“芳情”“雅趣”的,如果她真是一位硬装童贞女的小寡妇,岂不令人作呕?这么厚的脸皮算什么“妙玉”,倒像多姑娘儿了!
     
       这些情况综合起来看,所谓妙玉嫁人、守寡、为尼的三部曲就只能是子虚乌有亡是公了。
     
       从林之孝家的介绍妙玉的情况看,“贵势”对妙王曾经有过压迫,因而对此很敏感,这一点毋庸赘言了。但贵势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压迫她的呢?这从邢岫烟透露出的情况可以看明白:
     
       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
     
       可见,和妙玉做过十年邻居的邢岫烟,并不曾“见过”妙玉受贵势欺侮的事,而是“投亲去了”之后“闻得”的消息。因此很明显,妙玉的受压迫摧残是“近来”父母俱已亡过后的事了。这样看来,刘操南同志称妙玉“长期受贵势、权势摧残”就有点言过其实。不然,为什么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父母俱已亡过”不久,就“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来了呢?邢岫烟所云“权势不容”与林之孝家的所称“贵势”的刺激对照比较一下,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林之孝家的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敢捏鬼欺主。
     
       二、怨女幽恨以何拟?
     
       我很同意刘操南同志这一论点,即认为妙玉所续的“凹晶馆联诗”乃是一篇自述。我们不妨回溯一下当时的情况。其时正为中秋佳节,月明风清,人间万户分饼剖瓜,这就难免要引起桂荫仙子的乡情思恋。偏贾母有这般雅兴:
     
       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尘世乐趣与己无缘,妙玉大概是在蒲团上有些坐不住了。
     
       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然听见你两个(湘云黛玉)联诗,更觉清雅异常……”
     
       可见我的看法不错。别人赏月,她也难耐寂寞,更哪堪“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一个清夜独自步月的畸零人,一个被尘世抛弃和忘却了的人,像幽灵一样在洒满银辉的大观园林间曲径上踟蹰,听到另外两位即将被痛苦毁灭掉的不祥哀音(请参看拙文《史湘云是禄蠹吗?》,见《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四辑)——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这样的绝唱,使妙玉联想到自己的惨痛身世和难以告诉的幽怨,当然是很自然的。
     
       她平时没有这样的权利和机会,适逢此时,焉肯放过?此情发之于心,如骨鲠在喉,不吐便会闷煞这位被埋没了的才女,这被无情的现实扼杀了自由、幸福、爱情和理想的人!于是她开口续诗了:
     
       香篆锁金鼎,脂冰腻玉盆。
     
       篆被闭锁在黄金鼎炉中,肌肤上冰雪一样的膏脂涂抹在白玉盆上[似有三重意味:(1)为湘黛凄苦颓败的诗句翻新作引;(2)写自己昔年的尊荣华贵;(3)亦有栊翠庵中金鼎玉盆幽禁丽质的“闷气”]。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喑咽的箫声(这是作诗,箫自可代笛)在夜空中回荡,更使人增添了莫名的凄楚,(从沉思中醒来)我的被褥还由侍儿在温着,绣着文凤的床帐空落落的,画着鸳鸟的彩屏是那样寂寥!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萤行沼,还登寂历原。
     
       “再也无法保持蒲团上的清静,我踏着露湿苔滑的林间小道,冒着深夜的寒凉,漫步绕过流萤飞动(中秋时此景仍有)的池沿,登上被死一样的寂空笼罩了的高地。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呀!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嶙峋古怪的奇石像一群狰狞的鬼神在格斗,千姿百态的古藤老树仿佛蹲伏着要扑上来啮人的猛兽!
     
       朝光透,罘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但也不能说到处都是令人颤栗的恐怖)那托碑的石龟、庙檐角的蛛网上都已能看到曙光的微明,树上的鸟儿扰攘鸣晨,哀猿在为秋雨引吭长啸呢!(似暗含湘黛联诗)
     
       岐熟宁忘径?泉知不问原(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唉!还是归去罢!(这些都不属于我)我哪能忘记自己的来路?我知道自己的归宿!你听,寺里的晨钟在召唤我,它和稻香村的鸡鸣声在唱和呢!
     
       有兴悲何继??摇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你们二位诗人啊(湘黛),兴致既然这么高,为什么曲终竟以悲结?如果没有深沉的忧思,又何必这样烦恼?但我呢?郁结的芳情只有用自己的柔肠去消化,即便有雅趣,又去向谁诉说?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不必说什么倦劳,把茶烹起来,我们细细品论一下自己的诗罢。”
     
       妙玉续诗这样译法似乎比较恰当。
     
       诚如是言,岂不连我自己也承认妙玉是个“嫠妇”了么?这是有必要说明一下的。尽管这段续诗屡隐屡显进行寡妇兴比,申述寡妇感情,我以为它的全部涵义在于妙玉竭力要说明的并不是“我是个孀妇”,而是“像孀妇一样的我”。这是一位貌似神仙清高的怨女在表述她的恨心。她品味着本来是用于启发人的宗教觉悟的晨钟,联想到的却是住着寡妇大嫂李纨的稻香村鸡鸣,稻香村尚有生活的乐趣,而妙玉却只能像嫦娥一样被“栊”在碧海青天的月宫里消磨无穷无尽的长夜。
     
       妙玉的续诗与林黛玉史湘云的联诗在格调上是不协调的。内容与形式、感情和理智上的突然变化,引起整首诗布局构思的突变,因而读起来有点“怪腔怪调”。这不奇怪,她既怀着一颗善良的心想替别人的不祥之语翻兴,又无法遏止表达自己内心深处比别人还要深的愁思的欲望,这个难度大大超过了她的才力。这样,黛玉湘云自然流畅顺势而下的诗,犹如小溪中突然放进了一块大石头,漫无边际地横溢起来,不免给读者造成“怪谲”的印象。至少妙玉诗句的意境与所思维的形象,我看不能不说与楚辞《招魂》《招隐士》等篇有极其相似之处,其中自也不能排除劝讽湘黛二人的动机。即以《招隐士》篇,中有
     
       岑兮,;树轮相纠兮,林木;青莎杂树兮,草霏;白鹿兮,或腾或倚;状貌兮峨峨……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咆,禽兽骇兮亡其曹。
     
       这还不是“石奇鬼神搏,木怪虎狼蹲”的一幅详细写照?紧接着的是什么呢?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对妙玉的续诗,以我之力只能暂谈至此了。
     
       刘操南同志在《身世》一文中为了将姑娘变成寡妇,使他的“很少这样理解”的观点不至于只有妙玉续诗这一孤证,不惜屈正枉法,竟将脂本“芳情只自遣”擅自改为“苦情只自遣”。这本来就有点过分,更令人惊讶的,他又以程乙本“为乞孀娥槛外梅”为据,反过来证明脂本“为乞嫦娥槛外梅”的不宜。这种用谬误来证明真理的“谬误”的论证方法,真乃匪夷所思。
     
       三、悔偷灵药是嫦娥
     
       妙玉父母健在时,没有证据表明是受“贵势”压迫的,因为她自己的家庭尽管没落,却仍在“贵势”之列。但明显的事实是,她七八岁上便出了家。根据她确实不像是自幼多病之人这一形象特征,我们应该找出合乎唯物主义思想的解释来说明她出家的真正原因。
     
       林之孝家的解释她为尼原因时说“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用星命学的观点看,妙玉乃是生辰不偶,走了“华盖运”,除了修行出世之外别无他途可适,似乎还是那个癞头和尚在后面捉弄她,一定要把她赶进大观园来印证“一会之缘”。但我们是不相信这种伪科学的,有证据表明曹雪芹也不相信这样恶作剧式的捣鬼是合乎逻辑的。林之孝家的有云:
     
       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还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
     
       那么,什么“结果”呢?败兴得很,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如果她真的“精通”“先天神数”,似乎不应该在临死之前这么狠心地坑害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徒弟罢?倒是“不宜回乡”像是真话,因为这老尼也自深知,回乡便不容于权势,下场一定倒霉,反不如听其自然,在有王法的“天子脚下”撞一撞运气,说不定结果要好一点。
     
       这样说来,“命犯华盖”的说法就很有点靠不住了。那么她出家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我们不妨从贾宝玉的《访妙玉乞红梅》说起: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显然,在这个仙境里住着的并不是无思无欲、修炼成不生不灭之身了的观音菩萨,而是一位含着深情的目光注视人间的离尘仙子嫦娥。她对闯到这里来寻春问腊的“古今第一淫人’很有好感,她慷慨地允许他在这里“挑红雪”,“割紫云”,把槛外梅枝带回人间。这样来理解这首诗应当说是顺情合理的。假若说是“孀娥”,从格调上一下子就变得很下流——你贾宝玉不喝酒不作诗,忙忙地跑到一个小寡妇那里去“乞红梅”——什么话呢?再说这是一首《七律》,中间两联对仗要求很高,以“嫦娥”对“大士”乃以仙对佛,何等贴切自然,如果变成:
     
       不求观音瓶中露,为乞寡妇槛外梅。
     
       何等令人肉麻!
     
       嫦娥何以上天?《淮南子·览冥》云:“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恒娥窃啖之,奔月宫。”以后记载错落不一大同小异,以其语气观之,似略有“批判”嫦娥的意味。但这一上古神话中女子之所以要“窃啖”不死药,以愚意观之,并不是贪图月亮上美景清幽,乃是厌憎了人间的丑恶(这与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生活趋向复杂化有关,恕不详议),自有其迫不得已的理由。
     
       那么我们这位妙玉是怎么回事,也走了这条道儿?我们可以根据掌握到的情况粗略进行解剖:(1)她出身贵介;(2)出家前总闹病;(3)七八岁入了空门;(4)出家后身体逐渐好转;(5)虽为尼,却不肯落发;(6)父母死前境况尚好;(7)十七岁上父母亡故,情况恶化。这一粗线条的系列表明,妙玉的家庭背景很复杂。试想,一个多病的小女孩,怎么一入空门便会“好了”呢?这里边应该有合乎情理的解释。
     
       以愚意度之,妙玉自幼是一个对精神刺激的感受非常敏感的人。在家里身体不好,很可能是由于这个家庭中有人厌憎她,欺侮她(不应该简单地以为,替她买“替生儿”就一定是疼爱她)。她受不了这种无形的折磨和刺激,所以就一直身体不好。“出家”之举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那个家实在容不下她,而这一措置对年幼无知的她却不啻精神上的“解放”。她摆脱了家庭的约束,呼吸到佛院内似乎是没有压迫的“清新”空气,看不到令人恶心的嘴脸,听到的满耳都是牧歌式的佛号——于是,她“好了”——七八岁的人哪里知道,她是从虎口里掉进了牢坑内呢?
     
       但日复一日枯燥的宗教生活,铁板一样的禁欲戒律能给人几多快乐?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发现,自己是以牺牲青春的代价换来这么一点可怜的“清静”的了。她出色的美丽愈来愈招人眼目;父母在时,不管待她如何,对外总算还是个依托,一旦父母去世,谁来做这个弱女子的支撑呢?权势也好,贵势也好(反正不是一般的青皮阿三),觊觎她的美色,开始凌辱她,而她却连个名义上的保护人都没有!于是只好避难而走,和师父一同来到“长安”,总算寻到了大观园这块“乐土”为落脚之地。
     
       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食色,性也”,不可抑制的人的本性和戕灭人性的宗教教义如同冰炭不可同炉,谁能责怪寂寞嫦娥的悔偷灵药呢?妙玉也是人,她有知识,有教养,也有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在贾府这样声威显赫的政治保护之下,固无外来的侵扰,但一道不可逾越的“仙凡”鸿沟,把她牢牢禁锢在栊翠庵这具活人棺材里,毫无解脱的希望。像她这样并非出自宗教信仰的女尼,被禁闭在沉闷寂寞庙宇中的青年女子,该怎样长期忍受下去?
     
       她没有陈妙常的思想基础,大观园中也没有她的“潘必正”。以清代历史观之,即如公主之贵,尚且因碍于礼法的限制,十之八九死于“相思”病,何况她,一个沦落为尼的落拓贵族弱女!但是话说回来,人的本性却是不可能用一道“铁门槛”就可以限制得住的。在她所能够接触得到的几个人中,贾宝玉是与她才品相当的惟一男性。既如此,她对贾宝玉产生某种微妙的爱悦之情又算得什么希奇事呢?看看她接待宝玉时的情景罢:
     
       ……妙玉便斟了一与宝钗……斟了一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素日吃茶的那支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句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支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遭塌。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的了这一海,便成什么呢?”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
     
       这位有洁癖的怪诞女尼人情味蛮丰富么!即从与宝玉周旋的几句话,很可以窥见她内心的喜悦。刹那间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槛外人”,不仅有脉脉柔情,有开玩笑式的打趣,而且将自己素日手用之杯奉与宝玉这个青年公子——这里有没有聊慰芳情的意味呢?只是,也只能到此止步了,她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妙玉正色(对宝玉)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
     
       是啊,独宝玉来了,她是不可以这样做的。但这是令人遗憾还是高兴的事呢?她的这种“远嫌”倒是恰恰证明她有近宝玉之心。对于不可企求的东西,也只能用这样的苦办法来处理了。也可能我求之过深罢,贾宝玉这个无心人却是完全体察不到这些意思的,他很不得体地回答了一句“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听了这个话,妙玉便开始不高兴,拿着黛玉的问话出气,指黛玉为“大俗人”。这样,三位客人便在栊翠庵里坐不下去了。请看这样的事实,老太太站过的地,她要用水洗,刘姥姥用过的杯,“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否则“砸碎了也不能给她”。设如读者跃入纸内:“敢问堂头女和尚,玉兄用过的绿玉斗何以处之?”妙玉当以何言相对呢?
     
       《身世》一文中引用了清人陈其泰的几则批语来证明“妙玉爱宝玉”乃是俗不可耐的观点。那么真正“雅而可人”的见解,难道就只能是所谓“敬慕”么?难道说只有“友爱”能称得起“雅”,而只要说一声“爱慕”(情爱)就该重打四十板——“尔只以‘好色’衡人,不知人间亦有好德者,真不可教也”的么?刘操南同志自己也说“妙玉对人生尚不绝望,还想做人,这是应当出自内心的”。对此我完全赞同,但为什么刘同志只允许她若即若离地做人的“朋友”,不许可她正正当当地想做人的“爱人”?这未免苛酷了一点罢!
     
       对妙玉来说,什么是她的“人生”?这个问题不应该抽象地用一句“宝玉鄙弃仕途经济,对抗浊流,妙玉谅有(仍是猜测)所知,两人藐视权势,志同道合”来搪塞。因为林黛玉也鄙弃“仕途经济”,按理说妙玉更该“谅有所知”的了,而且接近黛玉了无嫌疑,为什么见不到她亲近黛玉的描述?推而想之,宝钗的心仕途经济妙玉必也“谅有所知”,为什么她对宝钗和黛玉又一样看待?因此,我们不能认为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一个从六七岁便失去了人类正常乐趣,在佛家经卷、菩萨金刚面前转圈子的苦行女僧,在她可能接触的范围内又仅仅一个贾宝玉,而她却只注意到宝玉的政治观点与己相合,所以引为知己,“政治觉悟”可谓高矣,但合乎情理吗?
     
       在这一问题上,我和所有平常人一样,认为妙玉是“俗缘未了”。她的爱慕宝玉当然不单纯是因为宝玉脸蛋漂亮,风流温存,其中确实包括着对宝玉人生观的赞同。但我们决不能说,因为她赞同宝玉的为人之道,于是便一定只能是“朋友”。
     
       妙玉是已经吃过“不死药”的人了。身份教养都不允许她存非分之想,她对宝玉的爱只能停留在精神上和内在感情上,她自己也未必敢意识到这就是“爱”,她只能以一种不敢承认的欣羡心情,注视宝黛之间那一点可怜的幸福。
     
       四、人间归宿何处是?
     
       写到这里,我也想就妙玉的结局略谈一下,因为“身世”一文“妙玉的洁癖性格”和“关于妙玉的评价”两大节文章中都涉及到了这个问题。把刘操南同志的观点集中起来说,不管妙玉屈从或不屈从“枯骨”,反正是受到了一个“老而不死,弯腰曲背,‘贵势’‘权势’中人”的蹂躏,并引用了周汝昌同志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以资佐证。但我以为不管是刘操南同志也好,周汝昌同志也好,对妙玉结局的分析和结论都是片面的和错误的。
     
       首先,“瓜洲”的那条批语便来历不明。我并不是迷信脂本,对其他本子一概漠然,但如若要人相信批语确指的是曹雪芹原稿底本,必须首先有信实的证据说明批者确实读过原着。就这条批语看,依周汝昌同志校读为“妙玉偏辟〔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语辞支吾含糊,不清不白,从哪里去断定批者的身份?何以晓得“瓜洲渡口”情节必是雪芹轶稿中文字?
     
       更主要的问题是,从这条批语引申而来,无论妙玉屈从还是不屈从“枯骨”,都与妙玉的《世难容》之曲难以吻合。
     
       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天生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从哪一点能看出妙玉是嫁了(或不肯嫁)一个糟老头子呢?
     
       结合她的判词和“图谶”,从这首曲子至少可以看出如下四点:
     
       1.“云空未必空”。这个姑娘人虽为尼,思想上并没有“出家”,在她灵魂的深处跳动着的是一颗“凡人”的心,而且也不能说她是一个意志非常坚强的殉道者。这是她思想素质上的“弱点”(不管有多少层外壳的掩护)。她抗议(或作者代她抗议)“青灯古殿”耗干了她的青春,遗憾(或作者代她遗憾)被命运捉弄,以至于辜负了本应享有的“红粉朱楼”,人间春色。这样一个“出家人”实在说,只是每日在“空即是色”中过日子;至于“色即是空”的道理,恐怕她压根儿就没有探讨过;
     
       2.她是因“风尘肮脏”而违了自己“欲洁”的心愿。从“风尘”的一般含义,应当指下层社会,且有沉浮不定之意味,哪里有“屈从”嫁与贵势之家而被称为堕入“风尘”的?
     
       3.“无瑕白玉”陷在污浊的“淖泥”之中。以“枯骨”而言,自是“糟老头子”或俗语“棺材瓤子”的变称,那么似乎妙玉的倒霉之处在于“老夫少妇”的了。但这种情况人们通常叫它“掉进了火坑”里,叫“掉进淖泥”里的说法就颇嫌独出心裁;
     
       4.“王孙公子叹无缘”是她结局的又一特点。不说别的,即以贾府的情况目之,“枯骨”娶来少艾女子,“玉面王孙”大可以“喜有缘”,何必发此无谓之叹?这是事情的一面,分析也许太刻薄,但“王孙公子”所叹息的是因妙玉“风尘肮脏”,因而与己“无缘”,这总是事实罢。
     
       什么地方像个“淖泥”坑?什么地方最“肮脏”?(而这地方又在“风尘”中?)不论事实多么严酷,在感情上多么令人难以接受,我们总得有勇气面对它——勾栏!这个可怕的地方,这是唯一合乎曹雪芹给妙玉安排的命运之曲中唱词特点的地方!
     
       导致她“堕落”(请原谅用这个词)的直接原因,当是她赖以庇身的贾府的垮台。一道抄家旨令下达,贾府鸡飞狗跳,大观园女儿国立即解体。作为贾府用请帖招来的女僧妙玉,只能被当作客居闲散人员驱逐出去。于是她变成了一个沿街乞化的丐尼,毫无指靠的她终于被黑社会掳去,胁骗而成娼妓。具体情节或有出入,我亦无此才情仔细代拟,但这种例子,在当时的现实中能说没有么?
     
       “云空未必空”的思想素质决定她在侮辱面前不能走也不能死;“过洁”“太高”的假象一旦为既成事实所撕破,本来的“弱点”便会起决定性作用——我是说(斗胆了),她将会按普通人的逻辑思维来行事。娼妓的卑下地位意味着“王孙公子”的无缘,肮脏的生活环境使她不能遂自己好高的愿心,一块无瑕美玉,终于跌落进不可超拔的万丈淖泥之中。一个纯洁、高傲的月中仙子,就这样牺牲在最黑暗的人间地狱里。
     
       一个被没落家族逼得出了家的小姐,一个被贵势迫得无法存身的苦行僧,一个被黑暗势力害得无法生存,被推进了火坑的青年女子,谁能忍心害理地去指摘她的“弱点”,再抡起“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大棒去鞭笞她呢?
     
       刘操南同志也是不肯这样做的,他有他的办法。他和周汝昌同志一样,坚持要将“肮脏”这一极普通的词硬取“直”之意,把“腌”硬说成是“干净”,把“风尘肮脏”解释成“虽流落风尘”仍“坚贞到底、决不投降”!周刘二位同志都是极有学问的老前辈,敢问何以不将“风尘肮脏违心愿”全部译完呢?假如说,妙玉真的“直”起来,具有“不为环境所污”的英雄气概,岂不正合了她“太高”“过洁”的思想境界?那样以来,只能叫“求仁得仁又何怨”,虽说清贫一点,又何必发什么“违心愿”的牢骚呢?
     
       可以理解,《身世》一文的作者是在煞费心思地为妙玉辩护,完全是好心肠;而我这个“常人之见”未免冷酷,亵渎了妙玉,太忍心了——你希望这位“从封建营垒里反了出来的好姑娘”是反暴力抗侮辱的节妇烈女,而她却偏偏不是,这多么令人遗憾!但我想事情似乎不应该这样看,我以为,这样的安排合乎妙玉形象内在素质发展的必然趋势,与《石头记》故事情节的进一步衍深亦无乖谬。曹雪芹塑造的妙玉并不甘于寂寞伴青灯、木鱼击岁月,不是李纨式的“槁木死灰”人物;他也无意让妙玉将来大哭大闹地“直”。作为后世读者,我们应该尊重作者这一创作意图。
     
       金马玉堂,画栋雕梁,万钟俸禄,供得几家欢畅。
     
       问心:有几许儿在君父百姓身上?
     
       馔玉钟鼓,簪缨辉煌,谁证是祖宗灵光,
     
       问不洁之血食,神可肯呼吸蒸尝?
     
       问先生明日待漏朝房,心中可有半点儿凄惶?
     
       须难怪许由洗耳,五柳菊下卧看白云苍茫。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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