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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元春之死与李纨母子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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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李纨的结局,本来似乎无话可谈。因为从“金陵十二钗”命运的判词、曲子和“图谶”看,对她和贾兰的收场,交待得实在是明白无误:那“茂兰”旁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美人,画的不就是李纨?那“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的,不就是贾兰?关于这些,早已是“前人之述备矣”,我再饶舌,便有混稿费之嫌。
     
       但是,单这样泛泛告诉一番,是无法满足读者求知之心的。读过渺如虚空的判词、看过模糊鸦涂的水墨画儿,若按情节发展的趋向稍加推详,令人狐疑的谜便显现出来。
     
       1.直到第八十回末,贾兰尚是一位十三岁的“小哥儿”。如此之幼小,何以会封侯拜相地“抖”起来?
     
       2.至八十回末,贾府被抄势在必然,近在眉睫,这是红学家们比较一致的认识。贾兰如果不是小“甘罗”,那就是说,他的阔气是抄家后的事了。先抄家,再封官,皇帝是发高烧,还是害了神经病?
     
       3.在《好了歌》注歌“昨怜破袄短,今嫌紫蟒长”旁,脂批“贾兰贾菌一干人”。它的实际情节是怎样的?
     
       4.李纨为什么刚刚戴上珠冠、披上凤袄,突然就“无常”来寻?贾兰怎么会正在趾高气扬,突然就“昏惨惨黄泉路近”了呢?这娘儿两个怎的这样倒霉,刚刚儿福星高照,接着就煞神压顶,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呢?
     
       5.她们母子留的什么“虚名儿”?怎样留下的?
     
       对这几个问题,高鹗没有认真回答,现在的学术界也颇为漫不经心。有的说他们母子遇到了突然的变故,有的则干脆说“已难考出”。
     
       我以为这样解释未免敷衍塞责。根本的原因是,由于李纨形象的不突出,人们小看了她,不屑于研究她。事实上,李纨这个不起眼的人物,她的形象特征所触及的问题在深度和广度上颇出人意料;研究她的结局和元春的结局,对发见“迷失”了的后数十回中一些极重要的情节,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
     
       李纨之谜非不可解,只是不能在“夷以近”处徘徊,而须循线索,按情理,至“险以远”处索求方能得到答案。笔者此文,即作引玉之砖罢。
     
       一、神秘的元春之死
     
       一幅“宫吊元”的图,一个死不瞑目(“眼睁睁”)的人,一团愁眉苦脸、形容憔悴的幽灵(“芳魂消耗”),足以令读者对她的死因顿起疑云。加上一句莫名其妙的“二十年来辨是非”,蹊跷难解的“榴花开处照宫回”,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声爆竹”中化成了灰的死法……这些欲诉又止、模棱两可的春秋笔法,哪里像对一个寻常床箦病死人的判断?所以,杨光汉同志所论“贾元春并非病死,乃是被赐令自尽”是很有见地的看法。
     
       但我不能同意光汉同志的推理依据,是所谓柳湘莲领导的农民义军近逼皇城,在“天子惊惶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时,皇帝勃然大怒,着令元妃自裁的。这里且不说它符不符合康、雍、乾时期农民武装运动处于低潮这样的现实,且不说它是否可以与《红楼梦》整个创作布局协调,也不说柳湘莲脑后有无“反骨”,即使真的他竟违背了自己的形象特征,学了宋江、李逵揭竿而起,祸灭九族能否涉及元春就是个成问题的问题。那么,贾元春到底因何而死,又是怎样死的呢?
     
       (一)死于宫廷构陷;
     
       《红楼梦》所写的皇室中,有两个皇帝。一个是“当今”,“当今”之上还有一位“太上皇”。翻阅历史,“太上皇”和“当今”共存的为数不少,仔细去查,一对一对犹如同槽叫驴,无不又踢又咬。怪就怪在惟独《红楼梦》这皇帝爷儿们父慈子孝、关系相处得异常融洽。
     
       真有这等事?还是从夹缝中瞧瞧罢。
     
       贾琏演说元春省亲原由时讲到了“当今”格物致知的硬功夫。①“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这还不能“略尽”,怎么才能“略尽”?);②既然“当今”对父母那样好——想来爸爸妈妈必定爱“当今”(潜台词);③普天下父母都一样;④“入宫多年”的嫔妃们的父母怕是想女儿想到“甚至死亡”的地步了。由此想到,应该允许她们的父母“入宫请安看视”。
     
       想来太上皇毕竟不如“当今”。他几十年都没有想到的事,“当今”替他想了个周全,以至于使他顿开茅塞,索性再比儿子更加恩典,令其允许“椒房鸾舆入其私第”!
     
       和谐无间么?有一点微妙的差别也许值得注意:“当今”请示,包括“父母”二人,“太上皇”却只提“母女”,只让女眷进宫。至于父亲会不会“甚至死亡”,那就不能加以考虑了(也许太上皇在“格致”时有他自己的逻辑)。作为这一否定的补偿,是允许这些小老婆们省亲一次——与其说是看母亲,不如说是探望父亲来得准确一些——能说这里边天衣无缝么?
     
       元春是皇帝的爱妃,太监是皇帝的家奴。太监本应只反映皇帝的意志(这里谈的是艺术,不是历史),他们对贾府不应有两种态度,但我们可以看到,夏太监、戴权、周太监对贾府的情分并不一样。夏、戴虽也从贾府取好处,但总的还算友好,那周太监张口就敢向贾府勒索上千两银子,“略慢些,他就不自在”。是谁给他的这个胆量呢?
     
       朝臣权贵对贾府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东、西、南、北四王,尤其是北静王看来与贾府过从颇密,而忠顺王就很不买贾府的账,为了一个区区戏子,他就敢派从属“擅造潭府”,登门坐索,而且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忠顺王何以敢蔑视有“娘娘”做后台的贾府?他这样有恃无恐,他自己的后台又是谁呢?如果没有对贾府的特务活动,何以对宝玉那点小小的“隐私”机密也知道得那样清楚呢?
     
       从贾府对皇室的态度,我们看不出有半点不臣之心,战战兢兢,如临深谷,如履薄冰,一次召见,吓得阖府惶惶不安。
     
       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即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皆惶恐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
     
       唬成这副模样!从前读到这段情节,只觉得怕得太过分,这样的上下关系还能办什么国家大事!现在看来,“天”上有两个“威”,都“难测”,谁不怕煞?
     
       贾元春,在“凡人”看来是天上的人,黄伞、黄袍又是“鸾舆”,神气得很,但若用太上皇、皇帝、皇太后的眼看,她不过是一个“赵姨娘”式的人物。在宫廷极其复杂的角逐中,看来她的处境相当困难,这从她省亲回家的一些含糊描绘中可以看出来:
     
       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
     
       娘儿们日久不见,见面难过一阵子是正常的,悲凄得如同生离死别,未免使人纳闷:今后每月都可以见上一面,何必如此?如果在宫中混得很得意,何至于如此?如果心中没有“不得见人”之隐痛,又何须如此呢?
     
       至于具体是怎样被推下陷阱,真是“已难考出”了。我们能够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况:一个虚伪的“当今”,一个矫情的“太上皇”,一个满腹心事的贾元春,和一个几乎吓破了胆的贾府。
     
       (二)元春被赐死,乃是“当今”不得已之举;
     
       贾元春并不似赵姨娘那样贱气十足,她的形象似乎相当端庄、肃穆、稳重,讲求实际而且富有人情味,看来“当今”对她是十分宠爱的。她被晋封为“贤德贵妃”之后不久,“当今”就突然想起应该“仁孝”一下,让嫔妃们都能见一见父母,可见对元春很爱是不假的。
     
       元春省亲点戏,中有一出“乞巧”,乃是曹雪芹祖父的朋友洪所作。脂砚斋批及此戏,泄露了一点机关: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中被赐死的杨贵妃的芳魂,告诉前来为玄宗寻踪的方士的表记之言,现在被贾贵妃借来使用了,暗示和马嵬坡被难的杨玉环一样,她也念念不忘皇帝对她的恩情。
     
       既然两个人的感情这么深,“当今”怎么能舍得一索子吊死她呢?
     
       (三)元春是被秘密处死的。
     
       这从元春《恨无常》的曲子里透出了消息:
     
       ……望家乡,路远山高[注]。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
     
       很明白:①元妃死时,贾府尚在“梦”中,并不知道“儿命已入黄泉”;②如果是病死,根本就不需要“梦里相寻告”,一个月可以见一次面,尽可吩咐(真的病卧,“仁孝”的皇帝还会再加恩典,允许母子们更多地见面的);③如果不是秘密地处死,劝“爹娘”的话就完全是废话。因为即使听她的话,赶紧“退步抽身”也是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既然还可以“退步抽身”,说明了两点:①元春的死有不便诏告天下的隐私原因,因而也就不便马上对贾府采取政治行动;②皇帝钟爱贾妃,不得已而弃之极刑,可以贾府明智的“退步抽身”为借口免其惨祸,表达自己的恻隐之心。
     
       事情就是这样明白,和马嵬坡的杨贵妃一样,贾元春也是被人用白绫勒死的,连“芳魂消耗”和杨玉环的“玉容寂寞”都恰好成对。只不过元春的死不是由于“六军不发无奈何”,而是“皇考严令无奈何”罢了。“当今”虽不情愿,为了政治上的需要,做出一点感情上的牺牲,将一位姨娘式的人物送上白绫绞索,算来还是值得的。
     
       这样概括如何?寅年卯月(四月)、石榴花开时,“不得见人”的宫廷斗争终于表面化。在有预谋的迫害中,元春摔进了陷阱,辩不清罗织出来的二十年的“是非”,被太上皇促迫“当今”令其自尽,然不可告人的宫廷秘事又不便公诸天下,只好悄悄进行,元春只好“眼睁睁”地饮恨离开人间。
     
       二、珠冠是怎样戴上的?
     
       但是,皇帝既然不同意、不情愿,哪有不为贾妃翻案的道理?太上皇只要不复辟,只要不废弃“当今”,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这个机会总能等到的。一旦太上皇“捐宫舍”(不“捐宫”可以逼宫,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当今”就立即变得至高无上,同时也就没有了“孝”的义务,可以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意志支配权力了。
     
       “茂兰”就在这样适宜的气候条件下迅速长起,珠冠凤袄就是被这阵风吹回贾府来的。
     
       然而可悲的是,贾府这样的家族是“自作孽、不可活”,即使出于“圣”命,给它以复兴的机会,再想重振旗鼓也是不可能的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话当然绝对了一些,但一般地说,事实上如此),自宁荣二公创业始,至贾兰恰是五世。由于不是“铁帽子”(罔替)世袭,这个家族已到了“末世”,内部早已糟朽不堪,所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抄家的台风席卷而来,贾府中美的丑的、好的坏的、忠心耿耿的心怀异志的、金银铜铁、膏丹丸散、爱情、淫邪、姨太太、乌鸡眼、私房积蓄都一古脑儿被卷起,吹得昏天黑地。
     
       虽然这台风风源不是青萍之末,而是赫然高居一切之上的太上皇祭起的,但如前所述,“当今”是不情愿吹这样的风的。由于这种缓冲力的存在,风定之时,还将有一个暂时的和相对的稳定时期:抄走了大部分财产,还要留一点“恩矜”的尾巴。当案情基本稳定后,甚至连大观园也发还了贾府。灭亡中挣扎得红了眼的人们并不会因为刚抄过家,需要颐养元气而顾全大局,反而怀着一种变态的心理拼命互相劫掠并吞,能捞一把便捞一把,连性命脸面也顾不得了。人们,不管他(她)平日怎样的温文尔雅、雍容堂皇,此时都将像疯子一样狂热地角力,露出他们的本相。曹雪芹将悲悯地然而却是勇敢地向我们展示这些荒唐的丑恶,可惜我们无缘得见了。
     
       这个过程不是一个短时期,这从李纨命运的暗示中可以看明白。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这是说李纨的;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似乎也暗指李纨。
     
       既然李纨所得到的那点“后福”是到“老”才来,那么明白无误“贾兰贾菌一干人”在所谓“今嫌紫蟒长”之前的那段“昨怜破袄短”的时期决不止三五年。
     
       因为至八十回末,李纨顶多才三十一二岁(从儿子十三岁,丈夫二十岁上死可以推知)。如果称“老”,那起码也得有个四十六七岁罢?这就有十五六年的光景好熬的。这十几年的贾府,发生了桑田沧海的变化,“食尽鸟投林”就是这期间的事。曹雪芹将一个鸟儿一个鸟儿地介绍他们的归宿林子,把最后一桌人肉筵宴上的菜肴一盘一盘地端给读者。
     
       贾府统治者最怕的是火。其实,烧掉这个“毛毛虫”(百足虫)的,不是燧人氏之火,不是空中火、地下火、三昧真火,而是堆积在侯门绣户中天天都在发霉、腐烂的垃圾自燃起来的“火”。正是这场火,烧掉了他们旧有的基业,烧毁了他们复兴的希望。
     
       读者想必都见过将要燃尽的油灯罢?昏昏暗暗、凄凄惨惨、影影幢幢、似绿似黄、如豆如米,倏忽之间微微一跳——灭了。像将谢世的人有一个短暂的精神健旺期一样,这叫回光返照。贾府在最后灭亡的前夕,也有这么一个短时间的一跳,也曾升起过似乎有希望的光明。
     
       十几年后,或击败了政敌,或太上皇呜呼,“当今”终于有了“圣躬”自断、发号施令的权力。他想起了“长生殿”中与元妃的恩爱,想起了她的死于非命的原因,想起了自己的苦恼和所受的屈辱:除一眦之怨必报(贾雨村的扛枷锁大约就在这时)外,一饭之惠也是不该忘记的——爱屋及乌之心油然而生,他决心补报一下。于是贾兰为代表的几个遗族便在“乱哄哄”中登场了。
     
       当然,以贾兰自幼所受教育的情况看,从科举之途重新入仕并非不可能。但读者诸君,这是“气昂昂”地戴上了簪缨啊!是“光灿灿”的金印啊!这能像个初入仕的七品芝麻官儿?
     
       下面一句更了得,“威赫赫爵禄高登”!我们知道,“爵”和“禄”并不完全一回事,由科举入仕的读书人是可以吃“俸禄”的,至于得“爵”就没有那么便当了。何况将贾兰的地位与“古来将相”比拟,更可以看出一些古怪缘故来。
     
       珠冠、凤袄是最高级的诰命服色,这一点也不含糊。设如李纨是五十岁上戴的珠冠,这时的贾兰也不过三十岁出头;如果不是恢复、承继、甚至光大了祖宗的世职,怎么可能红火到这般地步?而如果要复“爵”,除了皇帝之外谁能有这么大的权力呢?
     
       从《好了歌》注歌的脂批看,并不是贾兰一个人升发,包括贾菌在内的“一干人”都跟着沾了光。如果说“一干人”都进学、中举、进士,都嫌“紫蟒长”岂非笑话?其实,依照本文所析思路,这正是所谓“皇恩浩荡”“普照无遗”的滑稽特征。
     
       值得注意的,贾兰贾菌都是“草头”辈的,“玉”旁辈的没有,“文”旁辈的更不必说了。这从侧面也证明了:贾兰等人的荣耀,是在“大火烧了毛毛虫”,飞鸟各投林之后很久的事了。我们很容易想到,本来最有可能享受这“恩典”的当是元春的爱弟贾宝玉,但他当和尚走了;老一辈有资格承“恩”的或死或走,各自去寻各自门、远走高飞难找寻了。于是只好是“推恩”,找一个最近支的亲属来承袭,元春的嫡亲娘家侄儿贾兰便幸运地荣膺恩典。
     
       且住!又是皇恩浩荡,又是子贵母荣,比原先还阔气?人仰马翻地闹一气,依旧葱茏地兴旺起来,还算是《红楼梦》?真的这样来收尾,连高鹗也不如,还叫个曹雪芹?读《一捧雪》得了,谁耐烦讴歌《红楼梦》呢?
     
       不,历史不是这样,艺术也不是这样。尽管贾兰很像是《一捧雪》中莫昊式的人物,但莫昊成功地再度兴起,而贾兰却毫无希望。曹雪芹高明之处正在这里,如椽巨笔轻灵地一煞一转,雷轰电掣、天旋地陷,贾兰这盏明灯“忽”地灭了!丝毫也不牵强地、合理地、彻底地灭了。可望支撑贾氏家族的中流砥柱一下子被雷击得粉碎,依旧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白茫茫”大地。
     
       现在我们探讨本文引文中的第四、五两个问题:这娘儿两个怎么这样倒霉?她和儿子又给人们留下了什么“虚名儿”呢?
     
       三、何以“枉与他人作笑谈”?
     
       当然,冒失一点说,再来一次抄家也可以得此后果。但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怎么能设想,刚刚“平反”,马上就再行抄家?更重要的是,如果再抄家,还有什么“虚名儿”留给后人钦敬呢?从艺术上说,这样的重复也是犯大忌的。写一篇万字长文,如果其中一个重要词语重复使用两次,便使人觉得乏味,何况于《红楼梦),焉能开此玩笑!
     
       那么说是害伤寒、得肺痨、出天花、重感冒而致死?当然也说得过去。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食五谷者,谁不患病?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红楼梦》的大悲剧就不是封建制度,而是红发青面的瘟神了。打一打预防针,吃两剂中草药便可以解决问题,何劳曹雪芹耗尽心血?
     
       依照艺术逻辑的发展趋向,我以为李纨乃是死于过分激动,贾兰乃是死于极度哀恸。天不假年,有着深刻的社会因素。
     
       没有修得“阴骘积儿孙”,这是李纨的死因。看来说的是轮回报应,迷信得很,但不可解的是,王熙凤一生谋死多人,仅仅因为用二十两银子救济了刘姥姥,便算是有了“阴功”;而李纨一生苦守自重,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反而落了个没有“阴骘”,造物主未免太不公正了罢?我以为这句话是曹雪芹对冥冥“无常”的揶揄、挖苦,他对于李纨母子的命运是很有点抱不平的愤懑之心的。他“安慰”李纨:谁叫你没有积得阴骘呢?!
     
       李纨是个什么人?
     
       这是一个荒诞的时代造就的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幽闲贞静,和庸肃穆,安分守时,与世不争——她具备礼教要求妇女应有的一切“美德”。她虽然同别人一样有欢声笑语,但从来没有一声是发自丹田;她和所有的人关系都处得很融洽,却没有一个可以算做她的知心朋友;洁身自好如素练无瑕、一尘不染似古井无波。像一个不吃烟火食的神仙一样断绝了七情六欲,像一头不堪负重的骆驼,沉默、坚定、执着地走向只能是通往死亡的漫漫沙漠古道。
     
       不幸的是,她自己并不感到痛苦,对人生给她的巨大不幸,她含笑相迎。她高度自觉地按照经典思想模式要求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合理”的压迫。自幼所受的严格教育使灭绝人欲的理论浸透了她的骨髓,毒化和麻木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因此,尽管她日复一日地饮那和着自己血泪的酒,却丝毫不感到有什么不合理。
     
       对于李纨来说,没有什么再比儿子重要的了。她的全部财富是贾兰,她的精神寄托是贾兰,她的希望之光是贾兰,她的一切都是贾兰!
     
       母子之情,天分所在,这原无足怪,但贾府的母亲们无不爱子如命却另有因由:有没有儿子关系着母亲有没有“依靠”,而母亲的荣耀又往往取决于儿子的功名——不待言,对于李纨这样的寡妇尤其如此了。
     
       荣国府的世职该谁承袭?我们凭直觉猜测,自然是宝玉无疑。
     
       但这一直觉是有点问题的。 不要忘记,世职现在是贾赦,他自有儿子,名叫贾琏,按正常情况,该是贾琏“接班”才合亲亲之道。令人为难的是,确定世职继承人不是贾赦权力所及,乃是出自朝廷,由于元春的关系,肯定世职要落到宝玉身上。对此,贾赦心里是很不熨帖的,他指称完全不可能袭职的贾环,实际上是大发牢骚:环儿不也是娘娘的弟弟么?也可以袭职的!
     
       设如贾珠没有死,那情况就又不一样了。宝玉固是元春爱弟,无奈却是“二爷”,无论从“亲亲”的原则还是“立嫡以长”的原则,都“跑不了”是贾珠袭职。谓予不信,请听王夫人的哭诉:“有你(珠儿)一个在,便死一百个(宝玉)我也不管了!”旁边侍立的李纨听到此话,竟至于放声大哭!
     
       不幸的是贾珠青年夭折,一命呜呼了。但这一沉重的打击,不仅没有压倒李纨,反而更加燃起她教子成名的热望。从丈夫那里失去的东西,她要从儿子这里更体面地得到。为死去的丈夫争气,为儿子为自己的终身计,她都不能推卸这个责任。
     
       李纨教子全用的伏笔,然而从贾兰仅有的三次正面描述,我们很可以窥见,李纨在幕后下了何等的苦功。
     
       元宵节,贾母设灯谜会,合家团圆。李纨前来承欢“养亲”,那兰哥儿却不肯前来。他告诉母亲“老爷并没有叫”他,因此不来。总角小儿,黄口稚子,正是玩耍的年龄,这样深居简出,不事游嬉,躲在稻香村里每日干什么?
     
       这个“牛心古怪”和宝玉走的全然不是一条路,在李纨的禁管下,他除了念书便是习武。第二十六回写宝玉在园中闲逛(纯粹的闲逛):
     
       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脂砚斋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夸赞“答的何其堂皇正大、何其坦然之至”!
     
       怎么“堂皇正大”?在第七十八回贾兰咏林四娘诗,也算侧面答复了问题:
     
       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这就很说明问题:贾兰的忙时是“念书”,“闲着”也不闲着,要演习骑射,理由的“堂皇正大”在于他是要“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将这些小小的镜头串连起来,李纨望子成龙的心情和日夜不倦教子的劳作也就不待言可知了。
     
       然而好景不长,人事变迁竟如白云苍狗。抄家这一严酷的政治波折,粉碎了李纨重新制订的美好计划。一场洗劫过后,李纨母子从“天堂”一下子跌进了地狱,优越的社会地位、丰厚的物质条件、花团锦簇的前程,一夜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像马克·吐温《王子与贫儿》中的爱德华王子,脱去了华装,换上破袄,瞬息之间就变成了贫民窟里的叫花子汤姆。
     
       若干年后,贾兰成人了,年轻轻的后生却经历非凡。这母子二人怀着共同的心愿,要光复旧业。他们在地狱里仰望着“天堂”,徒劳地攀登着,要再回去。
     
       不管贾兰是否曾博得一第之荣,反正苦难的轮子终于转过去了,登天云梯奇迹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元春昭雪令下,兴灭继绝,于是找到了李纨母子。贾兰被封以高官,爵以贵秩,李纨苦节守志的“模范”行为将被“当今”大大地赞奖,结果是一顶凤冠、一项凤袄呈现在往昔的贵妇人、昨日的贫婆子、今天的皇封诰命眼前。
     
       乐极是要生悲的,弦儿拉得太紧反而会绷断。这种大喜替换了大悲的强烈刺激,李纨却承受不了。戴上珠冠、披上霞帔,在狂欢中李纨过度兴奋、精神崩溃了,她怀着心理上的极度满足溘然长逝。
     
       这里我想搬一点题外的资料佐助说明我的观点。《儒林外史》中有个叫范进的人(就是中举后欢喜得发了疯的那个人),我们看看他的母亲是怎样死的。
     
       范进中举不数月间,田产、房屋、钱米、奴仆丫环一应齐全,贫如乞丐的家梦幻一般消失了。在摆酒请客的第四日:
     
       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督率着家人媳妇丫环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哪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瓷碗盏和银镶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
     
       范老太太就是这样一命归西的。在迷乱恍忽的巨大变化中,她尚能支持,那是她不理解这些变化的意义。而一旦“觉醒”,摸到了切切实实的现实,她便“痰涌上来”……
     
       李纨与范老太太不同之处在于,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这珠冠、凤袄是一个妇女所能得到的最大功名,对它的意义她领会得“深刻”,因而行动也就自觉得多。她一生屡仆屡崛、百折不回地追求这个目标,终竟实现,她所受的精神感奋理所当然地要比范老太太强烈得多——这最后一根羽毛实在太沉重,负重的骆驼颓然倒下——血压增高引起陡然脑溢血是可以致命的,自古如此死法的不可胜计,李纨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带珠冠、披凤袄”,紧接着便“无常性命”来寻,其实际内容即似如是也。
     
       那么贾兰呢?
     
       应该注意到,他热爱母亲、理解母亲,他生命的每一进程都和母亲连在一起,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命运、共同的荣、辱、悲、欢。今日志愿初遂,方期以“寸草之心”力报“三春之晖”之时,太阳却落下了地平线!试想此情何以能堪?此心于何可忍?于是,在大喜的激动和大恸的悲哀中,贾兰的生命之灯燃尽了。
     
       母亲终生颠扑,为儿子耗尽了心血;儿子为母亲的死而悲哀归阴。这样典型的“节”,这样高度的“孝”,自然是要大受朝廷的褒扬和社会的敬仰的。但曹雪芹却认为,这一对母子的一生是愚昧的和不幸的,他痛苦地告诫读者“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他意味深长地叹息说,这不过是“枉与他人作笑谈”而已。
     
       写到这里,我的这篇拙文大约可以拉倒了。至于所见是否有知,敬请通家教正。我自能一心向善,我想能的。
     
       1981年10月25日于宛
     
       注:关于“望家乡、路远山高”一句多有以为不解的。我的理解是这样的:
     
       1.俗传人死为鬼,初不自知。游魂飘登望乡台,不论山高路远,皆可见家居堂室及亲人操作,始悟已死;
     
       2.此曲名《恨无常》,乃是元春的芳魂的“恨”,全篇均是元春口吻可证。
     
       环宇滚滚降云,人间烟霾浮沉,
     
       星河隐耀,日月黄昏,万物苦旱待甘霖,无声气也喑!
     
       天车碾破银河冰,电照长空鸣乾坤,
     
       崩石裂山,夭矫龙蛇愤怒摧风云!
     
       天鼓一擂八方撼,璀璨明灭四野震——
     
       纵然是消弭一瞬,纵然是昆岗玉石焚,也曾经震铄古今!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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