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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我们没听见爱情在天空爆炸的绝响,却听见有人在前方冷静地叫着我们的名字。是老安。没曾想,我们才走到那幢教学楼的楼下,老安已经满面严肃地等在那里了。
     
      熄灯号响过半个小时,小妖回来了。少顷,她从上铺扔下来一个纸团,打开来,就着手电筒的微光,我看见白纸上那一行触目的黑字——
     
      “情书暴露,有人通风。我没承认,情书已毁。打死不说!切记切记!!!”
     
      天,整个一个《红岩》里的对敌斗争。陡然间,我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冷峻起来了。
     
      通风报信者是谁?当我和小妖不约而同把目标锁定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军训已经结束了。那人,竟以意想不到的奇怪方式浮出了海面。
     
      周日下午四点一刻,我和小妖坐在正对了军校大门的教学楼外的台阶上,眼巴巴盼着朱颜的倩影在大门口出现。五点是晚饭集合时间,朱颜一般在四点半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我们这么盼着朱颜回来不是我们有多想她,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的分离并没有使我们滋生出这么澎湃的思念。我们爱的是朱颜带回来的那些江城的美食小吃。小笼包、烧卖、糍粑,有时,朱颜还用一个大保温桶提了她妈妈包的小馄饨给我们吃。可爱的朱妈妈,四年里,我们吃了她老人家亲手制作的多少美味啊。朱妈妈做的小馄饨最好吃了,特别是那汤的味道鲜美之极,简直要把人吃晕过去了。遇到朱颜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她还会给我们捎上一包煮熟的蚕豆来,那种叫做茴香豆的家伙。咸亨酒店孔乙己的最爱。茴香豆吃到嘴里香喷喷软绵绵的,往往是我们人没走到宿舍呢,豆子就被我们干掉半包了。
     
      军训结束,我们原以为可以出去好好逛逛了。不曾想军校里外出一次相当困难,每个周日全区队38个人也就有限的几个外出名额。十人一班,一个班也就能轮上一两个人外出。朱颜就幸运多了,家在江城,每周六晚上晚饭后至周日晚饭前,她可以进行一次短暂的探家。但到了军校生活的第三年,小妖的那件事情发生后,军校对学员尤其是女学员严加管理,朱颜只能一个月回家一次了。
     
      眼前朱颜迟迟没有出现,我们的视野里,却出现了一个形容和举止都有几分可疑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身材高挑,留着齐耳短发,上身穿一件紫色的半长风衣,下面是一条黑呢裤,脖子上围一条白色纱巾,身背个大包,这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已是黄昏时分,她却带着一副大大的墨镜。并且,墨镜下的一副白色的口罩,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的半张脸。如此以来,她是个啥模样令人完全无法瞻仰到了。天气虽然已到了深秋,但也没凛冽到要带口罩的地步。那女子挎了个大包,她的身边,是一个身材瘦长的戴眼镜的青年男子。眼镜男推了辆28男车,车前挂着一网兜的水果,两个人走走停停,嘀嘀咕咕,女的不断地朝那男的招手,像是不让他跟着。眼看要进大门了,两个人却又磨磨蹭蹭地就是不往大门这边来。后来,两个人索性改变方向往回走,转过弯朝了军校大门旁的一片茂密的树影走去。
     
      “呜”的一声,小妖向我吹了声口哨。天,她还会这个,文武双全啊。“有情况!”小妖轻声向我发出信号。什么情况?望了那一对青年男女渐行渐远的身影,我除了有几分纳闷没想别的。“跟上!”小妖一面嘀咕着,一面朝我挥了一下手,她利落地跳起身往大门边的围墙飞快奔跑。
     
      我一直觉得小妖是个很不凡的女孩子。她在我们班上年纪最小,可学习成绩和军事素质却相当过硬。这点在军训中就看出来了。打靶她和郝好一样是双十,体能测试也是优秀,但她做事没有郝好那般处处讲原则守纪律,没有朱颜那样张扬咋呼,也不像我笨手笨脚狼奔豕突,更不似丁素梅那般暧昧闪烁含糊不清,她做事从来不显山露水却每每出奇制胜。聪明过人,美貌出众,且洞察能力非凡,心理素质极佳。如果日后小妖做个女特工什么的,一出动绝对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我知道有情况了,小妖从来不故做玄虚。但具体有什么情况我的心头却是一片茫然。我傻呵呵慌张张地随小妖怪跑到围墙底下。这是一片我们的卫生责任区,平日里我们没少在这里挥动笤帚清扫落叶,低头弓身拔去杂草。原本绿油油的草地已经泛黄,已经是秋天了。小妖贴着墙根底下,来了个刚学的马步蹲裆式,“快,上去!”我一头的雾水,问:“上哪儿去?”“快,上到我肩上去,快!”小妖拍拍肩膀。
     
      “这,还是你上吧。”想到自己五大三粗的体格,我实在不忍心如此践踏一个柔弱的姐妹。“别罗嗦!快!”小妖瞪起了她那双美目,生气起来她更好看了。我笑了,赶紧往小妖身上下脚。“真笨啊,脸朝着大门外!”小妖骂我道。我赶紧调整了方向,三两下就跨到了小妖的肩膀上。小妖一边命令我扶住围墙,一边慢慢支起她那柔韧的身子。我很不安,120多斤的一堆肉扛在这样一个美女身上,两袋50斤的大米还富余一袋20多斤的面呢。我没法安心,虽然说这样的动作我们在军训中没少练习。等小妖站稳了,我又慢慢拔出两腿,两只脚站到了小妖的左右肩膀上去。
     
      “看见什么了?”小妖的手按在我的两只脚上轻声问我。
     
      “看见,看见大街了,汽车,好几辆,自行车,还有,行人!”我手扒着围墙的边沿如实报告,有了小妖的支撑,我的两只眼睛刚好露在围墙外面。还好,围墙上方没按电网或者玻璃渣子什么的,只有一些末梢尖锐的朝天竖立的铁条条。
     
      “笨死人了!让你看围墙下,树丛里,就在你眼皮底下。”小妖晃了一下身子,差点要把我从她身上摔下来了。
     
      看见了,看见了。就在围墙下,隔了一条日夜流淌着涓涓细流的人工河,我看见刚才那一对男女站在了一棵矮墩墩的但绝对茂密的灌木丛的阴影里。男的已经把自行车支上了,手里提了一网兜的水果。大包也换到了他手上,他背在身上站在那里。那女的突然脱掉了上身的风衣,里面露出来的,竟是件军装的夏长服上装,红色的肩牌很是醒目。是个女学员耶!她把风衣递给了那个眼镜男,而后,手按到腰上,像是要结腰带。天!眼镜男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像是给吓的,而后赶紧回头朝街上望望,下意识地往前靠靠,像是要给那女子遮一遮外面的视线。那女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下面的裤子也甩下来了,正如我预期的,她下面穿的是一条军裤。而后,女子把脖子上的纱巾拽了下来,口罩也摘了,露出一张面容清秀的脸。天呢,是她!我激动地哆嗦了一下身子,下头的小妖跟着也是一阵乱颤。“是丁素梅!”我赶紧低头向小妖小声报告。“接着观察!”小妖冷静命令道。
     
      在军校的最初两年,学校规定军校生外出必须着军装,后来就提倡便装出行了。所以,像这种在临进校门之前换掉军装的事很常见,像我就是经常在军校外的一处公共厕所里解决。
     
      我再抬脸去望目标的时候,天呢,丁素梅怎么就倒在眼镜男的怀里去了呢?网兜里的水果,红彤彤的苹果黄灿灿的梨滚了一地。丁素梅靠在眼镜男身上,她的头埋得很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很快眼镜男的脸在往下移,他扶住了丁素梅的脸。天,他把自己的嘴唇一路按下去了。那一刻我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喉咙里干得要命,我很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睛却睁得更大了。这时,丁素梅却猛一把推开了眼镜男,把换下来的衣服纱巾和口罩团成一团塞到大包里,而后,抬了头,一边看看手腕上的表,一边跟眼镜男急急地说了句什么。那眼镜男忽然就猛然扑向她,又一次把她拽进了怀里。天呢,这一次,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抬起了头,深深地,来了个KISS!
     
      我晕!长到19岁上,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看两个大活人接吻。当然,以前在公园的小树林里突然撞见或匆匆一瞥的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除外。并且,眼前这大活人里还有一个我认识。我受的刺激不小。我身子一后仰,一下就从小妖身上跌落下来了。
     
      我重重地仰面倒在了卫生责任区的草地上。
     
      那天晚上,轻度脑振荡的我,特别用心地观察着丁素梅,想从她身上找出些特殊的东西来。除了晚上熄灯后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像个老鼠一般啃着只苹果或是梨子,其他情况一切正常。
     
      听着那“喀嚓喀嚓”吃水果的的声音,我的口水一次次涌上来,我使劲地一次次吞咽下去。黑暗中我在想,她如果能分给我一只就好了。但我同时十分理解,这水果是丁素梅的那个他给她的,这是爱情的果实。而爱情是不允许同别人分享的,只能独吞,所以我不应该有任何妄想。
     
      小妖说,那天她和丁素梅一起回宿舍,同时在门缝里发现了那封情书。除此,就只有我知道了。全身心享受爱情果实的丁素梅,应该不会是那个告密者吧。
     
      舞会绝对是军校生活里一道奇异的风景。虽然它如昙花一现,不久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一转眼,梧桐树换上了金黄色的外衣。军训结束,天已深秋,女生们涌向了军校的周末舞会。
     
      军校的舞厅就在主教学楼的最顶层,吊灯璀璨,富丽堂皇。军校的这个舞厅原本就是个舞厅,遥想当年,也是达官贵人阔妇名媛出入的地方。而今它属于我们的军校,它的主人已换做堂堂正正的,我们军校里的兄弟姐妹了。
     
      说是这么说,可舞会每个周末举行一次,军校里的姐妹可以随意出入,军校里兄弟却不是人人都能踏进来的。舞会的门口有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把守,那架势真不含糊。大门边立着块牌子,上书“舞会须知”四个大字。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的,明确注明着舞会的各项规定。其中一条固定格外醒目,使许多跃跃欲试的人望而却步。这一条便是——参加舞会的男宾只能是军校的领导、教员以及干部学员,青年男学员禁止入内。前两者自不必说,所谓的干部学员,是与青年学员相对的一种叫法,指的是来军校进修学习的有干部身份的学员。而青年学员则指的是高中毕业直接考到军校的学员。舞会的这一规定沿袭多年,虽不断遭到各届青年男学员的强烈抗议,但却一直未见有任何变动。
     
      一到周末,军校里最亮丽的所在无疑就在舞会上了。军校里的女生本来就少,到了周末的晚上,大半都会被约请到这里来。平日里她们总是素面朝天戎装在身,展现在人前的是她们的飒爽英姿。而当晚她们则个个是卸去盔甲后的花我,粉黛巧施,裙摆飘飘,尽显女儿的自然美态。可惜的是军校里的大多男生却无缘领略这美少女的芳容,只因为“青年学员”四个字无情地阻挡住了他们迈向青春盛会的步子。于是在周末的晚上,舞会上的乐声一起,男生宿舍楼里总会发出一阵长一阵短的吼声,那声音似旷野上的狼嚎一般,凄厉地游荡在军校的上空。如果这时离军校不远处的长江上恰好有江轮驶过,所发出的汽笛声便与这吼声汇成一提,如泣如诉无比哀怨。军训结束,男女生们已经搬回了各自的宿舍楼。
     
      我们区队的五个女生有四个都跑到舞会上来了。小妖天生丽质难自弃,舞跳得相当好,一现身便成了舞会上的公主。一个秋天下来,小妖明显得瘦了,很快恢复了她进校之初的傲人风采。初次登场的小妖如此受到拥戴,这使得和她同来的我们几个既振奋又有点惭愧,郝好、朱颜和我对跳舞完全生疏,只能眼巴巴望着小妖在舞池里左右回旋。丁素梅躲进图书馆看书去了,死活就是不来。自从那次对她偷窥成功而我被摔成轻度脑振荡之后,她在我心里就成了一个谜团。
     
      两只舞曲的间隙,郝好和朱颜围拢在小妖一左一右,完全是两个忠心耿耿的女保镖。邀请她们两位共舞的人不是没有,但两个人却就是死活不肯下舞池。郝好说了,不习惯被个不认识的男人搂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军训结束,郝好被选举为了我们的团支书。真没看出来郝书记还挺封建。而海拔高度明显突出的朱颜,却是横竖高低看着那些大小军官不入眼,她曾就读的重点中学江大附中,和军校就是一墙之隔,可就是这堵墙令朱颜对军校产生出各样神秘莫测的想像,并且最终在班主任的大力推荐和军校招生教员的热烈动员下,迈过这道墙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而今,那些记忆里的高大俊朗的军人哪里去了?怎么眼前晃动着的净是些矮冬瓜土八路啊。
     
      我完全被眼前堂皇的舞会景象完全吸引住了。从小到大,在军队大院里长大的我还从来没有来过舞会这样的地方。新年的时候,我倒是去过机关礼堂举办的游艺会。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改革的春风刚刚刮起,社会上开舞会的风气已经盛行起来,可军队大院里还没有普及开来这一崭新的文化娱乐。
     
      而今站在这似梦如幻的所在,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我不觉有几分痴迷起来。背靠了舞池边朱漆色的大柱子,我眯缝起了双眼。望了舞厅上方璀璨的吊灯,光影下那旋转着的对对双双,我怀想过往,不由沉迷其间。
     
      “傻丫头,来,跟我跳一曲吧!”我身边忽然晃过一个高大的身影,金黄色的肩章在我眼前一闪,像是个一毛三的上尉的牌子。没等我看清那人的脸,我已经被两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拽进了舞池中了,而后腰部被人沉着地一揽,旋即就要加入了舞会的行列。我懵懂着但却绝不含糊,我挣脱出自己的两只手,想一把推开了这莽撞的舞伴。但那人却像在有意在逗我,搂紧了我的腰就是不放。慌乱中我不由狠狠踩了对方一脚,只听那人颇带夸张地“哎呦”了一声,松开我,抱住一条腿做仰面倒地状。
     
      哈!是张雪飞。也不知他从哪里找了身上尉的夏长服穿上,嘴唇上还粘着道一字胡。此刻,冒牌上尉正呲牙咧嘴地瞪了我,金鸡独立着一路后退,靠到了舞池边上一根大柱子上去了。柱子旁,立时传来一片豪爽的大笑。
     
      我半张了嘴,一眼望见柱子边上站着的两个人,正是班上声名远播的“三大公子”中的另两名,廖凡和庞尔。
     
      “三大公子”的名号是朱颜和我的创意,一经申报立刻在女生中沿用并很快推广至全区队直至全校。
     
      大公子廖凡披一件咖啡色的长风衣,立领。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位踏着秋天的落叶深沉走来的青年。并且,还戴着一副配以标签的墨镜。他的这身打扮使他看上去像是国产老电影《保密局的枪声》里的地下党人物,总是穿梭在舞厅里左顾右盼极不安分,与接头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惟恐天下不乱。我的这位老乡平日里走路总有几分含胸驼背,显得老成持重谨慎低调。他戴着副白边眼镜久坐书桌前,发言时慢声细气而总有令教员激赏不已的真知灼见。廖凡坐在教室里和图书馆中的时候周身散发着浓烈的书卷气,可等下课后他换上他那身千疮百空的蓝色带斜白杠的,当时北京的中学生上体育课穿的那种运动服,跃身球场,足球在他脚下滚动而脏话从他口中吐出,十足的京腔和淋漓的国骂,仿佛一转身,廖凡就变成了一个北京街头混不吝的小痞子。
     
      二公子张雪飞最招人眼。说是有新闻系男生看他不入眼而放出风来要收拾他。明星气质浓郁的张雪飞的确有些扎眼,在农村背景的男生居多的军校里引起如此愤慨并不奇怪。今天舞会上的这身打扮是他的标志性招牌装。一身白色的西装倒没啥,关键是下面那条白色的西裤,是条吊带裤,两条带子一勒,这就显出了过分的刻意。脚上则是一双白色的三结头皮鞋,油光锃亮的。因为他来自东北的一个曾是著名的战略要地的小城,他的这身打扮使他很快获得了一个雅号叫做“少帅”。其中自然暗讽的成分多些,但张公子自己却很受用并且果断地蓄起了小胡子。自然,八字胡的形刚刚长出,就被班主任老安勒令推去了。凭心而论张雪飞是个长相极具杀伤力的美少年,生得是鼻直口方面相俊朗。张雪飞有些自恋着实不假,但其实并没有令人觉得有多讨厌。他本没有文艺青年的范儿,但平日说话总好带几分文艺腔,没头没脑天真浪漫。一次趿拉着拖鞋去澡堂里洗澡,路上见着刚出浴的我和郝好,上来就热情寒暄:“姐儿俩刚洗完呢。澡堂里头人多吗?”问得我和郝好当场应不出一句话来。本想骂他句流氓,见了他满面无辜都懒得再和他计较。
     
      还是三公子庞尔看上去自然。这个青岛小伙子上身穿一件军校发的制式白衬衣,本白,发点淡淡的黄色,下面是条军校发的草绿色的作训裤,白衬衣往皮带里一扎,很随意的样子。庞而是众人眼里不折不扣的阳光男孩,面容英俊不说,走起路来晃悠着两条长腿一窜一大步,样子很是潇洒。军装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提气。我们几个女生都有同感,军装穿在他身上,像是凭空的就能穿出一种性感来。不穿军装的时候他也总显得与众不同,清新明亮的样子着实迷倒军校里的不少女生。女生们都知道庞尔则是三大公子里最浪漫的一个。他爱玩。玩乐器,什么都能拨弄两下,吉他尤其弹得好;玩摄影,他的作品还上过报纸呢;还对天文有兴趣,晚上经常趴到操场上对了台天文望远镜看星星。再就是,他特别爱出去疯玩。军校里外出名额有限制,一个人在一个月里顶多只能轮上一次外出机会。每到一个月里的这仅有的一次外出,庞尔往往是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溜了出去,把江城的那些名胜都转遍了,一直要玩到快晚点名了他才气定神闲地悠然登场。
     
      三大公子整齐地站成一排,神情悠然,重装出场。我朝他们身后望望,惟独没有,没有我最想见到的那个人。这样的时刻,他在哪里呢?
     
      不知何时,我身后已经站上了郝好、朱颜和小妖。她们三个也惊讶地望向对面的三大公子,眼睛里写满好奇。天呢,翩翩少年们向我们走过来了。
     
      小妖和张雪飞立刻成了舞池里最为完美的一对舞伴,仿佛王子和公主,立刻征服了周遭。郝好则被绅士一般的庞尔也带进了舞池里走,在庞尔的引领下,郝好生疏的舞步很快变得自然多了。我站在朱颜和廖凡的中间,望望这个,又推推那个,他俩就是不肯下舞池。
     
      朱颜高傲地绷着一张脸像在跟谁置气,她在生廖凡的气我知道。朱颜和廖凡的关系可谓一波三折。误伤事件之后,两人冷战。夜行军患难与共,两人关系解冻。后来,朱颜对廖凡的印象慢慢好起来,特别是开课不久,廖凡就在学院的学报上,发表了一篇相当有分量的学术论文之后。
     
      于是在我的极力煽乎下,朱颜一度对哲学才子廖凡很是留意,甚至有过暗送秋波之举。可一次周日晚上开完班务会回来,朱颜提了小马扎进了宿舍,一见我就很没好气:“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你那个尼采尼老乡了,抽烟,牙都抽黄了!还邋遢!他床底下总共放三双鞋,没一双不是破的!说他不懂生活是抬举他。简直是,生于忧患,死于邋遢!”每周日晚,区队点先名开大会,再以班为单位展开班务会。班务会都是在男生宿舍进行,所以原本有点小心思的朱颜才有幸瞻仰了男人廖凡的俭朴生活,既而收获了深深的失望。
     
      廖凡脸上的表情则无从猜测因而显得讳莫如深,他本不会跳舞,本意是来舞会上观景的,所以也就不敢贸然相约舞伴。对他互冷忽热的朱颜同学又一脸正气,他就没敢再往上凑趣搭讪,好在一双大墨镜把他的两只眼牢牢实实遮住了,外人完全无从看出他的内心活动。
     
      那一天的组合完全是随意派对,但有谁知道,场上场下,不远的将来,竟然就有两双心灵撞出了火花。这奇异的人生呢,很多时候,仿佛上帝就在不远处偷望着我们呢。
     
      我走出了舞厅,走到了图书馆的楼下。与舞会的绚烂相比,这里一派安然肃静。我用眼睛搜索了一遍,从一楼到三楼,除了同宿舍的丁素梅和班上的区队的其他几个男生,我没有望见我想要遇见的那张面孔。
     
      当我心意阑珊地走到操场边的时候,我望见一个正在单杠上用力做着引体向上的身影。我绕了过去,沿操场开始了散步。
     
      “叶小米吗?”当我再一次转到单杠旁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唤着我的名字。我转过了头。一个身影麻利地从单杠上跳了下来,是他。军训结束,他被任命为了我们的区队长。
     
      “怎么,一个人散步呢?没去跳舞吗?”任天行开口问我。
     
      “你为什么不去跳舞?”我开门见山。
     
      “我,想去啊,说不感兴趣是假,可青年学员不许进是真啊。”他回答。
     
      “好象没那么严吧。咱们班好几个男生都去了。要不下次,我带你混进去。”我怎么这么热情主动啊。
     
      “别引诱我犯错误啊。哈!玩笑啊。等以后有机会吧。”他乐呵呵地说着。
     
      军训下来,他似乎瘦削了一些,一张脸更加轮廓分明,英气了许多。担任区队长以后,他似乎内敛沉静了许多。
     
      “好啊,我教你。”我真敢开牙。我这个舞盲刚刚才给了张雪飞狠狠一脚啊。
     
      他身上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呢?他喜欢说自己是北人中的南人,南人中的北人。果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他的粗犷而不乏细腻的性格,真是很吸引我。但我同时担心,军校这样的环境,会不会把这样的一个内心激流涌动的男人,给渐渐磨成一个豆腐块军被一般制式平板的人呢?
     
      “快熄灯了,小米,快回宿舍吧。一会儿我得查铺,我先走了。晚安!”任天行和我招手作别。
     
      “晚安!”我喃喃着。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月光如水,熄灯前的军校一派安详,熄灯号突然悠悠地响起来了。第一次,我觉得这号声听上去如此温暖安详,如此平易委婉。正如他的那声“晚安”。
     
      在冬天里的一次舞会上,我看见了历史系的女生马小蕾,同我第一次来舞会一样,她也是靠在大柱子上四下里张望。我并不是舞会的常客,多数时候是陪小妖来。小妖舞跳得好但也并不痴迷于此。只是一到周末,请她去跳舞的人太多,晚饭后回宿舍的路上,我们身后能粘上一串干部学员。我们班的男生酸溜溜地管那叫做小数点后的若干位。
     
      夏天里,我和马小蕾是坐了一同列车来去军校报到的。列车从北京站开出的时候,同行的男生大都在使劲朝家里人挥手,只有马小蕾形支影单地靠在窗边沉着地喝水。因而我对她印象深刻。并且,马小蕾是我们北京考生中的最高分,因了她的出类拔萃,排名第二的我差点就与这所军校擦肩而过了。
     
      在舞会上见到马小蕾我很有几分惊异。因为,从踏进军校的第一天起,马小蕾就表现得忧心忡忡满面心事。军训时,我手枪和步枪打靶打了两个光头,第二天要补考,头天晚上我慌得睡不着觉,一趟趟上厕所。夜里马小蕾也上厕所,见了我,满面的冷静:“慌什么慌,打十个光头又怎么样了?毕业了还不是你回北京。我呢,还不知道给发配到哪儿去了呢。”说得我满面惭愧,无语应和。
     
      她有危机感,确切地说从拿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一刻马小蕾就有了危机意识。招生教员当时对我们说:“我们军校的待遇是好,但军校的分配可是全国分配,你们可要考虑好了。”来到军校,不用打听,就听说北京一年里考来十名学生,四年后能分回去的还不到一半呢。军训刚一结束,马小蕾她就给自己制定了周密的学习计划,有了毕业后考研究生的打算。那一段,她永远是一本英语新概念二或三不离手。其实还在军训里她就开始行动了。那阵儿正赶上军校新生们离家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我们几个女生们坐在桂花丛边梧桐树下,一首歌一首歌地唱,想家想得抱在一起直哭,而只有马小蕾一个人闷在宿舍里沉着地背单词。这次周末舞会,是她们宿舍的几个女生好说歹说才把马小蕾拉来的。
     
      实在地说军训结束后马小蕾倒好看了许多,她本来过于瘦削的脸颊,饱满起来后脸色也跟着红润了许多,使她换了个人似的有了一些活力。马小蕾的面容乍一望有些憔悴,仔细看却有一种秀丽之色。眉形很正,眼睛也秀气。今晚,背靠了舞池边朱漆色的大柱子,一抹微笑淡淡地挂在马小蕾的嘴边,舞厅的灯光洒在她周身,令她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实的梦幻感。
     
      不久,我就看见马小蕾被一个干部学员热烈问候着。那人曾经纠缠了小妖好一段,有点鹰勾鼻,所有我多少有一些印象。几次三番后,那人拉着马小蕾的手,在舞池边上一步步走着舞步,像在教马小蕾跳舞。
     
      关于马小蕾的故事,无意间,就从舞厅开始了。
     
      是马小蕾脸上那抹微笑,不经意间就被舞场猎手,进修班的干部学员孙宏雷捕捉到了。
     
      上尉参谋孙宏雷起先向小妖频频出击,却一直难获美人芳心。经过几个回合的征战,和几个与他一样有掠美之意的学兄就败下阵来,连小妖的名字都没问到。孙宏雷不免感到了几分落寞,徘徊在舞池边上,眼睛里像个怨妇一般满含幽怨。望着舞池里翩然起舞的对对男女,他不由对舞会生出了一种厌倦,甚至顿时有了归隐之意。意兴阑珊的孙宏雷溜达着,不经意间,忽然就瞥见了一个女生,静静地靠在舞池的柱子旁,脸上带着如梦似幻一般的微笑,望了那舞池中旋动的人们,久久地一动也不动。这场景令孙宏雷心下一动,他站住了。
     
      那是马小蕾。
     
      舞会上的失利使孙宏雷一番反思之后重新调整了战术。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他觉得以往自己对军校的女生太缺乏了解了,贸然上阵,自然要铩羽而归。由此他快速总结出了一套新的思路方法,觉得未必一上来就要动真格的,可以采取迂回前进的游击战法。他打算在军校里先找个女孩练练手,这就好比大考之前的模拟考,实战之前的演习一般,对取得最终的胜利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环绝对不能省略。这叫什么呢?孙宏雷套用在部队上经常用的一个词——大练兵,权且就把它叫做大练兵吧。
     
      孙宏雷在舞厅里很是不安分地转了几圈之后,一下被马小蕾的微笑拈住了。经过对马小蕾由上而下几番仔细打量,马小蕾脚上的那双鞋,让孙宏雷的目光久久没有移动。
     
      那是一双军校统一配发的黄绿色的军棉鞋,棉鞋的形状憨憨大大的,样子显得有几分笨笨的。棉鞋的边角已经被磨损得起了毛边,鞋面的颜色有点发白,显然穿了有不短一段时间了。在军校里,在男生们脚下看见这么一双棉鞋倒不奇怪。男生们大多不讲究,军校发什么就穿什么呗,何况这军棉鞋就是暖和。但女生们却几乎无人穿它。冬天里,女生们的脚上大多套着双自己买的样式精巧的棉皮鞋。有爱打扮的,还会蹬双式样时髦的皮靴来,靴子的腰藏在军裤裤边下,鞋跟高高的,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很是神气。军校里大家都穿着同样的军装,能显出区别和个性的,无疑就是一上一下头脚两处了。讲究一点的女生,往往就爱在这两处做文章。乍一下在一个女生的脚上看见这么一双军棉鞋,孙宏雷不觉满面诧异。他再一次抬头望向这双鞋的主人,望见的依旧是马小蕾那散发着出尘气息的微笑。孙宏雷心里咯噔了一声。
     
      实在地说,马小蕾这样的女孩子对孙宏雷其实并不具有杀伤力,令孙宏雷感到心仪的是那类高大圆润的女孩子,而马小蕾无疑显得单薄了一些。但马小蕾脚上的那双鞋,却着实把孙宏雷撼动了一下。她算不算是白天鹅里的丑小鸭不知道,但她应是天鹅群里不那么骄傲的一只。这正是他此刻所需要的对手。
     
      孙宏雷是东北人,到江城的这所军校进修前是东北某部队的上尉参谋。孙宏雷在舞场上的自我感觉很是良好,他那样的脾性和气质的人,一望而知就是在哪儿都会感觉不错的。这位28岁的青年军官,据民间的说法他似乎很有来头。有人说他的父亲是东北数得着的大老板,生意大得很,在欧洲好几国都有分公司;还有人说孙宏雷的一个叔叔是北京的高干,跟中央领导经常在一起开会吃饭;还有人说,他的几个姐姐都在南方做生意,家里好几辆宝马奔驰车。军校虽看似是方净土,但其实也是鱼龙混杂,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在有些方面还媚俗得格外蹊跷。有关孙宏雷的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大多人听后多是一笑了之,并没有人太当真。但奇怪的是虽然没有人真信,但孙宏雷却因此有了不小的名气,加之他平日里出手大方,在军校里很快就有了不错的人缘。
     
      终归是在江湖上混了些年头了,孙宏雷落落大方的一番自我介绍,成功地就当上了马小蕾的舞蹈老师。他迈着大步迎上前去,笑容可掬风度翩翩,没费多少周折就打着要教马小蕾学跳舞的旗号,把她一把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马小蕾的故事便不露痕迹地继续下去了。
     
      传说,大约3000多年前,古希腊美女海伦就被视为“世界第一美女”。荷马史诗中说:“她的美貌足以击沉数以千计的船只”,她的移情别恋,与情人私奔,导致了世界上旷日持久的特洛伊战争。
     
      在认识姚小遥之前,我对这个传说半信半疑;认识了姚小妖之后,我对这段历史深信不疑。
     
      说到因为小妖而引发的那场新闻系男生和我们哲学系男生之间的火拼,请注意我在这里用的是火拼而非别的,意即同伙之间的斗争。我之所以把新闻系和我们的系的男生看成一伙,是因为两年后当小妖的那场意外变故发生之后,有人亲眼看见这次火拼中的领袖人物,新闻系的彭鹏,在军校的小酒馆里抱着我们系的男生廖凡哭泣。
     
      说到那场内部斗争就不能不先提提我们的女生宿舍。因为,我一直觉得女生宿舍虽不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但绝对是故事的缘起之一。
     
      江城的这所军校是一所军队文科院校,男女生的比例是10比1。女生们集中住在一幢两层小楼里,小楼正对操场,操场过去,就是七层楼高的男生宿舍。男女生宿舍中间隔了个操场,跑道是圆环形的。于是就流传下了个说法,管男生宿舍叫牛郎楼,女生宿舍自然就叫织女楼,中间隔着的自然是星汉迢迢的银河了。
     
      女生宿舍的小楼前种着几棵法国梧桐,梧桐树伸展着繁茂的枝桠,像悠长的手臂一般直举到女生宿舍的窗口。门口有花坛,花坛里有两棵月桂树,两株玉兰。春天玉兰花开,白色的花瓣散发着清雅的香气,总有女孩子在树下拾花瓣往树本里夹。一到秋天,幽雅的桂花香便荡漾在了空气里,连女孩子们晾晒在窗口的衣衫上都熏上了淡淡的香气。从宿舍楼下经过,经常能听到从楼里传出的各样的演奏乐器的声音,有小提琴的如泣如诉,手风琴的轻快旋律,还有笛子悠扬乐声。有时是首完整的曲子,有时则长一声短一声的,像在做起步练习。虽不是很流利,到底也有着音乐的悦耳。经常的,能听到女孩子们的笑声,银铃一般悦耳。
     
      女生宿舍总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特别是在你根本就无法进门的时候。
     
      还没踏进女生宿舍楼的大门口,就能望见门上方的玻璃上横着四个大字——男宾勿入。四个字是用黑色的墨刷上去的,规整的楷体,透着严肃和警告的意味。走到大门口,一眼就瞥见了一张长桌,紧紧地抵着门口斜放着,只留下一个能通过一个人的小口。长桌后面终日坐着一个面孔严肃的妇人,眼神炯炯地望向每一个经过门口的人。这女宿监其实长得并不赖,鼻直口方,梳着利落的齐耳短发,颇有点妇救会干部的英姿。但她的神情却总让人不由不感到畏惧,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情。眼睛发着亮,从中发散出来的光束是直的,直直从你的脸上扫过,再从上身扫到下身直至脚下。如此一层一层地打量着,像给你做了遍彻底的X光检查,让人忍不住先为自己的肉身自惭形秽。她的嘴巴紧闭着,两边的嘴角却一努一努地往两边抻着,像随时准备嘲笑什么人和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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