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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男人吃软饭没什么不好(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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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是干吗来了?”她温柔地问我。
     
       “就是为了碰见你,让我平淡的生活有了意义。”我说。
     
       我们轻柔地拥抱在一起,床头栀子花的香气,沉静而又浓烈。
     
       又混杂着医院里特有的药味、她手腕上的石膏味。
     
       “不论明天碰到什么,我都不会绝望得像死了一样。”她说。
     
       “真庆幸,我们能提前这么多就明白了命运的安排。”
     
       “永远不离不弃……”
     
       “永远莫失莫忘……”插播小鱼的故事三
     
       熊语录:在漫长的黑暗里,酒把自己酿成了光亮。
     
       给玛雅整理回忆录的工作延续了两年多的时间。
     
       她真的和那些顺嘴口述的老糊涂不一样,口述不是漱口。每天晚上我估计她熄了灯之后都是躺在床上蚂蚁一样拼接零散记忆里零散的细节,然后打腹稿,当坐在我对面的时候,她说的事情流畅完整,几乎不怎么需要重新安排和整理了,越到后来越如此。以至于听完了,我托着两腮好长时间醒不过来,真是像李商隐说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有的人的回忆录好像是掉皮屑或出汗,玛雅的回忆录好像是掏空了她的身体。直到回忆录完稿那天,我忽然意识到,她靠在椅子上,有种心事已了、此身可抛的感觉。
     
       晚上,熊士高来给玛雅庆祝。听玛雅说他已经和彭香阮分手了。但当他来的时候,陪着他的是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她叫谭新眉,是演话剧的。熊士高说她的声音很好听,还让她给玛雅读了半个小时的回忆录。她的声音的确很好听,而且也非常贴合文字里面的感情。这很不容易,毕竟比我也大不了一两岁,又不像我和玛雅生活了这么久。“原来在学校里的时候,经常排练前半个小时给我剧本,然后就得上了。我得像吸毒那样快地进入状态。”她说。
     
       “你这么有天赋,演电影更有前途吧?”我说。
     
       “电影圈里要么床规则,要么钱规则,我有的我不愿给,我愿意给的我又没有。”她无奈地说。她爸爸是之江大学的教授,是个道学先生,从来不把演员叫演员,一概呼为戏子。
     
       吃完饭,熊老师说谭新眉要指导他学怎么发声,于是他挽着谭新眉走了。我在阁楼上望着他们,心里一阵阵地,像遭受静电的刺激。为的不只是失落。戏子戏子,其实并不戏自己,而是戏别人。你自以为人生如戏,想与她们共同沉醉,那就太一厢情愿了。戏子势利如命,为了名利是没有什么不可牺牲的。前段时间让熊士高特别狼狈的“堕胎门”不就是典型的戏子无义吗?在广州期间一直以来的疑惑竟然延迟了这么久以这种方式真相大白。熊士高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被父亲”了。许格菲为了咸鱼翻身,还把自己的视频公布出来,把自己塑造得很悲情,让我本来对她还有的一点同情扫荡一空。她既不在乎自己被吕品和余杭生作为校内权术斗争的工具,也不在乎熊士高的感受,反正只要她能红,她不会顾忌是红斑还是红肿的。熊士高也无需解释了,网上的“打熊”哄客们早有了定论:事实胜于“熊”辩。
     
       彭香阮虽然唱功平平,但被一个台湾公司包装成“性感版《牡丹亭》”的女主角就火了。然后毫不犹豫地蹬开熊士高去搞“两岸关系”了。眼下这个谭新眉,毫无疑问也是在京华大学这个平台上伺机寻找跳板呢。
     
       我胡思乱想着,无端地为他和那些戏子一起荒废自己的生活而失眠。
     
       忽然听见玛雅咳嗽起来。她这半年身体急剧衰弱,好像每一次咳嗽都把一些生命力损耗了一样。
     
       我起来给她去药店买了些川贝枇杷糖浆。
     
       午夜的时候,不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还发起烧来。
     
       我看见冰凉的汗珠从玛雅发际和脖子的细密皱纹里涌出来,汇聚、流淌。
     
       她只是说用湿毛巾凉敷就好,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但我很怕延误,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
     
       我犹豫再三还是给熊士高打了电话。
     
       “好的,我马上开车过去。”熊士高说。
     
       我忽然听见电话里还有一个女人惺忪撒娇地说话:“别出去了,你不去会死人啊!”
     
       电话就挂了。
     
       OMG,谭新眉真的指导到床上去了。
     
       不愧是“花”剧演员。
     
       五分钟后,他就到了。
     
       他头发有点乱,衬衫的一个领子一边朝外一边窝在里面。
     
       他把玛雅抱起来。
     
       在医院里,玛雅昏沉沉地睡去。
     
       我和熊士高坐在午夜医院寂寥阴森的过道里,他很细心带来一条薄毯子,我围着艳丽的毛毯坐在长椅上像一只迷惘的大鹦鹉。
     
       “玛雅如果真有一个你这样的孙女就好了。”他说。
     
       “玛雅要是真有你这样的儿子也好啊。”我说。
     
       “那么——就是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他说。
     
       我吓了一跳。
     
       我差点喊出来,不不不。
     
       那绝不是我所希望的。
     
       我不要做他的女儿。
     
       可怕的是第二天,玛雅没有醒来。
     
       熊士高联系了他认识的住院部主任,请呼吸科的大腕来治疗。
     
       这位黄医生,我还在《中华之子》的电视节目里看到过呢。
     
       没想到竟然是肺癌晚期,而且还伴有心脏衰竭。
     
       “还能活多久?”熊士高问。
     
       “肺癌大致有一两个月。”医生说。
     
       我当时就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头顶奔涌而下,把泪闸哗啦一下子猝不及防地推开。
     
       大约昏迷了三天后的中午,玛雅终于醒了。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桌子上一盆灿烂的菊花。
     
       我轻轻叫了她几声。
     
       她没有理会。过了好久她才转过来看我:“我想菊花很适合我。”
     
       “那是,菊花是长寿之花。”
     
       “不。菊花是鬼魂黄泉路上的提灯。它太明亮了。我醒过来就是要带这个走的。”
     
       我的双眼也早被一幕泪墙蒙上。
     
       这时候熊士高也进来了。
     
       我内心里已经明白,死亡的气氛就像桌上的菊花一样饱满地绽开。
     
       玛雅忽然抓着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熊士高的手。
     
       我们三个人的手放在一起。
     
       “我记得那天夜里红卫兵来搜我们秘通帝国主义的罪证。什么都没有找到。你们说我们会有吗?”她笑着说,“有的。我注定是要留给你们的。就在客厅那个罗马柱正上方,你们把柱头拆掉,推开那块铁板,爬进去,里面有个小储物间。我小时候以为圣诞老人是从那里下来的。后来我父亲把那里堵死。或许他也觉得乌云从天边升起来了。他告诉我那里面有中国人的遗产,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出这个国家。你们去把它取出来,代我保存。但你们要发一个誓。”
     
       “玛雅,虽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一定很珍贵。我想可以考虑捐给京大。”熊老师说。
     
       “不,我要你发的誓就是不要给京大。我——不相信它。”
     
       “那捐给国家博物馆。”
     
       “我不确定。我能确信的只有你们。”
     
       “玛雅,我只是一个学生,还没有资格接受你的赠物,还是由熊老师处理。”
     
       “不,我希望你们在一起。”
     
       我和熊士高都睁大眼睛。
     
       但我惊愕的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这个时候,这仿佛就是玛雅的遗愿。
     
       “玛雅,你不能……”
     
       “我只剩下那个密室留给你俩的遗物,这个担子够沉重的了,能把你俩绑在一起。”
     
       玛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在昏迷中离开。
     
       我每次都是把新买的菊花插好之后才把开始枯萎的菊花扔掉。生怕花瓶变空的一瞬间正赶上她离去的那一刻。我不能让玛雅手里没有一盏提灯走向那条黑暗的彼岸之路。
     
       我们在那个密室里弄出来两个巨大的铁皮包边的樟木箱子。都放在熊士高家的地下室里。熊士高还专门用一块布把他自己家的杂物和玛雅家搬来的东西隔开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会独占玛雅的东西的,为了以后别弄混了。我和熊士高小心翼翼地将其中的一只木箱打开,发现里面最上面的一层是一棕黄色织锦卷轴,外面套着海蓝金色蟠龙纹锦套。翻过来绣着“大明占城皇舆一览”。
     
       “明朝的地图吗?”我问。
     
       熊老师点了点头,“而且还是在越南地区的地图。”
     
       我正要解开布套。
     
       忽然听见一个女的喊道:“大熊,你在下面吗?”
     
       谭新眉穿着茶色旗袍别别扭扭地走下来。
     
       “哦,你们俩人呢。”她说。
     
       熊士高说:“这是明朝的东西,每翻开一次就破损一些。还是先封存为上。”
     
       “哇,这是明朝的文物?是不是玛雅给你的?”她问熊士高。
     
       她说戏曲学院的院长要找她谈一部戏,想让他陪着一起去。
     
       熊士高把地下室的钥匙交给我:“你来保管。”
     
       我正惶恐着准备推辞,听见谭新眉说道:“这里面的东西非比寻常,你还是自己拿着的好。”
     
       我一听这话,有点生气,便一把从熊士高手中抓起钥匙,揣进兜里。
     
       那天在医院里,李玄突然开门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我问。
     
       他没答话,把手插在裤袋里。黑色的休闲西服,恰当地收腰。豆色的休闲裤,双腿颀长。青苹果色的衬衫越发显出他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好多女生都对这个柏原崇式的花样师兄魂牵梦系,但他似乎对哪个女孩都有礼有节,清澈的瞳孔里从来没有一点点暧昧。这使很多女生绝望地送了他一个外号“牧师”。不过我知道他虽然表面上温文尔雅,实际上他内心里高傲得不得了。因为他太爱他自己了。
     
       “你知道吗?有传闻说熊士高要去之江大学,至少是兼职的。”他忽然说。
     
       “不会吧,我想象不出来他会离开这里,这可是他出生长大成名的地方,他舍不得吧。”
     
       “据说,系主任吕品邀请他联合申请国家重点学科的事情,但是条件谈不拢,他要帮着之江大学申报。”
     
       “条件?他也不需要提教授博导,也不缺房子跑车,还要什么条件?他想做的事情不跟别人讲条件啊。”
     
       “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将要调进来的人。不过吕品似乎早就内定了明年要进的人,于是两人就谈崩了。这对熊士高就很险了。”
     
       我不由得一哆嗦,一下子就联想到上一次吕品用许格菲的那件事来诋毁大熊,让大熊向学校申请成立文学社会学教研室的事情泡汤,这一次正面冲突,估计吕品会使出更狠的手段来。我忽然想到了玛雅的遗物,这会不会给大熊带来新的谣言呢。所幸现在似乎只有我和大熊两个人知道。
     
       “听说玛雅的父亲收藏过很多珍贵的宫廷舆图。”李玄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人精怎么知道的呢?
     
       “呵呵,你不要惊惶,我是从玛雅的父亲和一个地理学家发表的通信上偶尔看到的,非常偶然。葛老先生似乎也很谨慎,在目前所见的中文材料,包括京华大学史料几十卷里都没提这件事。所以你不要担心有人会觊觎玛雅的遗产。”
     
       “可是——真成了烫手山芋了。玛雅偏偏把这些东西给了熊士高。就放在他家地下室里。我怕迟早会被人知道,玛雅又没有遗书,到时候真是说不清楚了。”
     
       “比那更糟的是,地下室里适合存放吗?要是受潮或者被老鼠嗑了才真是说不清楚了。”他说。
     
       我更紧张了。
     
       他狡黠地盯着我:“你不是有地下室的钥匙吗?”
     
       于是我就和他来到熊士高家的地下室。
     
       一进去,他就说,果然是世家的地下室,知道好东西多,造得这么宽敞,你看还有下水口,怕进了雨水被灌满,真是周到。估计还有暗室和夹层什么的呢。
     
       你印第安纳琼斯的探险片看多了吧。
     
       他忽然说,你知道吗,熊士高的爷爷跟名伶英铃兰有过私生子。
     
       你怎么这么八卦啊。
     
       当时学校的教员里搞进德会,乙等的标准是不赌不抽不嫖,甲等的标准除此之外再加上不纳妾、不藏娇。熊士高的爷爷没上得了甲等。可见当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我看了看他,似乎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要来地下室了。
     
       “别这么看我,我们都想了解熊士高。我知道他有一个带着银马头的皮箱,里面一定有很多你感兴趣的东西。”他说。
     
       你怎么知道的?
     
       “他自己德语诗里写的。在八二年西语系的一期系刊里。”
     
       他对熊士高的了解简直有点匪夷所思,而且他把我的心理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的确很难拒绝他的建议。
     
       他盯着一个满是灰尘的皮箱,压在两个纸箱子下面。他用手轻轻把锁钮上粘着的塑料揭开。露出一个银色锃亮的马头。哇,诗里的东西真的存在!
     
       里面塞得满满的。这只皮箱就好像吃得太多,反刍了一样,一下子把装了好久的东西稀里哗啦吐了出来。最多的是花花绿绿的信封信笺,以及从信封里掉落出来的照片。
     
       他喜欢读信,吸引我的是那些照片。
     
       忽然他让我看一张相片,我一打眼觉得有些眼熟。
     
       这张是彩色的,颜色有些发黄了。
     
       女孩穿着带花边的连衣裙抱着一棵树,跷起一条小腿。
     
       她的头发烫得卷卷的,弯眉笑眼,扬起嘴角和灵动的酒窝。
     
       她和别的照片里那些人不大一样,她的表情和pose显然非常到位,似乎对着相机没有一点拘束。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少见的。
     
       这个女孩难道我见过吗?
     
       “你在哪里找到的?”我问。
     
       “是有个信封的,而且还没拆封,挺诡异的,好像是从上海寄来的。我拆开一看就发现了这张照片,和你有些神似。”他说。
     
       “别胡说了。我根本不认识。”
     
       他从脚边拿起一个薄薄的信封。
     
       那地址我记得,六岁以后才从那里搬走。
     
       会不会是——怎么可能呢?
     
       我从没听妈妈提起有过京华大学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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