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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女生有限的记忆里,“妈妈”这个词就像是盲人眼里的世界,是黑色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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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住,狗和……你不准上我的床!”
     
       “小雨,别怕别怕,姐姐在这里!”
     
       “但凡有姐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罗天宇,这是我妹妹上大学的钱,你一分都不能动!”
     
       在女生有限的记忆里,“妈妈”这个词就像是盲人眼里的世界,是黑色的。妈妈姓肖,懂事后她再没叫过她一声“妈”,而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口吻称之为“肖女士”。
     
       “你也会被那个贱女人抛弃的,我等着那一天。”一张脸狰狞着,双手狠狠地掐在了她娇嫩的手臂上,用尽了全部力气诅咒她。这是曾经在夜里哄她睡觉,用蒲扇为她扇风,轻而温暖抱着她的奶奶。
     
       而自爸爸死去后,每天晚上都听到号啕大哭像一首催眠曲,翻来覆去也不过是那几句:“我的儿呀,你死得好惨啊,你为什么要听那女人的话去西藏收购什么破虫呀草呀,一斤涨个三万两万的就买了你的命了呀。”
     
       “你那死鬼老爹脚一瞪,我养了你二十几年,那贱女人!呸!狐狸精!二十多天也守不了。”
     
       “要是她敢走出这家门我就杀了她!”
     
       但是,就在一个星期后的一天,被发现躺在了床上的老人身体僵硬,她爬上床去靠在奶奶的胸前,几个闻讯来的亲戚一见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抱下来。
     
       “干吗呢?”肖女士掐她的手,指甲又长又利。
     
       “奶奶冷,盖被子。”她一边笑一边说。
     
       旁边的几个亲戚一脸悲戚地看着她。
     
       二十七岁的肖女士虚荣、物质,婆婆的丧事办完了,她很快就卖了原来住的小公寓,得了一笔不小的钱。恢复单身就可以去夜店,就可以没日没夜地去赌。不久后,认识了一个英俊的小白脸,比肖女士还小几岁,时常把衣领竖起装酷,却又油嘴滑舌。那似乎是肖女士最快乐的日子,她更频繁地去美容院,做了双眼皮,离子嫩肤也花了好几万。
     
       有一天晚上肖女士抱着她,一边说着“是酒店小开呢,我真没想到好日子还在后头”一边闭上她不再年轻的浮肿眼皮。迫切做着“嫁入豪门做少奶奶”的肖女士几个月后梦碎成一地小玻璃,闪着冷光。
     
       那“酒店小开”哄着她投资,卷了她的钱跑了。
     
       不服输的女人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她不再让男人花她一分钱,只想把男人的每一分钱都抓在手上,过了一两年住在地下室的日子,她遇到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丧偶男人。那男人很老实,笑起来都散发着来“来骗我吧”的憨厚气息。
     
       那年她六岁了,被带到一个新家。其实也不算是新的,虽然男人还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但是“那墙纸土掉渣了”、“什么开着超市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杂货店老板”之类的话当着她的面肖女士说了好几次。不过即使是一直修着她的长指甲鄙夷不已,肖女士却不再化浓妆衣着性感地到外面“偶遇”男人。她操劳家事,对男人温柔、体贴,俨然一位好太太。
     
       新爸爸姓岑,她喜欢他宽厚的手掌和大熊一般的笑容,连带着,她也喜欢那个比她大十岁的姐姐岑悦子。
     
       十六岁并不算大,但这是相对于“六岁”而言,“可以轻易地将糖纸撒开”、“坐在柜台帮爸爸收线的样子好成熟”、“严肃的时候有一点怕人(坏蛋一定怕姐姐)”诸如此类,小小女生的世界里有了一个厉害的姐姐,夜里睡不着,“风太大吹开窗户”、“树的影子好像妖怪”、“太黑了”,总有一大堆的借口和理由让她从小房间偷偷地跑到姐姐住的另一边。
     
       “姐,吃糖啦。”小小的爪子举起了一颗糖。
     
       姐姐居高临下看着,细细的眉皱了:“滚开啦。”
     
       一次又一次。
     
       多少次,爬上了那张并不大却柔软得像云朵的床,闻着姐姐柔软黑发上的洗发水香味,被严厉地告诫着:“记住,狗和……你不准上我的床!”
     
       “家里没有狗,只有我。”她傻傻地回答。
     
       姐姐气得背过身去,可是第二天醒来,一条小毛毯熨帖地盖在她的小肚子上。
     
       在肖女士去买菜要花上半天的周日下午,姐姐不情不愿地带上她去游泳,一路没给她一个好脸色看。
     
       她太高兴了,这是她第一次去游泳池游泳哎。即使是阴沉沉的,大暴雨将至,她也趴着池边扶栏不愿走。热闹的泳池渐渐地只剩下她和姐姐,她笨拙地搭在游泳圈里,像一只小鸭子,岑悦子赌气一个人游到深水区。公共泳池的水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腥味,岑悦子潜入水里,睁大眼睛看,居然让她看到了本该清澈的水里有奇怪的黏糊状液体。恶心!她想也不想游开,就在这时候,右腿突然传来一阵“痛到让腰不由得弓起”的痉挛。“糟!抽筋了”——冒出来的念头有些残酷,岑悦子试图按照求生教材里讲的放松肌肉,但呼吸已经开始困难起来了。水渐渐地没过了她的头顶几十厘米。
     
       就这样要死了吗?
     
       “泳池里也会有人被溺死”会成为新闻里的笑话吧?
     
       为什么是我这样倒霉?
     
       为什么是我?
     
       强烈的不甘像一只贪婪的老鼠无止休地啃咬着。
     
       耳畔似乎听到了小女孩的哭声,绵延细长。
     
       那个匆匆跑过来的泳池救生员被一阵小女孩的尖叫和哭声拉来,“是哪个大人这么粗心丢下小孩子”,但是一看到深水区扑腾着水花,他的脸色苍白起来,他还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被救上来的岑悦子没有遇到恰好出现的王子,是四十岁的泳池救生员大叔给她做的人工呼吸。后来也果然上了新闻,女生的脸打了马赛克不情愿将自己的丑剧夸大在世人面前,但称职的救生员兴高采烈地接受了采访:“大雨快来了,所有人都去浴室更衣,我正在做工作记录,突然听到小女孩凄厉的哭声。嗯……没错,关系非常好的两姐妹,还年幼的妹妹哭得上气接下气,一脸‘姐姐要死了我也不活了’(众:这是哪儿寻来的想象力丰富的配角大叔)……”
     
       好不容易做了一次伪英雄的泳池救生员在电视上如何吹嘘并不影响到女生在泳池员工作室休息了十几分钟后,被一轮轰炸式的关怀后,迫不及待地掩了脸坐上了回程的公共汽车。
     
       最后排的座位上,岑悦子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别的没什么大碍,但是——“差一点就绝望了”的遭遇并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从来有一次那么接近过死亡,那些害怕、恐惧、不甘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容器勉强地收起来,在情绪快要崩溃时,争后恐后地倾泻下来,和无边的水一起密密麻麻地将自己包围住——单单想想就让人又一次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
     
       低下头,六岁的小女孩已经在怀里沉沉地睡熟了。用力地哭了那么一场,又受了惊吓,从坐上公共汽车便勉力拉开的眼皮渐渐地沉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抱着这个妹妹——软软的绵绵的一团,将自己放心地托付给了她的一个小生命。
     
       等到女生反应过来,她的唇已经轻轻地落在了小女孩还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头发上。
     
       渐渐地习惯了像小狗一样哼哼着赖在床上不愿意回她自己房间的小女孩,也渐渐地习惯了一个还算温馨的四口之家的样子。
     
       “这样过下去也不错呀”——脑子里有时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背叛了亲生母亲”的羞耻感已经很少出现了,况且“因病去世的亲生母亲不知道入轮回多久了,或许魂魄早喝了孟婆汤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了”。
     
       而且,岑悦子谈恋爱了。
     
       和一个叫做罗天宇的男生。
     
       瘦、高,眼睛有些灵活得过头了变成“贼眉鼠眼”——总之是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男生先追的女生,追了许久,女生也没点头。那时女生衡量男生的标准单纯而天真:第一要长得帅,长得不帅就得成绩好。罗天宇这两样都没有,但偏偏罗天宇有一颗为泡妞而不惜自我牺牲自我摧残的心,他或许不见得有多喜欢女生,又或许只是女生的拒绝让他觉得在兄弟里丢了脸,他屡败屡战,到最后整个学校的女生熟的不熟的都会劝岑悦子:“有个那么爱你的男朋友多幸福!”
     
       女生没挡住政势是一颗来自于××品牌的糖衣炮弹。那个牌子囊括了一切爱美女生的梦——包包鞋子香水手表珠宝。对并非官二代富二代的高中生来说,是一个极遥远的牌子。但女生生日的那一天,男生给女生一瓶天蓝色的香水,“献了一次血”、“早餐没吃一个月”、“卖了还有八九成新的手机”……一系列的不安分因素在某一个时间发酵成了谁也预测不到的子弹,威力巨大,射中了女生的心。
     
       有一个愿意倾尽所有、付出一切对你好,那个人一定很爱很爱你,你会得到幸福的。所有人都这样想,但谁都无法估计到,如果这个人本质上是一个人渣怎么办?
     
       之后的十年,女生辍了学,做过了许多工作,在社会下层苦苦挣扎,她受过许多苦,但所有的艰辛心酸都不及男生对她的伤害。
     
       一个沉溺在网络游戏里的大龄男青年,年轻的时候为了买装备等级而荒废人生。按照“砖家”们说是“一时失足”,但等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还不务正业挖空心思使着法子将女朋友赚的辛苦钱拿到虚拟的网络上去挥霍就不可原谅了。
     
       欺骗,谎言,劈腿,暴力,堕胎,流产,女生守着最初记忆里的少年,慢慢地忍受了下来。
     
       “姐,别傻了,他还拖着你不肯分手,是因为他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小女孩已经长大,“趁现在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
     
       最终让女生痛下决心的却是,她藏在床垫下的存折不见了。愤怒得无法自已,一间间网吧寻了过去,找到了那个叼着烟、脸庞笼罩在烟雾里模糊而冷冰的男人,她看着那男人充满着血丝的眼睛无神而呆滞地盯着电脑屏幕,突然悟了,那个记忆里的小小少年已经魂飞魄散不复存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一个别的灵魂占据了的躯壳。
     
       “罗天宇,这是我为妹妹上大学而存的钱,你一分都不能动!”
     
       在众目瞪瞪下被甩了几巴掌,女生却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缠咬啃绝不放手,网吧里众人都围了上来,脸色冷漠的网管上来解围,她如愿收回了那张还没被取走钱的存折。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回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出租屋后面是臭气熏天的垃圾堆,她怕吵醒妹妹,蜷缩在小厨房的煤气炉旁,委屈地咬着嘴角,嘴唇上乌青的血痕越来越深。
     
       十年感情覆水难收,早是该断了,惯性无法阻止一次又一次潮汐般的伤痛。“重新开始”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最好已然荒废,她没有一份体面稳定工作,堕了几次胎,身体早就被摧残得不成样子,更何况下一个男人就会是“好人”吗?
     
       “求求你放过我。”
     
       之前提过了的“分手”因罗天宇的无赖纠缠恐吓而未能了断,这次女生电话打过去,却是机械女声“该用户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不久之后便辗转听说罗天宇为了钱来得容易而去抢劫,被逮住了去吃牢饭的消息。
     
       那一刻,一点也没有难过,相反,却是“终于放下了一个很重很重的包袱”的轻盈感。
     
       冬夜越来越冷,她只着单衣缩在角落,寒气快要她的脚冻僵了。一只蟑螂从角落里爬出来,大摇大摆地爬过角落里那一团阴影。她看着那只蟑螂在她的赤脚上停留,却懒得动一动。
     
       “姐,你怎么在这里?”
     
       模糊中,一个小小的身影闯过了进来,拧开了灯,看着了脸色灰沉嘴唇冻得乌黑的姐姐,一下子飞扑过去,探了探额头温度,半拽半拉低将人拉到床上,一床大大的棉被盖了上去。朦胧间,她只记得自己冻得麻木的双腿被放入了一个温度恰恰好的地方。
     
       “脚怎么这么冰啊,要暖一暖才好。”
     
       棉睡衣的扣子解开,一缕缕寒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小女生却眉都不皱一下,将姐姐脚放入了胸前,温暖的皮肤传来了热量,绵长如丝。
     
       看似无知觉的岑悦子眼角渗出了泪,她忍了很久才明白。
     
       被伤害或许只让人咬紧牙根挨下去,但被呵护被爱却会让人忍不住心尖一酸,流出泪来。
     
       校园一处安静的楼梯拐角处,一蓬开着白色小花球的藤蔓从四楼到垂下来。
     
       单手叉着腰,头发短短的女生不禁问道:“这就是你和你姐姐……故事,我第一次听你说哎,没想到悦子姐她这样……”想说“命运坎坷”又觉得太过不忍,干脆沉默。
     
       而讲故事的女生的头埋得低低的,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所以啊,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柳潇潇挥一挥手,大大咧咧地坐在楼道中央,“有新的男人出现在你姐姐的世界里不是好事吗?”
     
       “你不懂的。”岑小雨扬起头,眼角处果然有揉过后发红的痕迹,“潇潇,你命好,一生下来就是白富美,你不知道这个世界都多肮脏。”她慢慢地转动着手上新得发亮的手机,“伤了脚就能住单人病房,随手赠予的礼物如此贵重,我每次去都遇不到的神秘男人,这一切都让人担心。这世界才没有那么多灰姑娘的故事,我姐她更没有水晶鞋。”
     
       想着安慰岑小雨却被当成“幼稚无知”象牙塔的白富美小姐不由得在心底发出了一声“靠”,但她深深明白现在不是反驳岑小雨的好时机,于是只得无奈地搔了搔头:“既然你觉得不对,还不赶快去告诉你姐姐!”
     
       良久,岑小雨摇了摇头:“我不敢。”
     
       “呃?”
     
       “我怕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不是姐姐的良人,却又盼着那男人就是姐姐的良人!”
     
       静静的楼梯拐角只听到了某处传来了蝉撕心裂肺的鸣叫,一声比一声高。
     
       “所以,你想赌一下是吧?”
     
       “嗯。”
     
       “……”
     
       “事实上,我和姐姐的故事还远远不止刚才方讲的那些。”
     
       人生就像是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船,你不知道你是否能顺利地达到目的,还是会去撞冰山?就好像岑悦子终于愿意接纳床上多了一个黏她的小尾巴,那时她永不知自己的未来和小小女童牵绊有多深。
     
       肖女士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
     
       这个某一天确切时间是在一年一个月零十天后,也即是憨厚老实的男人终于把家庭财政大权,存折储蓄房产证身份证逐渐移交给肖女士后的一个星期。
     
       男人还跑去派出所报了案:“老婆失踪之前一直都好好的呀,前一天晚上还熬了浓浓的鱼汤亲手端上来的。”
     
       男版祥林嫂的悲剧让邻居们唏嘘不已。
     
       “早就瞧出那女人一脸风骚相,学什么不好学抛媚眼!”
     
       “一出门见了男人就像闻着了腥味,往我家那位身旁凑了好几回,幸好我家那位是个正经人!”说话者后怕地拍着心口。
     
       “忒忍心,将女儿留了下来自己跑了,也不怕遭天谴。”
     
       肖女士大概真不怕报应,她被“酒店小开”卷走了钱后,装“良家妇女”报应了另一个无辜的男人,连肉带骨头都吞下了。
     
       存款,只剩下一毛六角。
     
       房子?被卖了。
     
       “你老婆在一个月前买给了我,收款收据房产过户都在这里!”
     
       更绝的啊,那房管局管理人员拿出了一张男人的死亡证明,不晓得肖女士花了多少钱使了什么功夫,竟然伪造出这样一张的证明。
     
       男人将房管办证人员和肖女士告上了法庭,最终判决是下来了,买卖合同无效,但男人须得赔偿被骗购房者。更让人崩溃的事情又出现了,男人经营的小超市在银行抵押货款了,到期还不上款项,银行将小超市同仓库货物一并收了。
     
       肖女士是一个魔头,而她的女儿自然是……小魔头。
     
       男人将浴缸放满了水,头靠在浴缸沿呵呵地笑,小小女童脸朝下被摁入水中,等到差不多时候就让小女童上来吸几口空气,然后又摁下去。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也有求生的欲望,她拼命挣扎,却换来了更为残忍的手段,拿绳子绑住脖子拴在浴室铁窗上,一想逃脱男人就拉紧了绳子。
     
       呼吸不了空气是什么情形呢?
     
       被摁在水里也好,脖子被绳子勤紧也好,都指向了一个词“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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