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长乐未央歌(3)
夏时的手，在我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那是一双长满了茧的手，冰冷到没有温度：“唐云朵，哪怕你用尽语言伤害我，我还是爱你的，不论我以什么样的身份，我都会爱你，永远。”
夏时转过身，给我一个悲凉的背影，飞鸟簌簌地飞过他的头顶，带走了他为我奔波的身体，我把手扶在教室的门边，颤抖地、缓缓地蹲在地上，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像珠子一样滚出来。这种悲伤，比送他走的那个夜晚更深、更痛，因为我知道他就要永远离我而去，再也不会有转圜的余地。我的悲伤无法抑制。
曲方歌从另一边走出来，拿白色的手帕给我擦眼泪，他说：“我把夏时叫回来，只是希望你不会有遗憾，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根本不是你的本意啊。”
我哭到脸都跟着抽搐，我说：“你不明白，我和夏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们身上背负了太多包袱，相爱只是让彼此更痛苦，我不忍心，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这样的痛苦。这么多年，我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一件事，只有离开他，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你懂不懂……”
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势越来越大，天地间反复一瞬变了颜色。
以后，再也不能吃他做的鸡蛋水饺，再也不能听他给我讲冷笑话，再也不能靠在他怀里睡到天亮，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看天空的云朵，再也不……不能了……
[12]一切都来不及
谁也没有想到，两天后，我们接到警察局打来的电话。
说从长乐回上海的汽车，在半途中遭遇山体崩塌，死亡十人，重伤八人，里面的乘客，有一位的身份证上显示名字叫夏时，尸体或活体都请家属到医院来认领。
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血液逆流，片刻之后，我发疯似的朝医院跑去。
我在太平间的尸体面前，停住了。
“你帮我看。”我对曲方歌说。我没有勇气，我不敢想象这里面有一个人是夏时，我想我一定会崩溃的。
曲方歌一个一个找过去，终于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对我摇了摇头：“他们都不是夏时。”我的心突然松了，转身跑去病房。
夏时躺在病床上，身上还是那件见我时候穿的黑色衬衫，现在上面都是泥泞，他安静地躺着，像是很累很累，他在睡觉，谁也不能打扰到他。
“谁是夏时的家属？”医生喊。
“我，我是。我是他妈妈。”唐欣也赶到了，声音是颤抖的。
“暂时度过危险期，但是有可能变成植物人。”命是保住了，可是要变成植物人。天意弄人，太捉弄人了，我想给夏时一个美好未来，为什么老天要他把时间就停在这里，像一个沉睡的美少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唐欣在一旁哭喊：“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夏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天哪，来惩罚我吧，报应到我身上来吧，都是我作的孽啊……”
窗外的雨一遍一遍地下着，我靠着曲方歌的肩膀，把眼泪一点一点地吞进肚子里。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伤害他的话，我更恨我自己让他这样悲伤地离开。
我抚摸他的脸，我多希望他能睁开眼睛对我说话，重复最后一次见到我的话，我想我一定会告诉他，我爱他，我要跟他走，哪怕是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13]我亲爱的相公，这次，让我看着你走。
我送曲方歌去的火车站，他穿着我们在游乐场遇见的那间白衬衫，这么多年，我还是觉得他穿白衬衫的样子最好看，慵懒迷人的眼睛，笑起来有雪白的牙齿，颀长的身材在阳光下像电视里走出来的大明星。
我决定不去英国了，我要留在长乐，留下来照顾夏时。
而曲方歌决定跟着Esther到景安去发展，他签约了落单的“天华娱乐”，正式做一个发片歌手。
他还是把他的蓝宝石耳钉送我，他说：“我一直都知道你放不下他，尽管我是那么舍不得你，可我还是希望看到你幸福的笑。所以，我要给你自由的天空。你把这个耳钉当作是一个朋友，最后的礼物，好吗？”
我点点头，眼眶泛红。
他温柔地擦我脸上的泪：“云朵，还记得我们去景坊之前，你问我能不能陪你去一个地方？那时候我就觉得，和你一起走，不管那是哪里，只要在你身边，我就已经满足。哪怕我要承担严重的后果，世人的唾骂，我还是不会后悔。只是我唯一遗憾的，是我比另一个人更迟出场，而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的心里并没有我。”
我的鼻子很酸，我说：“可是你依然是我最喜欢的相公，永远都不会改变。”
曲方歌一把把我抱过来，他说：“你这个死没良心的，永远都这样。”他的嘴贴在我的耳边，“如果有一天，你想我了，你来景安，我一直在那里等你。”
我拍他的背，像我们在火车上的时候那样给他温暖，我说：“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火车没来之前，我让曲方歌先走，我说：“每一次都是你看着我走，这一次，让我看着你走吧。你千万不要回头，也千万不要难过。所有的未来都在前面，而我，只是你十八岁遭遇的女孩里，最糟糕的那一个。”
曲方歌走了，步履缓慢，完美的身影在细雨的站台显得孤独又哀伤。我才发现，原来看一个人的背影离去，是这么悲伤的事。仿佛全世界的天空都开始下雨，内心里的雨水却被人莫名的抽干，被忧伤，疼痛，和深深的无助填满。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亲爱的相公，离开我之后，朝前走，永远不要回头，因为成长，是没办法回头的，错失的爱，同样都不能再挽回。我喜欢过你，但那不是爱。感谢你明白，谢谢你爱过我的青春年少。
[13]云朵告诉我，你一定会醒来。
我上了长乐的医学院，念护理。为了更好更方便地照顾夏时。我每天定期给他擦身体，给他说故事，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看他的侧脸在医院的白色下，散开安详的美好。
我终于有空好好地去回忆我们小时候的点滴。
我们喜欢在景坊那个小山丘上看天空和云朵，我们喜欢背靠着背看夕阳，我们喜欢捣蛋，喜欢奔跑，他带我去过火车站，站在高高的看台上喊，唐云朵，我们要在一起，唐云朵，我喜欢你。
那一年，我们只有十二岁。对于爱，什么都不懂，却敢大声地说出来。
而后来，我们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喊，我喜欢你，我们要在一起。
我们学会了痛，所以我们把爱都藏起来，交给时间，交给风，交给数不清的忧伤岁月。
我们长大了，我们都知道了忧伤。我们只能慢慢地用时间去治疗这些伤口。
我从唐欣那里知道当初她根本不同意领养我，夏时求了唐欣三天三夜，饭也不吃，一定要把我放在身边照顾。唐欣实在没办法，就和他达成协议，如果唐欣领养我，他只能和我是兄妹关系。
我望着在夏日中沉睡不醒的夏时，他像小王子一样漂亮美好，他的侧脸消瘦英俊，深邃的五官有幽幽的忧伤。
我和他的命运，在一开始，就被上了锁，无论怎么挣扎，终究都只会弄得伤痕累累。
[14]我相信你一定会醒来
我每天都给夏时念顾城的诗，我学会了做好吃的鸡蛋水饺，我会把衣服叠得像店里买的一样，我把夏时的日记翻出来，连同他的黑色单簧管一起，放在他的床头。我手上戴着他送给我的手链，脖子上挂着妈妈给我的戒指，耳畔上有曲方歌的蓝宝石耳钉。
我想，我是幸福的，没有遗憾的。我有这么多爱我的人，我有什么理由悲伤。
我把病房的窗帘拉开，看阳光洒进来，在窗边削一个苹果，念那首顾城的《远和近》。
你
一会儿看云
一会儿看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远处的草坪上，有两个小孩子拿着球在玩乐，我轻轻地哼着歌，看着蓝天上的云朵。
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歌，浅浅柔柔，像是从云端飘来。像是有人在呓语。像是时光的洗礼。
它说，夏时一定会醒来。
它说，歌声会飘到天空。
它说，云朵会记载时光。
【番外】
--夏时的日记《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并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爱你，却不能让你知道。
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总是有着忧伤的眼睛，为什么总是沉默不语，为什么每次都喜欢默默的看着你，你每次这样问我的时候，我都很想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与你，隔着永远无法相爱的距离。
你喊我哥哥，可是你并不是我的妹妹，我守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对你充满了愧疚。每次看到你单纯无邪的笑容，我多么希望这样的快乐能久一些，久到我以为那些过去都是假的，久到时间可以埋藏往事。
我不知道我们的身上为什么要背负这么多的秘密和仇恨，可是我只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给你做鸡蛋水饺，帮你盖好被子，我们在山丘上，客厅里并排坐着，我照顾你，看着你迷糊，看着你抬起眼冲我眯眼笑，甜甜地喊我哥。
你一定不知道，很多次，很多次你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我都想和你说说我心里的话，我想在你耳边告诉你我对你的喜欢，告诉你，这个世界我上我从来只在乎你一个人，可是我不能，我只能逃避你，把这些心事埋藏在心中。
为了避开你，我故意和傅颜若在一起，时刻提醒我自己不能对你说出当年的秘密，我怕压抑得太久，我会忍不住要告诉你，可是我知道，告诉你，这一切注定都只是个可怕的终结，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定无法接受这个打击，我不想看到你难过，所以我宁可静静地守护着你，假装喜欢别人，默默地在远处照看你的幸福。
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曲方歌，我嫉妒他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喜欢你，大声地说出对你的爱，对你说一些嬉皮笑脸的话，明目张胆地宠着你，我看到你和他斗嘴，看到你在他面前笑得那么灿烂，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疼，我只能在你转身看不到的地方独自疗伤。
可是我亲爱的云朵，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除了当一个教导的哥哥一样，督促你好好学习，让你不要早恋，我还能怎么样呢？如果你喜欢他，如果他能给你幸福，我有什么权利阻止你的去往更好的地方？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从你的人生被我妈妈毁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资格成为那个和你一生一世的人。
你曾经问我，有什么秘密？
尽管我掩藏得再好，还是被你看出了我心底的忧伤，我的秘密那样巨大，却又那样微不足道，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道如果我说了，你是不是还能原谅我。
在我们生活的这些年，我从弥补你，到渐渐地不想失去你，我害怕要忍受失去你的痛苦，所以云朵，请原谅哥哥欺骗了你。
你一定不知道我每次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给你做鸡蛋水饺，和你坐在小山丘上，听你和我说学校的八卦，我是一个不喜欢热闹的人，唯独面对你的吵吵闹闹不觉得烦，我想，或许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只要她在你身边，不论她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是开心的吧。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真的告诉你，你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再回到我身边？可是我不敢想，我一想到你不理我，我的心里就像被针扎过一样疼痛。
这样的疼痛我不想承受，所以我宁可做那个一直骗你的大骗子。
那个假装喜欢别人的大哥哥，我想能看着你幸福，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吧。
你住校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坐在客厅里等你，感觉总能听到你走路的声音，听到你甜甜地喊我，哥。
你喊我哥，哪怕只是很细小的声音，我也会感到温暖。
我从小没有获得过太多的温暖，只有你，给过我这样的感动。
我不知道曲方歌是不是最疼你能给你幸福的那个人，可是我看得出，他真的对你很好，而你也并不排斥和讨厌他。
好多次我都想问你，我呢？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呢？可是我不敢问，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身份来问你这个问题，我只是你的哥哥，永远只能默默注视你，疼爱你，不让别人欺负你，把最好的都给你的哥哥。
可是尽管只有这些，我也觉得足够了。
虽然看着你和别人幸福，是件太痛苦的事情，可是为了你，我宁可自己忍受痛苦。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写这些内容，我的日记本是为你而开的，我曾经在里面记录过很多很多关于我的心情，你不知道，因为你，我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就像你平时总是笑我啰唆唠叨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我真的变成了一个成熟而内敛的长辈。
可是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看到了这些，你真的会理解我的世界吗？
那个喜欢而不敢说，看似风光却内心忧伤的世界吗？
我多希望有那样一天，我不再是你的哥哥，你也不再是我的妹妹，我们坐在蓝天下，我把你拥在怀里，附在你的耳边说，我喜欢你。
如果有那样一天，你一定不要害怕，不要惶恐，不要恨我骗了你那么久。好吗？
你一定不知道，除了你身世的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我喜欢你吧。
你一定不知道，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我们隔着世上最远的距离，可我依然希望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
我亲爱的姑娘，请你，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