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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原初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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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媛丽几天后才知道谢家玮出了事。那天晚上她气冲冲地离开,十分生他的气,发誓以后再也不见他。到了第三天,她坐在博螯索菲亚大酒店喝着香甜的咖啡时,突然接到赵医生的电话,告诉她谢家玮被人打得很惨。她不顾一切地往回赶,在东线高速公路上,她的指南者时速高达一百八十公里,无数监测摄像头都录下了她疯狂超速的画面。在省中医院住院部重症室,她看见守候在外面的张榕和长脚虾,气急败坏地指责他们。
     
       “事情都过了三天,你们竟然瞒天过海不告诉我!”
     
       长脚虾表情有点尴尬:“榕榕不让说……”
     
       “榕榕,为什么不告诉我?”林媛丽瞪着张榕,“虽然我没能保护好他,但他伤得这么重,你应该及时通知我才对呀。”
     
       张榕正想对她解释,见蓝眉儿从电梯里急急忙忙走出来,手里提着三个大盒饭。
     
       “榕榕,长脚虾,吃午饭了。”蓝眉儿边走边说,发现林媛丽站在眼前,惊得手里的盒饭全掉在地上,香喷喷的饭菜撒了一地。蓝眉儿像做了贼似的小声说:“阿媛姐,你,你也来了?”
     
       林媛丽此刻已是满腔怒火:“说!这事是不是就我一个人不知道?”见大家低着头都不吭声,又问,“古乖、大块头他们知道吗?”
     
       “可能知道吧。”蓝眉儿小声回答。
     
       “你们三个小屁孩!”林媛丽铁青着脸手指三人,“虽然我和谢家玮关系不怎么好,但我曾经救过他一命,你们知道吗?今天这笔账咱们回头再算!”
     
       林媛丽转身隔着玻璃观察谢家玮,只见他双目紧闭,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身体和鼻子里插着许多条管子。一个护士正给他输液,另一个手里拿着本子,对着床头几台仪器抄写记录。长脚虾告诉她,谢家玮伤势最严重的地方是胸部和两肋,此外还有内出血。
     
       “榕榕,不是我说你。”林媛丽转过身来埋怨张榕,“不管怎么说,谢家玮和你家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爹妈对他怎么一点感情也没有呢?他不就是扇了你一耳光吗,至于这么苦大仇深吗?他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大出血会要了他的命,你们知不知道?”
     
       张榕哭了:“阿媛姐,你狠狠地骂我吧!”
     
       长脚虾解释说:“谢家玮被打得这么惨,不是因为他打了榕榕那一巴掌。”
     
       林媛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请你把话说清楚。”
     
       “谢家玮不是孤儿。”长脚虾语带嘲讽,“人家是亿万富豪的子弟!这小子可真会装啊!”
     
       “富豪子弟?”林媛丽以为自己听错了,摇头说,“这绝对不可能!他要真是个富家子弟,跑到榕榕家里吃苦受累为哪般?他又不喜欢榕榕。”
     
       “我哥小时候的确被家人抛弃。”张榕小声说,“后来才被我爸妈收养。他也不是不喜欢我,只是碍于他是我家仇人的儿子……”
     
       “仇人?”林媛丽打断她,“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他爸爸干的缺德事啦!”蓝眉儿气呼呼地对林媛丽说,“虽说他老爸现在是亿万富翁,但当年把张家骗得倾家荡产的人也是他,他的第一桶金就是这么来的。张家如今知道了谢家玮的身份,自然不会原谅他。唉,谢家玮也真够倒霉的,小时候四处流浪,好不容易被张家收留,总算有了一个家。可是现在,你瞧这事弄的……”
     
       听了大家的发言,林媛丽被彻底震撼了。向来被她鄙视的谢家玮,竟然是个富家子弟,身上背负着如此生动的故事。他的遭遇与她相似,甚至比她还惨,竟然流落街头。她又想起卷发男孩,当年他不也是离家出走,流落街头的吗?想到这里,林媛丽忽然觉得重负卸肩,浑身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想起从前对谢家玮的种种不公,心里暗暗浮起一丝惭愧。
     
       “榕榕,他爸爸妈妈到底是谁?”林媛丽问张榕。
     
       张榕摇摇头:“不知道。我爸妈不肯说,还要我少管闲事。”
     
       林媛丽还想问什么,忽见赵医生站在走廊里向她招手,她走过去随他进了医生办公室,看见墙上挂满了谢家玮的X光图片。透过淡淡的荧光灯,他的腹部、胸部和背部的伤情一目了然。
     
       “现在他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吗?”林媛丽问。
     
       “目前已进入相对稳定期。”赵医生说,“不过,并发症的危险依然存在。”
     
       “这些是什么?”林媛丽指着墙上几张X光图片,“他的骨头怎么长得乱七八糟的?”
     
       “他有胸部外伤史。”赵医生回答说,“从X光图上看,谢家玮以前曾经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过,造成骨架变形,肋骨、锁骨多处骨折。虽然骨折早已愈合,但都不太理想,属于畸形愈合。你看这里,这根肋骨上至今还钉着钢板……”
     
       “钢板?”林媛丽想起卷发男孩,当年被父亲从二楼扔下来摔伤过。他曾经告诉她,自己的右前胸第二根肋骨钉着一块记忆合金,俗称钢板,会永远留在他的体内。他还告诉她,那次的摔伤造成了他前后胸八根肋骨断裂。看着墙上的X光图片,林媛丽无法理解谢家玮体内的许多特征,竟然又与卷发男孩高度吻合,比如他们体内都留有钢板,他们都是从高处摔下来受伤的。他们既然不是同一个人,体内的伤病总有不一致的地方吧?想到这里,她扭头看了看赵医生,半开玩笑地问他:“赵医生,谢家玮身上的那块钢板,不可能也钉在右前胸第二根肋骨上面吧?”
     
       “就是在那里啊!”赵医生的回答令她十分震惊,只见他手指着其中的一张图片说,“看见这条暗影了吗?这个就是固定在右前胸第二根肋骨上的钢板,是一种记忆合金制成的接骨板。”
     
       林媛丽更加不服气,大着嗓门嚷嚷道:“赵医生,谢家玮从前不可能也断过八根肋骨吧?”
     
       “你又说对了。他正好断过八根。”赵医生又指着墙上的另几张图片说,“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从前断过的地方。伤口愈合得都不太好,还有这里……”
     
       林媛丽的情绪突然失控了,泪流满面地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这一刻,她觉得心里特别委屈,命运好像一直在无情地捉弄她。见她哭得如此伤心,赵医生尴尬地站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林媛丽越哭越伤心,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谢家玮醒来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一天一夜。他用十分惊讶的眼光望着屋子里的每个人:林媛丽、张榕、蓝眉儿、长脚虾、古乖和大块头。他的目光继续搜寻,林媛丽明白了他的用意,俯身床前小声对他说:“没敢告诉她,否则她的眼泪能把这座医院给淹了。”
     
       他没说什么,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张榕眼角挂着泪水,上前小声对他说:“哥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谢家玮没做任何回应,也许他太虚弱了,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也许他想有所回应,但又不知应该如何回应。赵医生带着几位胸外科专家走了进来,他们请大家暂时离开,在走廊里等候。二十分钟后,谢家玮被送到单人加护病房。赵医生告诉林媛丽,这次受伤对谢家玮的健康损伤极大,有可能折寿。
     
       “折寿?”她吃了一惊。这个人和她爱的人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她可不能这么轻易就让他死,“不行!我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你们一定要救他!绝对不能让他死!”
     
       “林小姐不要急。”赵医生冲她笑了笑,“可能我的话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是说,这次打击有可能使谢家玮折寿,但不是现在,而是许多年以后。而且,这只是一种可能……”
     
       当天夜里,谢家玮脸色突然大变,伤口的剧烈疼痛令他无法正常呼吸。林媛丽按下紧急呼唤铃,值班医生和护士跑了进来,他们打开一支透明的玻璃管,将里边的药水吸入注射器,给他打了一针杜冷丁。几分钟后他不疼了,他望着她,眼睛里露出一阵轻松和迷茫。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展翅的海鸥,快乐地翱翔在纯蓝的天空,飞过了遥远的云雾似的岁月,回到了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他的浪漫童年,青涩的少年,还有灿烂的天河,成群的星座,夜空如倒悬的大海。他降落大地,回到安静的病房。一个美丽的女孩,熟悉的影子,陪伴在他的床头。
     
       他的眼睛盯视着她的鹅蛋脸,只要她做出一个表情或是晃晃脑袋,他的目光就会随之转动。她俯下身来,头发垂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了空调风浸润后的丝丝冰凉。她悄声问他:“是谁动手打你?我想替你报仇。”
     
       他盯视着她的眼睛,一声不吭,从他的表情里她知道他不会说。她把MP4放在床头,给他戴上耳机,音乐能减轻身体的不适,让他安然入睡。有时候他会醒来,她从包里拿出一本言情小说,轻声读给他听。夜里的病房不许开灯,她打开一只小手电,蒙上一块柔光布。橙色的光映着打开的书页,映亮了她美丽动人的颜容。他听到她的声音,像风又像雨,像带微笑的琴声。一阵鸟鸣穿越他的天空。
     
       第二天深夜,他疼得再次醒来。他知道她就在身边,却不想打扰她。他不想麻醉神经,利用药物止痛。他安静地睁着眼睛,房间的灯灭了,只能在黑暗中望着一丝从百叶窗帘外漏进来的光影。
     
       “是谁动手打你……”想起她昨晚的问话,他不明白她的用意,是说这一次被打,还是上一次在看守所里?进看守所之前,他就听说过里边的黑暗,闻到了它污秽的气味。马桶和脚汗的臭味,还有砰砰作响的声音——那是拳头和脚踢打身体的声音。外面裹上一层薄被,从不同方向同时踢打,每一下都会发出沉闷的响声,直到血迹从被子里面渗出来,他们才停止虐待。他们曾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叫喊,其实他一直都没有叫喊,他是顽强的弱者,虽被命运征服却永远不会低头。后来他被抬到了铺上,一只马桶的旁边,散发着恶心的腥臭。几个人用南部土话小声交流:这人得罪了一个女孩……至今他还记得马桶里装满尿液,蚊蝇整夜嗡嗡,在他的枕头边上。
     
       他一直睁着眼睛,她不知道他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刚才的回忆跳跃到极遥远的地方,而且与她有关。她想融入他的思想,弄清这个男孩身上的许多秘密,有关太阳的秘密,有关月亮的秘密,有关两个男人的秘密。对他的任何反应,她总觉得有种缥缈的感觉。
     
       有一年,一个晴朗的日子,她坐在大岩石上给他写信。她写得很慢,写得生动感人,至少她自己被感动了。海上的风吹得信纸哗哗作响。
     
       花的芬芳,叶的苦涩,无法启齿的思念,化为一缕沁凉,融入每个伤感的细胞和我孤寂的心。在我的生命里,最美的记忆,是你我共度的那短暂的时光。亲爱的,我已把咱们今世的缘,以及那绽放又灿烂的爱情,都记入来生的账目中。来生,我会一一兑现对你的爱!
     
       写完信她望着天空,相信在那遥远的深蓝色的背后,便是他栖身的世界。她把信装进了瓶子,然后扔到了海里。在古代,渔民们把祈福的符签丢进大海,他们相信海底有无数神奇的洞穴,另一端连着天河岸边,撑船即可到达九重霄汉。丢下瓶子的那一刻,天上有风吹来,她突然闻到了他的气息。
     
       这一刻她睡着了。这些日子她一个人照顾他,真的很累。她斜靠着沙发,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戴玉镯的手压在髋骨上面,曲线动人,窈窕娇美。他转过头,睁着眼睛,悄无声息地看着她,听到了她梦中的流水,从月光下面穿过,流向一个深绿色的寒潭。她的梦里有风,水被吹上天空变成大雨落了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
     
       周围的空气变冷,雨落满他的世界,床单淋湿了,还有他的枕头。
     
       半个月后,谢家玮的伤逐渐好转,几根断了的肋骨基本愈合。法医鉴定是重伤,公安局立了案,派出所王副所长带着几位刑警数次找他谈话,他们想知道嫌犯的名字和体貌特征。开始他一声不吭,后来干脆说当时雨下得太大,他什么也没看见。林媛丽一直坐在边上听着,对他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知道他心里割不断与张家十几年的感情,也知道打他的人是张百强的几位街坊。有天她告诉他,想找人替他出气,他立刻拿眼睛瞪她,还说你敢动我干爹,我就告诉警察是你的人把我打伤的。她听了后恨得咬牙切齿,在心里骂他是非不分。
     
       这天中午,她正给谢家玮喂饭,护士进来让她去趟赵医生的办公室。赵医生正在看报纸,见她进来,便把报纸递给她,笑着问她:“林媛静是你妹妹吗?看看吧,好大一版寻人广告。说是要寻找失踪多日的未婚夫谢家玮,请知情者提供详细信息,届时奖励三万元。呵呵,你妹妹很有钱啊。”
     
       林媛丽皱了皱眉头,显得十分不悦:“这小孩子就会瞎胡闹!你等着瞧吧,她的眼泪和哭声能把你们医院搞得鸡犬不宁。”
     
       “现在怎么办呢?”赵医生有些为难,“寻人广告都出来了,整个城市都知道了。为了那三万元,别说是医院其他人,连我都想给她打电话了。”
     
       “既然这样,那就让她来吧。”林媛丽说,“不过你们要叮嘱她遵守院规,不能动不动就放声大哭。从小到大,我最烦她这一点。”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赵医生看了她一眼,语带惋惜地说,“一直以来,我以为谢家玮的女朋友是你。这阵子你没日没夜、尽心尽力陪伴着他,还有上一次他胃穿孔……真是辛苦你了。”
     
       林媛丽笑了笑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不是恋人关系。”
     
       “那太可惜了!”赵医生又看了她一眼,“我觉得你们挺般配,天生的金童玉女!哈哈!”
     
       “其实,我妹妹更适合他……”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了,她的心像被野蜂狠狠蜇了一口似的,疼得眉头一皱。她说不清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体为何出现这种反应。
     
       林媛静一进病房,就看见谢家玮面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睡大觉,林媛丽坐在旁边的沙发看小说。她放下手里的袋子,脚步沉重地来到他的床前:“家玮……”
     
       “嘘——”林媛丽对她打着噤声的手势,“记住,不许哭!他现在病得很厉害,你一哭他心情准不好。”
     
       林媛静点点头,表情有点恐慌:“姐姐,家玮患什么病了?”
     
       “你去问他吧。”林媛丽说完走出去了。
     
       望着谢家玮英俊失血的脸,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家玮……家玮……”
     
       她轻轻呼唤他,声音一如清晨的鸟鸣,优雅而动听。谢家玮触电似的睁开了双眼,他听见了她的呼唤,那是他心里一直想听到的声音。他醒来了,看见美丽可人的她,亭亭玉立地站在床前。他想坐起来张开双臂拥抱她,可是他的躯体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指挥不动它们了。
     
       “你别乱动。”林媛静压抑着内心的悲伤望着他,“姐姐说不能碰你。我就看着你说会儿话吧,好吗?”
     
       他很清澈地微笑了一下,冲着她点点头。其实,她很想拥抱他,很想闻闻他身上令她陶醉的男人独有的体味。她很想吻他,吻他线条分明的嘴唇、墨玉般的瞳仁,吻他高挺白净的鼻梁。很多的“很想”,在此刻,均化为一泓深情的凝望。
     
       此后一周,姐妹俩共同照顾谢家玮。林媛丽对妹妹非常冷淡,她的冷漠来自心底。林媛静对姐姐倒是热情大方,有说有笑。她们之间的身份似乎发生了转换,姐姐像一个不懂事的任性的妹妹,妹妹反而更像一位有涵养、有包容心的姐姐。只有谢家玮需要照顾时,姐姐的脸色才会春暖花开,眼角悬挂着一丝笑意。当她的视线碰上林媛静时,春色旋即变为寒冬,迷人的微笑瞬间化为冷漠的一睨,冷冷的,可以冻僵一只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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