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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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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和我妈都是普通职工,没什么大本事,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他们俩这辈子出的最大一个乱子就是生了我这么个儿子。这俩人辛苦工作了半辈子,省吃俭用也算攒了几万块钱,结果就让人给盯上了。
     
       那天,他的一个朋友找到我家,冲他鬼哭狼嚎地抹了几十把鼻涕几十把泪,中心思想就是说明自己现在遭遇了人生一个重大挫折,非常需要钱并且自己身无分文,如果没有这些钱,他以及他一干亲属都将归西,再并且他又只有我爸这么一个知心的兄弟,如果我爸再不帮他他就不如直接死了云云。我爸听后被他深深打动,眼眶湿润之余豪情大发,用大巴掌猛拍此人后背,拍的那人一阵狂咳,我爸边拍边说,说放心吧兄弟,别怕,天塌下来有哥哥帮你顶着呢。
     
       那人擦擦眼泪抹抹鼻涕收起我爸的钱,临走放下一句话:哥哥,兄弟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来日若富贵,定当登门重谢。
     
       从此之后,此人销声匿迹杳无音讯人间蒸发,总之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忘不忘得了我爸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可以肯定我爸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这个苦命的兄弟了。
     
       这几万块钱帮他撑起了一片蔚蓝的天空,我家的天塌了。
     
       要怪只能怪我爸太仗义太实在,不仅把存折上的钱都取了出来,还把兜里的大票儿都塞到人手里了。于是原本还算是行走在小康道路上的家庭从此陷入困境。
     
       祸不单行,这一年他和我妈又携手下岗了,原因是学历不够。以前上班的时候他们处处争先,现在下岗也没有落在别人的后面。我说单位给你们发了这么多奖状都白发了?我爸看看我,没吭声儿,沉默良久,掐灭烟头说:“儿子,一定要读书。”
     
       由于这件事的刺激,我爸坚定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信念,于是升初三之前,他决定把我转到一家别人说很好的学校读书。学校不是白转的,需要不小的一笔钱,这东西类似于足球俱乐部之间的转会费,只不过需要掏钱的是转会者本人,这一点儿难住了他。
     
       我说爸,你看我是那块料吗?现在家里这么困难,你就甭浪费那个钱了。我挺大一个活人,有手有脚的,到哪去不能吃一碗饭?
     
       他瞪了我一眼:“别的你甭操心,只管上你的学。”
     
       钱最终还是凑够了,是他管朋友借的。他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别人管他借钱比什么都容易,让他管别人借钱,逼不到一定程度他拉不下来这个脸。这一点也从侧面证明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开学那天,他从兜里摸出来仅有的五十块钱递给我,说:“儿子,一定要争气。”说完还掉了几滴眼泪。他这一动感情不要紧,把我也给感染了,我说:“你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哭,不就是上学吗?等着看吧。”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产生好好上学衣锦还乡报答父老的念头,什么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不破楼兰终不还都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不为别的,就为争口气。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转学这件事儿是一个猜的着开始却猜不着结尾的决定。
     
       当我出现在新班主任面前的时候,她笑了,当然不是冲我笑,而是冲我后面的年级主任。我很后悔为什么当时不仔细观察一下她的笑容,因为这几乎是我唯一一次见她笑,我失去了一次绝版珍藏的机会。
     
       年级主任一转身,她的脸就拉到了地上。我站在那里不敢动,生怕踩到她的脸。
     
       她漠然地打量着我,我也礼尚往来打量着她:将近四十岁的年纪,怎么勉强也勉强不到一米六的小个儿,由于脸色较差油脂分泌较多,因此满脸放着黄光,厚厚的嘴唇紧紧闭着,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东西。忽然,她双指并拢,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指向我后方,我正欲惊呼飞刀,却见她厚唇微启:“坐在那儿吧。”
     
       最后一排,意料之中的位置。
     
       这个学校的教学水平和住宿条件是成反比的,全班大概三十多个男生和不知多少只老鼠集体住在一个破旧的教室里,算是宿舍,里面整整齐齐摆了二十张上下铺那种铁架子床,不像学生宿舍,倒是很像农民工宿舍。
     
       说它破旧,一点儿不为过,尖顶灰瓦平房,不知道始建于什么年代,老式的木板门上窟窿比木头多,估计是为了方便老鼠进出。动物是人类的朋友,我们要善待它们。窗框上用来防盗的铁棍儿上锈迹斑斑,屋顶的裂缝和斑驳的墙皮让人感觉随时有塌掉的危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敢睡上铺。我第一次见这么大而又这么破的宿舍,很是惊奇了一番。
     
       班主任那张冷漠的脸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我早就习惯了,让人不习惯的是同学们的热情——在我到来之后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送了个见面礼给我。
     
       那天下课之后,我溜达着走回宿舍。刚到门口,就看见班里几个男生围在一起龇牙咧嘴地嘀嘀咕咕指指点点。见我走过来,就都站在那儿不做声,用一种说不上来什么感觉的眼神看着我。
     
       我挺纳闷儿,都是爷们儿有什么好看的,于是就没理他们,走进宿舍准备拿饭盆儿去打饭。
     
       我们的饭盆儿和牙缸牙刷之类的东西和我们一样,都是集中的,摆放在一个污渍斑斑的大木板子上面。三十多个饭盆儿和三十多套牙缸牙刷浩浩荡荡地站在一起,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场面也挺壮观。这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洗漱的东西不见了。
     
       怎么回事儿?难不成还长腿跑了?
     
       四下仔细一看,我的脑门儿嗖的一下就充血了——我的牙刷插在地面上的一个老鼠洞里,牙缸挂在上面。紧接着,后面就传来了龌龊的笑声。不用想了,太明白了。
     
       我站在那里,平静地问:“谁干的?”后面的笑声消失了,但没有人回答。
     
       “我再问一次,谁干的?”
     
       仍然是一片寂静。我转过身看着刚才围在一起嘀咕的人,他们用挑衅的眼神回敬我。我猛地一脚,踢翻了那个木版,牙刷牙缸饭盆儿勺子筷子稀哩哗啦掉了一地。
     
       “谁干的?站出来。”我又问了一次。
     
       “插班的杂种。”有人喊了一声。
     
       我抄起一个墩布,咔嚓一脚踩掉了墩布头,冲那个喊话的小子走过去,正想一棍子放翻他,忽然又冷静了。自己花钱来这儿是求学的,不是闹事儿的,这一棍子下去或许什么都没了,别的没什么,就对不起我爹那几滴眼泪。我瞪了他一眼,把棍子扔在地上,转身回去扒拉开一地的狼藉,找出我的牙缸牙刷去清洗。
     
       “吓唬谁呢?有种打啊!”他们在后面继续挑衅,我没吭声,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我的初三生活就在老师的冷漠和同学们的欺生里开始了。
     
       有那么股子决心在那儿撑着,我不逃课了不打架了上课不睡觉了作业认真写了,成绩居然稳中有升,几个月下来,从倒数第一猛升到中游偏下的水平,虽然还是挺差,不过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奇迹了,要求再高也不现实。
     
       班主任和我井水不犯河水,我自己坐在最后一排确实也碍不着她什么眼,因此也没擦出过什么火花。同学们还是依旧很热情地抓住各种各样的机会挑衅一下。我估计是因为我第一次的忍让,让他们突然发觉在如此无趣的初三生活中还可以有欺负弱者这样一个调味品,于是就蹬鼻子上脸地去挑战我的耐性。我依旧不反抗,怕因此被开除,辜负了父母的心意。这些事我也不想告诉班主任,因为我一向很看不起打小报告的人,要么就反抗要么就忍让。但我在心里都给他们记下了:考试完别让我碰见你们,见一个干一个。
     
       然而,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中考前三个月的一天,正在上晚自习,我突然想抽烟,摸了摸身上,没带,就偷偷从教室后门了溜回宿舍拿。
     
       到了宿舍门口,我发现门开着,里面黑咕隆咚的,还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我以为宿舍招贼了,心想,什么贼这么不长眼,这种穷地方都来偷。于是我悄悄地走进去,猛地打开了灯。眼前的一幕让我愣住了:一个人背对着我站在一堆饭盆儿前,正在充满激情地冲着其中的一个撒尿,毫无疑问,那是我吃饭的家当。
     
       显然,他没有预料到我会从天而降,因过度惊吓,正在激情喷薄的尿戛然而止。他手忙脚乱地转过身,脸上写满惊慌。裤子还没来得及提,小鸡鸡蔫了吧唧地耷拉在下面。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不上课跑这儿撒尿玩儿来了。
     
       我冲他笑了笑,拿起上次踩断的墩布柄,走到他跟前:“干吗呢你?”
     
       他愣在那里,一时间还没回过神儿来。我扬起棍子噼里啪啦地把他轰倒在地。
     
       不知道他是被我打坏了还是装傻,他赖在地上不起。我端起盛着半盆子尿的饭盆儿蹲到他面前,说:“行啊小子,膀胱不小,一整就是半盆儿,我要不过来你是不是得尿满了?”
     
       他看着我,还是不说话,估计是被打傻了。
     
       “喝了它。”我把饭盆递到他嘴边儿。
     
       他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喝不喝?”我皱了皱眉头。
     
       他倔犟地保持着沉默。我忽然一手掐住他两腮,掰开他嘴往里面灌,他被呛得喀喀地咳嗽,一使劲儿挣开了我的手,噗的一口尿吐到我身上。
     
       我一把把饭盆儿摔在他脸上,冲他裤裆咣的一脚,他回报给我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败者为寇,胜者进教导处,于是我乘着那声凄厉而婉转的嚎叫走进了这个以前我曾经多次出入的地方。
     
       春天的夜晚还有些凉,我站在屋子里,那把被我用来打人的棍子被冠以“凶器”的名字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窝的领导站在桌子的另一边,实力明显不均衡。
     
       他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由于桌子这边只有我一个聚光点,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行注目礼,作为回应,我像阅兵一样逐个扫过他们的脸,他们全都是一个表情——面无表情。
     
       这场面我见多了,照经验来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话也不说,等自己班主任来,叙述一下事件,跟领导们承认个错误,再给撒尿的孩子道个歉,然后交份书面检查就完事儿了,自己的学生,班主任一般都会表面批评实际上维护,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左等右等,班主任终于带着一脸的阴沉推门进来了,看见领导,尴尬地点了点头,想微笑,又没笑出来,更像是龇了一下牙。
     
       “说吧,为什么打人?”果然是这个程序。
     
       “他冲我饭盆里撒尿。”我平静地回答。
     
       个别领导在偷着笑。
     
       “你还有理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有理特委屈?我是不是还应该表扬表扬你?”班主任用尖厉的声音质问我。
     
       我说什么了吗?我就说了一句他冲我饭盆儿里撒尿,她就能联想到这么多,脑子真好使。我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就低头沉默。
     
       “听说你打完他还往他嘴里灌尿?”
     
       “我让他喝他不喝,我就喂给他。”
     
       这次领导们直接笑出声了,大概没见过我这样的学生。
     
       “你为什么要逼同学喝尿?”
     
       “老师我错了,我不该打同学,更不该灌他喝尿,我这样做很不对,辜负了老师的期望,给老师丢了脸,影响了同学之间的关系,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嫌她问的太啰唆,干脆直接承认错误得了,早处理完早回宿舍睡觉去。其实我还想说一句我最不该踢他小鸡鸡,可是又觉得当这么多领导实在不雅,就咽回去了。
     
       “学习不行,还打架斗殴,道德品质败坏,你这种学生就是无可救药!现在知道错了?晚了!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因为我根本对你就不抱任何期望!我的班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你这样的学生,你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整锅汤……”
     
       班主任像一架永远都打不完子弹的机关枪一样,瞄准我连续射击,各种难听的词源源不断地从她那肥厚的嘴唇里蹦出来,刺激着我的神经。但我知道这时候只能听不能说话,毕竟她是老师,需要树立点儿威严,尤其是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更得加倍体现一下她的教导有方,这时候必须得给她面子。
     
       不过我估计她这面子很难挽回来了,倒不是因为我打架,而是她教育了将近三年的学生,居然学会在别人饭盆儿里撒尿,太不可思议了,不知道这一招是不是她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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