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的决裂

     
     
     
      课堂上的决裂
     
     
     
      新校长姓王，叫王宏爱，来后的第一把火，是给学生课桌上添了更多的复习资料，而且大多是高级盗版书，跟正版一模一样，价格却便宜的多：《黄冈秘诀》、《导学》、《课堂新坐标》、《名师伴你学》、《学习步步高》、《高考三人行》、《高考风向标》、《高考导航》、《考场秘笈》、《考场降龙十八掌》……
     
     
     
      王校长见了我后，知道我就是赵明博，语重心长地说：“赵老师啊，你年轻，思维框框少，有创新意识，有创造能力，这是你的优势。在教学上咱们鼓励大胆实践，大胆创新，素质教育么，但是，创新要遵循教学基本规律，可不是乱来，千万不要以为违背常规就一定是创新啊。有的时候，想法不错，但实际效果怎样呢，这就需要好好研究。教学上多跟老教师交流，多向老教师请教，这样才可能少走弯路。我给你说，该严时要严，严师出高徒，一盘散沙，最后的结果是没有同学听你的话呀！”
     
     
     
      我很明白他话里的潜台词。
     
     
     
      “龙腾凤飞”第四个分部在华城开设的那晚，刘涛、铁志平、我、徐敏和朱江涛五个股东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喝了一顿酒。这顿酒一直喝到第二天凌晨，因为我们几个都有课，就作罢。
     
     
     
      第二天上午第四节课是语文课，我在一种微醺状态下走进了教室。当然不合规矩。
     
     
     
      又看到钟文昊在桌子上爬着，旁若无人地抱一本小说。
     
     
     
      前两天他搞制作炸弹实验，弄出来后，拿到教室玩，扔一下炸一下，玩开心了，把两个学生给炸伤了。为此，学校给了他一个留校处分的决定，让他好好表现。但他没当回事，还一天兴冲冲去参加乐队的排练。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挺消沉的，也不怎么来找我了，作文有好几次没交上来，我找他谈话，他也是心事重重的，最后劝我，你不用费心了，我会管好我自己的。
     
     
     
      这跟进入了叛逆期没什么两样！
     
     
     
      那态度，无疑让我很受伤。我本来以为跟他很亲近呢，没想到，这小子现在什么也不说。其实，他的状态，我应该想到早恋了，至少是因某个异性而痛苦。
     
     
     
      当天讲的是金开诚的一篇文章《漫话清高》，讲中国古往今来的清高人士，所赋予的清高的内涵。我按照学校的规定，有重点有步骤地讲课。新校长上任后，要求必须得这样讲。讲到李白对孟浩然不愿做官，对其恬淡的人格作出高度评价时，我突然提了一个问题：曹雪芹算不算清高呢？
     
     
     
      学生们开始讨论。我想让钟文昊来谈谈这个问题，所以点了他的名字。结果，我喊了几声，他根本没听见样，装聋作哑，照旧看他的书。
     
     
     
      他还是那个姿势，脑袋枕在右胳膊上，左手拿着书，似乎沉浸在小说营造的氛围中。从讲台上看过去，钟文昊只露了个脑袋顶部。我心里的气突然冒出来。这学生，虽然说天资聪颖，但家里给你出了那么多钱，你来到这个教室，占据了这么多优质的资源，却一点儿也不学教材内容，或者根本无视这个课堂，甚至轻贱老师，到底是什么居心？难道你真以为会成为中国的莎士比亚或者托尔斯泰不成？我可以理解你，但你得尊重我，这是一个最起码的底线。你无视我的劳动成果，而且觉得教材毫无是处，岂不太过张扬？
     
     
     
      当时我大声呵斥说，钟文昊，你给我站起来，这是课堂，课堂上应该有个最起码的坐姿，知道自己的教材在什么地方吗？知道是那个老师在上课吗？
     
     
     
      我声音很大，他听到了，站起来冲我笑了一笑。他笑起来属于很乖的那种，黑脸膛一下子生动起来，我知道是你，语文老师啦，你今天要讲的课文我已经看过啦，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倒不如看世界上最好的作品呢。
     
     
     
      他扬了扬手中的书。
     
     
     
      胡说，你说这个课文没意思，为什么能选入教材？为什么高考要考？
     
     
     
      还不是为了宣传需要，让我们懂得五讲四美热爱祖国大好河山，其实呀，只要懂得了什么是文明，这些不用讲我们都知道，而且会用行动去实践的。
     
     
     
      你说什么是文明？
     
     
     
      我觉得文明就是一个人要有可贵的心灵，对一切善的，美的，真理的东西懂得爱护，勇于去追求。 他说的是有道理。可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能老放纵他，而要求其他学生。自从新校长到来后，我不得不越来越多地要求其他学生了。我就警告钟文昊，不准再在上课期间看这些小说。他顶嘴说看小说比听你讲课更有意思。
     
     
     
      平常说这话，我大笑了之，但这时不行。我发火了：“钟文昊，比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人多了去了，别自以为是什么，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你是学生，你知道吗？好多自傲、不可一世的，最后还不是黯然销声匿迹了，凭你现在，能这样跟老师说话吗？古往今来，有才情的多了去了，可成功的能有几个，而稍微有点才情，飞扬跋扈的，我就看到就你一个！”
     
     
     
      钟文昊身体微微颤抖，他没想到我会严词厉色，毫不留情面。他一直对自己挺有自信的，我这么一说，可能打击到他的自尊了。他面色顿时灰下来，嘴唇有些哆嗦，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最后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知道什么呀！”
     
     
     
      我找到了他的命门。只要打击他的自尊，让他觉得自己真的一无是处，没有那么辉煌的未来，他会像个戳破的皮球，灰心丧气偃旗息鼓下来。
     
     
     
      那堂课就在他站着无话可说的时候开始了。我侃侃而谈，讲江泽民同志在北京大学的讲话，也借此勉励我的学生们，做一个有益社会的人。
     
     
     
      钟文昊一直站着，低头看小说，我知道，他肯定没看进去。因为，我不时点一些“自以为是”、“空有抱负而不脚踏实地”的人，他肯定会知道，我是在说他，旁敲侧击他的自尊。现在想来，我当时够小人的，老戳他的痛处。
     
     
     
      那天是连堂课，第二节一上课，我看到钟文昊站在了讲台上。每节课上课之前，有一个“每堂一讲”的同学，用三五分钟时间给大家讲一道典型试题，或者大家感兴趣或熟悉的话题。没想到，今天讲课的是受罚站的钟文昊。
     
     
     
      钟文昊“每堂一讲”是围绕什么是真正的高中学习展开：
     
     
     
      “我告诉大家，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南开中学，闻名遐迩，有个南开学生谢邦敏，富有文学才华，但数、理、化成绩不佳。1941年毕业考试时，他物理交了白卷，但心有不甘，即兴在卷上填词一首，调寄《鹧鸪天》。物理老师魏荣爵改试卷时，也在上面赋诗一首‘卷虽白卷，词却好词。人各有志，给分六十。’于是谢邦敏顺利毕业，并考入西南联大法律系，毕业后先在北大法律系任助教，后任职法院，成绩斐然。现在的中学，能容忍这种学生存在吗？钱钟书数学0分进清华，现在能有吗？我们的教育，不认可偏才怪才，不认可单方面发展的兴趣，非要把所有学生逼迫一股脑儿学知识。我现在请问，语文老师您，您能背出化学元素周期表吗？您能写出动量守恒定律吗？”
     
     
     
      他还是冲着我来的。我头皮发麻，想了想，摇摇头，确实不能，两个都不能。
     
     
     
      “我相信你高考前也学过这些知识，但几年后你就忘了，仅仅为了对付高考而学知识，你觉得有意思吗？从小到大做了这么多练习题，好像只为了在高考时能形成本能反应，根本谈不上创造性。仅仅为了对付高考而写作文，有意思吗？束缚了自己的真性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而且要用华丽的词藻，一连串死板硬套的排比句，费尽心机去揣摩阅卷老师的心思，大家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我最近读了一篇文章。说美国的中学，我不敢肯定所有中学，说美国中学没有英文课，没有专门学习英文的课程。我们中国每个学期都有语文课，都有一个课本，通过课本学写认生字，学怎样写记叙文、议论文等等，而美国不一样，美国学生认为，他们在历史课上学习的是对历史事件的分析，在世界文化课上学习的是怎样理解和分析其他国家的文化，在学习描写生活经验和观察。学美术的同时要阅读美术史，当然掌握了很多美术的词汇，用文字描写一幅画，就不自觉中提高了英文水平。读书课要读小说，传记，诗歌和戏剧，他们就学了新的词汇，学了不同的文学样式，也学了怎么写这些东西的评论。当然，在中学阶段，这是很初级的学习。随着他们学的课程的增加，他们在高中时会有专门的‘学院写作’一课，训练他们将来上大学的写作。但这样的写作，是有系统有学识有思想的论文写作，而不是教会我们学习现代无病呻吟的八股文！”
     
     
     
      这些话说的有理有据，富有激情，学生们齐刷刷给钟文昊鼓掌助威。
     
     
     
      钟文昊有些得意，从讲台上走下来，照旧用他特定的姿势，脑袋躺在胳膊弯里，看他的小说。他觉得我被打败了。
     
     
     
      我几步走到他跟前。其他同学都看着我。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有个同学还嘘了一声，示意其他同学不要说话。我装作很平静地从钟文昊手里夺过那本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最近我知道他迷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说：“按学校的规章制度，这本书我没收了。”
     
     
     
      “你凭什么？”
     
     
     
      “在这间教室里，凭我是老师。我告诉你，钟文昊，你给我说说，如果每个同学都像你一样，不做练习册作业，不写作文，课堂上根本不掏出课本，你说我这个语文课怎么上？我容忍了一学期，我想你应该自己改过来，学会尊重老师，对不对，人与人之间是相互尊重的。”
     
     
     
      “我又没捣乱。”
     
     
     
      “你说我们班有谁捣乱了？语文课堂上，你指出来，我就问他个为什么？你要是不指出来，你就要想想，你这样头一捂，自个儿看小说，对其他同学是个什么影响？他们会不会想，你能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不可能每个同学都跟你一样，去以写作为生，大多数同学，还是想考个好大学，在大学深造后，实现他们的才华，报效于社会。你如果真的极有个性，实在觉得没有一个老师能够有能耐有本事教你，你也可以申请退学。再退学之前，只要你在这个学校，你得遵守这个学校的校规。”
     
     
     
      “退学就退学，你把书还我！我一出生父母就拿我当小狗似的养着，时时拽着我的手，就像拿绳子拴着我的脖子，告诉我这样不行那样不好；等到我能跑能跳能记事了，他们便把我送到了学校，让学校的老师接着教训我；我学习数１、２、３……，我学习写我、你、他……，我还要学习排队跑步喊口号。就这样，我一天天一年年地成长起来，变成了今天这副德性。为什么我的成长，非按你们教的来？” 我有些吃惊，真怕他就此退了学，而且我不知道，何时他把我也归类为“你们”群体。我只能缓和一下口气，我说：“退学可以，不过你得和家长商量，一起到教务处办理退学手续，在此之前，你还得当大华外国语学校的学生，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听课！”
     
     
     
      我转头上了讲台。
     
     
     
      眼光的余角里，我看到钟文昊站起来，噼里啪啦收拾好自己的书包，一背，掉头就走。
     
     
     
      我也不知道怎么啦，顿时痛彻肺腑，难以呼吸，像看到我所有梦想瞬间一一破碎。我看到钟文昊临出门时，狠狠瞪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告诉我，他跟这个世界彻底没关系了。
     
     
     
      那是我最失败的一天，也是我当老师最难忘和难过的一天，钟文昊不打一声招呼，弃校出走。我因为跟学生发生冲突，气跑学生，所以校领导要求我停职检查，好好反省。我想了一夜，写了份辞职书扔进校长信箱，也离开了大华外国语学校。
     
     
     
      我听说我离开后，学生再次以罢课的形式，集体要求我回来。但问题是，我在西藏当一名背包客，手机不通，也不想跟外界联系，成天望着蓝天白云，思考着尘世乱麻般的生活。那时候，我下定决心不当中学老师了。我认识到，改变中学教育里某些根深蒂固的落后观念，让学生快乐的成长，仅凭一两个老师，无疑是蚍蜉撼大树，很难撼动的。
     
     
     
      两年后，钟文昊像一匹黑马，杀出来，成了那一届的省文科状元。
     
     
     
      我一直没见过他，目前知道他在北大读金融专业，发展势头不错。现在我老想起，钟文昊临走时看我时那双眼神，像一把钝刀划伤了表面的玻璃，雾雾的，伤疼的，残破不堪的，沉重地撞击着我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