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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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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那车那远峰,那近树,和那条蜿延如龙般突然盘进山腰不见了尽头的黄泥路,浓浓淡淡,渐渐化进暮色,被夕阳融了镂了,油画,像群雕,像史诗的几行,显得又朴实又壮美,又悠远,又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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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屁股一好,就兴冲冲跟段志高去推板车。他先将地点告诉我,我飞奔回家塞饱肚子就去找他。段家离校远,他从不回去吃午饭。他书包里常装着三两个红薯什么的。出校门不久,他就掏出来一路啃着走,吃完找处公共水龙头,双手接了水捧着喝。我问他为什么不先在家把红薯烤熟了,他说:“熟了的红薯是好吃,但不小心挤烂了就会搞脏课本。”
     
     我那天赶到时,他已和别的孩子先上了一小坡,分得5分钱;和我再上一小坡,车主给我们1角。因为平生第一次挣钱,我兴奋得很,伸长了脖子盼再有车来。段志高拉了我说:“快跑,不然要迟到。”我奇怪他怎么能知钟点。他说他感觉到的:“你以后也可以练出这种本事。我开始也不行光靠着太阳,阴天就不知钟点了。”他一面跑一面说。我们冲到一个公用水管前洗了脸又跑。到了校门口,果然刚敲响预备钟,段志高掏出鞋穿上,我们恰恰踩着上课钟进教室。
     
     往常一下课我多是抓着乒乓球拍冲出教室去占乒乓球桌。课间打球,丢分就算输,要重新排队很麻烦,所以参加的人不太多,我却是凡下课就冲去。谁料这天下午第一节课间休息,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郑可成将我胳肢醒来,笑道:“该不是叫段虫龙的瞌睡病传染上了吧?”
     
     平日中午回家,保姆早摆好筷子盛好饭,我端碗就往嘴里扒,速度又是自小练成,5分钟后将筷子一放,就开始逗妹妹说话。妹妹依她从托儿所就养成的习惯细嚼慢咽默默地吃。她爱笑,笑狠了就拉尿。我就想方设法逗她,直到她笑得喷饭弯腰冲去厕所。我又被保姆骂了几场才作罢。然后保姆又动我以“乖乖妹儿”为榜样,又威胁说要向爸爸告状才逼得我上床午睡,天天如是。
     
     原来平日午睡那么重要,才缺一觉竟让我趴在课桌上睡着了,然后,我嗅到自己身上也是酸酸臭臭的……
     
     下午放学后,我才见段志高拉加班的真本事。他从一个玻璃瓶扯出两根泡豇豆,给我一根,说:“吃。干大活要吃点咸的才有力气。”他将我带去一个好长好陡的斜坡下,然后从书包拿条长索出来。那索一端结了个活套一端系了个铁勾。接到车后,他走去板车一侧,将套斜背在肩,将勾扣了车身的一个钢环,告诉我,这是正式的拉边套。然后他将身子尽量俯下,绷得紧紧,人与地面简直成了两条笔直的锐角边,就脚指如鹰爪,抠着这个充其量不超过30度的锐角成之字形缓缓移动。那圈缠着布条的绳索像是铸在了他古铜色的光背又生生嵌一半进肩膊……那人,那车,那远峰,那近树,和那条蜿蜒如龙般突然盘进山腰不见了尽头的黄泥路,浓浓淡淡,渐渐化进暮色,被夕阳融了镂了,像油画,像群雕,像史诗的几行,显得又朴实又壮美,又悠远,又凝重。
     
     我没有资格拉边套,就和4个小孩另候架大板车,也绷立了身子,推着车屁股一步一声号子去上坡。待分得湿漉漉的1角钱再下坡时,我连腿肚子都在打抖。段志高说;“回吧。我每天黄昏只拉一个大坡。弟弟一定帮妈妈煮好饭了,我们家的晚餐总是等齐人才吃哩!”早已饥肠辘辘,就赶紧点头一面将那角钱递过去。看着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小纸币,我就知道“视金钱如粪土”这话千万不可下巴轻轻随便说。
     
     见我连续两天不睡午觉,保姆就说要告诉爸爸。我只好中午拼命吃饱睡定,下午放学后才上一大坡。不久我也能拉边套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学校里红榜高张,公布少先队新队员名单,没我的份。中队长把我叫去棵皂角树下,说:“少先队的荣誉高于一切,我们不能允许鲜艳的红领巾戴在一个进过派出所的人的脖子上。”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句“起码这一次不能。不过……”中队长的口气就软下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说:“组织上讨论过,觉得你其他各方面的表现都不错。你千万继续争取进步,再写一份申请来。哎,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要太难过呀,你倒是说话呀——”其实这回没份宣誓也不甚打紧;我觉得严重的,是我明知违反校规还拉板车拉得兴头大发,又怎么敢再去申请?
     
     回家见到陈书剑,他问我为何有点垂头丧气,我说想入队,又放弃不了一件红领巾们不应该干的事。我向来视他如知交,讲话随便,就说:“我发过誓不将此事告人,只好也不告诉你。”陈书剑想想,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其实这又有甚作难?人生在世,为有所为,必有所不为;你衡量过后,做一件弃一件便是了。”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说我觉得两件都很难放弃。陈书剑就摇摇头,说:“孩儿,当断不断,其性自乱,便两件事都办不好。”他从我桌上拈枚康熙制钱,正正经经道:“那么你将正反两面各托一事,让老天替你决断。”说着捏了制钱就要向上抛。我一把揪了他衣袖喊:“世伯莫抛!我知道什么事不可放弃了。”
     
     我那时早去了重庆市少年宫民族乐队,专拉胡琴,每个星期大早上都要去集训。离家之前,母亲总是亲自打扮我,那天不必穿父亲改缝的大口袋小军装,而是穿上母亲熨得妥妥贴贴的闩麻纱衬衣小花布裙。衣服裙子在阳光清风中滤过,有种干净的香味。我虽头发短如箭猪,母亲总能使手指拢右拢,用根细细的红毛线给我缠出开花炮仗般神神气气一束;再让我蹬上一双擦得亮亮的小皮鞋。我总跟母亲说练完琴想上图书馆上完图书馆想溜冰,最好中午不回家吃。她就总为我备好一盒饭,饭面齐齐排上4条腊肠。每年初冬,我家窗外就花环般挂了一圈一圈的腊肠,那是妈亲手做的,十足的广东风味,风干放入米缸直吃到来年入秋。母亲将饭盒放进一个小背包又塞进一个军用水壶,壶中灌满重庆老鹰茶,才让我背包提琴下楼之。到大院门口每次回头望去,定见母亲在3楼窗口和弟妹一起朝我挥手。
     
     集训一完,我就冲去找段志高让他帮我解下红头绳。我脱剩一条小短裤,将衣物全放进背包,然后赤膊上阵拉边套。
     
     待饿了,两人就去片阴凉地,寻棵树靠了坐,边吃边喝边说话。吃完饭休息时我就拉我的二胡。段志高使从自己书包掏课本出来看,看旧课,又看新课,还掏张纸出来写写算算,一点儿不受我影响……
     
     黄昏来临我俩分手后,我会在回家路上找水把自己冲干净才穿好衣裙鞋袜进门……
     
     暑假快完时,段志高突然告诉我,他家要搬到朝天门附近去。朝天门附近有个20多户人家的居民点,全住了铁道兵的家属。家属们都很年轻,都不工作,只在家带孩子和等待谁也说不准啥时休假的丈夫回来。如今她们要齐齐上阵去土法炼钢,便要弄个民办托儿所把孩子管起来——当爹的单位出钱,由这些家属们出力。家属们都愿意成群结队热火朝天去堆小高炉化烂铜铁,说,干脆请外人算了。于是点子多多的居民组长就提出段志高她娘来。
     
     居民组长的娘家和段家同住一个大杂院。未嫁时,她已十分敬服段家夫妇的为人。待她有权处理家属们的纠纷了,便常以段家情况作典范,加上能说会道,总可让人心服口服。她每次从娘家返回,都喜欢捎点儿段家的新鲜小故事在这个居民点传开。那段寡妇,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于几十里外的陌生女人堆里竟有着极好的口碑。
     
     家属们一致赞成将各自娃娃托交段寡妇,再听居民组长说可以跟段家兄弟商量,请哥儿俩放学后教娃娃们认点儿字唱几支歌什么的,就更是拍手叫好,喊着“干脆让这娘儿三个全搬过来嘛!”她们早知段家虽然贫穷,可段家气傲心高,便七嘴八舌商量好,说这家人的肚子由托儿所包起来;衣服由家属们包起来;段寡妇的工资由托儿所支付;家属们每月再凑份钱给段家兄弟,兄弟俩除了放学后给娃娃当当老师,还搞搞幼儿园的卫生。有几个急性子的女人,等不及居民组长找段家商量归来,已经风风火火腾房子扫地擦窗户,又有人就说要借辆板车帮段家迁居去……
     
     于是段家搬走,段志高和他弟弟也转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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