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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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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眼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的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 ※ ※
     
     放学后,气犹未消的算术老师亲自送我回军区大院。我的班主任因为急性盲肠炎,头一天,被送到市中心的医院去了,由数学老师代班主任。随着去的,还有教导主任。
     
     当着爸爸的面,他们开始声讨我的种种劣迹,一五一十,不添不减,令我好难过,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
     
     可听着听着,我又忍不住偷偷地笑,算术老师更来气了:“你还笑!你还不认识自己犯的严重错误么?你捉弄了同学还笑!”
     
     我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笑我爸爸。”
     
     教导主任按了按算术老师的胳膊,皱着眉头训斥我:“好孩子都是尊敬老师尊敬父母的,你不应该笑你的爸爸,知道吗?”
     
     我连忙点头,说:“知道了。”想想不妥,赶紧又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觉得爸爸有点像关宝宝——”
     
     算术老师一声断喝;“还敢胡说八道!”他气得站了起来,像讲课时那样,开始在我家客厅来回踱。
     
     打从两位老师开始声讨我,整个傍晚,爸爸就并膝而坐。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恭恭敬敬地听着,似乎于干坏事的不是他女儿,而是他本人。
     
     虽然,在那个时代,学生家长无论当了多大的官儿,在孩子的老师面前,全都显得谦和有礼;断断不似如今的那么勇敢那么现代化,或仗了钱或仗了势,好些为父母的,常乜斜了眼睛跟孩子的老师谈话,似乎教书的,总是因了或穷或懒或愚钝不堪之故,才不得不去干这一门下三滥的行当。
     
     但是,我那时的确不谙世事,况且,小娃娃家,脑瓜里装的形象,总是比装的道理多得多的。爸爸平日龙行虎步,不忽自威。与我所谈,又多是孙膑,庞涓,司马、诸葛;让我见的是刀刀枪枪,教我练的是拳拳脚脚。天下为父之严,怕也严不过他去。
     
     当然,我爸也有显风流、见倜傥的时分,那便是周末。逢周末全家相聚,便总是一派和平景象:
     
     常常,厅里支开谱架,母亲一面往上铺纸,父亲一面往弓弦抹松香。爸平生酷爱苏轼、辛弃疾,妈便总为二人词作谱曲,常有新章。父亲拉琴吹箫,母亲相伴唱和……
     
     但这种时日毕竟少。从星期一清晨到星期六黄昏,我都必须独自面对严父,听他运筹帷幄,纸上谈兵。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跟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的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爸不知道关宝宝,狠狠盯我一眼,然后请教教导主任。两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显得很狼狈,最后还是教导主日清清嗓子提提气,红了睑,告诉那个一生戎马半身伤的将军说:“关宝宝是敝校一年级丁班的学生,过去与令媛同桌。”
     
     然后,大人们再不吭声。各自点根烟,默坐了对抽……
     
     老师们告辞后,爸爸命令我趴在小板床上,他倒抓鸡毛帚,开始扎扎实实地惩罚我。平日,因为在大院屡屡做下的劣迹,我早已受惯了他的鞭笞,但远不如这次来势凶猛:开头那三五记打下来,我还可以循了旧例拼命在心望想着要学少年英雄刘胡兰;鞭至20上下,即使在心中高喊着卓娅的名字也快要哭出声来了。我赶紧将枕头咬住,流泪可以,哭喊是万万行不通的。打从开始跟爸练拳,他就说过“哭喊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只会加重惩罚。”
     
     那年头也真是怪得很,我们大院所有的孩子,都有着几项不成文的信条,什么“英雄流血不流泪”啦什么“挨了爹打朝妈哭是狗熊”啦,什么“大欺小,癞蝈宝,小欺大,不害怕”等等,等等。
     
     待我默数到30下,心里只觉得一阵恐慌:屁股该不是被打飞了吧?怎么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了呢?
     
     待爸爸认为他已打够,我已昏迷不醒了。
     
     爸爸打我,从来只许我回答他的问题,而绝不允许我在他的问题之外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他说:“我打你,是因为惩罚你所犯下的结果,而并不需要知道原因——如果爸爸早已告诉过你,没有任何原因可以使你得到饶恕的话。”
     
     然而我的爹,他的问题太简单了,我除了回答“是”,便只能对应“不是”。比如每次我与人打架——我从小笨嘴策舌,几乎从不与人争论——爸必为此惩罚我。惩罚之前,他必问几个问题:“他是不是你的敌人?爸爸是不是说过你打了别人爸要打你?你这次是打人了吧?爸爸是不是该说话不算话?”于是,在我别无选择地“不是”、“是”、“是”、“不是”之后,我只好趴上小床挨屁股。
     
     第二天。我根本不能走路。大院里来了一队三四年级的大伙伴,一路轮流换着,将我背下盘山道。他们在校门口附近放下我,放了学又从那里将我背回大院。如此这般过了3天。
     
     对我的惩罚还远不止于此。3天后,学校贴出告示,宣布于我“记大过一次”的处分,还将我从丁班调到丙班。他们告诉我爸,像他女儿这种顽皮的一年级新生,实属罕见,连老教师也头疼;而我的丁班班主任年方20,若不将我调走,怕会挫伤她对教育事业的积极性。
     
     丙班班主任也是女的,也教语文。她不老不少,40上下,新班主任对我的印象,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
     
     “你并没有违反纪律,完全用不着罚站。为什么偏偏不肯坐下听课呢?”她问我。我转过脸去看墙:那面靠我左侧的墙上有斑斑点点的水印。有一处的图像,看似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我不肯告诉新班主任说我的屁股被鸡毛帚打开了花,又不会撒谎说什么长了个坐板疮。
     
     见我不回答,老师就说:“不回答老师的问题,是很没有礼貌的。你是个记了大过的学生,争取早日取消处分。”见我仍是不回答,却也不肯坐下,她就说:“你能自己罚站,说明你已认识到错误,那就站着听吧。”又加上一句,“你靠紧墙站,不要影响后面同学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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