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勇作·千寻(2)
满山紧张起来，很怕这几个狗友胡来。那样的话，自己这半天的努力就白费了。
李小刀及时出现。他见满山在河滩上跟一群狗对峙，里面还有家里的四眼。李小刀便抄起一根木棍来解围。李小刀天生怕狗，除了自己家的四眼，所有的狗都惧怕几分。李小刀隔着墙头支援满山。
“满山，我当你就敢惹日本兵呢。连狗群都敢惹啊？”
“小刀，少废话，赶紧把你家四眼领走。他是领头的！”
李小刀便喊四眼。四眼见主人来了，收起火气，乖乖跑到李小刀跟前，隔着墙头跟小主人摇着尾巴。
李小刀指着棺材铺的方向，对四眼说：“给我回家去，瞎闹啥呢？”
四眼犹豫了几番，看了李小刀一眼，颠颠跑开了。四眼走了，另外几条狗还蹲在河滩上，没有走的意思，只是再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四眼跑着跑着，回头朝他们嗷嗷叫了两声，他们这才哼哼叫着几声，跑回去，很不舍的样子。四眼的意思：先放过那个家伙。
阳光重新照耀了河滩。大勇作一瘸一拐，跟在满山身后回家了。
满山带回一条大狗，妈妈很意外，问满山哪来的大狗。满山说捡来的。大勇作对满山妈妈很戒备，妈妈也很怕这条高大的狗。这时候，爸爸还在修炮楼，也管不到满山。妈妈就由着满山胡闹。满山又决定养狗了。他在老奎爷家的马圈里简单修了一个窝。大勇作试探两次，不进去。满山就不客气了，说：“你个日本狗，太矫情。给我进去！”大勇作进去了，趴在里面。趴了一会儿，适应了。
满山蹲在外面，笑了。
满山决定给大勇作改个名字，让他彻底忘掉原来的一切。叫什么呢？满山想了半天，黑岭、黑虎、白腿、花豹……都不满意。
满山把取名的任务交给李小刀。李小刀挠挠脑袋，想起直子讲过的一个日本民间故事，故事里面有个叫千寻的。李小刀便说，“叫千寻吧。”满山反复念出这两个字，觉得很顺口。他毕竟是条日本狗，给他一个日本名字也是对他的尊重。
“千寻。”满山喊大勇作的新名字。
大勇作的喉咙里又发出不友好的声音。大勇作不接受，满山暂时放下了新名字。
大勇作的潜意识里，还有从前的烙印。
几天后，大勇作的腿伤基本痊愈了。有天晚上，大勇作又发出挑衅的叫声。紧接着，镇子里的狗都跟着喊叫起来。四眼发火了，向大勇作发出最强烈的警告。大勇作低吟了几声，很不甘心地收起刚才的吠叫。
他们时常相互挑衅，让满山不安。
满山蹲在大勇作的窝前，跟大勇作说：“大勇作，别叫了。现在，你没有任务了……”
满山跳墙回家去给大勇作取食物。再回来，狗窝空了。
满山感到不妙，赶紧追出巷子上。街上，也没有大勇作的影子。满山喊着大勇作的名字，四处寻找大勇作的踪影。后来，一个大草垛立在面前，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车站附近了。一道黑影蹲在铁丝网外面，那是大勇作的影子。大勇作还没有忘记，这里才是他应该据守的地方。大勇作就这样默默蹲着，没有惊动站台上的日本兵。炮楼正在修建，就要竣工。几个人蹲在楼顶吸烟，烟头儿一闪一闪的。
一列火车飞驰而来，一串雷声沿着铁轨滚滚而来。大勇作马上站起来，他朝着火车来的方向望去，眼睛里充满恐惧。几天前的巨大爆炸声又在记忆里轰鸣了。啪！大勇作头脑中的那根拉紧的弦儿又一次绷断了。他猛地跳起来，一头窜钻进黑夜深处。
满山朝黑夜最深处追去。
大勇作被黑夜吞没了，黑夜空荡荡摆放在满山面前。
他奔去的方向好像是红石峪。
第三天晚上，大勇作不声不响蹲在满山家的院门口。
在少有人烟的红石峪里呆了两个昼夜，大勇作肚子瘪了。他需要食物。
在山里，大勇作遭遇了那条狼。凭印象大勇作知道，就是他，那条在他的听觉里时隐时现的野狼。那条狼就在它附近的林子守望着。大勇作朝他疯狂地叫了两声，把他拒之门外。现在，大勇作拒绝任何交流，包括跟同类的沟通。那条狼悻悻地走开了。
大勇作只想独自隐身山林。
在山里，他却难以得到食物。本来，有一只野兔就在嘴边，就要追上的关键时刻，大勇作瞪翻了一块山石，山石轰隆隆滚落下去，差点把他也捎带下去。大勇作一个愣神，再看兔子，嗖地钻进一片野玫瑰丛，不见了。大勇作继续忍受着饥饿。还好，一只红狐狸又出现了。谁想到，那家伙太狡猾，远远看了大勇作两秒钟，不等大勇作出击，提前溜之大吉了。大勇作没办法，啃了点雪地下面的嫩草。其实算不上嫩草了，不过是枯草下面有些香甜汁水的草根。渴了呢，舔舔野玫瑰枝上的清雪。清雪化在舌尖上，凉丝丝的，舌尖麻了；清雪化在干瘪的肚子里，饥饿感却加重了。
大勇作蹲在山顶，眼巴巴望着下面的灌水镇。那个让他深度受伤的镇子，此时炊烟四起。满山家在烙那种又香又软的饼子吧？一定是的。
强烈的饥饿感把大勇作推下山梁。它抄山间近路，尽量避开有同伴的人家。就这样，他辗转到达满山家的后山。
大勇作战战兢兢蹲在满山家的院门口。
满山在屋里改进弹弓呢，李小刀也在。两人不时发生着争执。妈妈坐到屋里搓苞米了，时不经意说了句，“大黑狗又回来了。”
满山扔了弹弓，冲出去。大勇作歪着头看着满山，样子很乖。
“妈，他饿了！给点吃的！”满山跟妈妈要来苞米面饼子，放在干净的碗里。
大勇作看着满山，不肯吃。满山明白，这条日本狗脸皮很薄。满山便闪到屋里。满山刚走开，大勇作狼吞虎咽吃掉了饼子。满山再跟妈妈要，妈妈不给了。妈妈说：“人还要吃呢，不能再给狗吃了。”满山想不出好办法了。
看出满山为难，大勇作不为难满山了，摇了摇尾巴，跑了。他抄了满山家房后的小道往山上跑去，离那不远就是山谷的入口。
大勇作在一片野葡萄藤下面蹲着，等满山呢。
李小刀看见大勇作蹲在前面，不敢靠前了。大勇作也站起来，对李小刀报以敌意。
“他就是炮楼里的那条军犬。不给他们放哨了，我的了。我又养狗了。”满山给李小刀介绍了一下他的新朋友。满山这样一说，李小刀更不敢靠前了。
“喂，他是李小刀，我朋友。”满山给大勇作介绍。大勇作挺直的尾巴摇动了一下，蹲下了。
李小刀怯声声问满山，“你连日本兵军犬都敢招惹啦！你越来越厉害啦。”
满山笑笑，“小菜一碟。现在他过的不太好。我得管他。”
满山也不想强留大勇作住在镇子里。他依托这片葡萄藤，在这僻静的山谷里挖出一个洞穴。这是大勇作的新家。
满山不再喊大勇作原来的名字。满山想帮助大勇作尽早忘记原来身份，除了名字，还有任务，还有那声让他胆破的巨响。
“千寻！”满山常常这样喊大勇作。
开始，大勇作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无数次重复之后，大勇作终于有了回应。满山再喊“千寻”，他开始下意识回头了。这样，“大勇作”的影子渐渐平淡了远去了，与“大勇作”有关的事情--炮楼、命令、任务、那些拿枪的战友，慢慢被寂静的山谷吸收了。洞穴里住着一只名叫千寻的狼狗。
千寻淡忘了“大勇作”。千寻的记忆回到了最初，那是一条狗的影像，那条狗的样子在意识里时隐时现。他奔跑在大海对岸一片稻田中间。他的身后，蛙声一片。
千寻很少到镇子里去，尽量避开人迹和铁路上刺耳的声响。他也不跟四眼那些狗来往，不与任何同类来往。他过着野居山林的生活。有两次四眼到山上来找千寻，都是为交个朋友而来的。他们也感觉到了，千寻跟灌水车站的炮楼脱离了。那天，四眼他们一进红石峪，就吵吵嚷嚷的。千寻远远地就听见了，便一头窜进了密林。四眼在千寻的洞口跟前蹲坐一会，嗅嗅这里，闻闻那里，又等了一会儿，低头垂尾，很失望地离开了。
千寻不想见任何同类。
有一次，那条狼又来了。他们之间第一次距离这样近。千寻几乎马上就嗅到了对方的存在，他们都没有轻举妄动。千寻从窝里谨慎地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看着狼。他是一条白额狼。白额狼开始有些紧张，后来平静下来，伸出左前爪试探着向前迈出一小步。他的爪子还没有落地，千寻的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吼叫。他看了看千寻的高大身材，把伸出去的左前爪收回去。临走，白额狼也向千寻发出类似的吼声，算是给自己挽回点面子。
这条白额狼绕开千寻的地界，进入了另一片松林，再没踏进这个地界。他似乎放弃了千寻。
千寻来到红石峪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这一带的狼都听说了。他们讨论了一番，决定不去招惹千寻。各自生活吧，谁都别打扰谁，免得不好收场。
千寻在红石峪定居下来，渐渐适应了在山间的捕猎生活。寂静山林里的修养，千寻似乎忘记了夜里的那声巨响。千寻心中那个关闭的阀门时时打开了，特别是见到满山的时候。满山来看他的时候，他开始摇着尾巴欢迎了。满山的愿望是有一天千寻能跟他回到灌水镇。满山要跟李小刀他们说：“看看，我也有一条狗了。千寻是我的，最听我的话。千寻，去，把弹弓叼过来……”
满山静静等待这一天。
千寻却有自己的心思。有时候，千寻蹲在山顶上久久望着远方。说不定，他在想念生他的那个海上的岛国呢。满山也这样想过，要是直子还能来灌水镇，就把千寻交给直子，让千寻跟直子一起回到日本。
可是直子怎么样了呢……
满山有一天去车站了。满山站在铁丝网外面，跟一个日本兵哨兵打听直子，日本兵用刺刀回答了他。海川出来，替满山打听直子。那日本兵告诉海川，他不认识直子这个孩子。海川就告诉满山，别问了，这里都是新来的日本兵。老兵，都死了。
满山惆怅地走在小巷里，在直子家门口停了停，听见里面有人在唱歌。那是新搬来的日本主人吧。
新炮楼修好了。
海川和他的部下，成为日本兵不信任的对象。新来的熊本站长让伪军白天负责站岗，最重要的炮楼则交给日本兵日夜把守。
大勇作在那天夜里失踪，日本人按照战时脱逃报告上去。他们需要新的军犬老服役。没有军犬协助，他们执勤很辛苦。
有一天，车站那边传来几声陌生的狗叫。四眼呼地从窝里站起来，回应了几声。四眼马上明白了：新的军犬来到了灌水车站。四眼知道了，其他狗也就知道了。四眼带着其他狗往车站那边跑去，很快便证实了他们的判断。
新派来的军犬叫正日，与大勇作出自一个军犬训练营。
正日与大勇作不同，他不经常吠叫，习惯蹲在他的岗位上静静观察，是个不动声色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