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淡月下的直子(1)
过了一会儿，噗！噗……有一匹马隐去了蹄声，悠悠来到在草垛下面，嚼干草，打响鼻。噗……这声音很真实。满山从梦境的底部挣扎着爬出来。他推开窗子，清凉的月光扑面而来。秋夜的月光非常清冷，满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睡意被冲散了。
噗！它又在打响鼻了。
满山的心里热了一下，翻身下炕，翻墙去隔壁的院子。
隔壁的院子原本是最热闹的。老奎爷喜欢镇子里的孩子，孩子们也喜欢老奎爷。傍晚的时候，孩子们就凑过来在院子里乱跑。孩子们来了，狗也跟来了，热热闹闹的。玩到最后孩子们常常是打起架来，两边的狗也跟着助阵。打来打去，两边的孩子都来找老奎爷评理。老奎爷不偏不倚，一边给一巴掌，完事还能得到一枚核桃一棵杏什么的。孩子们跑了，狗也跟着跑了，老奎爷的院子才算清静下来。端午叔出来帮老奎爷整理院子了，院子让孩子和狗折腾得乱七八糟的……现在，院子里的喧闹成了遥远的事情了。端午叔最先离开的，他的去向很长时间都是一个迷。后来枣红马也跟着端午叔离开了。老奎爷再一走，就彻底空荡荡的了。
月光照耀山梁，远远看去，山梁还是黑魆魆的。月光照耀老奎爷家的屋顶，就把银水撒在屋顶上。镇子上所有屋顶上的银水都直接淌下来，淌到院子里，满街都流银了。
枣红马披一身枣红袍，站在泻银的月光里，站在流银的院子里，像一匹神驹。
果然是他回来了！
满山把弹弓别在腰上，翻墙跳过去，轻轻拍拍枣红马。枣红马用前蹄刨地，打着响鼻，跟满山打招呼。满山一转身奔到门口，小声喊道：“端午叔！”
门吱呀一声开了，端午把满山拽进屋里，把门顶上了。
“端午叔，老奎爷死了！”满山强忍住眼泪，告诉端午。
“叔知道……”端午拍拍满山，看着窗外。
“我这两天跟他们算帐呢！”满山从后腰抽出弹弓，给端午看。
“日本人的账，有人跟他们算。不许你再胡来了。”端午拿过弹弓，借着月光看了又看，“真有你的满山。打得远吗？”
“远极了！在大草垛上，能打到站台上。今天打坏了他们玻璃，吓得他们趴在地上烙肚皮呢！”满山讲起这个，咯咯笑起来，暂时忘掉了老奎爷。
“真能打到站台上？”端午叔不相信似的。
“不信咱们现在就去试试。他们该起床陪咱们玩玩了，都别睡觉啦！”
“好，叔叔试试，用它完成一个任务。”端午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能去。”
满山一听，趁端午不注意，一把夺回弹弓。端午可没防着他这一手。
“满山……！”
“让我去，弹弓就借你。告诉你吧，我要是不去你也不会用它。”满山说。
端午知道满山的性格，只好答应带他去。不过，端午也提了一个条件：要听他的命令，不许胡来。还要对今晚的行动严守秘密，这是一个军事机密。
满山明白，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很认真地来个立正，说：“是！”
有满山带路，他们轻车熟路来到谷草垛下面。满山给端午提供了第一份最有价值的情报：爬到草垛上面，在草垛上面弹弓打得最远；第二个情报是：藏在草垛上，就算日本兵发觉什么，也难找到。
端午点点头。两人头顶月光，爬上草垛。
坐在草垛上的窝里，离月亮更近了。站台上也洒满月光，炮楼上的探照灯不时地扫过来扫过去，妄想把月光打扫干净。
满山把弹弓固定在草垛上，小声问：“司令，下一步……”
端午给满山下了第一个命令：“你让开，把弹丸给我。”
满山很神圣地执行了端午司令的命令，递给端午叔一枚弹丸。满山接着又问：“现在，我算不算抗联呢！”
端午好像没有心情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满山，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包在弹丸上面。
喵--喵--端午学了两声猫叫。
马上，大勇作来了精神，汪汪叫了起来。大勇作平时叫得太随便了，所以他的叫声已经不权威，日本哨兵懒洋洋把头从炮楼探出来，骂了一句什么，把头又缩回去了。日本兵把头缩回去，大勇作也没有热情了，只坚持这叫了两声便消停了。月夜又恢复了平静。吱呀一声，调度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站在月光下张望。这时候，端午把弹丸朝站台上射去。弹丸一定是打到了那人的脚边，他愣了一下，弯腰拾起来，就回调度室了。
“满山，我俩撤！”端午很兴奋地说，给满山下了第二个“命令”。
“这就完了？”满山不相信任务完成了。
“任务完成了。”端午肯定地告诉他。
两人从谷草垛上滑下来，很快闪进回家的胡同。
“现在，我算不算抗联？”满山没忘记刚才的问题，回头问端午。
“抗联里没有小孩，咱们没功夫看孩子。”端午走在后面，压低声音说。
“你太小瞧人了！”满山站住不走了。
端午怕满山拗着不走，答应满山回家再商量商量，一切都好商量。
满山跟上端午，问站台那人是谁，干什么的。端午叔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能问的。满山撇撇嘴，“对啊，我不是抗联，我是外人！”
悄悄摸回家，满山还抓住那个老问题不放。端午实在不耐烦了，就说：“要是哪天你见到杨司令，你问他去。他说你算抗联，你就算！”
这时候，有人敲门。端午开门，进来一个人。满山一看，认识，是那天给老奎爷吹唢呐的伯伯唢呐王。
端午跟那个伯伯走进里面的仓房商量着他们的“军事机密”。满山好奇把耳朵贴在门上。他听不清两个人在说什么，只听见他们说到“明晚”、“杨司令”……后来，他俩出来了。
满山问：“明晚杨司令真要来灌水？是来给老奎爷报仇吗？”
端午示意满山小点声，“明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别惊动了日本人。懂吗？”
满山不吱声了，十分认真地点着头。
“抗联战士都是严守秘密的，知道吗？”
满山点着头。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像一个抗联战士了，就等他杨司令一句话了。
唢呐王只身走进巷子。端午骑上枣红马走的，马蹄把满街的月光踏乱了。一团火在月光下闪耀着，沿着银闪闪的街道飞奔而去。
马蹄踏过之后，整个灌水镇又重新浸润在月光里……
满山度过了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好不容易天亮了，满山爬起来，向窗外看了看。爸爸已经在院子里收拾苞米了。满山知道，等着他的还有眼前这个漫长的白天。
满山站在爸爸面前，说：“啥也不能告诉你。”
爸爸很奇怪，问，满山：“啥事不能告诉我啊。”
满山口气很坚决，“大事，机密的事……”
这个时候他很想见到李小刀，也跟他说同样的话。想到这里，满山要去棺材铺找李小刀。爸爸叫住他，“哪疯去，帮我拾掇苞米。”
爸爸的口气没商量，满山只好先蹲下来，三心二意地把苞米装在筐里，再递给爸爸，爸爸把苞米倒进高高的仓里。这样，满山熬过了一个长长的早晨。满山已经乏味到极点的时候，李小刀拎着书包从门口跑过。满山喊了一声，李小刀只朝他挥挥手，便没影了。
李小刀一定又迟到了，迟到是要挨打的。再不，就是着急跟那个直子玩去了。想到这里，满山很烦，直子的影子又浮现出来了。满山笑出了声。
“不好好干活，笑什么？”爸爸问。
“不能告诉你。”满山还是刚才的口气。
整个上午，满山都闷在家里干活。他用苞米计算时间，每拾起一穗苞米，就离晚上近了一点。不知不觉，太阳爬到头顶上来了。下午，爸爸才放了满山。满山噌噌跑到国民学校溜达了。
自从听了老奎爷的话退学回家，满山很久没来学校了。教室里在齐读日语：啊--伊--屋--耶--奥……总算停了片刻，满山刚替他们松了一口气，又开始了：杀--西--斯--塞--受……
满山的脑袋胀大了，绕到后窗户向教室里面看。最先看到的是李小刀的背影，接着，又找到了直子的背影。她坐在距离李小刀不远的地方，是一个单独的座位。校长兼日语教师小泉正严肃地瞪着每一个学生。看着看着，他走到一个男孩子面前，举起了教鞭。教鞭还没落下去的时候，满山麻利地抽出弹弓和弹丸，啪！给小泉送去了。弹丸打在小泉手腕上。小泉哎哟一声，教鞭掉在地上。小泉捂着手腕，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学生。学生们哈哈笑起来。直子笑得拍起了手。
满山满意地离开了学校，笑声留在背后，远去了。
满山去山坡上晒太阳，晒着晒着睡过去了。
放学铃声把满山吵醒了。满山翻身坐起来，跑到学校门口等李小刀。李小刀和直子一起走出来。
李小刀一见满山就奔过来，“嘿！满山，是不是你打的？打的真准！”
满山平淡地说：“小意思。”
直子鼓起掌来，“果然是你！了不起满山！”
直子这样一说，满山的脸一下子火辣辣的，很不好意思。李小刀却对直子说，“这也没什么，咱这地方的男生都有这功夫。我也行，真的。”
直子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纸鹤，递给满山，“你送给我泥丸，我送给你纸鹤。请收下。”
李小刀赶紧凑过来，拨开直子的手，“直子，他不喜欢这东西。”
满山却接过来，“谁说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