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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板子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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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要将猴子训练成能登台演出的合格演员,并非易事。马、象、狮、虎等其他动物演员,虽然不及猴子聪明,但性格沉稳严谨,一旦学会某个节目,会严格按照驯兽员的指令一丝不苟地完成设计好的舞台动作。猴子却处处表现出淘气好动的天性,越聪明的猴子越顽皮,有时还会别出心裁,搞点恶作剧,弄得导演和驯兽员哭笑不得。
     
       阳光大马戏团最重要的猴子演员叫雅娣。就像有的女孩子长着一副闭月羞花的容貌,生来就是当女演员的料,雅娣也是天生丽质,很适合在马戏团当动物演员。说雅娣长得美,当然是用金丝猴的标准来衡量的。它尖嘴凸腮,嘴唇和眼圈四周的毛洁白如雪,长着一只可爱的浅灰色朝天鼻,一双蓝眼珠清澈明亮,就像两粒晶莹的蓝宝石,皮毛金黄,尤其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头顶那片毛发色泽较其他部位的毛色要深得多,呈金红色,而后颈和背脊上的长毛,柔软如丝绸,光滑如锦缎,飞身跳跃时,飘扬姿张开来,犹如穿着一套华贵的凤冠霞帔。
     
       金丝猴雅娣刚来阳光大马戏团时,就很不听话,经常跟驯兽员老费闹点别扭。让它给演出成功的大象献花环,它却用花环当武器去追打小狗演员卡奇。训练它荡秋千,一看到狗熊在吃苹果,它立刻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去跟狗熊抢苹果吃。有一次,让雅娣排演用钓鱼竿偷小丑演员水蜜桃的节目。剧情大致是这样的:当小丑演员出了很多洋相好不容易在一次平衡木比赛中赢得一小篮水蜜桃时,躲在树冠中的金丝猴雅娣用一根鱼竿将那一小篮水蜜桃给钓走了。刚开始排练时,雅娣的积极性还是很高的,水蜜桃是猴子顶爱吃的食物,雅娣想着钓起那只篮子后,能吃到甜蜜芬芳的水蜜桃,就很卖力地去钓,但费了好多力气好不容易将篮子钓了起来,里面装的却是塑料做的水蜜桃,咬一口磕疼牙,味同嚼蜡,便不再有兴趣去钓。驯兽员老费叱骂它几句,它便耍小姐脾气,摔了鱼竿,纵身一跃,跳到屋顶上去了。排练厅的屋顶是钢架结构,一根根钢管犹如大树上密密的枝丫,雅娣在上面攀爬腾跃,任驯兽员老费喊破嗓子也不肯下来。团里找了两把梯子,派好几个男演员上去抓它。它灵活地东躲西藏。演员们在这种地方笨拙得就像生病的狗熊,满头满脸都是灰,累得汗流浃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也未能抓住这个调皮鬼。它在上面高兴得手舞足蹈,还朝气得快要发疯的驯兽员老费和高导演扮鬼脸吐口水,一直到翌日晨,它饿极了从屋顶爬下来偷东西吃,才给逮住。
     
       要让调皮捣蛋的猴子听话,体罚是必不可少的,但猴子脸皮厚,打轻了等于给它挠痒起不到惩前毖后的作用,打重了又怕伤了筋骨影响演出,轻不得重不得,颇让人为难。尤其像雅娣这样的川金丝猴,品种名贵,堪称猴界珍宝,万一体罚过重打坏了,损失可就大了。再说,雅娣受观众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它那身珍贵的皮毛,真要进行具有威慑力的惩罚,几竹棍下去,免不了会打得猴毛飞旋,有损它舞台上的美丽形象。演员都讲究形象美,动物演员也不例外。
     
       有一句俗话说杀鸡给猴子看,意思就是用鸡作为替代品,来吓唬猴子,让猴子乖乖地听话。但事实上,猴子是有灵性的动物,晓得鸡就是鸡,猴就是猴,两码子事,并不在乎你杀不杀鸡。你就是杀一百只鸡给猴子看,也起不到教育警策的作用,说不定它还会觉得杀鸡蛮好玩的,自告奋勇来帮你一起杀呢!动物行为学家研究证明,对具有一定智商的灵长类动物,只有在同类遭受暴力时才会感受到精神压力,换句话说,只有当着甲猴子的面打乙猴子,才会对甲猴子产生威慑力。
     
       于是,马戏团就专门弄了一只板子猴来。所谓板子猴,顾名思义,就是用板子打其屁股的意思,即为了教育金丝猴雅娣,专门挨打的角色。
     
       这也是一只年轻的雌金丝猴,好像老天爷故意要形成鲜明的美丑对比,这只金丝猴其丑无比。它脸上的毛黄一块白一块,上嘴唇中央裂了一条缝,就像兔子嘴,典型的生理缺陷;金丝猴在分类上归仰鼻猴属,个个都长着朝天鼻,可它的鼻子体积太小,藏在毛丛中,乍一看,只有一只奇形怪状的鼻洞;也不晓得患了什么怪病,它身上的毛稀稀落落,而且不是让人赏心悦目的金黄色,是灰黑色,蓬乱枯萎,没有光泽,十分难看;尤其让人觉得恶心的是,从后颈到背部,有一大块体癣,体毛脱落,光秃秃的,裸露着粉红色的皮肤。这只丑雌猴属于滇金丝猴,在分类学上与川金丝猴属于两个不同的亚种,彼此血缘相近,追溯家谱的话,属于表亲。这只丑雌猴是从圆通山动物园买来的,因为它长得丑,有碍观瞻,动物园正准备将它淘汰,所以要价很低,阳光大马戏团仅花了百把块钱就把它买回来了。买来时没有名字,就叫它板子猴。
     
       有了板子猴,雅娣果然听话多了。
     
       板子猴刚到阳光大马戏团时,不仅长相丑陋,还脾性顽劣,经常犯一些小错误,比如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拧开自来水龙头啦,在排演厅里随地屙屎撒尿啦,半夜三更莫名其妙地大吼大叫闹得笼舍里其他动物演员都睡不着觉啦……为此,它没少挨驯兽员老费的教训。它本来就叫板子猴,买来就是挨打的角色,所以驯兽员老费打起它来没有任何顾忌,决不心慈手软。看到它在乱拧水龙头,驯兽员老费便一抖手腕,柔韧的金竹棍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那只不安分的猴爪上,猴爪立刻肿得就像馒头一样。排演厅里发现了臭烘烘的猴屎猴尿,没说的,揪住板子猴脖子上那根铁链子,一顿狠揍。有时候,雅娣和板子猴合伙捣乱,比如一起去揪非洲斑马的尾巴,一起到虎笼前喧哗吵闹惹得老虎演员大发雷霆,闹得整个马戏团乌烟瘴气,当然对它们是区别对待的,对明星演员雅娣最多板起脸来训斥几句,对板子猴则毫不客气地用金竹棍抽打,直打得它抱头缩肩哀哀求饶。
     
       刚到马戏团那阵,板子猴只是单纯地充当挨打的角色,在需要对雅娣教训和处罚时,把它牵来当替罪羊和出气筒。光陪打不陪练,但后来却又给它增加了一个额外的任务——陪雅娣一起训练。
     
       事情的起因是排演一个名叫“猴子舞狮”的节目。高导演的设计是这样的:借用中原地区节庆耍狮的风俗,让雅娣捧着一只大绣球,逗弄雄狮辛尉,做出腾跳扑跃直立打滚等各种姿势,最后雅娣翻爬到雄狮辛尉的背上,揪住鬛毛,就像骑马一样在舞台上转圈。应该说,这个节目动作难度并不算大,对四肢都具备握抓能力的猴子来说,擎举绣球在舞台上蹦跶易如反掌,翻爬到狮背上去也不费吹灰之力,唯一的心理障碍是恐惧。虽说雄狮辛尉祖上三代都是动物园居民,没沾染上食肉兽杀戮的恶习,它从半岁起就抱来阳光大马戏团,从艺十载,温良恭俭让,脾气好得就像一只听话的大猫,和许多动物演员配过戏,从未伤害过谁。但它毕竟是雄狮,威武强壮,一头鬛毛蓬松如云,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四枚匕首似的利牙,模样还是十分吓人的。出于灵长类动物对大型猫科动物天生的敬畏和惧怕,雅娣根本就不敢靠近雄狮辛尉,调教了一个星期,也只敢在距离狮头约两米远的地方擎举着绣球摇晃。驯兽员老费强行将雅娣抱到雄狮辛尉身边去,雅娣害怕得浑身颤抖,抓住他的衣裳死也不肯松开。
     
       “哦,别怕,有我在,它不敢撒野,不敢咬你的。”驯兽员老费捏住雅娣一只前爪,去抚摸狮子的鼻吻,“刮它的鼻子,没事的,重重的刮,即使把它的鼻子刮破了,它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对猴子进行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就好比对牛弹琴,一点效果也没有,雅娣仍害怕得拼命往他怀里钻。当那只猴爪被迫触摸到狮鼻时,驯兽员老费只觉得身上热乎乎湿漉漉的,嘿,雅娣尿都吓出来了,淋了他一身臭烘烘的猴尿。
     
       驯兽员老费又想出一个速效锻炼雅娣胆量的办法:用一条黑布蒙住雅娣的双眼,喝令雄狮辛尉卧倒,然后把雅娣放到狮背上。他预测当雅娣拉开脸上的黑布后,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当当地骑在雄狮辛尉的背上,貌似凶猛的狮子原来可以当马一样骑着玩时,恐惧感自然而然也就消失了。可后来发生的事却跟预测的刚好相反,当雅娣拉开眼罩,发现自己骑在狮背上时,啸叫一声,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它晕过去了。驯兽员老费很无奈,便建议取消最后那个翻爬到狮背上去的动作。高导演坚决不同意,说这节目好就好在体态娇小的金丝猴把活生生的大雄狮当玩具戏耍,假如取消了最后那个颇有幽默感的动作,那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它看见狮子就跟看见了魔鬼一样,你说该怎么办呢?”驯兽员老费皱着眉头问。
     
       高导演思忖了一会儿,指着拴在柱子上的板子猴说:“拿它来做示范,或许会有效果的。”
     
       驯兽员老费便将板子猴牵了来,让它抓着绣球去戏弄雄狮辛尉。板子猴当然也怕狮子,牵到离狮子两米远时,便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后退缩。对板子猴当然不会再白费唾沫去做思想工作,只有棍子伺候。噼啪,噼啪,驯兽员老费手中的金竹棍龙蛇飞舞,毫不留情地落在板子猴的背上和屁股上。板子猴疼得直跳,发出鬼哭狼嗥的凄厉叫声。雅娣在一旁害怕得发抖。“打,重重地打!”高导演吩咐道。驯兽员老费更加用力挥舞棍子。对板子猴来说,前面是让它心惊胆战的狮子,后面是毒蛇似的棍子,进不敢进,退又退不得,好为难啊。那支金竹棍比平时抽得更狠,假如它不往前去的话,很可能会要了它的命!那雄狮虽然尖牙利爪可怕极了,但并未摆出扑咬的架势,相对而言,现实的威胁要稍少一些。就好像战场上的敢死队,前面是碉堡堑壕和蝗虫般扑面而来的子弹,后面是荷枪实弹瞄准后心窝的督战执法队,冲上去极其危险,后退更是必死无疑,只有冒死往前冲了。动物也是这样,当遭遇到两种以上的威胁时,会避重就轻选择威胁较少一些的方向而去。板子猴在金竹棍猛烈抽打下,不想死,逃不脱,又别无其他选择,只好壮着胆子往雄狮辛尉身上靠,已贴到狮子的鬛毛了。雄狮辛尉似乎对送到嘴边的猴子不感兴趣,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后面的金竹棍还在催命似的抽打,板子猴不想被打死的话,只有跳到雄狮辛尉的背上去。它心急慌忙,刚刚骑上狮背,不知是它没坐稳还是辛尉抖了下脊背,吱溜滑落下来,正正落在狮子的嘴边。它吓得像坨湿泥巴,软绵绵的,站也站不起来。就连躲在一边窥视的雅娣也吓傻了眼,闭起眼睛不敢看下去。雄狮辛尉只是用鼻吻闻了闻板子猴,伸出长长的舌头友好地舔了舔板子猴的额头,无意撕咬。板子猴胆子大了一些,在金竹棍的催逼下,揪住狮鬛又翻爬到狮子的背上去……
     
       板子猴的示范表演,消除了雅娣的恐惧感,哦,原来是只不会吃猴的乖狮,骑到狮背上还挺好玩的,它顺利地学会了这个新节目。
     
       从此,板子猴开始陪着雅娣一起训练。
     
       刚开始陪练时,板子猴身体素质不如雅娣,弹跳力没有雅娣好,在空中保持平衡的能力没雅娣强,头脑不如雅娣聪明,反应也不如雅娣灵活。排演一个新节目,雅娣三五天就学会了,板子猴十天半月也还练得半生不熟的。这一点对高导演和驯兽员老费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本来就没指望板子猴登台演出,所以它学得会学不会节目对马戏团的演出活动没有任何影响。对它所扮演的特定角色而言,愚笨还是一种优点,两只猴子一起排练,需要促进雅娣更加努力更加规范地练好节目,随时都可以挑板子猴的毛病,找到处罚的借口和理由,把它揍一顿。排练节目时,把板子猴牵来陪练,先让板子猴学,板子猴动作稍有失误,驯兽员老费手中的金竹棍就毫不留情地抽了下去,啪啪,板子猴大腿上或背上就会出现两条蚯蚓似的血痕,疼得它哇哇直叫。板子猴受罚时痛苦的表情和凄惨的叫声触目惊心,站在一旁的雅娣害怕得缩头抱肩。板子猴排练完毕,轮到雅娣,不用驯兽员催促,很自觉地就按照要领完成训练动作。
     
       渐渐地,驯兽员老费发现,板子猴变了,变得顺从听话,不再像野猴似的到处淘气。只要他一声吆喝,它立刻就安静地蹲下来,做出温驯臣服的姿态;只要他扬起手中的金竹棍,它立刻就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指令,按他的吩咐进行马戏节目的训练。即使没有人监视,即使解开它脖子上的铁链子,它也不会再去乱拧水龙头,不会在排演厅里随地大小便,更不会去捉弄关在笼子里的其他动物演员,规矩得就像个非礼勿动的君子。
     
       惩罚是一种强制性的改造,生命都害怕受到惩罚;在棍子的威逼下,多数生灵都会选择重新塑造性格。
     
       板子猴排练节目也越来越卖力,训练时非常投入,一牵进排演厅,就像小学生走进课堂一样,神情专注,心无旁骛。任何高难度的动作,只要驯兽员老费一声令下,它毫不犹豫地就去完成,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一遍又一遍地去练,练得汗流浃背,练得气喘吁吁,驯兽员不说停它就不会停下来休息。有一次,在平衡木上练习翻跟斗,它大概第一次接触这种独木桥似的体操器械,走得摇摇摆摆,一翻跟斗就掉下来,摔了十多跤,摔得鼻青眼肿,还坚持练,直到翻了一个跟斗后能在平衡木上站稳为止,比猎狗演员更忠诚更勇敢。
     
       对板子猴来说,只有规矩听话,只有刻苦训练,才能少挨板子;换句话说,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为了不让这支金竹棍有理由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规矩听话,就是刻苦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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