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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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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早晨,他会准时出现在三楼那个摆满花盆的阳台上。早晨空气湿润、新鲜,带着松树和白杨的混合香味。他举起锃亮的提琴,舒展双臂,深深呼吸了一阵令他神清气爽的空气,轻轻地、全神贯注地调校着琴音,等觉得那音都一个个准确无误了,用手一捋头发,一抖长弓,于是,徐徐的晨风中便荡漾起第一个清澈如水的音符。随之,那优美的乐曲便流淌了出来,或缓缓的,或湍急的,或如风一路卷动的,或如雨丝飘忽的。
     
       他是一个著名的小提琴家。
     
       早晨,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凝神谛听他的演奏,甚至是那些老头儿挂在树上的鸟笼里边的画眉和百灵都停止了鸣唱。
     
       他认真地、忘我地拉着,如同置身在灯光照耀下的舞台。拉着拉着,突然,弓在弦上困惑地停住了——一种沉重而单调的砰砰声从楼下一个劲地传来,厚厚地覆盖住了如倾如诉的琴音。
     
       他不禁微皱眉头,不悦的视线斜射下去——一张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上,铺着足有一尺厚的棉絮,一个穿着蓝粗布衣服的人,头也不抬地在弹棉花;他腰束一根宽布带,身后插一根富有弹性的竹竿,那竿端垂下一条绳子,悬吊着那把巨大的弓;他左手握着弓背,右手挥动着尺把长的棒槌,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弓上的那根绷得紧紧的牛筋弦;砰、砰……棉絮在跳跃,在撕裂,在神奇地变得蓬松起来。
     
       那个弹棉花的人似乎忽然觉察到来自上方的琴声停止了,便抬起头来,朝阳台上望去……
     
       是个孩子!
     
       他不禁一怔,放下小提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一个乡下孩子,十四五岁,瘦而矮,但却显得很结实,风吹雨淋太阳晒的缘故,皮肤黝黑,头发如同烟熏过一般枯黄,没有一丝光泽,有一绺挂在额前,浓重的眉毛下,深陷的眼窝里忽闪着一对乌亮、活泼的眼睛,显得很伶俐,鼻子倔犟地翘着,而那两片厚厚的嘴唇,却又显得憨厚而善良。
     
       近年来,北京城拥进三大帮外地人:安徽的保姆、河北的木工、浙江的弹花匠。
     
       小提琴家几乎不加任何思索,便满有把握地对那孩子说:
     
       “你是浙江的?”
     
       孩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回答:“嗯。”
     
       小提琴家观察了四周,疑惑地问道:“就你一个人?”
     
       “还有大伯,他进城卖纱去了。”
     
       孩子的小蓝布褂被汗水浸得斑斑驳驳,下巴上垂挂着汗珠。
     
       “你拿得动那么沉的弓吗?”
     
       孩子点点头,然后垂下眼皮,用手抚摩着那把粗糙、笨重得要命的弓。
     
       “你怎么这么一点大就出来干活了?家里人怎舍得呢?北京离你的家多远啊!”
     
       孩子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用手指钩了一下弓上的弦,那弦发出的声音居然与钩动小提琴的弦时发出的声音十分相似。
     
       小提琴家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儿冒失,一时不知道再与那孩子说些什么。还是孩子打破了沉寂,他天真地说:“你拉的跟收音机里响的一样。”
     
       “喜欢吗?”
     
       “喜欢。”
     
       他高兴地朝孩子点点头,手中的弓又在琴弦上滑动起来。
     
       孩子仰脸听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去继续弹那台子上的棉花。
     
       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他们各人都拿着一把弓,进入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二
     
       过了一些日子,院墙角落上新搭起一座矮小的棚子,弹棉花的孩子和他的大伯在这儿住下了。
     
       小提琴家很快知道了孩子的名字,一个纯粹乡下孩子的名字:黑豆儿。他又从他伯父嘴里知道了孩子的一些情况:黑豆儿的爸爸到城里做工,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妈妈悲伤过度,没过多久,丢下黑豆儿,也离开了人世,伯父收养了他。
     
       伯母嫌多他一张嘴,整天不给这孩子好脸色。那天,家里丢了两枚鸡蛋,伯母就对着狗暗骂他,骂了一整天。孩子咬着牙,泪含在眼里,卷起自己的小铺盖卷,昂着头走了。晚上,伯父在河边他母亲的坟墓旁找到他,要拉他回去,他却死死地抱着墓旁一棵树不松手,脚下的泥巴都蹬翻了。后来听说伯父要上北京城里弹棉花,便背着铺盖卷一步一步跟着。伯父撵他回去,他就是不肯,他恳求伯父:
     
       “我长大了,我能自己挣饭吃,带我去吧!”
     
       黑豆儿会使小提琴家不时地想到自己的孩子——那唯一的孩子,在两年前被病魔夺走了生命,倘若活着,跟黑豆儿一般大。
     
       这一天,小提琴家从乐团回来,路过小棚时,听见黑豆儿正在跟伯父争执。
     
       “这床被套中间还是生的呢,你就网线了?”黑豆儿问。
     
       “呆瓜!”
     
       “人能骗人吗?”
     
       伯父噎住了:“怎……怎么是骗人呢?”
     
       “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停了停,黑豆儿又声音低微地说:“一个老奶奶的被套,她是个瞎子……”
     
       “就是呀,一个瞎子能看见什么?”
     
       “那就更不应该!”黑豆儿顶撞着伯父,“她看不见,就够可怜的了!”
     
       伯父显然有点儿后悔了,咕哝着:“那该怎么办呀?”
     
       “你歇着,我来弹吧。”
     
       随即响起砰砰声。
     
       小提琴家在白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
     
       三
     
       黑豆儿捡来一块硬纸板,很有礼貌地请小提琴家在上面写了两行字:专门加工南方被套每床只需收费两元然后,高高悬挂在棚子旁的白杨树的树丫上。
     
       他们弹的被套铺得匀,弹得细,网得密,尺寸合适,声誉很好,小小弹花铺,一时生意很兴隆。黑豆儿和伯父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仿佛是两台永不知疲倦的机器。黑豆儿挥舞棒槌的那只小胳膊,一天下来,到了晚上,又酸又痛,但黑豆儿心里甭提有多快活!因为,他终于能够不依赖别人,而凭自己的力气养活自己了。
     
       过了些日子,伯母生病,伯父暂且回家了,就留黑豆儿独自一人守着小棚子。黑豆儿暂时从沉重的劳动中解放了出来。他虽然只身一人,但并不觉得孤单与寂寞,因为,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跟楼上的小提琴家之间已经有了很密切的来往。清晨,他趴在小铺上,听他拉琴,接着又会美美地睡上一觉。演出一般都在晚间,因此,小提琴家常常会在白天让黑豆儿和自己一道到城外大河里钓鱼、游泳,或者去其他什么地方。没有演出时,小提琴家还会在晚上邀他上楼看电视。开始黑豆儿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见小提琴家是那样的亲切而随意,也就渐渐变得轻松起来。没人时,他还会轻声哼唱他老家乡土味儿浓郁的小调。
     
       日子很快乐地过着,忽然,一场意外的灾难降临到了这个孩子的头上——那天中午,不知是谁把一个没捻灭的烟蒂扔在小棚门口的棉絮上,眨眼工夫,燃起一团火来,随风飘到棚子上。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油毡和塑料布见火就着,只听呼的一声响,棚子就烧去一大片。火星很快溅落到里边,一大堆未弹的棉絮顿时燃烧起来……
     
       黑豆儿回来时,见整个小棚子处在一片火海之中,吓傻了!愣了一会儿,他像被猛砍了一刀的小牛犊,凶猛地冲进熊熊大火,发疯似的在焦黄的浓烟和通红的火光中抢抓着……什么也抓不着,只抓到一团团燃烧的破棉絮。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睛,喉咙里呛出血来,烈火烧着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人们纷纷赶到,见孩子在火中搏击,大声呼叫:“快出来!快出来!”
     
       他却没有出来,他要跟大火拼命了!
     
       “黑豆儿!黑豆儿!大火会烧死你的!”小提琴家浑身战栗,头发散落在额头上。
     
       黑豆儿不听,仍然在大火中胡乱地抢抓着,一边还撕人心肺地喊叫:“我要棉花!我要弓啊!……”
     
       出人意料,斯文瘦弱的小提琴家一个箭步冲进大火,抓着黑豆儿的手,不由分说,将他硬拖了出来。
     
       人们瞧见:黑豆儿的头发烧焦了,衣服烧了许多窟窿,脸上、腿上、手上鼓起许多燎泡。他不知道疼痛,只是本能地死死抱着那把已被大火烧断了弦的大弓!
     
       大火扑灭了,但用汗水换来的全部钱和粮票、他和伯父一年四季的衣服、可弹十床被套的棉絮,还有那苦心营造起来的棚子,一切都化为灰烬,只有一堆尚未烧尽的棉絮还在冒着淡黄的烟,散发着难闻的焦味。大火附近的白杨树的叶子被烤干,一阵风吹过,摇摇摆摆地飘落下来,好似肃杀的秋天突然来临了。不知是谁用树枝从灰烬中拨弄出孩子冬天穿的棉裤,已烧成一小块一小块。
     
       黑豆儿紧紧地抱着弓,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一摊灰烬,宽大的门牙紧紧地咬着失去血色的厚嘴唇。他已不知道哭泣,只有那不住翕动着的鼻翼,使人感觉到那颗幼小的心还在胸膛中痛苦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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