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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灰狼事件的负面效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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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骆驼王子遭遇到了什么危险。动物分食草和食肉两大类,一个草食动物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想一辈子不碰上肉食动物,那是不现实的。事实是,天上有鹰雕,地上有豺狼,地下有蛇蝎,水里有鲨鳄,肉食动物海陆空立体存在,草食动物除非躲到人类动物园的囚笼里去,是不可能不同形形色色的肉食动物打交道的。再说,并非草食动物就一定害怕肉食动物,大象是草食动物,别说豺狼这等中型肉食动物不敢招惹大象,就是虎豹这等大型食肉猛兽也会在愤怒的象群面前望而却步。因此,当我看见骆驼王子与那只灰狼在山道上相遇,我并没觉得它生命受到威胁,只是觉得它将玩一场带风险的游戏。狼虽然残忍,虽然杀生不眨眼,虽然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大坏蛋,但毕竟体形瘦小,只有骆驼的十分之一大,据我所知,除非是冬季纠集成群的狼,一般是不敢攻击野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的。
     
       果然,灰狼在拐过弯突然间撞见骆驼王子,白多黑少的狼眼狡黠地转了转,立刻明白自己孤身一狼难以对付这么大一匹骆驼,便知趣地停了下来,狼尾拖耷在地上,舌头半伸在嘴腔外,这个姿势表明,它此时此刻没有攻击冲动。
     
       假如这个时候,骆驼王子保持必要的镇静,一面摆出高度戒备的姿态,一面哼哼打几声响鼻,谨慎而又缓慢地朝后退却两步,让出一条通道来,我相信,这只灰狼会一面滴着口水一面唉声叹气地从骆驼王子面前走过去的。食肉兽与食草兽互不打扰擦肩而过的事在荒野丛林并不罕见,没有压倒的优势,往往就有短暂的和平。
     
       我之所以说灰狼会一面滴着口水一面唉声叹气,当然是有依据的。灰狼肚皮空瘪瘪的,狼眼闪动着饥馑的绿光,很想尝尝新鲜的骆驼肉,喝喝新鲜的骆驼血,馋涎欲滴是可以理解的;遗憾的是运气不佳,碰到的是高高大大身体已经发育得与成年骆驼不差上下的骆驼王子,而不是体形娇小没有防卫能力的小骆驼,没法随心所欲猎杀屠宰,只有唉声叹气了。
     
       我当时正跟在骆驼王子后面,相距约两百米,透过高清晰度的望远镜,把弯道上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骆驼王子在发现灰狼的一瞬间,头顶和驼峰上的长毛“嗖”地竖立起来,驼眼瞪得溜圆,闪出一片惊骇的光。这是可以理解的,野骆驼虽然身体比狼大十倍,但毕竟是草食动物,天生畏惧狼这样的猛兽,突然遭遇,难免会吓得心儿怦怦乱跳。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灰狼已经停了下来,骆驼王子突然抻直脖子,左望望,右瞧瞧,像在寻找可以躲避危险的安全去处。我想它是在寻找那些能保护它的成年骆驼,因为当它的眼光在四周瞄了一圈,没看见成年骆驼的影子,它愈加慌乱,连连往后退却,呕呕急叫,那眼光那神态那姿势那模样,完全像一匹刚出生不久还在吃奶的幼骆驼,遇到一点点麻烦就想跑回骆驼妈妈身边寻求庇护。弱者的惊慌失措,往往会刺激起掠食者的攻击冲动。用灰狼的眼光来解读骆驼王子此时脸上的表情,肯定读出这样一层意思:我软弱可欺,我毫无反抗能力,你若扑上来咬我,我能往哪里逃呀?事实果真如此,当骆驼王子惊慌失措地连连往后退却,灰狼那条尾巴弹性十足地平举起来,眼角吊向额际,半截舌头缩了回去,露出一嘴尖利的犬牙,四条狼腿微微弯曲后蹲,摆开一副扑咬的姿势。
     
       可我知道,到目前为止,灰狼还不会使用尖爪利齿扑上来噬咬。狼是一种狡猾的动物,没有十分把握是不会冒险的。虽然骆驼王子表现得像个还在吃奶的婴幼儿,虽然骆驼王子已吓得灵魂出窍,但骆驼王子的体格已接近成年骆驼,体大力不亏,就算不敢反抗,垂死挣扎总是免不了的。而且地形太险恶,夹在绝壁与悬崖中间,难以施展拳脚与犬牙,撕扭起来,万一被驼蹄蹬着一下,或者被沉重的骆驼身体碾压一下,断条腿或伤着脊梁什么的,那就糟了;如果不幸被撞下悬崖去,摔成一只遍体鳞伤的血狼,那就更不划算了。在一般人的观念里,总以为肉食动物很勇敢,不怕流血负伤,其实这是一种误解,事实上肉食动物比起草食动物来更害怕负伤:肉食动物靠捕食其他动物为生,一旦负伤,影响奔跑追撵,捉不到猎物,只有活活饿死;草食动物靠啃食植物为生,植物是不会移动的,负伤后只要伤口不感染,只要还有点力气爬到有食物的地方去,就有可能转危为安养好伤,起码不会活活饿死掉。
     
       同样负了伤,肉食动物活下去的几率比草食动物要小得多。
     
       骆驼王子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它见灰狼杀气腾腾地摆开扑咬的架势,更加害怕,倒退着往后挪动。羊肠小道本来就很窄,退了几步便退到了悬崖边缘,一只后蹄踩在松软的沙土上,“哗啦”,小道边缘的沙土崩塌,骆驼王子闪了个趔趄,摇摇晃晃差点摔下深渊,吓得腿都软了,“扑通”跪倒在地。好比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端到了饕餮者面前,并盛情邀请其举箸动叉。既然如此,那就别讲客气啦。灰狼嗥了一声,收腹缩腰,眼瞅着就要扑跳了。就在这节骨眼上,“呕——”响起成年骆驼的吼声,哦,听到骆驼王子的呼救后,光脖子首领率领歪峰雄、秋草母和杏眼雌火速赶来增援。援军即刻赶到,侵略者未免胆寒。灰狼不得不收敛起扑咬的架势,搁下了吃驼肉大餐的念头。骆驼王子总算抖抖索索站了起来,与灰狼又恢复了刚开始相遇时的对峙局面。我想,骆驼王子怎么说也是跨进青春门槛的骆驼了,不至于胆小如鼠连一点面对危险的勇气也没有,刚才是没有思想准备,突然与灰狼打了个照面,被吓懵了。现在好了,它应该看清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灰狼,而不是无法抗拒的凶暴的狼群,更主要的是,四匹成年骆驼正火速往这儿赶来,数分钟后,它骆驼王子就会占压倒的优势,别说是只普通灰狼,就是三头六臂的狼精,也奈何它不得了。它理应恢复自信,大吼一声什么的,壮壮自己的胆气,吓唬吓唬那只灰狼。可我很快又失望了,它站起来后,没等站稳,就急忙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奔逃,当然是逃向四匹成年骆驼。
     
       这很要不得,从心理学来说,这件事有可能会成为它精神上的一个病灶,影响它的一生。
     
       无论肉食动物还是草食动物,在其成长过程中,第一次独立面对生活,更准确地说是第一次独立面对困境,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就食肉兽而言,第一次单独狩猎,面对殊死反抗的猎物,如果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勇敢地与之搏杀,终于获得成功,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光明记忆,形成胜利敏感点,变得十分自信,一辈子受益无穷;第一次单独狩猎,面对殊死反抗的猎物,如果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不敢拿出拼命三郎的劲头与之搏杀,最后让猎物逃走了,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黑暗记忆,形成失败敏感点,变得十分自卑,一辈子受害无穷。食草兽也是同样的道理,第一次单独遭遇危险,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敌,如果能保持必要的镇定,临危不乱,或者机智地与之周旋,或者利用地形地貌成功地躲匿起来,终于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度过危机求得生路,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光明记忆,变得乐观而又自信;第一次单独遭遇危险,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敌,如果魂飞魄散四肢发软,要么当场变成食肉兽爪牙下的牺牲品,就算侥幸不死,脑子里也会储存黑暗记忆,一辈子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中。
     
       对年轻的生命来说,这第一次独立面对困境,意义重大,就好比是命运发给你一份须用生命来答题的考卷,及格者生存,不及格者淘汰;又好比是生死台阶,跨上去前景灿烂,跨不上去命运多舛。
     
       灰狼本来已经收敛扑咬的架势了,这会儿见骆驼王子如此不堪一吓,又被刺激起难以遏止的攻击冲动,嗥叫着追撵上来。狼的短跑速度胜过骆驼,很快贪婪的狼嘴离那条短短的骆驼尾巴仅有一步之遥了。空中画过一道灰色弧线,灰狼扑了上来,狼爪搭在后驼峰上,狼牙在骆驼屁股上啃了一口。
     
       比较起来,屁股是骆驼身上非致命部位,抓破了咬伤了,有点疼痛而已,不会危及生命,也不会落下残疾。当灰狼爪子抓住后驼峰的一瞬间,骆驼王子本能地拼命往前蹿跃,高速运动中灰狼的噬咬功能大打折扣,尖利的犬牙只咬破了一层皮。剧烈的颠簸中,灰狼被从后驼峰上甩了下来。照理说,这个时候,骆驼王子可以趁这个机会加快奔逃速度,拉大彼此的距离,加大逃生的可能。可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恰恰与我想象的相反,骆驼王子挣脱灰狼的扑咬后,扭转脖颈朝滴着血的后驼峰瞄了一眼,身体立刻就吓软了,变得像踩在棉花上行走一样,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一副马上要倒下去的样子。
     
       我晓得,骆驼王子根本没受什么伤,而是被吓成这副样子的。很多时候,精神垮了,身体也就跟着垮了。
     
       幸亏这个时候,光脖子首领和其他三匹成年骆驼已经赶到,出现在骆驼王子和灰狼面前。灰狼被迫停了下来,蹲在路边一块岩石上,长长的舌头舔咂唇齿间的驼毛和血丝。
     
       一个跨入青春门槛的生命,第一次单独面对困境,有时也会靠拢就在附近的成年兽,希冀能得到帮助。每每这个时候,明智的成年兽,不会大包大揽,不会越俎代庖,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而是有节制有分寸有限度地伸出援助之手,既帮助青年兽摆脱困境,又不让其产生依赖思想。我曾在西双版纳密林里亲眼目睹母云豹是如何帮助陷入困境的青年云豹完成第一次单独狩猎的。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一只黄褐色母云豹和一只灰黄色青年云豹钻在大青树茂密的叶子间,等待猎物从树下经过。一头马鹿从竹林里钻出来,摇晃着头上新长出来的鹿角,慢慢朝大青树走来。青年云豹用前爪推搡母云豹,传递猎物出现的信号。让青年云豹颇感意外的是,母云豹睡着了,豹眼紧闭,胸脯有节奏地起伏,身体软绵绵地晾在树枝上,睡得好香啊,嘴角溢出一线唾液。青年云豹已经一天没吃到东西,早就饥肠辘辘饿得眼睛都发绿了。它伸过嘴去在母云豹的臂弯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希望母云豹能及时惊醒。奇怪的是,平时稍有响声就会惊醒的母云豹,此时却睡得像只死猫,怎么也叫不醒。青年云豹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来,马鹿生性机警,很容易给吓跑的。马鹿走到大青树下,与埋伏在枝丫上的云豹形成一条垂直线。母云豹过去曾多次给青年云豹做过示范,当自己与猎物处于上下垂直线时,是最佳扑击时机,这时候照准猎物从高高的枝丫上出其不意地扑下去,既能把猎物压趴在地,又能把猎物吓得灵魂出窍,在猎物清醒过来之前咬住其脖子或喉管,就能将猎物置于死地。青年云豹从未单独狩猎过,心里空落落的没底,犹犹豫豫想扑又不敢扑。马鹿一步步从大青树下走过,垂直线变成斜线,再耽误几秒钟,就要走出云豹的有效扑击范围了。云豹体重只有十五公斤左右,虽沾着豹字,却只能算是中小型食肉兽,力气与速度都有限,假如不能采用树上埋伏突然袭击的办法,是无法制伏马鹿这样强健善跑的食草动物的。机会转瞬即逝,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了。
     
       青年云豹太饿了,饥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只有横下一条心扑了下去。它或许想,它与马鹿乒乒乓乓搏杀起来,母云豹一定会从睡梦中惊醒,跳下树来帮它共同对付这头马鹿的。青年云豹下定决心扑跳时,时间已延误了几秒钟,扑蹿的技艺也欠点火候,落点本来应该选择腰部中央的,结果却落在马鹿的屁股上。“扑通”,由于落点不准确,马鹿并没被完全压趴在地上,只是两条后腿被压得跪了下来。青年云豹张嘴噬咬,咬不到脖子或喉管,只咬得到鹿腰,马鹿腰浑圆硕壮,咬不深咬不透更咬不穿,只是啃破一点皮留下几个齿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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