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太阳和月亮(3)
月亮不说话，把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紧得连单明明都觉到疼了。单明明发现月亮的身子在抖，瑟瑟地，一颤一颤地，有点像被顽皮孩子用弹弓打下来、握在手里只剩一口气的小小麻雀。单明明心里想，月亮可是一个从来不敢当众说话的人啊，她是天生恐惧上台表演的呀，她的妈妈为什么就没有替她多多想一想，非要逼她做这件事不可呢？
演播室门上的红灯亮了，一个导演模样的大胡子叔叔走出来，把大家吆喝进去。演播室有点像学校里的阶梯教室，观众席是一层层高上去的，前面有小小的嘉宾台，放两张讲桌模样的架子，一边站着两个男孩，一边站着两个女孩。前后左右点缀一些气球啦，彩纸啦，泡沫塑料做出来的抽象造型啦，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可是片刻之后大厅里的灯光唰地一亮，单明明忽然发现一切都发生了神奇的变化，气球、彩纸、泡沫塑料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美仑美奂，活像瞬息间被赋予了活泼泼的生命。单明明撇了撇嘴，心里很有点失望：原来电视也是骗人的东西。
大胡子导演在台上台下猴子一样蹦来蹦去，对来宾们阐述他的节目构思：先要怎么样，而后怎么样，冷场的时候怎么样，气氛太过的时候怎么样，如何鼓掌，如何为孩子们加油，如何适当鼓励……他精力充沛地挥舞双手，辅以各种夸张的形体动作，直讲得声音嘶哑、口沫横飞。来宾们被他的语言和动作逗得哈哈大笑，兴奋异常，现场情绪一下子就充分调动起来。
主持人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飘然出现。这是一个娇小玲珑笑容甜美的年轻女人，穿合体的套裙，颜色有点沉闷，但是领口敞得很大，露出里面玫瑰红的丝质花边衬衣，一下子又显得鲜亮活泼起来。她转过身去的时候，眼尖的单明明看见了别在她后领处的一个小小的机械装置，还有很长的电线从她衣服的下摆露出来，一直拖到场外的黑暗处。单明明万分惊讶：原来主持人差不多也是个机器人，要听从领后那个小小机械的指挥的！
导演一挥手，全场所有灯光全部打亮，照得大厅里如同白昼。两个男孩一时不能适应过强的光线，一个劲眨巴眼睛。他们脖子上的两只红色领结还没等节目开始就已经歪到了一边，他们的妈妈赶快冲上台去帮他们拨正，引出观众席上一片快乐的笑声。太阳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舞台”了，她扬着脸，对摄像机作出很得体的笑，肩松驰，腰笔挺，两脚摆放的位置既随意又艺术，一下子就将全场观众的目光吸引到了她的身上。她旁边的月亮脸色煞白，头一直低着，两只手怎么放置都不合适，最后只好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毛衣边，把毛衣扯得一边高一边低。她妈妈急得不行，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拼命对她打手势，做口型，意思要她放松，抬头。可惜月亮的头始终是低着的，她妈妈即使把自己的身体挥舞成一面旗帜，月亮也不可能看到一星半点。
主持人还是很有经验，她知道生手做节目都比较紧张，就用聊天的口气跟两对双胞胎拉一些家常：学校啦，家庭啦，功课啦，业余爱好啦，连那两个男孩子最喜欢吃红烧肉的话都套出来了，惹得台上台下一片笑。摄像机沙沙地响着，把一切都录了下来。然后主持人话题一转，笑嘻嘻地宣布了竟赛规则，包括如何按铃，按铃之后几秒钟内答题有效。她眉毛一挑，提高了八度嗓音，很具诱惑性地大声问：“都明白了吗？”三个孩子（月亮还是不敢抬头）就异口同声答：“明白了！”
主持人报出的第一个题目很有难度，颇有点给一个下马威的意思：“美国的独立战争发生在什么时候？十八世纪还是十九世纪？”
只问哪个世纪，不问具体年代，当然是考虑到提问对象是六年级孩子的缘故。
男孩子们一般都对历史比较有兴趣，双胞胎中的一个眼疾手快地按了铃：“十八世纪。”
主持人接下去：“领导人是谁？乔治华盛顿，还是亚伯拉罕林肯？”
太阳一向是个好胜的人，眼见第一个问题被对手抢答，心里有点急，想也不想就按下铃，把第二个问题霸住。可是按铃之后她犹豫起来，不知道两个名字当中该选哪个。她用胳膊去捅月亮，希望妹妹帮她解围。月亮的面孔却一下子由苍白转为通红，红得让人感觉她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太阳无奈，信口点了后一个人的名字：“林肯。”
“错。”主持人宣布说。“应该是乔治华盛顿。林肯是十九世纪南北战争时期的总统。”
太阳的面孔也蓦地发了红，用劲咬住自己的嘴唇。
主持人再问：“唐朝诗人李白有一首描写瀑布的诗，其中最精彩的两句是什么？”
单明明的屁股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抑制不住兴奋地向杜小亚和周学好表功：“这是我记下来的题目啊！是我的题目啊！”
他往前探着身子，热切地盯住月亮，希望她能够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月亮她是会的！他们事前都已经无数遍地提问和回答过了！月亮她应该有一次机会表现自己！
可是，月亮背下这个答案的时候，太阳也同时背下了。太阳当然不肯放过抢答权利。刚才她已经错了一次，大大地丢了面子，对这个有把握的题目，她不可能谦恭有礼地让给月亮。她迫不及待地伸手按铃，一边嘴里就已经读出诗句的内容：“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川。”
主持人一声“好！”对台下作了个手势，示意给女孩子一边加分。
太阳满脸得意，用目光在场中寻找她的妈妈，报喜。她妈妈就欠身朝她招手，傻笑。只有单明明不服气地嘀咕：“讨厌，我的题目又不是给她准备的。”
现在主持人的第三个问题又出来了：“古代传说中的干将莫邪是指剑还是指人？”
男孩子抢到了答题权利：“剑！”
太阳到底精明，看到主持人嘴角冒出一个微笑，知道对方肯定错了，马上按铃纠正：“是人。”
主持人笑着摊摊手：“都对，又都不对。干将莫邪既指剑又指人。名叫干将莫邪的夫妇，用毕生精血铸成阴阳二剑，阳的叫干将，阴的叫莫邪。”
太阳挑战地朝男孩子那边看一眼，意思是说：你们也没说对，扯平了。
第四个问题有关文学：“《茶花女》的作者是谁？”停一停，稍作提示：“是法国的哪一位作家？”
还是男孩子比较勇敢，回答得飞快：“大仲马！”
主持人笑着：“肯定你们都看过《三个火枪手》的电影，所以对大仲马的名字比较熟悉。可惜不是他。”
男孩子们互相对视一眼，垂头丧气。现场的气氛就有点冷落。
主持人赶快挑起情绪：“虽然不是大仲马，可是答案已经非常接近了！再想一想，开动你们的脑筋，想一想，到底是谁？答案很接近啦，只差一点点啦！”
杜小亚在下面小声说：“是小仲马。”
单明明唰地转过头：“你确信？”
杜小亚说：“应该是吧？”
单明明对杜小亚的智力绝对信任，马上从怀中掏出那块塑料板，要在上面写字。他写了一个大大的“小”字，忽然发现“仲马”两个字不会写，主要是不知道选择哪两个发音相同的字写上去。再耽误下去又来不及了，他干脆举起塑料板，只将一个“小”字展示给月亮。
月亮从眼角里看见了台下靠边处的塑料板。她当时根本没有想出声，她站在台上只想当太阳的陪衬人，不想自己出风头。能坚持着把一台节目站下来，在她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可是当时台上的场面很尴尬。主持人拼命用语言、笑容、动作来提示，孩子们在她的期盼中越发昏头昏脑。太阳一心要领先对方，拼命用膝盖和手肘去碰月亮，希望她表现好一点，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月亮被太阳催促得心慌意乱，脱口说出了塑料板上的那个字“小……”
主持人眼睛一亮，一下子盯住了月亮：“小什么？嗯？你说，小什么？大胆说，我预感你的答案是对的，百分九十五是对的！说吧，小什么？”
主持人热情万分地将话筒递到月亮嘴边，身子前倾，两眼紧紧盯住那张干渴发白的嘴，目光充满期待和鼓励，恨不能伸出另一只手从小姑娘的喉咙里掏出话来。
月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台下的人只看见她的面孔憋成青紫，全身缩成一团，一个劲地打着寒战，而且越抖幅度越大，简直就成了一棵台风来临时簌簌摇摆的纤纤树苗。再接下去，所有人的都看到了，月亮的腿侧开始有袅袅的热气冒出来，她那双袜子的颜色很快变深，她的眼神恐怖到了绝望，脸色也变成了死灰……
单明明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的、会给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带来致命伤害的一切。单明明用一只手捂住嘴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陪着月亮沉下去了，觉到冰冷的深渊之中，万劫不复。
导演匆匆地跳上台，大声地指挥灯光师关掉台口聚光灯，摄像师关掉摄像镜头，又让助手扛出几片硬纸做的屏风，草草地把台面围住。一阵紧急的磋商之后，他冷着一张脸，宣布结束节目录制，让大家散去。
月亮有好几天没到学校。太阳替她请假，说她病了，每天要看医生。太阳并且强调说，是心理医生。但是太阳又不准别人提到她们录节目的事，谁提她就跟谁急。
单明明蔫头搭脑了好几天。很奇怪，月亮出了事，他总觉得跟自己有关系，他也是其中一个推波助澜的人。跟杜小亚说起来，杜小亚有同感。杜小亚说：“月亮跟太阳本来就不一样，我们为什么非让她们一样不可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不想看见月亮为这事难过一辈子，我希望能够帮助她。”
可是怎么帮呢？怎么让月亮明白他们的善意、接受这种帮助呢？谁也不知道了。生活中有太多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而且严峻得超过了他们的行动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