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太阳和月亮(1)
当初她们的妈妈怀上她们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因为月亮始终默默蜷缩在太阳的身后，听胎心音听不到她，拿手摸也摸不着她。妈妈怀孕到七八个月的时候，奇怪自己的肚子怎么会那么大，胃口怎么会那么好，吃饭能吃别人双倍的份，睡觉也要睡别人双倍的量，就到医院去做B超。实习的小医生朝显示屏幕看一眼，脱口一声大叫：“是怪胎！”带实习生的老医生连忙赶过来看，那屏幕上，在太阳的小手小脚旁边，真的又长出另外的一只手和一只脚！老医生就哈地一声笑，转头对妈妈说：“恭喜你，是个双胞胎。”
太阳和月亮的妈妈很高兴，把自己的女儿想像成一对并蒂的花，将来会有一样的个头，一样的容貌，一样的笑脸和哭脸。星期天和节假日，当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拉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走在路上的时候，啊哈，那会是怎么样的可爱和有趣啊！
一个月之后，双胞胎女儿如期来到这个世界上。太阳出来得很顺利，妈妈肚子疼了一个小时，婴儿就哇地一声落地大哭。月亮却闹了别扭，横在妈妈肚子里，把年轻的母亲折腾得七荤八素，死去活来。医生不得不紧急采取剖腹产，一刀切下去，把浑身憋成青紫的月亮拽出世。后来，爱美的妈妈每次端详自己肚子上蚯蚓般的刀疤，心里就要有一阵不高兴，埋怨月亮从小就不乖顺，不讨喜，不懂得体贴人。
世上的双胞胎，十有八九会长得让外人区分不出谁是谁，太阳和月亮也大体如此。小时候才有意思呢，老眼昏花的外婆给她们洗澡，先洗太阳，洗完擦干，穿上衣服拉出去，放掉脏水，再拉第二个进来，剥掉衣服按进澡盆，这时候太阳撅着嘴唇抗议了：“外婆，你为什么要给我洗两次？”外婆才知道是弄错了。可是长着长着，双胞胎的容貌有了区别：太阳的眼睛是杏仁形的，睁得很大，尤其在看人时，光亮灵动，奕奕生辉。月亮的眼睛略微地小一些，近乎狭长，状如柳叶，两眼间的距离又比常人略微地要宽。这一点点细微的差距，却使两个人的容貌有了本质的差别。太阳看上去活泼漂亮，眉眼鼻子的比例精确恰当，有点像画片上的卡通娃娃，可谓多一份太过，少一份不达。月亮的神情则显出一种呆板和木讷，眼神是灰的，脸色也是暗的，腰背还有一点微微的拱，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觉得这孩子无精打采，蔫不拉叽。
两个人的智力仿佛也有差异。太阳非但活泼而且聪明，琴棋书画一学就会，从幼儿园的时候起，唱歌跳舞样样出色，是妈妈和老师的宝贝。后来她考进少儿艺术团，上舞台，拍电视，风光得要命，也让妈妈自豪得要命。月亮就不行了，她从小胆怯，说话像蚊子哼哼，唱歌五音不全，钢琴学了三年没考过五级。她妈妈气得骂她：“一样的藤怎么就结出两样的瓜！”妈妈就多少有些偏心。比如说吧，切一块月饼，开始的时候，当着两姐妹的面，刀口在月饼中间量了又量，两边的大小基本是相等的。刀子往下走动时，慢慢就偏过去了，切出来的横断面成了一个坡面或说是斜面，拿在手中，明显是一块大，一块小。这时候妈妈就会“哎哟”一声，好像感到歉意似的，对两个女儿说：“怎么办呢？妈妈不是故意的。你们自己挑吧。”太阳马上就会站出来：“月亮先挑。她是妹妹，我应该让她。”在这样的情况下，月亮自然会挑那块小的。太阳就高高兴兴拿了大的。得了便宜，又在妈妈和月亮面前卖了乖，这就是太阳能够做出来的事。又比如，女孩子大了总要帮家里做点事，买买东西啦，扫个地啦，洗几个碗啦。关于洗碗，妈妈公平地做了规定：两姐妹轮换，一人一天。轮到月亮洗碗的那天，太阳吃东西细嚼慢咽，不慌不忙。轮到她自己那天，你看吧，餐桌上她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五分钟之内解决问题。然后她把碗一放，钻到房间里，打开钢琴盖，叮叮咚咚地弹起来。妈妈在外屋侧耳听着琴声，很满足很赞许的样子，笑笑地跟月亮商量：“你看你姐姐，她钢琴快要考级了，时间很宝贵呢，今天的饭碗……”月亮只好站起来说：“我洗吧。”其实月亮也要弹琴，也有一大堆的作业要做。林林总总的这些，说明了月亮在这个家里、在妈妈心里的地位。月亮不是没感觉，只是她不伤心也不抗议，她认为事情就该是这样，太阳给妈妈争了面子，妈妈当然要喜欢太阳多一点。再说太阳是姐姐，妹妹躲在姐姐的阴影里生活，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这样的一个月亮，在班上默默无闻、寂寂无声，与世无争又任劳任怨的月亮，本来跟单明明和杜小亚的生活是走不到一块儿的，单明明和杜小亚不会去注意她，她也不会主动靠近两个男孩子。可是那一次在城南花鸟市场，月亮穿一件淡绿色连衣裙，手里捏着崭新的五块钱，跟单明明和杜小亚同时走近卖小兔的女摊贩的时候，两个男孩一下子就把月亮引为自己的同类，他们对她有了特别的好感，也有了特别的关注。月亮成了他们的朋友。
这一天放学之后，杜小亚等着单明明抄完黑板上的最后一道作业题，两个人一前一后下楼，穿过操场，准备玩一下吊环和双杠再回家的时候，杜小亚忽然发现了站在一棵棕榈树边、用后背对着他们的月亮。
“你快看！”他紧张地捅了一下单明明的胳膊：“那是月亮啊！她在哭啊！”
单明明连忙抬头看：“不会吧？上午才考完试，卷子还没发下来呢，她哭什么哭？”
杜小亚坚持说：“她肯定在哭。我知道她是在哭。”
单明明停住脚，仔细地看，果然发现有一点异样：月亮的头低着，肩膀一耸一耸，两只手还不时地举着，在脸上揉来揉去。
单明明也跟着杜小亚紧张起来：“是真的在哭。”他转头看看杜小亚：“怎么办呢？要不要去告诉老师？”
杜小亚说：“不要。她躲到这儿哭，肯定是不想让别人看见。”
单明明感到为难：“那……总不能不管吧？要不你过去问问？”
杜小亚忸怩起来：“你过去。”
单明明怕烫似地退了一步，连连摇手：“怎么是我啊！她不会告诉我的。”
两个人小声地推了半天，后来决定来“锤子、剪刀、布”。出拳的结果，杜小亚三局两胜，单明明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哭泣着的月亮走过去。
单明明一直绕到月亮的对面站住。月亮发现动静，赶快转身，不好意思以泪眼示人。单明明跟着也转过去，还是站在月亮对面。
月亮哽咽着，抽着气，可怜巴巴地求他：“单明明，你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
单明明说：“是杜小亚让我过来的。”他毫不犹豫地把杜小亚出卖出去，用手对杜小亚站立的方向指一指。
月亮脸上挂着眼泪，轻轻地跺一跺脚：“我不要看见你们。”
单明明挠挠头皮：“可是我们是同学啊，同学不能看着同学有危险不管。说吧，谁欺负了你？你说，不要怕。”他把胸脯拍得砰砰地响：“谁欺负了你，我替你出气。在我们长虹路小学，我谁都不怕，谁都敢打！你相信不相信？”
月亮低着头，脚尖研磨着地面，研出一个小小的圆坑。她戚戚哀哀地说：“单明明，谁也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想哭。”说着她的嘴又扁了一扁。
单明明觉得这事很挠头，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对付女孩子的眼泪，他是完全的没有经验。他只好抬头去看杜小亚，很着急地对他招手，催促他过来帮忙。
杜小亚果然精，他一来就问到了月亮的痛处：“是太阳欺负你了，对不对？”
月亮摇头。
杜小亚非常自信地说：“一定是。要不然你不会躲起来哭。你妈妈肯定帮了她，没帮你。”
月亮的泪珠儿倾刻间断线珍珠一样地流下来：“都不是！”她哽咽地说，“我是心里害怕，我不想上电视……”
原来是这样的一桩事：有线电视台要举办一场别出心裁的儿童智力对抗赛，参加者是两对同龄的男女双胞胎。一对男孩已经找到了，一对女孩，通过派出所户籍警的协助，顺藤摸瓜，找到了太阳和月亮的妈妈。女孩子的妈妈一向是争强好胜的人，喜欢出点小风头的人，听说女儿们有上电视的机会，自然开心。何况对抗赛的赞助商实力很强，奖品多多，除了一台电脑之外，还有DVD机、“文曲星”电子辞典、数码原子笔，什么什么的。上一回电视，又能出名又能得利，何乐而不为的事啊！
关键是一点：许胜不许负。
妈妈把两个女儿找到跟前谈话，郑重其事地交待了任务。对于太阳，妈妈是放心的，太阳聪明又神气，不说别的，往台上一站，气质精神就能胜人一筹。至于月亮呢，妈妈说：“月亮一定不能给我丢脸。实在不行，你哪怕在台上站着，也要给我从头站到尾，绝对不能露怯。”
可怜的月亮精神上就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袱。月亮是个上课发言都不敢开口的人，怎么能想像站在摄像机前、强烈聚光灯照着、面对着现场无数观众、还要飞快地抢答各种问题的情景！放学之后，月亮越想心里越苦，不敢回家，跑到操场僻静处哭起来了。
单明明听月亮哽哽咽咽伤伤心心地说完，松一口气，说：“就这么一件事啊！”
杜小亚皱着眉头：“单明明你不要说风凉话，这件事真的有点吓人呢。”
单明明“哈”地一声：“有上台演戏那么难吗？月亮我告诉你，真往台上一站，你肯定就忘记害怕了，因为灯光太亮啊，你根本看不见台底下人的脸啊，看不见脸你还怕什么呢？”
杜小亚反驳他：“那不一样，演戏是演戏，智力抢答是智力抢答，人在紧张的时候会变傻，明明会答的问题，一紧张就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更紧张，越紧张越想不起来。”
月亮嘴巴一撇，眼圈又开始发红。
杜小亚赶快又说：“不过也没有关系啊，你只要准备得非常充分，能答出百分之七十的问题，就所向无敌了。”
单明明叹口气：“百分之七十的问题！那多难啊，有谁能做到啊。”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都感到了事情的确很挠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山高路远。你就想一想世界上的问题有多少吧，光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就罗列出了十万个最浅显、最常识性的问题。再加上文学名着方面的呢？音乐体育美术方面的呢？人类历史和哲学方面的呢？还有各国首都、风景名胜、成语谚语、打字猜谜……哎呀呀，真的不能想了，再想下去人都没法活了。
最后还是杜小亚说了一句让月亮稍感安慰的话：“月亮你别怕，你真的别怕，你要这么想：你和太阳，和那两个双胞胎，是上一样的年级，用一样的课本的呀，你不会的问题，他们就一定会吗？”
月亮小声说：“太阳她比我聪明。”
杜小亚苦口婆心：“太阳聪明是好事，因为你跟她搭档，是一对儿，她赢就是你赢。”
“可是，如果我什么都答不出来，别人会笑话我，妈妈会更不喜欢我。”月亮的眼圈又要发红。
杜小亚抬起头，和单明明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两个人的神情都无奈，想帮月亮的忙，又不知道怎么帮，那样一种着急和茫然。
分手的时候，两个男孩子不敢回头看月亮，低着脑袋往前走，心里是沉甸甸的。走了一半，单明明憋不住想说句话，咳嗽一下，见杜小亚心事重重毫无反应，只好喉咙里“咕”地一声响，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聋老太家的院门口，单明明试探着问一句：“一块儿做作业吗？”
杜小亚迷迷蒙蒙地抬头说：“啊？”
单明明很知趣，马上摆摆手：“没什么。今天作业不难，我自己能做。”
他们各自回家。
单明明做完作业，看了一会儿动画片，觉得没什么意思，心里总想着月亮泪眼婆娑的可怜样，老大的不忍，就跑过去找杜小亚。走到院子里，隔着门窗，听到杜小亚房间里有一问一答的声音，问者口齿伶俐，语音清脆，一句接着一句，叫人听得紧张。答者老成持重，不慌不忙，丝毫不上问者的圈套，是个遇事极有主见的人。单明明先以为杜小亚房间里有客人呢，伸头往窗户里探了探，才发现说话声来自电视机，杜小亚正在看一个《天生我才》的益智节目。电视机是摆在一个矮柜上的，杜小亚搬一张方凳在矮柜对面，凳子上摊一个笔记本，杜小亚自己屈腿跪在地上，身子往前伏，两眼直瞪瞪地盯着电视，一边听那些问答，一边飞快地往本子上记。因为是趴着，他鼻子里的一滴清鼻涕就自作主张地流出来，挂在他的鼻尖上，晶莹透明，盈盈欲滴。可是他毫无察觉。或者说，察觉了却无暇顾及。于是那鼻涕的体积便越蓄越大，上半部跟他的鼻尖只有一丝相连，下半部却丰满圆润，像一只贮满清水的微型气球。终于那粒圆球沉沉地坠落下去，啪地落在纸面上。爱干净的杜小亚不肯将就着拿袖子擦，又不肯耽误时间起身拿毛巾擦，干脆另起一行，绕开鼻涕接着写。
单明明看得乐了，在窗外哈地一声笑，绕过窗台走进屋问他：“你作业做完啦？”
杜小亚立刻对单明明摆手，眼睛并不从电视上移开去，比人家高考的学生还要注意力集中。
单明明嘀咕一声：“看什么呀？两个人问来问去的，有《柯南》好看吗？”
杜小亚埋着头一个劲地记，笔底下唰唰地响，仍旧不对单明明说一句话。
终于电视节目做完了。主持人走过去，拉住嘉宾的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以示胜利和祝贺。那人就矜持地笑着，一副大咧咧“舍我其谁”的模样。
杜小亚放下笔，叹一口气：“我要是有他十分之一的才华就好了。人家答题的正确率是百分之九十。”
单明明不服气地说：“你信吗？没准儿都是事先排练好的！”
杜小亚说：“就因为做节目需要排练，我们才能够帮上月亮的忙。”他郑重其事宣布：“从今天起，一星期之内，我要看遍所有电视台的所有智力问答节目，记下所有的问题和答案。如果月亮能够全部背熟这些题，她肯定是比赛那天最出色的。”
杜小亚展开一张纸，给单明明看他统计出来的节目内容，其中有：江苏电视台的《天天九十分》；南京电视台的《对抗俱乐部》；影视频道的《你问我答》；浙江电视台的《大挑战》；安徽电视台的《超级大赢家》；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广东卫视的《步步为赢》；云南卫视的《七彩时光》；上海台的《相约星期六》；还有中央台的《挑战主持人》；《三星智力快车》；《智力大冲浪》……等等，等等。
单明明看着杜小亚手上长长的一张节目单，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的节目啊！可是你只有一双眼睛啊！”
杜小亚胸有成竹：“那怕什么呢？不是还有你吗？不是还有周学好吗？不是还有我妈妈吗？如果大家分头看，分头记题目，很简单的一件事啊。”
单明明心里就热呼呼的，为杜小亚的信任，也为自己能够加入月亮的参赛顾问团。
看益智节目、建智力题库的工作轰轰烈烈开展起来。
杜小亚是发起人，所以他自告奋勇分担了将近一半的节目。他眼尖，心灵，手快，眼睛盯着屏幕，手底下就唰唰地记下来了，除了字迹略有重叠，有点像盲人摸索着写下的东西之外，其余无可挑剔。
周学好是个慢性子，跟他自己说话的节奏一样，他对别人说话的反应也总是慢着半拍，等他脑子里明白过来，人家都已经说到了下面一句，或者下下一句去了。按理他这样的水平是记不下电视里的问答内容的，可是偏偏他傻人有傻福：他家里有一台挺不错的录像机！这可就方便了，电视一打开，录像机跟着也打开，录下来的节目慢慢消化就是了。看一遍记不全的话，可以重放，可以慢放，可以定格，快进快退，慢进慢退……录像机乖得很，只要有时间有耐心，怎么摆弄它都不会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