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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鸽子能不能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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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单明明飞奔回家的目的性不那么高尚,既不是写作业,也不是上家教,是为了看日本动画片《柯南》。单明明从三年前《柯南》首播开始看起,年年跟着电视台重温一遍,情节台词早已经倒背如流。可是他仍旧入迷。他喜欢那个机灵聪明、嫉恶如仇的小小男孩。如果有一天他得到一颗药丸,吃下去会变成跟柯南同样的神奇小子,他想他肯定毫不犹豫吞进肚皮。
     
       单明明太渴望生活中出现奇迹,因为他身边的一切都那么灰暗,从里到外令人沮丧。
     
       此时,他急冲冲奔回来,左脚进了门里,右脚还在门外,就听得单立国一声大喝:“站住!”
     
       单明明猛收步子,一脚没站稳,糊里糊涂扎向了单立国,刚好被单立国顺势抓住他的裤腰带,拎起来原地转一个圈。
     
       单明明身子还在半空,双手先就护紧了脑袋,忙不迭地声明:“我今天没有犯错误。”
     
       单立国甩下儿子,一脸痛楚地指着他:“你还没有犯错误啊!你犯的错误还不够大啊!”他朝天井里用力挥着手:“看看你做的好事吧。”
     
       单明明手搁在脑袋上,慢慢地移动脚尖,转过身去,从胳膊肘下面往天井里看。天井里没别的新鲜玩意儿,墙角的青苔依旧斑驳着,砖缝里的杂草依旧黄绿着,五六户住家分别搭建的违章厨房歪歪斜斜,谁家买回来将杀未杀的鸡被拴着一条后腿,表情麻木地卧地打着瞌睡,旁边一只水龙头没有关紧,嘀嘀嗒嗒地落着水滴,那鸡就在睡梦中使劲巴嗒着嘴,好像落下来的都是山珍海味,它左吞右咽忙得不亦乐乎。
     
       单明明的目光再往上移,看到了晾在绳子上的十来件衣服。衣服都是他和单立国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奇怪的是所有的衣服一律都呈蓝色,只不过蓝得深浅不一,而且一块块色团斑斑驳驳,花哨得像贵州蜡染。单明明心里想家里好像没有这么多蓝色衣服啊,念头才闪过去,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大变,知道自己是真的闯下祸了。前天他有一条裤子破了一个橡皮大小的洞,其实也不是他穿破的,是教室里板凳上的钉子刮破的,但是这种事情向来说不清楚,所以他不准备对单立国解释,自己用橡皮膏把破洞贴了起来。那条裤子是蓝色,白色的橡皮膏贴上去未免唐突,他就自作聪明地在橡皮膏上猛涂蓝墨水,巴掌大的面积用去一笔管的墨水都没够。涂完颜色,心里还是发虚,不敢再穿,脱下来塞进洗衣机里。肯定是单立国今天洗衣服,墨水的颜色溢出来,弄成了这种局面。
     
       单明明说:“你应该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单立国说:“你要是故意的,我一巴掌能打歪你的头。”他转而换了一副绝望的口气:“晚上出去打麻将,我穿什么衣服?麻将桌上还有两个女人哪!”
     
       单明明提示他:“你打麻将总是输,还不如开车出去挣钱。”
     
       单立国大喝一声:“乌鸦嘴!”又说:“你小子怎么这么没良心?我挣的钱还少吗?我养你养得还不够辛苦吗?”
     
       单明明哼了一声,不想跟单立国多废话,一低头从他胳肢窝下面钻过去,溜进里屋。
     
       但是仅仅过了喝一口水的功夫,单明明像被蝎子蛰了一样,慌慌张张从里屋奔出来,一把抓住单立国的胳膊:“出事了!我们家遭贼了!”
     
       单立国不慌不忙地挖着鼻孔,白他一眼:“贼会偷我们家?你以为你老爸是谁呢?”
     
       单明明哭一样的声音:“可是电视机不见了!”
     
       单立国一脚把一只破拖鞋踢到门背后,慢悠悠地说:“是我押给了老郭家。打麻将一时不凑手。赢了钱我就抱回来。”
     
       单明明倚门站着,脑袋里嗡嗡地响。他没有办法理解单立国的所有行为。全班五十多个同学,谁也没有他这样的父亲!
     
       单立国见儿子真的生了气,也觉得有点理亏,做老子的气焰就下来了几分,嘟嘟囔囔拿了把扇子出门避风头。
     
       单明明丧魂落魄地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他很希望听到左邻右舍谁家电视机在放《柯南》,他好找一个借口凑过去,磨磨蹭蹭看两眼。一天不见到那个精怪的小男孩,他这一天骨头缝里都发痒。但是没有,家家户户都是悄无声息,不知道大人们总是躲在屋子里干什么。
     
       单明明往回走,穿过堂屋和厨房,蹬着咯吱作响的梯子上屋顶。屋顶是个堆杂物的大平台。当年单明明的妈妈还在的时候,一家人日子过得蛮热火,单立国起早摸黑地开出租,从来没想过喝酒打麻将,挣回来的钞票拼命往银行里存。他们翻盖房子的时候,在房顶留了个大平台,说是以后钱攒得再多点,单明明长得再大点,往平台上加一层楼,让他结婚讨老婆,很方便很容易的事。那时候单立国是个多么勤谨,多么热爱过日子的人啊。可惜单明明妈妈不久就一病不起,单立国把存进银行的钱隔三差五地全都送进了医院。单明明妈妈去世后,单立国就再也不踏进银行门了,他把开车挣来的钱转送到赌桌上去了。
     
       单明明奶奶有一次对单明明说:“别怪你爸爸,他这辈子已经跳进了苦水缸里。以后你替他开了车,只给他少少的钱,扣死了他,他自然就会戒。”
     
       单明明当时心里想,我爸爸开车,我将来就只配跟着开车吗?说不定我开的是飞机呢?但是这话他没有跟奶奶说,怕奶奶伤心。
     
       单明明爬上屋顶,坐在奶奶留下来的一只破旧藤椅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漫画书。他闻到了院子里那棵合欢树的浓浓的甜香味。傍晚时分,树叶已经开始收缩合拢,像刺猥睡觉的时候把身体蜷成小小一团那样,好有趣。树叶收拢后,毛茸茸的粉红花朵就突现出来,从屋顶往下看,热热闹闹的一树繁花。上星期写周记,单明明写了院里的合欢树,其中有一句话:“盛开的花朵像一床铺开的花毯。”文老师在后面批了几个字:“比喻太夸张。”可是文老师没有想到,单明明是傍晚坐在屋顶看花树才有这种感觉的呢,如果早晨站在树下看,那当然是不对了,因为花朵全被茂密的树叶藏起来了,只剩下了绿叶缝隙里的星星点点的粉红。单明明真想把文老师带到他家的屋顶来,当面证实一下他并没有太夸张。
     
       有许多事情,每个人想到的和看到的,真的是完全不一样啊。
     
       这时候单明明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叫他:“咳!单明明!”
     
       单明明惊讶地抬头往前看。太阳挂在西边的大楼尖尖上,像小丑帽子上顶着的那个小球球,红得很刺眼。猛地迎面看过去,眼睛里面像扎了无数根针,生生地疼。他慌忙扭过脸,眼睛用劲闭了闭,然后再张开,张成一条细细的缝,从眼皮缝缝里往外虚着一道光。他这才看清是杜小亚在叫他。
     
       杜小亚趴在聋老太家的阁楼窗户上,身子探出来,头发被夕阳染红了,是那种亮闪闪的金红,在头顶上快要飞起来舞起来的感觉。他那张小小的脸也被光线涂上了颜色,鼻子眼睛全都苏醒过来了,不像坐在教室里的时候那么苍白暗淡,而变得生气勃勃,明艳动人。单明明不由自主地想,左凡兵的怀疑也没有错,他可真像一个秀气的女孩儿。
     
       杜小亚笑眯眯地招呼他:“过来玩吗?一起做作业好吗?”
     
       单明明从藤椅上一蹦起了身,袋鼠一样地跳着下楼梯,顺手拎过桌上的书包,急急忙忙往外跑。王阿姨从外面下班回家,刚好跟他撞一个满怀。王阿姨“啊哟啊哟”地弓身揉着被踩疼的脚,帮着他爸爸教训他:“放学回家不写作业,上哪儿疯去?”单明明心情很好地回她一句:“我上家教啊!”弄得王阿姨扭了个头,疑三惑四地看了他好久。
     
       聋老太家离单明明家实在是很近,具体地说,当中只隔了两家的门。聋老太也并不真是聋,只不过耳朵有点背,听话时总是侧着一边的耳朵,半张着瘪瘪的嘴,舌头顶住粉红的牙床,很凝神很费劲的样子。要是对方的话中夹着几个新词儿,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要“啊,啊”地叫人家重复好几遍。久而久之,聋老太就成了她的代名词,真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聋老太也喜欢人家这么喊她,因为“聋”字一出了名,大家跟她说话总记得放大声,倒省得她听话多费劲。
     
       聋老太看见单明明,也同样很负责地盘问他:“作业没做就往外跑啊?”
     
       好像单明明没了妈妈,所有的大人都有责任管着他一样。
     
       单明明大声朝她吼一句:“上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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