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牛郎和织女(1)
他在垫着破草席的地铺上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看见月光从牛棚的漏顶上筛下来，洁净的地面上洒着一层糖霜样的银白，屋角那一堆铡得整整齐齐的麦草反射出柔和动人的光亮。
他从小喂大的黑额头的黄牛站在他身边，一条前腿轻轻拱着他的肩膀，毛茸茸的额顶在他的脸颊上蹭来蹭去，蹭来蹭去，把一股股热烘烘的呼吸喷在他脸上。
牛郎一骨碌地从地铺上跳起来：“哎哟，黑额牛，你是肚子饿了吗？你喊我添草的吗？”黑额牛抬起头，“哞的”一声叫，湿漉漉的大眼睛使劲地盯住他，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一样。
牛郎亲热地拍了拍它的脑袋：“你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搂些青草去啊。”牛郎披上一件破夹袄，用稻草绳子把腰眼扎一扎，就走出牛棚，到后院里给牛搂草去。
牛棚里虽然备好了干麦草，可是在青草没有完全枯萎的季节里，牛郎总要想尽办法让黑额牛吃得新鲜和可口些。
月光如水，寒气逼人，院子里黄泥夯出来的地面上结着一层凛冽的白霜，牛郎忍不住地抱紧双肩，打了一个冷战。
已经是初冬季节了，有钱人家的孩子早已经穿上棉袄棉鞋，帽子手套捂得严严实实了，牛郎却只有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夹袄，还短得遮不住屁股和手腕。
夜里他睡在四面漏风的牛棚里，身下垫一张冰凉的草席，身上盖一张陈稻草的垫子。
饶是这样，嫂子还嫌他占用的稻草多了。
嫂子说：“小孩子屁股后头三把火，捂得太暖和了反倒要捂出毛病来。”可是对她自己的儿子呢，秋风刚起，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捂得像个棉花球。
有妈的孩子和没妈的孩子，生活中真是水火两重天啊。
好在牛郎自小过惯了苦日子，是黄连树上结出来的果，皮肉结实，经得住摔打折磨。
谁叫他三岁就没了爹娘，又摊上一对心狠眼毒的哥嫂呢？温顺的黑额牛生下地就跟着牛郎，已经成了他须臾不离的伙伴。
每到寒冬腊月的天气里，牛会懂事地卧在他身边睡，用自己的体温把牛郎温暖着，呵护着，让牛郎一觉醒来的时候，会觉得这世上有两个相亲相爱的生命偎依在一起，活着还有那么一点牵挂和快乐。
牛郎穿过天井往后院走，要经过正房哥嫂卧室的窗下。
此刻是月明星稀的三更天，房间的窗纸上还有灯光，算盘珠子也劈里啪啦敲得脆响。
秋收刚过，粮食卖出去，精明的哥嫂在算一年的收入账。
不把这笔账一分一毫地算清楚，他们会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牛郎跟这一切都没关系，哥嫂的日子哪怕过得流油淌蜜，在他也不过是三顿白米饭一领破草席。
他本来不想去听哥嫂凑在一块儿咬耳朵的话，可是哥嫂在叽叽咕咕的对话中总是提到他的名字，他不能不听上两耳朵。
先是嫂子乐滋滋地说：“照这样子做下去，不出三四年，我们又能给儿子盖上三间大瓦房了。”然后，哥哥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闷声闷气答：“可是牛郎眼见得长大成人了，要成家娶媳妇了，爹妈留下的家产是要有他一份的，给儿子盖房，不给牛郎盖房，左邻右舍会怎么说我们？怕是光唾沫星子就能把我们淹死。”嫂子马上想出主意来：“好办啊！我们不等他长大成人，早早地跟他分家啊！随便给几样什么，把他分出去过，将来他成家娶媳妇就不关我们的事啦。”哥哥想了想：“是个好主意。
牛郎现在还小，分家的事情只能听我们的，到时候，房子、地一样都不给他，让他挑几样桌子板凳、钉耙锄头，打发了他拉倒。”两夫妇在房间里说得高兴起来，叽叽咕咕地笑，脑袋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一点一点地，像两只不断啄米的鸡。
牛郎搂了一大抱青草回到牛棚里。
他怕黑额牛吃太粗的草会扎了嘴，就搬来铡刀细细地把青草铡碎。
草汁染绿了他的手，清新的草香味在牛棚里弥漫，熏得黑额牛连打了几个喷嚏。
牛郎一边铡着草，一边想着哥哥嫂子的话，想到寒冬就要来临，可他很快就要被赶出门去，连这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牛棚都住不上，忍不住悲从心来，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铡碎的草料上。
黑额牛看见了牛郎眼睛里的悲伤，甩着尾巴走过来，用脑袋顶了顶牛郎的背。
牛郎回头看它，见它厚厚的眼皮一眨一眨，神情里好像有很多要说又说不出来的话，心里忽然一动，叹着气问它：“牛啊牛，你刚才让我出门去，莫非是知道了我的哥哥嫂子在算计我，让我去听听他们的话，好趁早有个打算吗？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没有爹妈，年纪又小，要是分了家，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呢？”黑额牛伸出长长的大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牛郎的手，一边舔，一边在鼻腔里发出“哞哞”叫声。
牛郎看着它，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啊，黑额牛，我知道了，你是要说，如果哥哥跟我分了家，我一定要把你带走，对吗？”黑额牛愉快地抬了头，又是“哞”的一声叫。
牛郎心情一爽，也跟着愉快起来：“我会的，我会的，我宁可不要他们的一片瓦，一寸地，也要把你带上走。
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是最亲的人，我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你。”黑额牛点了一点头，放心地走开去。
腊月刚到，哥哥嫂子真的要跟牛郎分家了。
年都不让牛郎在家里过，这两个人的心就是这么狠。
哥哥把牛郎叫过去，假仁假义地对他说：“弟弟啊，不是哥哥嫌弃你，你好歹是个男人家，总有一天要自立门户过日子的，不如你早点分出去，也好早点学会持家过日子的本事。
哥哥这是真心地为你好。”嫂子忙着把家里的破桌子烂椅子锈钉耙豁锄头统统搬出屋，在院子里摊了一大片，笑嘻嘻地催着牛郎过去看：“弟弟，好弟弟，你哥哥嫂子的家当就是这么多，分家我们尽着你挑，你看上什么就拿什么，嫂子我一句心疼的话都不会说。”牛郎走到院子里，绕着那堆破烂货，东看看，西望望，好像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这时黑额牛在牛棚里长长地一声叫。
牛郎马上抬头说：“哥哥啊，嫂子啊，家里的东西再多，牛郎单身一个人用不着。
牛郎从小伴着黑额牛长大，一时一刻不能分开，如果你们真的对我好，还把我当你们的亲弟弟，就把那牛分给我吧。”嫂子往前伸着脑袋，不敢相信地问：“你只要一头牛？你分家出门过日子，真的只要一头牛？”牛郎斩钉截铁说：“只要牛，别的都不要。”嫂子顿时眉开眼又笑，催促哥哥说：“你快答应他吧，按下手印吧，分家的事情就这么办妥了！”牛郎从院子里那堆破烂家当上跨过去，走到牛棚里，解开牛缰绳，拍拍牛脖子，在哥嫂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牵上黑额牛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他的哥哥嫂子张嘴瞪眼傻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忙不迭地跟上去，在牛郎身后砰地把院门关上，生怕小牛郎脑筋一错又反了悔，回头找他们重新讨公正。
牛郎带着黑额牛来到一块荒滩地。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嘴巴里呵出的热气刹那间在眼睫毛上凝成白霜。
可是，因为有了黑额牛的相伴，牛郎一点儿都没有觉得苦。
他先是砍来一些芦柴，搭起一个尖顶的小窝棚。
又搂了几大抱枯干的荒草，把棚子里铺出一张很宽很大软乎乎的床。
往后的日子里，他要让黑额牛睡在他的“床”上，睡在他的身边，他们会相依相靠，一起度过生命中艰难的岁月和快乐的岁月。
一人一牛，靠打柴卖草为生。
总是由牛郎在杂树林子里砍下了柴，劈成一般粗、一般长的柴火段，码齐了，捆起来，绑到牛背上，牛再驮着这些柴草跟牛郎上集市。
牛郎扯着嗓门吆喝卖柴，黑额牛在他身边扬蹄甩尾，替他用劲。
久而久之，人和牛成了集市上一道有趣的风景，他们只要往那儿一站，就马上有人过来看牛，看货，问价钱。
讲好了价钱，买主会在前面走，牛郎赶着黑额牛在后面跟，把高高一驮柴段送到买主门上。
帮人家卸了货，拿上钱，牛郎又带着牛回到集市，用这钱买粮，买盐，买牛吃的料豆。
要是钱还有得剩，牛郎就攒起来，藏在一个瓦罐里，等着攒多了之后好派大用场。
牛郎把黑额牛照顾得无微不至。
夏天他怕日头毒，晒得牛身上长出疮，总是把牛牵到树阴下吃草，得空还给它冲澡，刷毛，用艾草熏走成群的蝇子和牛虻。
冬天，下雪的日子，牛郎冷，他就想到黑额牛也会冷，他用稻草编出一张帘，进来出去搭在牛背上，好像给牛穿上了一件暖暖和和的厚棉袄。
柴砍得太多的日子里，他不忍心让牛负太多的重，总是把柴段分出一部分背在自己身上，肩头背破了皮还乐滋滋地笑。
没有钱的时候，他自己吃米糠，倒让黑额牛吃煮烂的黄豆。
黑额牛要是不肯吃，他会抓一把捂进它的嘴巴里，逼着它咽下去才开心。
他抱着黑额牛的脖子说：“你是哥，我是弟，你的日子要过得比我好，我心里才安逸。”牛郎寂寞无聊的时候喜欢跟黑额牛说话。
他盘腿坐在牛对面，手里搓着牛绳，或者铡着牛草，一边絮絮叨叨、轻言慢语、聊着家常话儿一样，数说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讲自己碰到的每一个人，偶尔也会向它抱怨地里的青草不够嫩，林子里的杂树不够密，粮食里长了虫，灯油里渗了水。
他真心实意地把它当成一个忠厚沉稳的大哥，事无巨细要对它说出来才踏实。
黑额牛安安静静地站在牛郎面前，头低着，嘴巴磨来磨去，反刍着胃里的食物。
它已经习惯了牛郎的絮叨。
有时候它闭着眼睛，似听非听。
有时候它会舔着牛郎的手，或者“哞”地叫一声，表示它听进去了，它知道了牛郎的心思，一些事情上为他高兴，一些事情上替他伤心。
虽然它从不说话，可是它亮晶晶的眼睛里写满了善解人意的话语，它的一眨眼，一缩鼻，都是对牛郎的理解和抚慰。
牛郎真心真意地认为，身边有这个不说话的伙伴，比有个会说话的兄弟更加好，因为黑额牛永远也不会伤害他，嫌恶他，抛弃他，像他狠心的哥哥嫂子那个样。
三五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十四五岁的小牛郎长大成一个十八九岁的健壮小伙子了。
他个儿高高的，腰腿长长的，皮肤黑黑的，眉眼笑笑的，一副快快乐乐讨人喜欢的样子。
艰苦的生活没有击垮他的精神，让他变得萎靡和颓唐，反而使他学会了遇事从容相对，乐观，坚强，勇敢和能干。
他凭自己的努力，在河滩地里盖起了三间小小的泥草房，开垦出种瓜点豆的菜园子，添置了桌椅板凳、锅碗瓢勺、被子褥子，过起一份简朴自足的生活。
他的哥嫂过来看过他一次，哥哥在他面前卖乖讨好地说：“多亏当初我们让你早早地分家出门，你真要谢谢我和你嫂子呢，不这么逼着你，你哪里能够练出这份持家过日子的本事。”嫂子则打量着拴在院子里的毛色油亮的黑额牛，心里后悔当初不该把这牛分给牛郎，她认为牛郎现在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是老牛给他带来了运气。
一个夏天的夜晚，星光满天，凉风送爽，随风飘过来河水的清冽，芦苇的清香，野荷花的清甜。
这是乡间夜晚充满生机的气味，万物生长、拔节和花开花落的气味。
牛郎劳累一天，冲过了澡，也给黑额牛洗刷了皮毛，让牛在树下歇着，自己搬一个竹榻在屋前场地上躺下来。
满天星星像深蓝色天空里钉上去的银钉子，牛郎想数数它们一共有多少颗，才数了一个小角落，眼就酸了，记下来的数字也乱了。
牛郎叹一口气，对着身边的黑额牛说：“人家都说天堂好，照我看天堂不如人间好。
你看那天上光秃秃一片地，没有一根草，一棵树，光景凄凉得很。
天上住的那些星星呢，今天看看在这里，明天看看还是在这里，一年半载都不带挪个窝儿，像根戳在地里的木头橛子一样，无聊不无聊？”黑额牛抬起头，“哞”的一声叫，像是赞同牛郎的话。
过了一会儿，牛郎被凉风吹得舒服，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了，忽然听到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轻唤着他：“牛郎，牛郎！”牛郎睡意蒙胧地答：“谁呀？”那个声音说：“牛郎你醒醒，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牛郎警醒过来，一骨碌翻身坐起，转动着脑袋四下里寻找人。
“是谁呀？谁在跟我说话呢？”四野空荡荡的，星光下只有崭新的泥草屋，静静的白杨树，毛皮如缎子般闪亮的黑额牛，还有远处摇曳的芦苇，银闪闪的河水。
“谁呀？”牛郎有点害怕，大声叫起来，“谁在跟我说话呢？”声音从牛郎的身边又发出来：“是我，我在跟你说话。”牛郎惊讶地瞪着黑额牛。
明亮的星光下，他分明看见牛的两片厚嘴唇一动一动，两只黑幽幽的大眼睛也正抬起来盯住了他，是在跟他说话的样子。
牛郎跳下竹榻，惊喜万分地奔过去，搂住了牛脖子：“我的老哥哥啊，你总算能够开口说话了！你要对我说什么？”黑额牛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牛郎，我对你说的这件事情很重要，你好好地听着。
明天傍黑，晚霞铺满天边之前，你要翻过河对面的那座落霞山，在山下有个水清如镜的湖，就叫落霞湖，你到了湖边之后，会看见一群漂亮的姑娘在湖水里洗澡嬉闹。
草地上有一堆五颜六色的花衣服，是她们下水前脱在岸边的。
你轻手轻脚往前走，不要惊动了她们。
然后你拿起衣服堆中那件粉红色的纱衣――记住是粉红色的，不要拿错了哦——你拿了衣服，赶快走开，回到树林里等着。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那个走到你面前跟你要衣服的女孩就是你的妻子。”牛郎不敢相信：“我就要有妻子了？一个穿粉红色纱衣的漂亮女孩子？她能够愿意做我的妻子吗？”黑额牛紧盯住他的眼睛，瓮声瓮气叮嘱他：“佳期不可错过。
切记，切记！”牛郎仍然不敢相信。
他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能讨到一个同样出身的农家女做他的老婆就不错了，哪里想到过会有天上掉下的姻缘？但是他又确信黑额牛不会骗他，牛说了有这回事，那就一定有。
牛郎一夜激动不宁。
想着黑额牛叮嘱他的那些话，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他躺在简陋的床铺上，紧紧地握着手心，闭着眼睛，生怕手一松开，眼一睁开，梦就没了，从张开的指缝间呼啦啦飞走了。
第二天，牛郎破例没有下地耕种，也没有上山砍柴。
他一早起来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色的对襟土布衫，黑色的折腰裤，小腿打上了牛皮绳做的绑腿带，脚上是崭新的白袜黑布鞋。
他还背上了一个蒲草编的干粮袋，掖上一把爬山开路用的小砍刀。
出发之前，他特地到门前水塘里照了照，水塘里映出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的身，一张俊俊秀秀的小伙子的脸。
他问黑额牛：“我看上去还行吗？”黑额牛在旁边摇头摆尾，为这样一个干净可爱的牛郎而高兴。
牛郎临走前为黑额牛的食槽里添满了草，盛满了水，拍拍它的脑袋说：“我走了。
要是我今天晚上回不来，你千万别惦记。”黑额牛点头，嘴巴咧开，笑眯眯的。
日头过晌的时候，牛郎爬到了落霞山的顶。
回身向山下望过去，万亩良田如绿色棋盘，他熟悉的村庄和集镇像棋盘上黑白相间的子。
他想，怎么看不见院子里的黑额牛呢？是不是它已经小得像一只蚂蚁？他找块岩石坐下来，吃了玉米面做的干粮，喝了山顶泉眼里涌出来的水，神清气爽，浑身上下涌动着用不完的力气。
日头偏西，牛郎一鼓作气下到山底。
这一次他是回头往山上看，看到刚才他走过的山坡被夕阳照得金光灿灿，连片的树林像燃烧的山火，热烈而又辉煌。
多美的景色啊！牛郎恍然大悟地想，难怪这座山被人叫作落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