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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原来如此呀!真真是情错何堪痴儿女呀。”桃三娘摇头苦笑一下。
     
       张玉才说完,又不由得发起愣来。
     
       “哎,面都凉了。”桃三娘敦促他快吃面,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虽然已经很糟糕了,但是,也许还没有到你想的这么悲观呢。”
     
       “娇艳……已经死了!”张玉才哽着声音说。
     
       “未必的啊。”桃三娘向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你先把面吃完,我再告诉你。”
     
       张玉才想也不想,端起面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桃三娘,不明白三娘是什么意思。不知怎么,想起曾听老人讲过的故事,像天仙下凡专门来配了穷小子,或者穷小子偷了天仙的衣服,然后娶了天仙,但眼前这张玉才和那吴老板的小妾,并不像那故事里所讲的……
     
       桃三娘脸上带着惯常的一抹笑,看他吃完了,让李二收碗,又唤何大把梅卤茶拿来,倒出几碗来。张玉才催她:“三娘,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刚才你说娇艳可能没死,是什么意思?”
     
       桃三娘反问:“你说的那口井,可是在吴家大宅子后面,那石半坡上大槐树下的?”
     
       “是啊。”
     
       “你也知道,我几年前刚来这镇上,就开了这家饭馆的,当时我为了找些好水,就把这一带的水井都看了一遍,那石半坡上的井啊,别看下面黑洞洞的,其实没什么水,就是潮潮的长了好些青苔子,我没猜错的话,娇艳既然没死,那就算掉下去,肯定也淹不死她。”
     
       “真的?”张玉才不敢相信。
     
       “是啊,我骗你干什么?”
     
       “可是……她受了伤……不行,我得去救她!”说着,张玉才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你就这样去啊?”桃三娘连忙喊住他:“这青天白日的,你要是干什么?再说了,你不是说吴家还拿块大石头压住了井口么?你一个人去,能搬动?”
     
       “可是……”
     
       “别可是了,这样吧,”桃三娘想了想:“那娇艳也是怪可怜的,三娘帮你这个忙。你先回家呆着,今晚夜黑以后,你来我这,我让何大李二陪你去。”
     
       “真的?”张玉才难以置信地看着桃三娘。
     
       “当然当然,你先回去吧。”桃三娘嫌他罗嗦似的,把他连哄带推送走了。
     
       ※※※
     
       这天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总在想着张玉才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在那口井边,商量着如何搬开大石块了,又或者已经搬开了石块,正拿绳子打算下去救人呢……我翻来覆去,越是想却越有点害怕。
     
       娘被我扰醒了,翻身过来拍了我一下:“丫头别乱动。”
     
       “娘……我肚子有点疼,想去茅房。”我撒了个谎,然后爬起身出去。
     
       屋外院子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虫鸣,没什么风,只有一弯下弦月,在丝丝云中显得若隐若现。
     
       我隔着矮墙朝远处的欢香馆张望,夜幕之中,没有房屋的轮廓,只有悬挂于饭馆门前,那两个夜里长明的红色灯笼,在发出隐隐若现的光火。
     
       才过了小满,天气还是湿湿凉凉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气还是青苔,脚下有点滑,我就是舍不得回去睡,只想看看他们究竟回来没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过,已经子时了,他们却还未回来?
     
       那一双红灯笼在那里静静地亮着,我突然打了个冷战,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我推开院门,朝欢香馆走去。
     
       门紧锁着,里面没有光,我诧异地想,难道三娘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转而跑到欢香馆的侧门去,那儿有个小小的马厩,是给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厨房外边一个大缸里养鱼外,却不养其它任何动物,包括小狗。我从马厩的小门往里看,院子里有光,还有阵阵香味!
     
       我伸着脖子深吸一口,是刚刚蒸熟的米饭香气!
     
       我试着推了推门,居然“吱呀”一声就开了,我赶紧迈进门去,但不敢声张,只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几步,正好有一个拐角,我伸出头朝院里看,果然看见一口几十斤的大锅,里面热气蒸腾的满满一锅黄米饭。
     
       还有一个平时专门掌管厨房叫何二的厨子,在地上已摊开铺好了一张干净竹席,桃三娘围绕着竹席四周,正分别点了五盏蜡烛,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干什么,便不敢出声去打扰她,只见何二拿着葫芦瓢,舀出许多黄米饭在席子上,桃三娘则正襟朝竹席和蜡烛拜了拜,才附身开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饭,熟练地先将一大团用手规整成圆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后我惊异地发现她竟然把所有黄米饭堆砌成一个人形!
     
       何二在旁边一声不响,默默帮助她忙活着,一切都熟视无睹的模样。
     
       难道三娘又在做什么好吃的?我兴奋地想,也就没了戒备心走了出来,只是挨着墙角站着,看他们忙。
     
       桃三娘把整个人形做好后,转过头来突然看见我在,显然吓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吓得一怔。
     
       不过她很快又露出笑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在自己家里好好睡觉呢?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
     
       “三娘,你在做什么好吃的?”我抬头望着她却反问道,我不想回答她为什么我没在家好好睡觉。
     
       “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盘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让我坐下,正好背靠是磨盘,我往后一仰,头抵着石磨就睡着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脚步、说话的嘈杂声吵醒。
     
       张玉才一身黑头土脸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怀里横抱着一个衣衫藏污破损、蓬头垢面的小个子女人,何大何二点起好几盏灯,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炉子上烧着一大锅水,桃三娘拿着两个小瓷瓶和一卷白纱布,招呼他们:“快进这屋来吧,这房间刚才李二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们忙乱着进了院子角落头一个房间,李二装了一盆水也跟了进去,又听得桃三娘说:“何二,去装碗米汤。”
     
       张玉才问:“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制止道:“我这里什么药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泄露了出去啊?”……
     
       院子里先前那摆了人形黄米饭的席子不见了,蜡烛也没有留下,许是方才我睡着的时候,他们收起来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也想跟进屋里去看看那娇艳的脸,究竟是长什么样,看来三娘说得没错,她真的没死,这是何二从厨房端着一碗米汤出来,我就跟着他走进去,可才到门口,桃三娘就把张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来:“我要给她脱衣服料理伤口了,你们都出去。”说完顺手接过何二的碗,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实在是困倦了,只想尽快回到床上去蒙头大睡,张玉才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带着我,从那个小偏门出去,将我送回到家门口,一声不响没有任何表情地,才自己转身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进门,摸黑小心爬回床上,娘居然一直熟睡着,根本不知道我离开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欢香馆,看到桃三娘身影还是一贯地忙碌,客繁流转,与以往没有任何异样,直到过了未时以后,店里客人散完,张玉才从柳青街的那一头急匆匆走来,我看见桃三娘在柜台算账,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门口前,给两棵核桃树浇水,于是走过去。
     
       那树上结着无数绿油油的小果子,浓荫布下一片清凉,何大仔细浇完水,又拿竹竿赶逐树冠里鸣叫的蝉,我对他的行动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见我,就亲热地喊我进去坐坐。
     
       那张玉才一进店来,就要直奔向后院,桃三娘拦住他:“你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娇艳她怎么样了?”张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带她来的时候,只有胸口剩点热气不是,可是命大,今天虽然没醒,但手脚都缓过来了。”桃三娘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引进去,我也趁机在后面跟着。
     
       果然进了昨夜那小屋,只是却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微微刺鼻,一个面带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上,头发依然凌乱,看不清面目,只是换上了干净衣服,床边摆着药瓶和粥碗。
     
       张玉才从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果然是柔软温热了,再伸手探探额头,终于舒了一口气般,回头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谢三娘仗义相助,我张某人……”
     
       桃三娘连忙拉他起来:“张小哥儿,使不得呀。”
     
       张玉才回头又看一眼娇艳:“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娇艳恐怕真得冤死井里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动压井的大石……”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张小哥儿,以后的路子还长呢,娇艳在我这养好伤,却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这样说着,又拽他离开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点米汤,别在这说话了,吵着她。”
     
       张玉才犹不舍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说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发现可就前功尽弃了。她在我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最后终于看桃三娘将张玉才哄走了,之后几天,张玉才还是每日都来看一眼娇艳。我因为好奇,也是每日跑来。
     
       那娇艳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转了,第三日已经能睁眼看人,全身创伤处也都结痂,瘀血渐散;第四日就开口说话,认出张玉才来;第五日撑着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听镇上有人议论,吴家有人发现石半坡上井口的石头被人移开,处死的小妾尸体不见了,于是乱成一锅似的到处派人找,于是张玉才慌得像丢了魂儿一样跑来,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计办法……
     
       第八日里,那娇艳和张玉才就都消失了踪影。
     
       官洲渡头摆渡的张老汉还在,儿子平白无故丢了,他疯找了一阵,也没有结果。
     
       而欢香馆里桃三娘依然忙碌,没有改变。
     
       一个月以后,我随桃三娘在后院,看她搬出一只大瓮,说是她新成了的神仙醋。待她倒出瓮里的醋,剩下渣滓,我探头朝里望,却看见里面发酵的黄米团还保留着人形,散发出来刺鼻的酸气,和娇艳睡的屋里那种气味是一样的。
     
       桃三娘丝毫不在意我的诧异,自顾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后上大锅煎滚,非比一般浓郁的醋香充斥满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点品尝,十分满意的神情,然后另拿一个坛子收贮好。
     
       见我一直用一种迷惑目光看她,她终于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来一点给我尝,一边道:“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别鲜醇?这里加了人的欲望,是他们的非分之想,才让这醋的味道变得十分完美。”
     
       我试了试醋的味道,但我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也还是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头,见到那个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成人样的张玉才后,从他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说的却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转眼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和娇艳在第七天夜里,收下桃三娘赠的十几两银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身受重伤,性命危在旦夕的娇艳,如何在短短几日间,伤势就好转如初?他们想要在一起,这在世间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牛郎与织女,不也是被分隔在银河两边?只因为他们想要在一起的这种欲望,让桃三娘钻了这个空子,这都是她的幻术罢了。她把黄米做成人形,与那娇艳被找到的尸体一起,做出来另一个短暂活转的娇艳,满足了他的心愿……然而,待欲望酿出了神仙醋,娇艳也就烟消云散了。
     
       谁都很难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随时都觊觎着谁的欲望,伺机将它吞噬……
     
     二、蔷薇糕
     
       桂花饴糖般的中秋才过,便是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阳节了。
     
       这些日子里,桃三娘每日都忙着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松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样式,吸引着众多过客和镇上的人们,都来争相购买。
     
       我因为嘴馋,就也常常找借口说是跑去帮她的忙,替她捣捣染松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筛细。
     
       我尤其最喜欢看她做重阳糕,往糕粉里拌上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黄、糖桃脯、松子肉、银杏果等,面上再嵌数颗红枣后入屉锅蒸,糕熟便自然变得蓬发松软,香厚甜蜜,插上剪彩小旗端了出去卖,不一会功夫就被一抢而空。桃三娘说了,欢香馆这美味一绝的重阳糕,只在重阳节前这半个月内有卖,逾期则不再供应,因此每日专程来买糕的人,可说是络绎不断,挤得门庭若市。
     
       娘给我做了个红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许弄丢了,要一直戴到过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热天,才能离身。我不会在意这和重阳节的关联,只是觉得这红色香囊却是我难得的宝贝,还拿去给桃三娘看。
     
       已经仲秋了,附近有些大户人家要赶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柜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开始忙碌;娘也是忙里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计,留下我一人包揽所有做饭洒扫之类的家务事。
     
       于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来了。早上烧水、扫地、熬粥,摆好小黄瓜酱菜,自己吃完就马上拿着全家人的衣服,到离家约百余步远,柳青街南边尽头的小秦淮河里去洗,待洗完回来晾上,就才拿着菜篮子到小秦淮南岸的菜市去买菜,然后回来做午饭,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间便没什么事了,通常是陪着娘做事,只是我的针黹女工又实在不好,惟有做饭还行,所以娘也没办法叫我帮她什么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递送点东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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