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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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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风似乎是叹了口气,但脸上却仍是亲切的笑意:“可是若尘,这些在我们看来全无意义的事,在他们而言往往就是生存的全部。我们仅是幸运了些,入得道德宗,方才有这对月感叹的机会。说来,我当年也曾有如你今日的迷茫,那时我选择的是下山历练,游历天下,十一年后方始回山。”
       纪若尘大为诧异,当即问道:“然后怎样?”他知道云风曾行走尘世,一直以为是为本宗处理俗务,不想是因云风自身修行的原因。
       云风笑道:“怎样?下山时是怎样,上山时还是怎样。”
       纪若尘讶道:“这又是为何?”
       云风道:“虽然我还是不知道此世的意义在哪里,不过我用了十一年的时光学会了先把这事放下。既然想不明白,那且先专心修道,做做手头的事,日后说不定哪一天也就明白了。”
       说到此处,云风拍了拍纪若尘的肩,道:“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些肯定正确的事。无论如何,修道总是不会错的。”
       纪若尘喃喃道:“既然想不明白,不若修道……”
       云风看他皱着眉,抿着唇,苦苦思索的样子,不由笑道:“再过两个多月就是你的订婚之典了,宗内虽不准备大办,但也会邀些道友前来观礼。你的道行若是弱了,可实在不大好看。虽那顾清淡泊如云,不会计较这些,但谁知云中金山云中天海之流又会说出些什么话来。两月时间不会有何突破,但总好过白白荒废了。”
       一想到定亲之典,纪若尘又有些恍惚的感觉。真是如此吗?顾清,这往昔梦中也想象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真的将从此结缘,成为仙侣?
       云风又道:“顾清这么年轻,却有如此道行修为,实在是匪夷所思。想来她的累世渊源机缘果报均是非同小可。能得如此仙侣,既是福缘,也是压力。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纪若尘忽然想起一事,犹豫着问道:“师兄,景霄真人中了青墟宫毒手,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云风叹一口气,道:“当然不是。只是你有所不知,青墟宫中并无虚无此人。”
       说到这里,云风忽然咦了一声,望向了东方。纪若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一无所获。
       云风远眺了一会,才收回目光,皱眉道:“刚才似乎见那里灵气杀机一闪而过……嗯,想是我看错了。”
       三日后,纪若尘留下八位道德宗弟子,命他们继续钻研军旅之道,自己则与云风回到了洛阳。
       入夜时分,纪若尘来到了济天下所居的别院,但听得书声朗朗,济天下正在秉烛夜读。纪若尘静静地听了一会,方才叩门而入。济天下见是纪若尘,放下手中书卷,两眼一翻,道:“原来是你,可有什么事吗?”
       纪若尘踱到桌旁,凝目看去,那书原是本前朝野史。桌上还摆着一壶酒,四样小菜,不过是笋干、花生米、茴香豆、泡椒。济天下一边夜饮,一边读史,倒是过得有滋有味。
       见纪若尘翻看那本野史,济天下当即道:“既然收了你的银子,做了你的幕僚,我自然要尽些心力。抓住时间读读史书,好能以史为鉴,免蹈前人覆辙。”
       纪若尘在桌边坐下,向济天下拱手道:“济先生,我当日用你之策,向李安陈说洛阳有帝都之象,果然令寿王回心转意。先生的卦象推算学究天人,竟然可以推算出这等大事来,实是让若尘佩服!只是不知先生用的是何术法,紫微斗数,先天卦象,还是南帝河图?”
       济天下瞪了纪若尘一眼,道:“我只管献策,你只管用策。至于此策从何而来,循何理而成,就不是该说与你知的了。”
       纪若尘微微一笑,心中早有定计,当下道:“若先生不吝赐教,那月例供奉升为百两纹银如何?”
       济天下正端了杯酒饮到一半,猛然听到纪若尘此言,一口酒登时走岔了路,当下连呛带咳,满脸涨得通红,腰也弯了下去,全仗着右手扶住了桌子,才没有滑落到地上去。纪若尘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济天下,道:“济先生,你不要紧吧?”
       济天下呛咳不已,一把抓住纪若尘衣袖,好不容易转过一口气来,只叫出一声“一百五十两!”,就又大咳特咳起来。
       纪若尘失笑道:“那就两百两吧!”
       咣当一声,沉重的梨木椅翻倒在地,纪若尘猝不及防,一把没有挽住,济天下从他扶持中滑落,重重坐到地下。济天下好不容易挣扎爬起,可是咳得手足无力,根本提不动数十斤重的梨木椅。纪若尘随手一拎,已将那张椅子拎起放正,又扶济天下坐定。
       济天下哼了一声,整好衣冠,敛眉肃容,正襟危坐,才道:“圣人有言,何必曰利,只有仁义。我并非是贪图这点供奉,只是见你诚心求学若此,如大旱之望甘霖。当今世风日下,人心浮夸喧躁,像你这等赤诚求知虚怀纳物的学子已然不多,我不得不指点你一下啊。”
       纪若尘忙恭恭敬敬地称谢:“是是,多承先生指点。”
       济天下当下咳嗽一声,道:“我早就和你说过当今天下表面上一片升平气象,实则危机四伏。本朝外实而内虚,各地节度使均坐拥重兵,掌一方民政大权,可收财帛,任官吏。朝廷禁军却武备松弛,员额不满。此等危局,有心人必然看得出来。寿王还不是个蠢材,他当然明白。又据史书所载,帝室兴衰之前皆有诸多天地异相以为征兆。你看洛阳这一场大闹,可是数百年未曾见过的。这一劫是何兆头,那些有心人想必是能推算的定要好好推算,不能算的也会胡猜一气。”
       纪若尘深以为然。
       济天下顿了一顿,盯了纪若尘一眼,又道:“你年纪轻轻,所学有限,可李安哪看得出来?他看得见的只是道德宗弟子的法衣。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在他耳中,都是道德宗诸位真人的法谕。你对他说洛阳能成帝都,他这镇守洛阳的王爷势必心花怒放,喜中又有忧,也就不会去细想你究竟是不是说谎。不过话又说回来,堂堂道德宗弟子居然会说谎,当今之世谁会相信?李安自己想要应了这个兆头,那自然要把明皇轰下宝座去。真武观、杨国忠等人可是明皇心腹,李安想造反,还能找他们不成?当然得靠着你这领袖天下正道的道德宗了。”
       纪若尘听得怔住,难道这济天下真的只是信口胡说?又或是智计过人如此?他无意识地拿起手边的那册野史翻动,低头一看,书页上正是讲述前朝文帝开国之时,四方如何呈现诸般异相,直是绘形绘色,如撰者亲眼所见。只是内中许多荒诞不经之处,修道之人如纪若尘一看就知纯属胡乱编造。
       这济天下就准备凭着这么一本至少大半是杜撰而成的野史,为他筹谋划策不成?
       他今晚过来,本想从济天下这里套出些话来,摸清些底细,谁想到处处碰壁。而任他如何出言试探,察言观色,这济天下都不似有分毫道行的模样。
       纪若尘无言,唯有告辞。
       回到居处,他沐浴薰香,盘膝静坐,欲修一晚的三清真诀。可是他坐了半天,却怎么也定不下心神来。枯坐半个时辰毫无所得,纪若尘索性披衣而起,隔窗望月。小楼前一棵疏落梧桐伸出三两旁枝越过院墙,最高的梢头挂着半轮缺月,笼罩在昏黄的薄晕中,明天会有大风。
       纪若尘正胡思乱想,突然脑中一个记忆的片断闪过,想起那块记载着无尽海秘法的翠玉简还在自己手里,既然静不下心来修炼,不若看看这块玉简上都载着些什么。人妖殊途,无尽海秘法乃是妖族修行之用,纪若尘可不敢去炼。只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开阔些眼界总没有坏处。何况日后与青衣重逢,自己还要督着她修炼呢。
       想到青衣,纪若尘胸中又是一紧,实是不知该不该,以及如何告诉她自己定亲之事。
       那么,殷殷呢?
       他刹住脱缰野马般的念头,有些慌张地取出了翠玉简,似是生怕再多想一刻,就会触摸到内心深处不该触动的地方般。
       纪若尘定了定神,诵起洪荒卫所授口诀,玉简上慢慢浮现出一篇篇文字,随着他的心动意转往复循环闪现。
       那玉简开篇乃是一篇总诀,纵论天地玄荒大道,其后方为修炼心诀,再后则是诸般道元运用、克敌法门。纪若尘先览了个大略结构,知道那诸多修炼心诀法门自己是一个也用不上的,即便用得上也不可能去学。三清真诀暗合天地神通,深奥莫测,他就是穷一生之力也无法尽通,哪还有余力修习别家法门?是以纪若尘又跳回起始处,细细读起那篇总诀来。洪荒卫说他可以自己领悟之处,指的应也是这篇论道总诀。
       “道者,万物之始,物从道生,故曰始……”看到这里,纪若尘暗点了点头,看来紫阳真人所言不差,大道唯一,殊途而同归。这无尽海秘法起始论道,主旨其实与三清真诀如出一辙。
       总论过大道后,接下来说的就是天地万物之始,这开篇结构也与三清真诀一样。可是两部人妖分别奉为至宝的经文至此分道扬镳。
       据三清真诀所载,在未有天地之前,万物为空,无天无地,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唯有太上道君独处玄虚之中。其后太上道君自虚空而下,口吐《开天经》一部,共四十八万卷,每卷四十八万字,每字辟空百里,如此,天地清浊始分,四方形象方立。
       可是这篇《论道》中却道,万物未成之时,谓之混沌玄黄。其后混沌之中一气始生,历亿万岁而成玄、元、始三气,三气又历亿万岁而成九气。三气为天地之尊,九气为万物之始,自此始有天地万物。
       天地之始,万物之源,这两部典籍可谓背道而驰。
       三清真经认为天地是为太上道君所辟,其后分天地,生万物,开人智,皆为太上道君所授。而无尽海论道则是说天地万物乃自混沌中来,自然而生,非是有超然于混沌之上的某位至仙所创。
       既然开篇既有本质不同,接下来这两部经文自然是越行越远,修气炼身已是迥然有异。但法宝丹药等支流学问却又相近许多。
       人妖殊途,修成的道果也各有不同,这纪若尘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两族典籍对于天地之始解释会有如此不同。
       两部经文当中,必定有一部错了。
       ※※※
       甫一登上太璇峰,张殷殷即丢下了面色阴郁的明云,若风一般向景霄真人所居的别院奔去。明云急跟了几步,又颓然停下。这一路上张殷殷与他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
       明云性格内敛,处事四平八稳,从无任何突出之处。尽管景霄真人一直夸赞他天资过人,他也确是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弟子,可是性情飞扬脱跳的张殷殷从来都不喜欢和这个师兄多相处,闷也闷死掉了。经平昌一战,张殷殷对明云缩手缩脚的表现更是不满,若非还有本宗别脉的师兄在侧,以张殷殷的性子怕早冲明云大发雷霆,然后一走了之,哪还会对他假以颜色?
       张殷殷穿堂过室,去势疾若流星,才过后殿,就大叫道:“爹,娘,我回来了!”太璇宫弟子门人闻声纷纷退避三舍。
       眨眼间她已冲入后花园中,叫道:“爹!娘!我这次下山可是见识到了无尽海的妖怪呢!”
       后花园中,景霄真人正自一边品茶,一边与黄星蓝弈棋。听到张殷殷的叫声,他面露喜色,起身笑道:“殷殷,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啊!”张殷殷猛然停步,惊叫一声,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鬓发如雪的老人。看他相貌衣着,应该就是父亲了。可是原本气度飘逸如仙的景霄真人怎会是如此一副龙钟老态?
       张殷殷呆呆立了一刻,猛然扑入景霄真人怀中,大哭道:“爹!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黄星蓝在一旁叹道:“你父亲在洛阳受了奸人暗算,现在伤势仍未痊愈。过段时候……道行就会恢复了。”
       张殷殷并未注意到黄星蓝话语中的那一个停顿,闻言后终于去了大半心事。但当她抬起头来,与景霄真人的双目对个正着时,却是越来越心惊,越来越心凉:“不……不对!爹,你的真元呢?元神呢?怎么都看不到了!爹……你……你的道行……”
       景霄真人伸着双臂把爱女揽在怀里,爱怜地抚着她的秀发,微笑道:“傻孩子,你可是我张景霄之女,怎么也跟那些尘世儿女一般想不开呢?我既然今世飞升无望,那么轮回就是迟早的事情。早点晚点,又有何区别呢?早一日轮回,就能早一天修成大道。殷殷,你天资过人,连这点也堪不破么?爹放心不下的只是你呀,你从小太过顺风顺水,爹只怕你将来受不得挫折,吃不得苦楚。”
       张殷殷凝望着景霄真人洞悉世事、却已神光不再的双瞳,咬着下唇道:“爹,你放心,我什么苦都能吃的。究竟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景霄真人微笑道:“究竟是谁下的手,就连我现在都说不清楚。不过天道循环,报应不爽,那人既然害得了我,总有一天会露出形迹来的。你想为我报仇,那也可以,什么时候你道行入了上清境界,什么时候就可以考虑这件事了。”
       “上清吗……”张殷殷默念了几遍,用力点了点头。
       她本已收住了悲声,咬牙切齿想着报仇大计,忽然又低头靠入景霄怀里,哇的一声,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翌日清晨,张殷殷从所居的别院中走出,双眼微现红肿。以她的道行和对容貌的爱惜,仍压不下面上哭痕,显是昨晚足足哭了整整一夜。
       她一出院落,就朝着太上道德宫方向的大道行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殷殷,你去哪里?”
       张殷殷转过头来,见明云立在路旁,青布道袍有些湿意,似乎已在这颇见风寒露重的清晨候了许久。明云眼圈有些发青,显见昨晚也是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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