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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黄犬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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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七宗罪】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势,追随他的那些党羽自然也将跟着遭殃。李斯这一被捕,其宗族宾客同样在劫难逃,悉数被投入监狱。一下子抓捕了数千人,咸阳城几乎为之一空。
     
       云阳监狱,李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官居廷尉之时,便经常来这里现场办公。在这里,他送别过嫪毐,送别过韩非,拯救过郑国。那时的他万万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也将成为囚徒,在这里失去尊严和自由。
     
       赵高端坐堂上,俯视着李斯,心中满是胜利的喜悦。他并不急着审问,他要好好享受这美妙的时刻,享受将曾经不可一世的李斯踩在脚下的淋漓快感。良久,赵高方才开口说道:“丞相也有今日乎?”
     
       李斯大叫道:“李斯无罪。”
     
       赵高阴笑道:“丞相有没有罪,不是由丞相说了算。念在你我昔日同朝为臣的情分,我也不来为难你。只要你肯招供,承认自己谋反,然后自杀以谢陛下,我可保你全家性命无忧。”
     
       李斯怒道:“荒谬!李斯欲反,何待今日?”
     
       李斯态度越强硬,赵高反而越高兴,他喜欢看到李斯的挣扎。赵高饮了一口酒,悠悠说道:“上次我在丞相府求饮而不得,只能看丞相吃酒。今日轮到丞相看我吃酒,岂不惭愧。丞相欲饮乎?只要丞相开口相求,赵高是绝不会吝啬一盏酒的。”
     
       李斯哼了一声,并不接话。
     
       赵高忽然面色一变,冷声说道:“我再问一遍,你招是不招?”
     
       李斯道:“无罪之人,何招之有?”
     
       赵高道:“既然如此,可不要怪赵某无情。”说完一挥手,迅即进来几名精壮狱卒,满面凶横,直逼李斯而来。
     
       李斯怒视狱卒,高叫道:“某乃当朝丞相,尔等胆敢!”
     
       狱卒们当然知道李斯是何许人也。以前,李斯对他们来说就是神话中的人物,光芒万丈,可望而不可即。不承想,堂堂的帝国丞相,一夜之间便变为阶下之囚,沦落到他们的手中,任由他们摆布。这样的反差,他们一时间也难以转过弯来,见李斯勃然大怒,也不禁心惊胆战,不敢动手,只是拿眼望向赵高。
     
       赵高冷酷地点点头,道:“我可没看到什么当朝丞相,在我眼中只有一个蓄意谋反的罪犯。”
     
       狱卒们这才勇气倍增,开始有条不紊地给李斯用刑。在这方面,狱卒们都是地道的行家。他们知道如何血腥,如何残忍,如何让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斯被吊在半空,全身赤裸,前后左右四名狱卒手执皮鞭合围着他,对他轮流实施着鞭打。
     
       什么天理,什么王法,什么人性,都已被遮蔽在黑暗之中,摈弃在监狱之外。此时此刻不会有人来在乎李斯的冤屈,也不会有人来分担李斯的痛楚。而一旦脱去权力的甲胄,李斯也只是一介凡夫而已。他照样会流血,照样会惨叫。
     
       每一鞭都结结实实地抽打在李斯的身上,所到之处即刻皮开肉绽。
     
       李斯年近七十,垂垂老矣,怎能经受得住这样的酷刑?百鞭之后,已是血肉模糊,昏死过去。
     
       等到李斯醒来,看着自己满身伤口,稍一动弹便痛不欲生,不由泪如雨下。士可杀不可辱,他本可以像冯去疾和冯劫二人那样一死了之,但他不甘心。他自负辩才,只要给他一支笔,他就可以撬动胡亥的心,让胡亥醒悟过来:最应该信任的人,不是赵高,而是他李斯。
     
       狱吏倒也通融,听到李斯的要求,很快便给他找来了笔和竹简。李斯艰难地爬起,开始给胡亥上书。
     
       李斯每写一个字,都要牵动伤口,让他冷汗直冒,几欲昏厥。
     
       这封上书,他是用血在写,他是用命在写。
     
       李斯写了一整天,也才写了不到三百字而已。其书曰: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地之狭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和上次营救郑国一样,李斯这次也是正话反说,在书中历数自己一生犯下的七宗罪,实则是力表自己为帝国立下的七大功勋,其情不可谓不悲,其心不可谓不哀。
     
       李斯将书交付狱吏,千叮咛万嘱咐,道:“一定要转交陛下,不可落入旁人之手。事成之后,保尔子孙富贵,世世荣华。”言毕,又含泪道,“李斯性命,帝国安危,尽在君手。慎之勉之!”
     
       狱吏答应着,转身便将书交到了赵高手上。赵高看也不看,径直投入炉火之中,道:“死囚安得上书!”
     
       竹简烧罢,赵高见狱吏依然在一旁侍立,于是斥道:“李斯既然有力气作书,想必也有力气继续受刑。还待着干什么,还不去给那老家伙用刑,看他还能嘴硬多久。”
     
       【2.条件反射】
     
       李斯现在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刑房到囚室,再从囚室到刑房。狱卒们慑于赵高的严命,用刑唯恐不狠,下手唯恐不重,非要打得李斯亲口承认谋反不可。
     
       古罗马人曾经说过:严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实,不能忍痛者吐不实。蒙田亦云:刑讯不足考察真实,只可测验堪忍。
     
       忍痛所以难,不仅难在生理上,更难在精神上。像李斯这样意志力强大的人,对疼痛的忍耐能力应该说是远远高于常人的。但另一方面,他所接受的残忍刑罚也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在一轮又一轮永无休止的重刑之下,李斯再也坚持不住。他屈服了,他承认了。而狱卒们浑不理会他身心的痛苦,犹然说着风凉话,道:“你早承认不就完了,何必平白遭这许多罪呢?”
     
       考诸史册,李斯乃是中国历史上被屈打成招的第一人。只是,这样的纪录对李斯来说,耻莫大焉;对帝国来说,也并不光荣。
     
       闻知李斯招供,赵高大喜,但他却没有急着向胡亥报告表功。按照帝国法律,终审权还是掌握在胡亥手上,李斯招供之后,胡亥必然派人前来复审。如果李斯到时候突然翻供,拒不承认谋反,虽说李斯未必一定能因此而咸鱼翻身,但至少也将给赵高平添无数麻烦。
     
       所以,赵高必须彻底打消李斯翻供的念头。于是,赵高按照条件反射的法则,对李斯进行了科学的调教。
     
       赵高找来一个门下宾客,命其假扮胡亥派来的御史,前去复审李斯。假御史到得监狱,支开旁人,对李斯说道:“臣奉陛下之命前来,此间无人,丞相如有冤屈,尽可以实相告。”
     
       自从入狱以来,这是李斯听到的第一句温暖的、有人味的话。李斯激动得热泪盈眶:胡亥终于派人来了。长久的刑罚已经让李斯变得脆弱,变得轻信。他根本就没有怀疑眼前这人的身份可能有假,而是将这人当作一根救命稻草牢牢抓住,再也不肯放手。
     
       李斯执假御史之手,大哭道:“请君一定要转告陛下,李斯是冤枉的,李斯是忠臣啊!”又细诉自己对帝国的功勋和赤诚。假御史并不留心去听,只是偶尔嗯上一声,聊作应付。
     
       假御史前脚离去,狱卒后脚进来,对李斯劈头就是一顿乱棍,边打边训斥道:“叫你胆敢翻供,叫你胆敢翻供!”
     
       李斯吃痛不过,只能抱头求饶,道:“别再打了,我再也不翻供了。”
     
       赵高仍不放心,再派一个宾客假扮谒者,谎称奉胡亥之命复审李斯。李斯犹不醒悟,又在假谒者面前自诉冤枉。李斯激愤不已,泪尽而泣之以血。假谒者见状心中恻然,却也爱莫能助。
     
       假谒者一出,狱卒再次进来,对李斯又是一顿狠揍。
     
       就这样,赵高先后派了近十拨人冒充胡亥的使者来试探李斯。李斯不辨真伪,每每翻供,自陈冤情。随后照例要挨上一顿棍棒或鞭挞。
     
       像巴甫洛夫著名的实验那样,李斯也形成了这样的条件反射:只要他一翻供,就必然要遭受毒打。他实在是不想再挨打了,他实在是宁愿死。
     
       假作真来真亦假。等到胡亥真的派人前来复审之时,李斯再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真是胡亥的使者,他只是一味地重复道:“我有罪,我欲反。”
     
       使者回报胡亥。胡亥不仅不会想到是赵高在暗中下了手脚,反而对赵高大赞道:“如无赵君,几为丞相所卖。”
     
       不久之后,胡亥派往三川搜集李由通敌证据的使者也回到了咸阳。对李斯来说,使者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而这好消息和坏消息其实又是同一个消息——李由在前方英勇抗敌,虽寡不敌众,却也拒不投降,最终为项羽和刘邦的联军所破,死于曹参之手。
     
       老年丧子自然是再坏不过的消息。然而李由在前线顽强战斗,为国捐躯,堪称帝国的英雄,关于他通敌的指控自然也就不攻自破。李由以他的壮烈牺牲证明了李斯全家的无罪,却也算得上是好消息了。
     
       可惜的是,李由的牺牲依然无法拯救他全家的命运。此时的朝廷之中,赵高已经一手遮天,无所不能。日后他可以指鹿为马,现在他也能颠倒黑白。在赵高的威逼利诱之下,使者也只得捏造事实,上奏胡亥道:“李由通敌,确有其事。”
     
       至此,胡亥对李斯谋反一事再无任何疑心,于是命赵高为李斯量刑。
     
       赵高奏道:“李斯位居三公,不思报国尽忠,而起不臣之心。人臣之罪,莫过于此,非重惩不足以安天下,镇万民。判曰:李斯具五刑,诛三族。”
     
       具五刑,按《汉书·刑法志》,具体内容为“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即便是在严酷的秦法之中,具五刑也称得上是最残忍的一种刑罚。
     
       胡亥接奏,喟然叹道:“李斯侍奉先帝数十年,于我秦立有大功,此天下共睹,不容忘却。如无李斯,朕也不能有今日人主之尊。知恩不报,非人也。量刑如此之重,朕心实不忍。”
     
       赵高面白如纸,满心惶恐:听胡亥这意思,莫非他要宽恕李斯,饶李斯不死?果真如此,那可就全完了。胡亥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在审判李斯时所使的种种伎俩全变成白费心机。李斯已经明白过来,都是赵高在设计陷害他,一旦李斯死里逃生,全力反扑,他赵高又将如何抵挡?
     
       赵高搜肠刮肚,酝酿着自己的说辞,准备劝谏胡亥维持原判,胡亥却已接着说道:“改具五刑为腰斩,其余如君所奏。”
     
       赵高大喜,恨不能抱住胡亥,娇声嗔道:“你早说嘛,害得人家的小心肝扑扑地跳。”
     
       总之,无论是具五刑还是腰斩,李斯终究还是一死,而且同样死得毫无体面可言。或许在胡亥眼中,将具五刑改成腰斩,虽然是换汤不换药,却已经是他仁慈的最大限度了。
     
       【3.最后的时刻】
     
       李斯行刑的日子到了,时为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8年)十月①。
     
       『①关于李斯死亡的月份,《史记·李斯列传》云:“二世二年七月,具(李)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然而,李斯之死当在李由之后无疑。考《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李由之死在二世二年八月。又《史记·秦始皇本纪》云:“(二世三年)冬,赵高为丞相,竟案李斯杀之。”可知李斯定刑或在七月,而实际执行则在初冬。』
     
       监刑官来提李斯,问道:“丞相临去,可有什么遗言?”
     
       李斯自知死期已到,叹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监刑官道:“人死如灯灭,灯灭而光消,虽欲言而不能也。丞相治国三十余年,今日将死,得无一言以遗君国乎?”
     
       李斯仰天长叹道:“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
     
       李斯这段遗言既是逆耳的忠言,也是清醒的预言。监刑官命人记下,然后一行车骑护送李斯抵达刑场。
     
       李斯步下马车,几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阳光,瞳孔不由得急剧地一阵收缩,眩晕得险些跌倒。李斯的家人和亲属早已在刑场等候着他,包括他的父族、母族、妻族在内,近千人黑压压地跪成一片。
     
       咸阳城内万人空巷,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人群压抑着,沉默着。他们前来告别李斯,同时告别一个行将逝去的伟大时代。
     
       李斯几乎不敢和家人们对望,他无法直视那些悲伤和哀怨的眼睛。次子李瞻膝行向前,向李斯行礼。李斯问道:“怎么不见李由?”
     
       李瞻道:“儿亦不知。”
     
       李斯一家自从入狱,便已与外界隔绝开来,不通消息,是以并不知晓李由已死。监刑官在一旁告诉道:“李由已于前月死于贼兵之手。”
     
       李斯沉默不语,良久方道:“也好,也好。李氏一门,今日绝矣!”
     
       这一日,由于要杀的人太多,光现场的刽子手就有十名。为李斯主刑的,自然是资历最老的刽子手。他一生杀人无数,早已心如止水,但一想到即将死在他刀下的乃是李斯,他仍然难以按捺兴奋之情。世上只有一个李斯,而能够亲手处决李斯的刽子手也只能有一个而已。今天无疑是他职业生涯中最荣耀的一天,让他可以在多年以后,还能够津津有味地向膝下的儿孙们谈起:是我杀了李斯。
     
       刽子手虽然为即将杀死李斯而激动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对李斯充满同情。在他看来,李斯为帝国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勋,怎么也不该沦落到这样的下场。然而这些都是朝廷的事,他对此没有任何发言权。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刀磨得锋利些,把活儿干得漂亮些。
     
       时已正午,监刑官拖着长音,道:“时辰到,行刑。”
     
       真的就要死了吗?李斯的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咸阳宫的方向。
     
       刽子手知道李斯在想什么。李斯还不甘心,他还在盼望着胡亥能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派人前来将他赦免。
     
       这种绝望的希望,刽子手再熟悉不过,于是劝李斯道:“丞相,不用再等了,该上路了。咸阳宫内也不会有恩典出来,这是现实生活,并非格里菲斯的电影,会有最后一秒钟的营救发生。”
     
       李斯惨笑。他何尝不知道,一切都已经无可改变。他看向跪在身边的李瞻,强笑着说出了他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最后一句台词:“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言毕,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父子二人相拥痛哭。
     
       死亡是一杆秤,用以衡量那些逝去的光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浮现在李斯脑海的,居然不是他一生中所作出的那些丰功伟绩,而是年轻时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那时候,他总是和两个儿子一起,牵着一只黄狗,出上蔡东门,在野外追逐狡兔。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将在家乡上蔡终老一生,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倘若就那样平凡地了却一生,难道就真的比他现在所过的一生要不幸许多吗?这个问题李斯无法回答。
     
       李斯最终离开了上蔡,走上了一条流血的仕途,达到了个人价值的巅峰,成为天下第二人——帝国的丞相。然而那又如何,今天他的结局正应验着杜甫的那一句诗: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如果让李斯重新选择一次,他会不会仍然选择从故乡出走?这个问题没人能够回答。
     
       刽子手好不容易才将李斯父子分开。李斯面色平静,不再说话,他从来都是一个务实的人,他将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腰斩就腰斩吧,一死而已,犯不着像别的死刑犯那样,临死前非得喊上那么一嗓子:“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用以换取围观人丛中如豺狼嗥叫似的喝彩叫好。他是李斯,他没那必要。
     
       刽子手剥去李斯的衣衫,但见他背上青紫相间,伤痕纵横交错,无有一块好肉。刽子手也是心中一酸,李斯这么一大把年纪,真不知这些酷刑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不用再熬了,一切的功与罪,一切的苦与乐,都将一刀两断,归于虚无。
     
       李斯闭目不语,初冬的风罕见地滚烫,吹拂着他苍老的脸庞。
     
       刽子手拍了拍李斯的肩,道:“请老丞相放心,不会痛的。”说着,他的助手将一盆凉水猛地泼在李斯身上。李斯猝不及防,浑身一激灵。正当此时,刽子手的大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反射的阳光,砍入李斯的腰间,其势不衰,竟穿越而出,将一个完整的李斯斩成两段。
     
       李斯的上半身颓然倒地,却仍有残存的知觉。他在地上睁开眼来,果然不痛,只觉得热乎乎的,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因为血的温暖。血正从他的身体里往外汩汩地涌,而他浸没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随着李斯的倒下,刑场立即变为屠场,十把刀此起彼落。李氏一门,老的老,小的小,皆在刀下鲜血横飞,变成一段又一段的尸体。李斯最疼爱的孙儿只有五岁,同样被砍下头颅。而他的鲜血飞溅到了李斯的唇边。李斯伸出舌头舔向那血,是咸是甜,他却已无法分辨。
     
       与此同时,胡亥正在咸阳宫内,喜滋滋地望着他新近搜罗来的一位绝色美人。美人也深谙卖弄风情之道,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赵高则在他的郎中令府中,提前试穿起丞相的朝服,并告诉他的裁缝,袖子还需要再加长半尺,腰带也需要再加宽三寸。而在千里之外的彭城,楚怀王正与其麾下诸将盟誓相约:谁能先攻破咸阳,谁便可以道孤称王。
     
       李斯感到自己的血渐渐冷却,而他的意识也和他的那些亲人一样,逐渐离他远去。
     
       三天之后,赵高代替李斯,进位为丞相,总揽朝纲。十个月后,赵高弑君,杀死了二世皇帝胡亥。十一个月后,子婴继位为秦王,车裂赵高。十二个月后,刘邦攻入咸阳,子婴投降,秦国灭亡。十四个月后,项羽抵达咸阳,杀子婴,烧宫室,屠咸阳。六十二个月之后,项羽垓下兵败,自刎而死。六十四个月之后,刘邦称帝,天下再次统一。
     
       然而这些都已和李斯无关。李斯只是望着满地滚动的头颅,目光慢慢涣散。他最后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永远地停止了呼吸。是的,他曾经缔造了不朽而又速朽的秦帝国。而在他身后,中国的历史虽然千变万化,却始终未能逃脱他和嬴政制定的格局。可是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他也不想再去关心。他将永远沉睡于幽冥的地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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