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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再见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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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来信】
     
       嬴政十二年,有一个人重又走入我们的视线。
     
       这个人就是久违了的吕不韦。
     
       犹记得,仅仅两年之前,吕不韦还在做着大秦的相国,权势显赫,雄视天下。只因牵涉嫪毐谋反,险些丢了性命。好在嬴政念他奉立先王之功,加上为他说情者众多,这才格外开恩,只是免去其相国职务,逐回封国河南。
     
       曾经不可一世、令行禁止的吕不韦,就这样被强制性退休。回到封国河南之后,吕不韦的生活品质仍保持着过去的奢华水准,金钱、美色、衣食、车马,依然是应有尽有,从未短缺。然而,所有这些都并不足以慰藉吕不韦心中巨大的失落和苦闷。
     
       吕不韦很清楚是什么让他能够傲然于世、俯视众生,又是什么使他的八尺之躯变得高山仰止、莫敢仰视。
     
       答案只有一个——权力!
     
       有权,则为帝王师、国之相;无权,则穷谷一迂叟而已。
     
       咸阳十年,吕不韦过惯了发号施令、定夺国事的日子。他已患上了权力依赖症。如今骤然告别这种高节奏高强度的政治生活,一望无际地空闲下来,再也没有人向他汇报工作,再也没有人等待他的决定。他顿时失了目标,没了寄托,于是心境蛮荒,日夜漫长。
     
       佳人绝色时,五陵子弟争缠头。人老珠黄去,门前冷落鞍马稀。吕不韦虽然同样年老色衰,不过好在他是男人,而且是一个充满利用价值的老男人。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政治家,深知秦国底细,威望既高,影响又大,一旦退休,六国自然不肯放过,无不希望延揽他到本国来发挥余热。
     
       两年来,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争相开出优厚的条件,力邀吕不韦出山。然而,对于诸侯们的盛情,吕不韦却一概婉拒。
     
       到六国去发挥余热,吕不韦并无兴趣。他做过秦国的相国,在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是秦国实际上的一把手。在他看来,六国的庙太小,容不下他这尊大和尚。况且,六国的灭亡指日可待,他也没有必要拿自己的晚节为六国的覆灭陪葬。
     
       吕不韦独独期待着咸阳的使者。
     
       秦国,那个他倾注过所有热情和智慧的国度,那里有他的心血、他的丰碑。那里有一个他一手扶植上去的秦王,有一个让他爱恨交织的太后。这两年来,他不曾放弃过重返咸阳的希望,也不曾放弃过重返咸阳的努力。他相信,赵姬和嬴政这对母子终会想起他的功勋,感念他的恩情。
     
       然而,咸阳的道路寂寥着,咸阳的天空沉默着。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偏偏扎堆。尽管遭到吕不韦的拒绝,诸侯的车马还是一拨接一拨地光临河南,想挡也挡不住。
     
       北宋王安石罢相,退居金陵,曾作诗曰:“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细究荆公此诗,名为存心丘壑之意,实则留恋庙堂之情,欲再报效朝廷,重续政治生命。
     
       同为下野的权臣,荆公作惊猜车马之语,聊以自嘲,吕不韦却是真正地害怕诸侯派来的车马。六国的殷勤好意让吕不韦有苦难言:拜托,别再来请我了,你们是在害我啊!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们如此频繁地光顾,叫我想不招嬴政的猜忌也难。
     
       另一方面,每次拒绝诸侯,吕不韦都顶着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来自他门下的三千宾客。这些宾客跟随他多年,不离不弃,图的是什么?他不得不考虑宾客们的利益。他虽然不愿出仕六国,可也不能耽误人家的前程呀。
     
       春暖花开,咸阳的使者终于降临,为吕不韦带来一封嬴政的书信。信中如是写道:“君何功于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短短二十八字,看得吕不韦脸白如纸,虚汗淋漓。他冷笑着:这就是我为之苦等的消息?原来,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吕不韦久久地读着这封信。透过字里行间,他看见了嬴政那双冷酷的眼,那颗铁铸的心。
     
       是的,嬴政全然抹杀了他的功绩,彻底划清了和他的界限。嬴政抛弃了他,像蝴蝶抛弃了蚕蛹。嬴政要将他放逐到蜀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一入蜀地,必将永不能回归。
     
       王命当前,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2.饮鸩】
     
       且说吕不韦接到嬴政的来信,心中虽疑虑恐惧,神态间却依然保持镇定。只是在晚宴之上,他的目光显得格外慈祥,不舍地流连在每个家人的脸上。
     
       筵席散去,吕不韦特地留下最疼爱的两个孙子,和他们戏耍了好一会儿,这才让人送回。两个孙儿离开之后,吕不韦的面容便再无一丝暖意。
     
       吕不韦有宠姬卫氏,年轻貌美,妙解歌舞,向来最得吕不韦欢心。卫氏见吕不韦面容阴沉,知道他一定有了什么烦恼。哄老爷子开心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任她使尽千般风情,抛出万种伎俩,吕不韦始终毫无反应,只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卫氏无奈,只得悻悻回房睡去,便宜周公了。
     
       吕不韦独自待着,心绪空前狂野。
     
       嬴政绝情的来信等于宣判了他吕不韦在政治上的死刑。
     
       然而,他吕不韦对秦国可是立了不世奇功的。他曾是权势独握的大秦相国,令六国在他脚下匍匐称臣;他曾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仲父,让太后在他身下婉转呻吟。迁入蜀地,这是流放罪犯才有的待遇,他怎能接受这样的耻辱!他必须保全自己的尊严,拒绝加之于他的侮辱。
     
       是的,他至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吕不韦披衣而起,立于庭院之中。凝望天空,天空真高。聆听周遭,周遭好静。嗯,这是五月的一天,一切都是五月该有的味道。
     
       五月,唐璜结束了他的初恋,而桂花的花期尚早。
     
       阶下积露,夜凉如水。吕不韦伫立良久,然后叫醒家僮,命令备下热水,他要沐浴。
     
       家僮们对这个传说中的老爷子一向敬如天神,虽说在深更半夜还要沐浴的要求着实有些古怪,却也不敢多言语,只能乖乖照办。热水备妥,家僮又小心问道:“要不要唤醒卫氏,为老爷侍浴?”吕不韦摇摇头,道:“不用,都下去,老夫欲静处,任何人不得打扰。”
     
       吕不韦泡在热汤之中,尽力伸展四肢,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以前都由宠姬给他洗澡,他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伺候自己。而现在他缓缓抚摩全身,像是检阅,又像是道别。他端详着自己,骇异于自己那丑陋的、类人而非人的形状。他的身体早已不再饱满,肥胖了,松弛了。
     
       多年来,他一直很少生病,然而衰老无法抗拒。尤其是退休以来,他衰老得很快很快。外观旁览,尚似全人,解衣一卧,肢体不复相关。
     
       作为男人,他的情欲尚存,身体却已不堪运使。每次情动,如持新雨伞,硬要将那物撑起,真当罪过相。每当此时,他便悲凉地意识到,他已永不再年轻。
     
       青春消逝的声音,就是慢慢阳痿的声音。
     
       吕不韦沐浴完毕,穿上最舒适的熏香衣物。而在这些衣物的庇护之下,他的威严和伟岸看上去依旧不容侵犯。他取出早已藏好的鸩酒,嘴角牵动,苦涩笑道:有些酒,必须一人独饮;有些路,必须一人独行。
     
       当年,嫪毐谋反被擒之后,一心只求速死。吕不韦和嫪毐不同,他一向鄙视嫪毐的下贱质地和小家子气。就算要死,他也一定要死得游刃有余。
     
       金黄的酒液慢慢倾注在金爵之中,吕不韦的手稳定而平静。而他举止之间更是闲适优雅,雍容有度,像是在款待最尊贵的客人。今晚,他就是自己最尊贵的客人。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它的降临?
     
       天空黑得深沉,不见光亮,无有云彩。吕不韦晃动着手中的金爵,凝眸于酒液荡起的涟漪,仿佛已先行醉去。
     
       哦,鸩,你这如孔雀般美丽的鸟儿,栖于深山幽谷,飞于云天之上。单看你那五彩的羽毛,飞翔的曼妙,又有谁会相信,你竟能如此致命,用你那华丽的羽毛,只须轻轻划过,便能把消愁的美酒变为夺魂的毒药?也罢,也罢,醉是暂时的死,死是永恒的醉。再没有比你更好的调酒师了,我正需要来上一杯你调制的美酒。来,鸩,我敬你,为你的美丽,为你的飞翔。
     
       【3.伤逝】
     
       酒液滑入喉中,馥郁芳香,端的佳酿。吕不韦一边遥想着酒液在肠胃间的穿行,一边快速回顾起自己的一生。哦,那是精彩的一生,辉煌的一生,几乎征服了全世界,俯视过所有人。
     
       吕不韦,我跟你说,你是上天选择过的,你是上天赐福过的。贫贱凡庸的生活,你一天也未曾经历过。命运以温柔的手臂拥抱着你,让你成为人上之人,沉浸于高处的风光和寒冷。你当知足,衷心地感谢,微笑着告别。
     
       噫,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然而,你于秦国功勋卓著,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不得善终。也许你心中余怒未消,以为自己理应得到更为体面的死亡。但是,用你那生意人的头脑再仔细想想!你的那些投资、那些功勋,都是已经沉没的成本。作为一个理性之人,在决策之时,不该将这些沉没成本计算在内。总之,过去已是过去,何必再愠怒感伤。泰坦尼克号葬身海底,而露丝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噫,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毒酒终归也是酒。两杯下肚,吕不韦兴致渐高,思维力越发健旺。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时节,他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一只手拿着糖果,另一只手被父亲牵着,走城串乡。哦,那些纯粹的快乐,恍在眼前,却又如几万年般遥远。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已经到了末路,不能再连累他们。而在目前的局势之下,他的死对他们而言,未尝不是好事。嬴政顾忌的只是他一人而已,他死之后,嬴政就算不宽恕他们,至少也不会再赶尽杀绝。
     
       他想到了三千宾客。自从他失势以来,他便明显地感到这三千宾客越来越难以控制。他是他们的主人,却也是他们的工具。他们不允许他无所作为,更不会允许他坐以待毙。如果他们知悉了嬴政的来信,难保他们不挟持他出走六国,从而成为秦国的叛臣;或者强迫他和当年的商鞅一样,造反作难,结果被株连三族。而这两种结果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也好,猢狲催树倒,树倒猢狲散。
     
       他想到了自己未尽的政治理想。很遗憾,他熬不到中国统一的那一天了。如今的舞台属于嬴政和李斯。然而,天下归一的种子毕竟是由他亲手撒下。在未来那秋天的田野上,想必是一片丰收景象——整齐排列的金黄谷堆,有人听钟晚祷,有人弯腰拾穗。
     
       这是他第一次品尝死亡的滋味。虽然经验欠缺,但他仍然决定选择和解。他回忆着生命中那些美妙的片段,作最后的挽留。而最为美妙的片段,却又总和一个名叫赵姬的女人有关。
     
       一阵熟悉的思念仿佛随身携带的行李,被吕不韦在午夜悄然打开。
     
       赵姬,有多少个夜晚,这样的时间段,我们彼此厮守,不愿睡去。两双眼睛,甜蜜地凝望,温暖地投降。那时,你是我最重要的阵地,最坚强的堡垒。而我,一个愚蠢的士兵,以为要赢得无上的荣誉,就必须先将这所有放弃。后来,你心中的火车重新开走,而我却连卧轨的机会也化为乌有。
     
       然而,你我都无法否认,那是一次太刻骨的路过,那是一场太奢侈的挥霍。
     
       你的离去依然在持续,从春日到冬季,从花开到雪雨。我知道,从前再也不能回去。然而,我思念着你。
     
       我强迫自己去相信会有奇迹。我必须相信你我的再遇,我必须相信针对彼此的老去。我必须相信,当你回来时,会轻轻地对我说一句:“哦,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亲爱的,我累了,倦了,我已无力再去祈祷,奇迹也永不会发生。我将睡去,把这空旷的人世间留交给你。
     
       是谁,在十年后为你打开家门?是谁,在入睡前和你共一盏灯?
     
       我将睡去。亲爱的,别哭,也别怕,很快就会过去的。或许在多年之后,你偶然经过我的坟茔,如仍有意,请为我歌上这样一曲: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①〗
     
       『①此即《诗经·唐风·葛生》,乃是一首妻子悼念丈夫的诗。』
     
       而我,也将在地下感到满足,觉出欣慰。
     
       【4.恐惧】
     
       深宅大院,门户洞开,夜风贯穿,吹卷帘幕。
     
       吕不韦再饮一杯,忽觉腹中一阵剧痛。他无言苦笑,毒终于发作了。
     
       疼痛从腹中蔓延,向全身扩散。他的身体渐渐沉重,似往地底坠去。死神正在步步逼近,听,那不容阻挡的脚步声,咚、咚咚、咚咚咚……
     
       刹那间,吕不韦寒毛倒竖。他原以为自己已然勘透生死,有能力平静地走入永寂。然而当他真切地意识到死神的镰刀即将割入他的咽喉时,他却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这就真的要死了吗?这一死,就永不再复生了吗?从此诀别万物,腐朽为烂泥,化解为乌有?
     
       屈原作《天问》,意在为天地溯本穷源。而吕不韦畏惧的是,天地的终点会在哪里?天地究竟有多辽阔?时间究竟有多长寿?人类又到底会存活多久?如果有一天人类消亡,宇宙是否会从此陷入死寂?人类的存在在时间的长河里,是否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人类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在人类灭亡之后,在所有的生物都毁灭之后,要再过多久,宇宙中才会再次诞生生命?而在诞生的生命之中,会不会再进化出类似于人类的智能物种?他们是否也会和人类一样可怜,时常地笑,也时常地哭,时常对骂,也时常互殴?他们是否也贪得无厌,喜欢无休止地占有?他们是否也追求虚无的名,争抢实在的利,喜欢伤害别人,也喜欢伤害自己?他们是否也和人类一样悲哀?就如同罗素概括过的那样,人类的行为其实只有两桩,一是改变物体的位置和形状,二是让别人也这么干。而曹三又以为,罗素的这段话再恰当不过地诠释了《易经》的“易”。彼人类和此人类之间的空白究竟会持续多长?而在这段时间之内,宇宙中又会发生些什么?宇宙有知觉吗?如果有的话,他会期待着生命的出现,从而让自己被认识吗?他在乎自己被认识吗?他需要自己被认识吗?而、而……如果连宇宙和时间也都终结了,这世界还剩下些什么?
     
       吕不韦不敢再想下去。他心脏狂跳,浑身发冷,甚至连毒发的剧痛也顾不上感受。他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他成了孤儿,独自面临此在的死亡和未来的无限。
     
       Nobody cares nobody(没人会真正在乎别人)固然是天地之常理,然而他可是吕不韦呀!他曾征服过世界,站在权力的巅峰,让千万人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以铲平一座山,填平一条河。难道,堂堂吕不韦的死亡,也就不过如此?
     
       祝福孩子,祝福老者,祝福男人和女人,祝福已经死去的和即将诞生的。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谁的都不是。地球是圆的,所以别以为站在珠峰高头就有资格扯开破嗓子狂喊“我站在世界之巅”这类狗屁不通的胡话。瞎得意个什么劲儿,在地球那头的人看来,你就在他们屁股底下,低微直如尘埃。难道你还不明白,地球圆是圆得有道理的。推而广之,地球转也是转得有讲究的。
     
       大地耻笑着每一个踩踏它的家伙,它说:去你妈的。它在你的脚下大声地咒骂你。天空,哦,是的,天空,它威严地罩在每个浑蛋和非浑蛋的头上。天空不说话,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天空,无可比拟的沉默。
     
       且不问他的死亡对秦国意味着什么,只问他的死亡对天地意味着什么。是的,他吕不韦即将死去,一段传奇即将终结。可是,为什么不见天地对此有丝毫表示?嘿,你们应该兆示出异常天象,来几道闪电,响数声霹雳,或者出现流星,降临灾异,或者山崩,或者海啸,表现出你们的惋惜,乃至你们的愉悦。总之,发生些什么,至少让我知道你们并非毫不在乎。然而,举目望去,天空只是安静、阴沉、冷漠。哦,老天爷,哪怕给我来一阵毛毛雨也好,至少也是你的一份心意。我可是吕不韦呀!
     
       夜越发地深,室内一灯如豆,火光柔弱娇嫩。
     
       【5.遗恨】
     
       吕不韦深陷大恐惧。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攀附些什么,和自己一起下沉,去到黑暗的深渊,结伴不归的旅程。
     
       被背叛的愤怒,被抛弃的不甘,因而在吕不韦的心中骤然复活,使他暂时忘却寒冷,忘却死神。我有抑郁气,从来未经吐。欲作大叹吁向天,穿天作孔恐天怒。然而,该是倾泻的时候了。此一去,将永不回返,何必还要虚伪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把一切都粉饰得温情脉脉?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吕不韦可不想也这样压抑自己。即使他不能逃脱死亡的亲吻,至少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有权利对自己真诚,无忌惮地释放内心。
     
       无所谓对错!不在乎因果!
     
       爆发吧,恨!言说吧,心!
     
       同为不平则鸣,吕不韦没有像泰门那样,唯恐天下不乱地诅咒雅典城内所有的人②。也没有像约伯那样,破口咒骂自己的不该出生③。吕不韦的诅咒只针对着一个可怜的女人——赵姬。
     
       『②参见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第四幕第一场。泰门:城啊,你包藏着如许的豺狼,快快陆沉吧,不要再替雅典做藩篱!已婚的妇人们,淫荡起来吧!子女们不要听父母的话!奴才们和傻瓜们,把那些年高德劭的元老拉下来,你们自己坐上他们的位置吧!娇嫩的处女变成人尽可夫的娼妓,当着你们父母的眼前跟别人通奸吧!破产的人,不要偿还你们的欠款,用刀子割破你们债主的咽喉吧!仆人们,放手偷窃吧!你们庄严的主人都是借着法律的名义杀人越货的大盗。婢女们,睡到你们主人的床上去吧。你们的主妇已经做卖淫妇去了!十六岁的儿子,夺下你步履龙钟的老父手里的拐杖,把他的脑浆敲出来吧!孝亲敬神的美德、和平公义的正道、齐家睦邻的要义、教育、礼仪、百工的技巧、尊卑的品秩、风俗、习惯,一起陷于混乱吧!加害于人身的各种瘟疫,向雅典伸展你们的毒手,播散你们猖獗传染的热病!让风湿钻进我们那些元老的骨髓,使他们手脚瘫痪!让淫欲放荡占领我们那些少年人的心,使他们反抗道德,沉溺在狂乱之中!每一个雅典人身上都播下了疥癣疮毒的种子,让他们一个个害起癞病!让他们的呼吸中都含着毒素,谁和他们来往做朋友都会中毒而死!……天上一切神明,听着我,把那城墙内外的雅典人一起毁灭了吧!……』
     
       『③参见《圣经·约伯记》第三章〈此后〉,约伯开口诅咒自己的生日,说: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愿那日变为黑暗。愿神不从上面寻找他。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黑暗和死荫索取那日。愿密云停在其上。愿日蚀恐吓它。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也不入月中的数目。愿那夜没有生育,其间也没有欢乐的声音。愿那诅咒日子且能惹动鳄鱼的,诅咒那夜。愿那夜黎明的星宿变为黑暗,盼亮却不亮,也不见早晨的光线。因没有把怀我胎的门关闭,也没有将患难对我的眼隐藏。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绝气?为何有膝接收我?为何有奶哺养我?不然,我就早已躺卧安睡,和地上为自己重造荒邱的君王、谋士,或与有金子、将银子装满了房屋的王子一同安息……』
     
       当吕不韦打开意识的闸门,他这才意识到,他对赵姬竟是恨得如此深沉。
     
       我将在夜色中沉睡,四周空无一人。然而,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怎么不来见我最后一面?多少年来的你我之间,不再有偷情时的激情疯癫,也早无厮守时的温馨缠绵。我们纯乎是两个陌生人,隔着一千多公里的遥远,隔着这个狗娘养的人世间。我的亲爱的,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在我身边?你忘了那些誓言?你忘了那些誓言!潮犹有信,妇人无情。我早该想到,我早该知道。
     
       河南和咸阳基本没有时差,所以我想此时你应该已经睡下。脱去了繁缛的华服,卸去了厚重的脂粉,在你的呼吸中只剩苍老的气息,再无青春的甜腻。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不用等到一千年之后,只要等你一觉醒来,这世界上就已经没有了我。你的第一个男人,你的吕郎,将永远离开你。这样的场景可曾在你的梦中出现?即使出现,可能唤醒你那沉睡的心?
     
       赵姬,别人视你为太后,可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邯郸那个被我豢养的贱婢。这由不得你。我可以原谅嫪毐,丫本来就是一种马;我可以原谅茅焦,长得帅并不是他的错;我可以原谅嬴政,作为帝王,他有权力铲除大患,让自己感觉安心;可我无法原谅你,你一直都是有选择的。然而,你总是用下半身思考,你的淫欲也总是不能餍足。而我却只能忍受你,纵容你,旁观你。
     
       是怎样恶意的造物,将美丽的容颜和蛇蝎的心肠,同时放在你一人的身上?是我成就了你,是我成就了你们一家。你本只是一个平凡女子,是我在人群之中打捞出你,拯救了你。否则,现在的你将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你会和某个庸碌的浑球结婚,生几个蠢得要死的孩子,然后变老变丑,像被榨干的药渣,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再无人过问。是我将光辉倾洒于你,将荣华赐予了你。然而,你何曾感恩,何曾报答?鸩毒再毒,又怎毒得过你的绝情,又怎毒得过你的反噬?
     
       吕不韦继续饮酒,狠狠地呛了一口。毒酒的烈焰在他的头脑中熊熊燃烧。壮士猛虎吟白头,载妓随波任去留。是的,要上路了。窗外梅花盛开,月色晶莹剔透,天空明亮,投下比白昼更强烈的光。青春作伴好还乡,怎不恣狂荡?断片,碎裂,撕扯……
     
       啊,你曾是多么美,而且知道害羞!然而,所有的荡妇,无不是由处女变成。很高兴你也会老,而你如今的景况也未必美妙。你残败了,你已不再拥有我不惜为之而死的容貌。难道,这就是你伤害我所得到的好处?你满意了吗?你快活了吗?
     
       【6.诅咒】
     
       我早已忘了你,比你忘记我更早更快。庄子云:“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西贤云:“以钉出钉,以情欲克情欲。”这正是我忘记你的方法。我在所有女人的身上寻找你,遗忘你。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貌,这世界真好。卫氏就比你更美,我的许多宠姬都比你更美。然而,她不是你,她们都不是你。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我也不在乎。
     
       赵姬,你我都只能活这一生,为什么要作践它,糟蹋它?我知道,有太多的障碍横亘在我们中间,但这些我都可以克服,可我唯独不能挽回你冰凉的心。一了百了,等我化成灰之后,大抵是认不得你,也记不得你的了。且慢,Houston,we've got a problem(休斯敦,我们遇到麻烦了)。万一人死而有灵,那么在地下,你将归谁所有?是我,还是嬴异人,还是嫪毐?
     
       这真是一个恼人的问题,不过也不必多想,到时自然便能知道。而现在,赵姬,我诅咒你。我愿你最快地衰老,最慢地死去,百病缠身,一脸鸡皮,你的镜子在尖叫,你的丑陋在示众。再没有人爱你,你的子孙都嫌弃你,厌恶你,躲避你。我也要诅咒你的子孙,那本该是我的血脉。愿最坏的祸殃、最惨酷的命运都加到他们身上,让他们互相憎恨,互相残杀,直至灭绝干净,直至这世上再无你的血,再无你的基因。
     
       吕不韦,你这又是何苦呢?为什么你就不能看开?毕竟她曾是你最爱的人。可是就不。鲁迅先生临死前也写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诚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为什么要宽恕?这个世界离不开爱,同样也离不开恨。爱恨的合力,转动着命运之轮。
     
       如果真有上天在听,如果真能祈祷灵验,我也不必愧疚,你也不必紧张。当年,齐景公有疾,梁丘据请诛祝史。晏子曰:“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聊、摄以东,姑、尤以西,其为人也多矣。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是以,一如我此刻诅咒你,那些受过你恩惠的人(如果有的话)也正在祝福你。你的命运,依然取决于你自己的行为。
     
       所以,我将如我所愿地诅咒你,并且绝不原谅。这才是我,一个真实的吕不韦。况且,就如同安东尼·伯吉斯在《发条橙》中所言,人在定义中就被赋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来选择善恶。只能行善或者只能行恶的人,实际上仅仅是发条玩具而已。彻底善与彻底恶一样没有人性,重要的是道德选择权。
     
       是的,我选择诅咒你。
     
       吕不韦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意识在渐渐逃逸,身体在片片脱落。恍惚中,他似乎已走入庭院,迎风起舞。梅花血也似的红,开得好生灿烂。
     
       漫天月光是谁的暗器?三分销魂,七分失意。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更何况,眼泪也不具备排毒功能。然而,吕不韦还是不禁潸然泪下。你多美啊,请为我停留……
     
       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眼。
     
       他忽然微笑起来,可怕阴冷,歇斯底里。这一抹微笑勾销了他最后的气力。青铜坚硬,肉体脆弱。他轰然倒地,耳畔依稀回荡着一首歌曲:
     
       Suicide is painless(自杀并不痛苦)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它会带来很多改变)
       And I can take it or leave it(我可以选择接受或放弃)
       If I please……(只要我愿意……)
     
       不是吗?死亡似乎也没想象中的可怕。可是,这真就是最后的结局了吗?
     
       有光……
     
       【7.后事】
     
       人间再无吕不韦。
     
       世代如落叶,一代出生一代凋谢。吕不韦这一撒手人寰,自己固然得到了解脱,却给他的家属和舍人们留下一道难题。
     
       如我们所知,吕不韦虽然已经远离秦国的权力中心,也不再担任相国一职,但他毕竟还是秦国的文信侯,食着河南洛阳十万户。无论是在名义上还是在实质上,他都仍然是秦国的臣子。按照惯例,他这种级别的人物一旦过世,必须停尸宅内,先向咸阳报告,等待秦王对其治丧事宜作出具体批示,而不能私自做主,说埋就给埋了。
     
       关于如何处置吕不韦的后事,吕不韦的家属和舍人们起了分歧。家属们主张先向咸阳报告,再作理会。而舍人们则哀主人之冤死,怒嬴政之无情。他们担心,说不定嬴政会以平民之礼,将吕不韦胡乱葬之。嬴政已经欺凌主人于生前,绝不能再让他侮辱主人于地下。于是主张先以诸侯之礼将吕不韦下葬,等木已成舟,再奏请咸阳批准。舍人们人多势众,家属们哪里争执得过,只得依从。
     
       于是,舍人宾客数千人窃共葬吕不韦于河南洛阳北邙山,与其妻合冢。因为吕不韦的妻子下葬在先,故其冢在民间仍被称为吕母冢。
     
       葬完吕不韦之后,数千舍人宾客一时都迷茫起来。比群龙无首更糟糕的是群首无龙。吕不韦之死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是天塌了,地崩了。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他们的精神领袖去了。他们的主心骨去了。今后何去何从,他们全无主意。
     
       遥想当年孔子下葬之后,其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更有子贡者,庐于冢侧,凡六年,然后去。于是有人提议效仿孔门弟子故事,为主人尽忠守灵。一言既出,响应纷纷。在这个时候,他们的确需要团结起来,彼此取暖,互相安慰,一起度过这段伤痛时期,使自己有勇气继续生存下去。
     
       吕不韦的死讯很快传到咸阳,如何处置吕不韦的后事对嬴政来说也是一个考验。吕不韦宁愿以死相抗,也不肯入蜀,这份激烈倒是颇出乎嬴政的预料。他命令吕不韦全家迁入蜀地,只不过是要割断他和诸侯及其舍人宾客之间的联系,以防止他谋反作难,而并无杀他的念头。毕竟,吕不韦对他们父子都立有大功——没有吕不韦,他父亲做不了秦王,他嬴政也就不会有今天。
     
       吕不韦既然选择了自杀,他作为秦王便必须作一个公开的声明或表态,对吕不韦盖棺论定,以安抚群臣,稳定民心。待嬴政再听到吕不韦的舍人宾客们打算在吕不韦冢边服丧三年,不由得大怒。吕不韦以死抗命已经是在挑战他的权威,而舍人宾客们的此举则更像是一种明目张胆的示威。他们要传达给世人这样的信息:吕不韦是无辜的,是被嬴政给逼死的。吕不韦之死已经使得这些舍人宾客更为团结,如果再加上六国的怂恿煽动,难保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嬴政的处理措施迅速干脆,雷厉风行。首先,数千舍人,凡哭临者,若是三晋之人,逐出令归。若是秦人,六百石以上者,夺其官爵,迁移于房陵;五百石以下者,即使未曾哭临,也迁移于房陵,其官爵则可以保留。其次,将吕不韦的家属籍没为徒隶,其子孙禁不得仕宦。最后,下诏曰:“自今以来,操国事不道如嫪毐、不韦者籍其门,视此!”
     
       这道诏书给吕不韦最终定了性,同时也在向大臣们辩解:我这可不是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吕不韦落到这样的田地,只能怪他自己操国事不道。
     
       反观赵姬,当她听到吕不韦的死讯时,只是轻叹了一声,再无其他情绪。她老了,青春已经消逝,热情已经耗尽。她单是尊贵着,寂寞着。她习惯于这样的寂寞,她将死于这样的寂寞。
     
       我们再来关注一下吕不韦的后裔。据《史记·集说》记载,汉时南越国之国相吕嘉乃是吕不韦之后。吕嘉在南越国历相三世,吕氏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余人,男尽尚王女,女尽嫁王子兄弟宗室。权势之盛,与其祖当年相仿佛。不同的是,吕不韦终生没有谋反,而吕嘉却过了一把谋反的瘾,与其弟将卒攻杀王、太后及汉使者。后来吕嘉为汉诛杀,吕氏宗族就此覆灭。
     
       吕嘉为吕不韦后裔之说不见于他书,其真伪可以存疑。而另一个以吕不韦后裔自居的例子,则绝对属于不靠谱。
     
       汉高祖刘邦死后,其妻吕后专政,诸吕皆封王,吕姓遂有取刘姓而代之的想法。于是开始为夺位作舆论准备,将自己和吕不韦扯上关系,宣称秦王嬴政其实是吕不韦的私生子,秦的天下实际上是吕家的天下。刘邦从吕家手中抢了天下,现在该是时候还给吕氏了。而事实上,吕后之父吕公为汝南新蔡人,与籍贯阳翟的吕不韦八竿子也打不着。
     
       嬴政十二年另有两事,并述如下。
     
       一、秋,复嫪毐舍人迁蜀者。此举想来或许是嬴政于重惩吕不韦舍人后所作出的一种平衡、一种怀柔吧。
     
       二、发四郡兵助魏伐楚。不问可知,这又是姚贾在外交上的杰作。去年魏、楚、赵、燕四国合纵,将以攻秦。在李斯和姚贾的谋划下,不仅合纵被破,还使得赵燕两国互殴。今年,在姚贾的游说之下,魏决定和秦联合伐楚,欲夺回当年被楚所占有的宋国旧地。战未久,秦国退兵。这一战,秦国虽无战果,但让魏楚结仇的目的已然达到。从此,魏、楚、赵、燕四国之关系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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