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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得回到一年多前,回到饥荒才开始的时候,回到葡萄和春喜第一次交欢的那个夜里。等春喜走了之后,她回到院子里,把五条烤熟的鱼摘下来,在地上轻轻摔两把,把烤成黑炭的地方摔下去。鱼肉是真香,她和二大奇怪,这么腥臭难闻的东西做熟之后咋会香得恁馋人。
        他们用筷子把鱼肚子挑破,里面还是腥臭的鱼下水,不像熟了的样子。鱼下水掏了,葡萄挑下一块肉,雪白粉嫩。她用牙尖尖咬了咬,咂咂嘴,点点头。二大一直看着她,见她点头,手才伸下去,掰了一块鱼尾,一口下去,满嘴是刺,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张开嘴,不知下面该咋办。葡萄也不知该做什么,看他的嘴为难成那样,说:“啊呀,快吐了吧!”
        二大把那一口鱼肉吐在地上,花狗蹿上来一下舔了去,不久喉咙直了,又咳又喘,爪子上去在嘴边乱挠。两人一看,都明白它喉管上扎了刺。葡萄着急,想看看它还会不会吃东西,扔一个糠菜团子给它。它嚼也不嚼,咕咚一下吞了半个菜团,安静下来,把剩的半个菜团吃了,稳稳坐下来,仰脸等下一口食。二大说看来花狗喉咙粗,咽一口菜团子,就把鱼刺儿给杵下去了。
        明白了这道理,两人还是不敢把鱼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卖了两丈大布,买了个新锅回来,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鱼扔进去炖。汤像稀奶汁似的,调些盐一尝,真还不难吃。二大皱眉喝完他的一碗汤,笑笑说:“咱这胃口还是没见过世面,咋还是恁想吐!”
        过了两天,钻在网上的鱼有七八条,葡萄把它们收回来,用篮子挎到小火车站上。伙房的师傅一见就乐了,问她鱼卖什么价。葡萄说她不卖,她要换粮。
        师傅舀了一碗小米给她。第二次,她换回一斤红薯粉。到了入夏,师傅说他们这儿缺粮也缺得狠,再不敢换粮给葡萄了。她说那她也不想挎回去,老沉的,就送他们吃吧。师傅马上叫她等着,他做熟让她带两条回去。
        葡萄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从师傅剔鳞、剖肚子开始往心里记。然后她记下他怎么用油煎,用葱、姜、酱油、醋煮。下一趟她又去送鱼,师傅为难极了,说这会中?光吃她的鱼。葡萄就说不中就给点酱油、醋吧。
        葡萄挎着一小瓶酱油,一小瓶醋往家走。有多久没吃酱油和醋?她都想不起来了。她走走,实在让醋那尖溜溜的香气弄得走不动了,就拔下瓶盖,抿了一口。酸味一下蹿进她鼻子,她流出泪来,可真痛快。从七岁就闻惯的酱油、醋作坊的味道,在她嘴里、舌头上跑。二十年的记忆都在她嘴里跑。她想,天天叫我吃点儿酱油、醋,活着就美了。
        用酱油、醋做的鱼汤味道好多了。她和二大慢慢习惯鱼腥气,还是不敢沾鱼肉。用筷子把鱼肉在碗里拨拉开,里头满是比绣花针还小还细的刺儿。吃那一口肉,等于是吞一把绣花针,他们的喉咙可不像花狗那么粗。
        村里人发现葡萄天天在河里放网。他们跟在她后面,看她从网上摘下鱼,都问她敢吃不敢。她告诉他们敢吃不敢吃,自家去做熟尝尝。问咋做,她说煮煮呗。
        人们也学她的样逮了一些鱼,回家一煮就大骂葡萄:那东西吃一口,得花俩钟头去咯刺儿。有的刺儿扎在嗓子眼上,怎么也咯不出来,到卫生院让卫生员使镊子镊出来才罢。
        初入夏鱼草被人捞上去吃了,河水秃秃的,鱼越来越瘦小。这是个旱年,五月份河干了,和前几年围造的田连成一片,裂得口子里能跑田鼠。
        葡萄和二大商量,认为该去找日本人藏罐头的山洞了。
        葡萄等着人们把猪场的种猪、猪娃全杀杀吃了,她空闲下来,天天在离史屯十七八里的山里找。找得人也晒成了炭,什么也没找着。这天她正找着,听身后有一群人说话。这群人是贺镇的,中间双手上着手铐的是刘树根。她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的样子恶得很,不叫她在附近转悠。葡萄从来不给人省事,越不叫她干啥她越干啥。她就像没听见他们的呵斥一样,跟刘树根搭话:“树根叔,老久没见了,咋戴上铐子了?”
        刘树根眼一低,点点头。
        旁边背长枪的人说:“这货是美蒋特务,在村里散布谣言,你往他跟前凑啥凑?”
        葡萄问刘树根:“你散布啥谣言了?”
        刘树根死盯着脚尖,装听不见。
        背枪的人用枪托子吓葡萄:“你再不走把你也铐上!”
        葡萄说:“这地方是你家的,兴你走不兴我走?”
        她想,刘树根肯定在带他们找那个日本仓库的门。现在谁能找来吃的,谁就是菩萨,刘树根能把那些罐头找到,不但没罪了,还有功。她不再明着跟他们,躲进草里,猫腰往前走。这山里每根草每棵树她都认识,不一会儿她已抄到了那群人前面。
        刘树根说:“就是这儿。”
        原来的那棵大橡树让雷劈倒了,地上长出一群小橡树来。葡萄等他们把洞口封的水泥、木头撬开,迎着他们站起来说:“你们贺镇想独吃呀?这仓库里的日本罐头有史屯一半。还有皮靴,皮带。”
        她一看这群人的眼神,就明白他们心里过着一个念头:把她就地干掉算了。
        贺镇的大队长说:“哎哟!这不是王葡萄王模范吗?”
        他装得可不赖,就像她葡萄是女妖精,刚刚变回原形,让他认出来。
        大队长说:“日本人的东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交。”
        葡萄说:“那可不。”
        大队长说:“找不找着,是考验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赎罪之心。找着了,咱国家在困难时期,多一批罐头,是个好事情,啊?所以一找着,我们就上交国家。”
        葡萄问:“国家是谁家?”
        大队长不想跟她麻缠下去,他急着要盘点里头的吃食。有了这一仓库吃的,他们大队怎么都熬过荒年了。他要争取做逃荒户最少的先进大队。他想,回头打发她几个罐头,她嘴就封住了,女人嘛。
        日本人把一个山洞掏成仓库,堆放的东西贺镇的一群人运不走。大队长叫一个人回去搬兵,葡萄说:“顺道叫史书记来!”
        大队长脱口就说:“叫那祸害来干啥?”
        葡萄说:“那祸害就在这儿给你打张收条,不省得你搬这半座山回村去?”
        大队长知道葡萄要跟他纠缠到底了。他见过地区丁书记和葡萄在猪场里说话,又家常又随便。他说:“好吧,把史书记请来吧。”
        史书记不是一人来的,他带着所有的大队长、支书、会计、共青团书记、党员,一块儿上了山。老远就扬起滚圆的嗓门:“太好了,咱公社有了这批罐头,有劲儿干活了!”
        葡萄心想,春喜有三条嗓门,一条是和众人说话的,那嗓门扬得高,打得远,就像他喉管通着电路,字儿一出来就是广播。第二条是和领导说话的,那条嗓门又亲又善,体己得很,也老实得很。第三条嗓门他用了和她葡萄说话,这嗓门他从十六岁到现在一直私下存着,不和她单独在一处,他不会使它。它有一点儿倚小卖小,每句话都拖着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横劲和憨态,是一个年轻男人在年长女人面前,认为自己该得宠又总得不到的嗓音。
        大队长跟史书记又握手又让烟,也忘了他是怎么个祸害了。他把史书记往洞里面让,一副献宝的样子。
        史书记用他的手电往仓库里一照,嘴合不上了:里面成箱的罐头一直摞到洞顶。
        史书记那样张嘴瞪眼地在心里发狂,站了足有三分钟,才说出一句话来:“日你日本祖宗,你可救了我了!”
        葡萄看看他那汗涔涔的侧脸。汗水从他黑森森的胡楂里冒出一片小珠儿,他可是不难看。再看他两条直直长长的腿,叉得那么开,站成一个毛主席或者朱总司令了。她看他伸出手臂,手指伸进木条箱的缝里,去摸罐头光溜溜的铁皮。他的手也不难看,就是太狠,抓上来要把她揉稀了似的。他高兴得年轻了好几岁,就像当年他和她一块儿烧成了第一窑砖。
        “日他日本奶奶!咱公社这下有救了!恁些肉罐头还怕度不了荒年?吃罢日本罐头,咱硬硬朗朗地打美蒋!”
        “是刘树根找着的。”一个民兵说。
        “免罪免罪。”史书记大方地打哈哈,“解决全社的吃粮,就是救人救命!就是杀人的罪,你救下一条命来也抵了。谁把刘树根的铐子给打开?”
        命令马上就落实,刘树根扑通一下跪在史书记面前:“青天大老爷!”
        史书记大方地抬抬手:“起来起来。我不但不治你罪,还奖赏你几个罐头。你们谁,现在就把刘树根的奖品给人家!”
        大队长在旁边看着,一股股冷笑让他硬捺在皮肉下面。这祸害让他们下面堆土、上面堆粮地放亩产“火箭”,跟国家大方,现在又拿他们费气找着的东西大方。
        史书记叫人把山洞仓库看上,好好清点一遍,然后就让全社的人来这儿,把罐头化整为零。不然人都饥得肚子胀水,两腿麻秆细,到什么时候能把这些的罐头运下山去?有二十多里山路呢。
        晚上,全社几千人打着火把、电筒上山来了。大伙比当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财还欢闹,火把下电筒上的黄肿面孔一个个笑走了样。学生们也跟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第一次有力气走路。学生们都不知什么是肉罐头,问他们的爹妈,爹妈们也说从来没吃过,小日本吃的东西,赖不了。二十多里山路,他们走到凌晨便到达了。天微明的时候,山里的鸟叫出曲调,人们身上都被汗和露水溻得精湿,没一个孩子闹瞌睡。
        史书记披着旧军装上衣,一身汗酸气,和一群干部们布置领罐头的方案。各大队站成队伍,由一个代表进洞去把罐头箱往外传。
        史书记像在军队一样,领头喊劳动号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号子喊。过不多久,见史书记和他媳妇一点也不臊,越喊越响亮,便慢慢跟上来。他们一边喊史书记军队上学来的劳动号子,一边把罐头箱手递手传出来。太阳升到山梁上的时候,他们把山洞搬空了,这才觉出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丰收!”史书记在累瘫的人群边上走动着,“再鼓一把劲,把里面的皮靴子也搬出来,咱就在这儿分罐头!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们再次站立起来,靠头天的榆钱、槐花、锅盔草给身体进的那点滋补,又开始第二轮的搬运。装皮靴的纸板箱已沤烂了,里面的黑皮靴成了灰绿皮靴,上面的霉有一钱厚。人们用身上的衣服把霉搓下去,下面的皮革还没朽掉,尤其那厚实的胶皮底子,够人穿一辈子。人们把多日没洗过的脚伸进日本皮靴,又打又笑地操步。不过他们都相互问:你穿错鞋没?
        所有人都发现他们穿错了鞋:两脚都穿着右边的鞋。问下来他们明白这一仓库的皮靴都是右脚的。他们猜日本人专门造出右脚的鞋来给左边残肢的伤兵。又想,哪儿就这么巧呢?锯掉的光是左腿?那是日本人的工厂出现了破坏分子?最后他们猜是日本人太孬,把左右脚的靴子分开入库,左脚的靴子还不定藏在哪个山的山洞里,就是一个仓库让中国人搜索到了,也穿不成他们的鞋。
        人们说他们偏偏要穿不成双不结对的鞋,中国人打赤脚都不怕,还怕“一顺跑儿”的鞋?!于是他们全恼着日本鬼子,转眼就把靴子分了,穿上了脚,不久暑热从那靴子里生发,凝聚,蒸着里面长久舒适惯了,散漫惯了的中国农民的脚。史春喜笑嘻嘻地迈着闷热的“跨跨”响的步子,检阅着正在分罐头的各个大队。他的脚快要中暑了,但他喜欢那步伐和脚步声。人们一点儿也不打不吵,没人骂脏话,罐头安安生生地就分到了各生产队,又分到了各家各户。他站成一个标准、漂亮的立正,两个脚尖却是都朝一个方向,他这样立正向人们说:“我希望大家细水长流,啊?别一顿把恁些罐头全吃了!咱要靠它坚持到麦收!”
        葡萄抱着她分到的三个罐头,看着春喜也会像老汉们那样从烟袋里挖烟草,装烟锅,她心就柔融融地化开了:他装烟的手势和他哥一模一样。他穿着“一顺跑儿”的日本皮靴正和一个老婆儿说什么笑话,帮她挎起装了五个罐头的篮子往山下走,老婆儿的孙子孙女前前后后地绕在他身边。
        不少人说得先吃一个罐头才有力气走二十里路。他们找来锹、镐,砸开了罐头,有人说不对呀,闻着不香嘛。
        从砸开的铁皮口子里冒出的是白的和绿的酱酱。日本鬼再吃得奇异,也不会吃这东西吧,大伙讨论。一个人用手沾了一点儿白酱酱,闻了闻,大叫一声:“这是啥肉罐头?这是油漆!”
        没一个人走得动了。孩子们全哭起来,他们爬的力气也没了。贺镇的人想起什么了,叫道:“美蒋特务刘树根呢?快毙了他!他想叫咱喝油漆,药死咱哩!”
        人们这才想起刘树根来。他的阴谋可够大,差点让大伙的肠子肚子上一遍漆!就差那一点儿,史屯整个公社的人都毁了。他们到处找刘树根,人人的拳头都捏得铁硬,他们已经在心里把几十个刘树根捶烂了。这个兵痞,壮丁油子,从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亩赖地就盼着美蒋打回来。人们说:捶烂他!剁了他!给他汆成肉丸子!下油锅炸炸!……哎呀,那可费油!多少日子没见过一颗油星子了!
        刘树根就是没了。他家窑洞上了锁。他和他老婆、孩子都没了。人们不知道,刘树根那天得了五个罐头的奖励,回到家找刀开了一个罐头,当场昏死过去。老婆又泼冷水又扎人中,他醒过来说:“村里人马上就要来了,他们非捶烂我、剁了我不可!”
        老婆说:“你也不知那罐头里装的漆呀!”
        刘树根说:“我是不知道。可我也不是美蒋特务,他们说你是,你就是了呗。他们一开罐头,见里头不是肉,非把我剁剁,汆成丸子……”说着他就瘫成一摊,等着挨剁了。
        老婆做过窑姐儿,见识比村里女人多,赶紧收拾了衣服、铺盖,趁全村还在山上喜庆罐头大丰收,她拖起刘树根就走。通县城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边是被人吃秃的草,吃死的树,一条瘦狗被谁家扔了,死在路沟里,扁薄得像一条狗形毯子。走了一程,新坟上的老鸦们见人来了,盘旋在人的头顶。它们想,盘旋不了多久,就可以俯冲下来。它们常常这样撵着暂时还在挪动的肉,狗也好,人也好。
        种麦之前,史春喜把全公社的党团员、劳模、积极分子、干部、复员军人全叫到原先的孙家百货店开会。
        春喜一下子老了十岁,眼光都有点花似的,眯细眼对人们宣布,最危急的时刻到来了。
        葡萄的脸也肿得发木,手里还是照样忙得很,用个线拐子打麻线。她能把碎烂的断麻全打成光溜牢实的麻线。她胳膊上下舞,想抓紧开会的时间把一团烂麻打出线来。
        麦种、牲口,都是大问题。咱公社的牲口死得差不多了,麦种钱也还没落实。春喜说着,迈开老汉的步子,在前台来回走。公社在这年春天把麦种全借给社员们吃了。
        听了一小时,大家听懂了史书记的意思:他卖了自己的手表、小荷的缝纫机,凑出一份子钱给社里买麦种。他从军队复员,领的复员费置下的几件东西都献给社里了。大家明白,这是该他们献的时候了。他们中没一个人有缝纫机、手表可献。家里就一口锅一把勺,还献出去炼成了钢,到现在还没把锅勺置办齐。
        葡萄的手舞动得更快,知道史春喜的眼睛在她身上一会儿照亮一下。冬喜不会把土堆在下头,盖上布再铺一层麦,最后把麦种也当“火箭”放上天去。不过她还是死心眼地在春喜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里找冬喜。找到冬喜的一个挥手,一个垂眼,一个皱眉,她就迷了:那是冬喜借春喜还了魂。在葡萄犯死心眼的时候,她会心疼春喜:为了点麦种,把他愁得比他哥还老。
        春喜的说话声音和在了葡萄线拐子飞转的声音里,听着就是冬喜啊。她抬起头,用肿小了的眼朝他看着。她好久没这样做梦地看一个男人了。麦种麦种,那时她和琴师朱梅看着抹窑洞的新泥和着的麦种发出麦苗来,对看了一眼。洞房里的红蜡烛吐出肉肉的火舌,温温地舔一下,又舔一下。那被舔臊了的空气动起来,把墙上的青嫩麦苗弄得痒痒的,贱贱的,一拱,一闪。琴师就和葡萄做起同一个梦来。
        她现在身上也痒痒的、贱贱的。她想春喜和她咋就这么冤家?她为啥就非得在他身上找到冬喜才不恼他?她的眼光没有空抛,散会时冤家来了,用他第三条嗓音对她说:“开会不准迟到,不准盯着我脸看。”
        她就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皱起眉毛。葡萄心一软,衬着土黄的脸,他那眉毛都长荒了似的。
        “借到钱,买下麦种,再买几个猪娃。”她说。
        他嘴角挑动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我还是有一点儿喜欢你的。她一看这个大店堂里只剩了脸对脸的他和她。
        “现在哪有东西喂它们?”春喜说。他的意思她也听懂了:我现在就想你哩。
        “给我把猪娃引来,我保准饿不死它们。”她说。他听的是:我也想你。我身子老想你呀。他又说了几句关于庄稼、牲口的愁话,其实是说:你呀你,总算想我了。她也说了一两句宽心的话,眼神却告诉他:我身子喜欢你,心还恼你。
        春喜懂了她这句后,突然垂下眼睛。
        “你到底恼我啥呀,葡萄?”他问,猛不丁地。
        葡萄愣了。她从来没想明白她恼他什么。她就是恼他。她说不明道不白他哪一点儿孬,但她的心明白,她的心不把道理告诉她。
        春喜上来抱住葡萄。她的嘴抿得跟刚长上的刀伤似的。他用舌头撕开那伤口。他知道他委屈有多大,他知道她身子明明敞开了,等他等得作痛。
        葡萄等他把她搁在条桌上,把她罩在他身子下,她才什么都忘了。黑灯瞎火可真美,她管他是谁,她身子喜欢就行。
        从那天晚上之后,葡萄和春喜常常在坟院旁边的林子里欢喜。她想,他哥哥是疼他兄弟的,也疼她葡萄,不会让他和她肚皮饥身子也饥。这么饥的日子,没这桩美事老难挨下去。春喜每回完了事,和她说话,她就把汗津津的手搭在他嘴唇上。她和他是说不到一块儿去的。
        种麦是靠人背犁的。公社书记成了史屯公社的头一条犍牛,跳进地里,把套往身上一套,跟大家说:“苏联龟孙想逼咱债,能叫它逼死不能?”他说完上身向前一探,脖子一伸,两条腿蹬开了。
        史书记当了几天的牛,下面带出一群好牛来,麦子总算按时种下去了。背一天犁,他一看到葡萄的身影就又有了力气。他和她钻进北风吹哨的林子,直欢喜到两人都热得像泡澡堂。
        葡萄的肿消了,脸色红润起来,扁了的胸脯又涨起来。她每天饥得心慌意乱时,想到晚上这一场欢喜在等着她,就像小时从地里往家走,想到一个井水冰着一根黄瓜在等她,马上什么都美起来。
        天色往下沉暗,她把一篮子桐树花倒进刚开的锅里,坐下扯起风箱来。锅又开了,她揭开锅盖,把烫软的桐树花捞起来,一股清香。桐树花好好做熟味道不赖。捞起来的桐树花倒进盆里,她又舀了两瓢冷水进去。得泡上一天,才能把它熟来吃。昨天泡的花泡成了,用手撕撕,倒进锅里。煮一阵子,清香不清了,有了点儿油荤的香气从锅里冒上来。
        葡萄用两个大碗把做熟的桐树花装进去。她摸黑摸出盐罐,里面有把断把粗瓷勺。她用勺子在盐罐上使劲刮,刮了一周,又刮一周。盐罐是分家时分到的,不知哪个懒婆子用的,一定是连汤带水的勺儿筷子都插进去舀盐,干盐巴浸了水,年头长了结成一层硬壳,现在葡萄把盐吃完了,只能靠刮那盐罐。
        盐和辣子一撒,再拌拌,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味道真是鲜得很,有点儿像鸡丝哩。不过葡萄早就忘了鸡丝是什么味道。她把自己碗里的桐树花又往二大碗里拨了些,把两个碗装进篮子,挎起来下到地窖里。
        她摸黑摆好碗筷,又摸黑把凳子放好,嘴里问二大:“桐树花咋会恁鲜?吃着像鸡丝。”
        二大嗯了一声,手把棉袄摸过来。
        她一听他的动作,就说:“爹,冷得不行吧?”
        二大又嗯了一声,手去揭被子,把当褥垫的草碰响了。她听着听着,想这个抖法,不是冷了。她的手准准地伸过去,摸在他额头上,就和摸了一块炭一样。她说:“爹,你啥时病的?早上咋不告诉我?!”
        二大一张嘴,上下牙磕得可响,他说:“没事。”
        葡萄点上灯才发现二大看着比听着吓人多了。他脸色苍黄,两只眼成了狸子的黄眼,白头发白胡子中间搁了个肿得有盆大的头。这时他要是逛在史屯街上,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十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
        葡萄赶的是去洛城的晚班火车。小火车站的伙房师傅见了她,塞给她一个扁豆面的韭菜盒子,又把她交代给了火车上的伙房师傅,说葡萄是铁路上的家属,托他把她搁在餐车里捎到洛城。身无分文的葡萄晚上九点到了洛城。赶到孙少勇家时,已经十点了。
        少勇开了门,把她往里让,两眼不离开她的脸。他问她怎么这么晚来,有急事没有。
        “可是有。”葡萄说,见他让了椅子,也不坐下去。
        “坐下说。”少勇拿出一个干巴巴的杂面馍,又给她倒上水。
        “不是来跟你要饭的。”
        他见她脸色不差,也不太肿。就是两眼的目光和从前不一样了,好像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在想自己的心事。
        “坐下慢慢说。”
        “没空坐。你跟我回去一趟。”
        “啥事?”
        “有个人病了,病得老重。”
        “谁?”
        “回去你就知道了。”
        少勇盯着她看。看出来了,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关系的。是他们的孩子?是,肯定是。她一直把挺藏在什么地方养着,这个叫葡萄的女子干得出那种好事来。
        少勇从衣架上拽下围脖、棉大衣,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他一扬下巴,叫葡萄先走。
        出门后葡萄才想起来问:“没和你媳妇说一声呀。”
        少勇只管闷头往前走。他到大门口的公用电话拨了号,不一会儿接通了,他说他得出趟急差,老家人病重,得用用医院的车。他说他按标准付车钱和司机的夜班费。
        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辆破旧的救护车回史屯的。救护车已退了役,但年长日久的消毒水气味还浓得很。它就是少勇身上的气味——葡萄早先觉着他清洁得刺鼻醒脑的那股气味。
        少勇上车半小时才说话,他说:“孩子啥症状?”
        葡萄嘴一张,没出声。他以为病的是他儿子。他到现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个儿子,正在哪个他瞧不见的地方一天天长成个小少勇。为了这儿子他连他媳妇也不顾了,半夜三更出远门连个话也不丢下。
        他又问:“是饥坏了?”
        葡萄又张了一下嘴,没出声。他捏住她手,龇牙咧嘴地说:“咋不说话?死了?!”
        “一身发黄,眼睛成猫眼了。脸可肿,老吓人。”葡萄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他甩下她的手。
        “你老狠哪,葡萄。”
        她明白他是说她做得太绝,把个孩子独占着,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见。
        少勇叫司机把车开回医院。他把病状也弄明了一大半,回去取针取药,顺便取白糖、黄豆。他们又上路时,他直催司机开快些。
        路上他问葡萄:“挺长得像我不?”
        “嗯。”她想到最后一次见到挺时,他齐她高了,会吹口琴、拾柴了。
        “哪儿像我?”少勇问道。
        “哪儿都像。”
        “眼睛像谁?”
        “吃奶的时候,看着像我。大了看看,又不像了。再长长,长成咱爹的那双眼了,老厉害。”
        少勇随着车颠晃着。他的儿子可不敢死,他就这一个儿子。朱云雁整年忙得顾不上家,不是下乡蹲点就是上调学习。他慢慢发现成了干部的女人实际上不是女人,把她当个女人疼爱,她会屈得慌;把她当个女人使唤,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少勇敬重朱云雁,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么过成好日子?朱云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说:再缓缓吧,眼下大事多少啊?再逼,她就翻脸了,说少勇是什么干部,医生?和落后农民有啥两样?少勇靠让着她敬着她过了一年又一年。后来他也凉了,就把朱云雁当个合法睡一床的女同志,反正睡下去、站起来,说的都是一种话。再后来睡下去话也不用说了,背靠背,各扯各的鼾。一个床上两床被,常常只剩一床。她的被老是用麻绳捆上,让她背去这儿蹲点,去那儿访察。
        “挺有多高了?”少勇又问。
        “高。像咱爹的个头。比你和铁脑都能长得高。”葡萄说。
        “你到底把他搁哪儿养的?”
        “世界恁大,挺才多大点儿?”葡萄说。
        “你说他看见我,会认我不会?”
        葡萄看着车窗外头黑色的电线杆一根根往后退,她笑笑:“谁知道。他好就行,活着就好。认不认我,随他。”
        “挺不认识你?”
        “认识不认识,只要他活蹦乱跳,我就可高兴。”
        “他离你远不远?”
        “远。挺都不说咱的话了。他说人家的话。”
        少勇看着葡萄。葡萄看着窗外。车子一蹦老高,把她扔起来,他把她扶住。他想,既然葡萄把挺给了很远的人家,怎么又把他往史屯带?
        车已经进了村,葡萄让他和司机说,叫他把车就停在村口。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时,她说:“生病的这个人不是你儿子。”
        少勇站在一棵槐树下,月光把槐枝的影子洒在他脸上。“是谁的儿子?”他问。
        “是你爹。”葡萄知道他会给惊坏,上来搂住他肩。
        少勇把她的话当疯话听。葡萄常有说疯话的时候。她的额头和太阳穴上的茸毛碰在他腮帮上,多年前那个葡萄又回来了。他每一寸皮肉都认得那个葡萄。“为啥你总说剜人心的事,葡萄?”他情话绵绵地说,个个字都进到她头发里。
        “二哥,提到爹真剜你心吗?”
        她的脸仰向他,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岁、十六岁,两眼还是那么不晓事,只有七岁。
        “你不懂,葡萄。那时候我年轻。现在想,心是跟剜了一样。”
        她点点头,承认她是不懂。
        “二哥,你别怕。”
        少勇看着她。她把他的手拉着,往前走。走两步,她把他两手夹进自己的胳肢窝。她又说:“你啥也别怕,有葡萄呢。”
        前面就是葡萄的窑院了。少勇的手给她焐得发烧。一声狗叫也没有。不远的坟院里蹲蹲站站的,是夜夜到坟院碰运气的野狗。少勇不用看,也知道这不再是曾经的史屯了,他熟悉的村子给饥荒变野了,生了,不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它。
        葡萄是怎么度过近三年的饥饿时光的?他心里骂着自己,见葡萄打开了门锁。花狗倒还活着,瘦得尾巴也摇不动,它早就听出了葡萄的脚步,门一开,它已上到最高的台阶上。
        少勇一进院子就屏着气四下听,眼睛也闪过来闪过去地看。他实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戏。
        葡萄上了门,又扛了根碗口粗的棒子抵在门上。她还没转过身,就说:“二哥,你是医生,你只管治你的病人。啥也别怕。”
        他觉得她不是在说疯话了。事情一定不是闹着玩的,不然她为什么哄他到现在,叫他“别怕”?他也不再问,反正什么都该有分晓了。葡萄往屋里走,他跟进去,见她在点灯。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照片。他凑上去,这就是他儿子。八岁的挺戴着红领巾,呆呆地瞪着眼前。他也像少勇小时一样爱板脸,见了生人就板脸。
        他四下看一眼。床空空的。柜子油得雪白,上面的花描成绿色。他一边看一边问:“孩子在哪儿?”
        “孩子在陕西。”
        他怕问下去她会说“已经病死了”。所以他什么话也不问。
        “孩子啥病没有。病的是咱爹,二哥。”
        “谁爹?!”
        “咱爹呀。咱有几个爹?”
        “孙……怀清?”
        “你先别问他咋活到现在。你只管把他当你的病人,给他治病下药。”
        “葡萄?!……”
        “多问没啥用。二哥,这时叫你把咱爹供出去,让人再毙一回,你供不供?”
        少勇看着葡萄。她让他钻进一个噩梦里来了。
        “你不会供了。我知道你不会了。要是供的话,挺就没了,你一辈子别再想见他。”
        他还是看着这个女妖葡萄。
        “你记着,你要再做一回逆子,你就当你没那个儿子。你杀你爹,我就杀你儿子,现世现报。”葡萄说着,抓起他的包,里面有药和针管,领他往院里去。
        孙少勇没有想到他见了父亲会哭。当葡萄点上灯,照在奄奄一息的父亲脸上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要是父亲被抬到医院,躺在急诊床上,求他来抢救的话,他肯定以为他自己救了条陌生的性命。他不断侧脸,把泪擦在两个肩头上,把针剂打了下去。十八年前,父亲和母亲一块儿去西安看他,那时他刚刚毕业。父亲打哈哈地说老了不怕病了,儿子成洋大夫了。
        父亲已经昏迷不醒。少勇直庆幸父亲饶了他,不给他来一场最难堪的父子相认。西安大街上,父亲领他走进一家商店,给他买了一支金派克钢笔。他直说买那么贵的笔弄啥?
        父亲只管往外掏大洋,说我养得起马,难道配不起鞍吗?医生做成了,还掏不出一支排场钢笔给人开方子?母亲也撅嘴,说那笔够家里买粮吃半年了。二十二岁的少勇挑了一支便宜笔,说他中意它。父亲说它太轻,说给人开药方,手上得掂个重东西。
        孙少勇给父亲查了心、肺,看父亲两个厚厚的眼泡明晃晃的,他想,三分人、七分鬼的老父亲要能活过来,不知会不会问起那支金笔。父亲和母亲前脚离开西安,他后脚就把那笔给典了。典的钱和父亲给他留下的三十块大洋一块儿,交到了地下党组织手里。他已记不太清当时父亲给他钱时他有没有推让。按说他是会推让的,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积蓄都给他哥儿俩求学了。正因为父亲只是能写几个字算算账的半文盲,他才巴望他的儿子们成大学问。
        不过父亲可能再不会醒了。
        一连几天的输液,他明白那场过堂一般的父子相认他休想躲过了。父亲身上和脸上的黄疸已退了下去,眼睛的黄疸也浅了。这天晚上,他下到地窖,见煤油灯的火苗捻得老高,小桌上摆了两个杯子一个茶壶。父亲躺在灯光那一面,头发、胡子已剃去,虽然还不是活人的脸色,至少不像鬼了。他知道父亲闭着眼却是醒在那里。他的下一步,就是跨进油锅受熬炼。
        这时忽听父亲说:“葡萄,医生来了?”
        葡萄嗯一声。少勇看着她:难道父亲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父亲说:“给医生沏茶了没?”
        “沏了。”葡萄的脸上有一点点诡秘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父亲的嗓音气多声少:“那你告诉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闭上眼,睁眼老费气呀。请医生该咋诊病就咋诊。跟他赔个不是,说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诡秘地朝他笑笑,说:“爹,哪儿有医生跟病人一般见识的?不想睁眼,不睁呗。”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动不了,茶杯险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父亲叫成茶的白开水。开水一直烫到心里。
        他问诊时,父亲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说:“葡萄,告诉医生,我肚里的水像下去不少。”或者:“问问医生,咋吃啥都跟药似的,那么苦?白糖水也苦着哩。”
        少勇收了听诊器、血压器,父亲说:“跟医生说,葡萄,明天他不用来。六十里地,跑着老累人哪。”
        少勇也不知说话还是不说话。他张几次口,那个“爹”字生涩得厉害,怎么也吐不出来。父亲为他行方便,不让他过那场父子相认的大刑,他只好一再把“爹”字苦辣地吞咽回去。他朝葡萄使个眼色,叫她跟他上去。葡萄把纳鞋底的麻线往鞋底上一缠,站起身来。
        “告诉医生,我就不跟他道别了。”父亲说,声音更弱,已半入睡了。
        两人站在桐树下。一个好月亮。少勇两眼云雾,飘到这儿飘到那儿。葡萄不说话,等他魂魄落定。他嘴动了几次,都摇摇头,不说也罢地叹口气。葡萄知道他想问她怎样把他们的爹救回来,一藏十年。见他眼睛沉稳了,不再发飘,她想,他魂回来了。她只几句话,就把它讲完了,就像讲她去赶集卖鞋底、赶会赛秋千,若她和他真做成寻常恩爱夫妻,晚上闲下来,她都会和他这样说说话似的。
        少勇觉得这就够了,不能多听,听这点已经够痛了。葡萄讲得淡,他的痛便钝些,她讲得简略,他痛得便短些。这样猛的痛,他得慢慢来,一次受一点点。他每次来看父亲,都从葡萄那里听到这十年中的一截儿,一段儿。葡萄讲到他们爷儿俩如何做鱼吃,又怎样咽不下带刺儿的鱼肉。她每次都是三言两语,好像哪件事的由头,让她想起十年中的一个小插曲儿。假如少勇问她:这样藏下去是个事不是?她会说:啥事都不是个事,就是人是个事。问她万一给发现咋办,她会傻一会儿眼,好像从来没想过那么远。要是说:藏到啥时是个头呢,葡萄?她会说:咳,这不都藏这些年了。
        每回少勇来,都睡在堂屋的旧门板上。这天夜里听见花狗叫起来,又听见葡萄的屋门开了,她穿过院子去开门。不久就听见葡萄和一个男人在院里说话。听着听着,男的嗓音厉害起来,像是责问葡萄什么。葡萄可不吃谁厉害,马上凶几句,过了一会儿,手也动上了。那男人动起粗来。
        少勇把自己屋的门一拉,问:“谁?!”
        男人马上不动了。葡萄趁机又上去挠了他一把。男人转身就往门外走。少勇又叫:“我认出你来了,跑啥跑?!”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
        男人给少勇一诈唬,心虚了,便站在台阶下说:“和嫂子说昨天出工的事呢……”
        少勇说:“几点了,说出工的事?明明就是你见不得寡妇家门下太清静!早知道你没安好心!……”
        其实少勇只是怀疑来的这个男人是谁,但还不敢确定。
        男人说:“那二哥你咋会在这儿?六十里地都不嫌路远,隔两天往这儿来一趟?”他说着人已经走过来,迈着穿皮靴的大步,一边把肩上披的军衣往上颠。
        少勇想,果然是这小子。最后一次见春喜的时候,他还是个青愣小子,这时一脸骄横,人五人六的成公社书记了。
        葡萄抬着两个胳膊把头发往脑后拢,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那个男人。
        “我来咋着?”少勇说。
        “来了好,欢迎。是吧,嫂子?给二哥配了大门钥匙了吧?”
        少勇不知怎么拳头已出去了。他没有想清楚自己为什么恨春喜,而且也不止是为了葡萄恨他。春喜从几年前就把这个史屯闹得闻名全省,眼下的饥馑也全省闻名。春喜没想到会挨少勇这一拳,手抹一把鼻子淌出的血,借月光看一眼,突然向少勇扑过去。少勇年纪毕竟大了,打架也打得差劲,马上给打得满院子飞。花狗跑过去跑过来,想给人们腾场子,好让他们好好地打。
        葡萄突然大叫:“来人哪,出人命啦!快来人哪!……”
        她声音欢快明亮,在水底一样黑暗安静的村庄里传得很远,先是在麦苗上滚动,又上了刚结绒绒果实的桃、杏树,慢慢落进一个个几丈深的窑院。
        春喜不动了,站直身到处找他打架时落在地上的旧军衣。
        少勇觉得肋巴已给他捶断了,抄起地上劈柴的木墩子时,疼得他“哎哟”一声。他突然觉得父亲给他的那支金笔,他是交给了春喜了。是给了春喜这样的人。春喜不明不白地把那贵重的笔弄得没了下落。他忍着疼,把木墩子砸过去,砸在春喜的腿上。
        春喜得亏穿着日本大皮靴,腿没给砸折。他军衣也不找了,操着军人的小跑步伐往窑院的台阶上跑。李秀梅正一手掩着怀从家门跑出来,见春喜便问:“是史书记不是?”
        春喜不答话,撒开两只一顺跑儿的皮靴,“跨跨跨”地往村里跑。这时葡萄的喊声才煞住。
        第二天葡萄在春喜的军衣口袋里发现一块女人用的方头巾,桃红和黑格的,里面包了一封信。信只有几个字:葡萄,你叫我想死吗?我天天去林子里等你,等了一个月了。信还有个老老实实的落款,葡萄抱着围巾和信笑了:这货,上了心哩!她葡萄和他不一样,动的不是心,是身子。她葡萄能把身子和心分得好清楚。要是她的心能喜欢上春喜,她就不会把他的信和军衣收起来,防备着哪一天,她用得上它们。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自己,她到底不喜欢春喜哪一点。
        麦收扬场的时候,春喜见了葡萄,她头上扎的正是那条桃红色头巾。他抓起一个大铁锨,一面笑呵呵地叫着“大爷”“大娘”,一面接近了葡萄。看两人能说上悄悄话了,他问她要他那件军衣。
        葡萄大声说:“啥军衣?”
        春喜赶紧把麦子一扬,走开了。再瞅个机会过来,他说:“把衣裳还给我。”
        葡萄说:“你衣裳借给我了?”
        他见她狐眉狐眼地笑,明白她就是要和他过不去,又走开了。
        这是三年来葡萄头一次吃上白面馍。她把馍从笼里拿出来,拌了一盘腌香椿。她给了花狗两个馍一盆汤,挎着篮子把饭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馍来啦!”
        她这天忘了闩门,一个人伸头进来,正听见葡萄刚叫的那句话。花狗饿了这些年,头一回吃馍,连生人来它也顾不得叫了。
        这人是史五合,村里人都不敢理他,都说他媳妇饿死后让他吃了一条大腿。谁也没亲眼见到他媳妇的尸首,是一群孩子们传的故事。孩子们天不明出去拾粪,正见一群野狗把一个尸首从新坟里刨出来。孩子们打跑野狗,见那尸首只有一条腿。他们用粪叉子把尸首的上半身扒拉出来,认出是史五合的媳妇,头天饿死的。之后村里人就都躲开史五合了,说你看看史五合的眼,和野狗一样样,都冒血光。
        五合在门口听了葡萄叫的一声“爹”,心里纳闷,本来想偷点什么,也忘了偷,边走边想,王葡萄哪里来了个爹呢?
        这事一直让史五合操着心。过了几天,他想,他一直操心的这事得解决解决。他在一个晚上悄悄跑来拍葡萄家的门。葡萄开门便问:“麦吃完了?”
        “不叫我进去坐会儿?”五合的脸比花狗还巴结。
        “有屁就在这儿放。”葡萄说,嘴角挑起两撇厉害的微笑。
        “咱还是师徒关系呢……”
        “谁和你‘咱’呢?”
        “我有话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
        “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她咯咯咯地乐起来,不一会儿就扯住袖头擦乐出的眼泪。
        五合看着这个女人笑起来露出的两排又白又结实的牙,个个都在月色里闪动。要能贴在她又干净又光滑的皮肉上,那可是消暑。
        “咋就不能和我说说话儿?”五合伤心地一闪红红的眼睛,往她跟前靠靠。
        “落臭名声我也找个是模样的。史老舅家的二孩、三孩,我要跟他们落个腐化名声,心也甘,冤枉我我甘心。人家扯起是个汉子,卧倒是条豹子。和你,值吗?”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点点儿往她身边挤,等他挤上来了,突然抽身,手背掴在他下巴上,下巴险些掴掉在地上。
        五合一手捧下巴,一手指点着葡萄,成了戏台上的小生:“好哇,打得好!再来一下!……”
        葡萄说:“回头还得浪费肥皂洗手!”
        “再来一下!我看你敢!你再来一下,我啥也不说了,咱直接找民兵连长去。”
        “找呗。”
        “他们天天忙着抓捣乱破坏的地主、富农,漏网反革命。”
        “抓呗。”
        “你别以为你把他藏得多严实。”
        五合说这话是想诈诈看。他红光四射的眼睛罩住葡萄脸上的每一点儿变动。葡萄的脸一点变动也没有。他心里一凉,想讹点什么的计划恐怕要落空。
        “我藏啥了?”她问。
        五合头皮一硬,嘴皮一硬,说:“那天我可看见了。你以为我没看见?”他想,诈都诈到这儿了,接着往下诈吧。
        “看见啥了?”
        “你说看见啥了?看见他了呗。你给他蒸了新面馍。你能把啥藏得住?我马上就能叫巡逻的民兵过来。”
        麦子收成好,民兵们夜夜巡逻保卫还没收的麦子。这时就听见两个民兵在不远处聊着笑话,从地边往这儿走。
        “不给人,给粮也行。”五合说着,活动了一下下巴、脖子。
        “你刚分的麦呢?”葡萄问。
        “俺家借的粮多,还了就不剩多少了。”
        葡萄叫他等着,她把门一栓,进去提了十来斤白面,又打开了门缝,把一袋面扔出去。她听五合在门外说:“多谢了!”她想,那一点儿面够这货吃几顿?吃完又该来了。到了秋天,她的白面也吃完时,她只能把喂了五个月的猪卖了,换了些高粱米。榆树又挂榆钱时,她吃尽地上、水里、树上长的所有东西,把粮省下给二大和五合。她已经习惯吃鱼剔刺了。腥臭的鱼肚杂她也吃顺了嘴。这时,喂了一冬的羊开始产奶。葡萄走到哪里人们都吓坏了,说这个女人吃了什么了?怎么水豆腐一样嫩,粉皮一样光呢?光吃鱼、喝羊奶的葡萄远远地看,只有十七八岁。
        眼看麦子又要收了。到处都贴着红绿标语。葡萄想,又是什么新词出来了。新词是“三自一包”。她的“三自一包”是猪场。村里的人又开始闹社火。梆子剧团来了一个又一个。一天戏台下有人喊:那不是刘树根吗?刘树根不见了几年,回来成了团圆脸,老婆也挂起双下巴。两人刚下火车,还没归置家就看戏来了。他和老婆逃出去之后,在山西和一群各省的流民落荒到一片山地上。他们烧了林子,垦出地,种了一季红薯。那年的红薯结疯了,吃了一冬都没吃完。第二年他们种了甜菜、大麦、高粱。又正碰上厂家大量收购甜菜。第三年他们碰见一个史屯公社的乡亲,说公社用刘树根找到的油漆在河堤上、山坡上写了大标语,都是支持党的新政策的口号,那些标语在飞机上都能看得见,正好这天有个中央领导和省里领导乘一架直升机参观“三自一包”的成就,中央领导说:“那是哪个公社?”
        省里领导马上派人传达这句话。传达时这句话就成:“那是哪个公社?搞得不错嘛!”
        传到县里时,升任县委书记的英雄寡妇蔡琥珀再往下传,就成了:“那个公社搞得很好嘛!”
        这样史春喜就被叫到了省里,参加了一次经验介绍会。他讲着自己公社怎样战胜三年自然灾害,走出大饥荒时,忽然想到,他能有这份荣幸,得记刘树根一功。没有那些油漆,他们不会刷那么大的标语,也不会被飞机上的首长们注意到。那些油漆把整个史屯街上的门面房油了一新,各级领导们看到一色的白门窗绿门窗,精神振奋,忘了这是个刚刚从饥饿中活过来的村庄。当时看刘树根找到的油漆毫无价值,长远的价值却不可估量。社会主义革命更是精神上的,灵魂上的,所以那些油漆漆出的东西具有灵魂的价值。史春喜把这些话在公社干部会上讲了。这些话被传出去,传到了山西的刘树根耳朵里。
        吃晚饭时,葡萄把刘树根回来的事告诉了二大。她的意思二大听懂了。她其实是说:那时刘树根给捶烂也就捶烂了。他躲了事,也就啥事都没了。事都会变,人不会变。把人活下了,还能有啥事哩?
        二大看她香喷喷地喝着鱼汤,心想,这闺女,好活着呢,给口水就能活。
        二大说:“别老去偷青麦。吃了多可惜!”
        葡萄说:“叫别人偷去不可惜?”她笑起来。村里常有偷庄稼挨民兵揍的。葡萄偷的手艺好,地头蹲下尿一泡尿,身上都能装满青麦穗。她做的青麦馍、青麦汤也不胀肚。用钝磨多推推,多掺些萝卜糊、锅盔菜,口味也不赖。做咸汤时,葡萄用鱼汤搅面,多放些葱姜,二大就吃不出腥臭了。
        二大说:“往年没人偷庄稼。”
        葡萄说:“往年不是公家的庄稼。”
        二大说:“谁的庄稼也不该偷。”
        葡萄说:“不叫抓着就不是偷。”她把碗筷收拾起来说,“爹,今天晚上上头可凉快,上去坐坐吧。”
        二大和葡萄坐在院子里。有飞机飞过,两人都停下抽烟、打麻线,抬头看那小灯一闪一闪从星星里穿过去。葡萄告诉了二大,洛城修了座机场,离史屯只有三十里地。有一天她看见少勇坐的飞机飞过去了。少勇当医疗队长到黄泛区治病,立了功,上西安去开会就坐飞机去的。去西安之前他来和葡萄打招呼。那天葡萄看见一架往西飞的飞机。每回她说少勇的事,二大都像听不见。
        第二天五合到猪场来找葡萄。他说他见到一个鬼。是给毙了十多年的孙二大的鬼。“我晚上搬了个梯子,扒你墙头看的。”
        葡萄说:“你想要啥?”
        五合说:“粮我不缺。有青麦偷哩。”
        葡萄手里掂个搅猪食的木棒,有五合的瘦胳膊粗。木棒在她手上一抽一抽的,就像硬给捺回去的拳头。木棒懂她胳膊的意思,她胳膊懂她心的意思。
        “那你想要啥?”
        “你先说他是不是个鬼?”
        “是不是你不是看见了?”
        “我得让史书记,民兵连长,带着民兵去看看,他是个鬼还是个人。”
        葡萄手里掂的木棒抽搐得狠着呢。她要不扔下它,它马上就要蹿起来了。她把木棒往锅里一插,开始搅正开锅的猪食。史五合上了一步,把葡萄拽进怀里。
        她看着这个一无用场、不长出息的男人花白的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像拱到奶的猪崽似的马上安静了。她看着她自己的衣服给那可怜巴巴的手扒下去。猴急什么呢?把纽襻都拽脱了。她看她自己的背抵着嘟嘟作响的锅,看着那只没干过一件排场事的瘦手上来了,掰开了她。是不是强奸?她给他拖到撒着糠米儿、麸皮、黄豆渣儿的地上。花白发的脑袋已软下来,软在她颈窝里,一股汗气让她张大嘴呼气。这是个活着没啥用的东西。他媳妇死都死不囫囵。
        他自己亏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气还没喘妥就告诉她,他每天得来找她一回。
        她说:“找呗。就别上这儿来。”
        “那上哪儿?”
        “这儿多脏。”
        “你还挑干净呢?”
        “干干净净的,美着呢。”
        “那我明天上坡池里洗洗?”
        “别糟蹋一坡池的水吧。牛们还饮呢。你下回来,我带你上一个地方。”
        史五合五十岁来了这场艳福,高兴得连吃新麦都不香了。他等葡萄带他去风流,天天打水又冲又洗又刮脸。到了这天,葡萄领他往河上游走,叫他别跟近。他远远跟着,口哨吹着“秦香莲”的段子,多高的调都吹了上去。走到晌午,走到一个小庙边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矮的庙,不像是荒庙,窗玻璃擦得晶亮,还有焚香的烟冒起来。他见葡萄只穿件没袖没领的小衫子。那是块旧洋缎,缎面的光彩在阳光下还耀眼,把她身上凸的凹的都闪出来了。
        她回头冲他一笑。他刚上去搂她,她突然翻脸,尖叫着:“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恼坏了。手一用力,那缎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像条大肉虫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她叫得惊天动地。不一会儿他觉出什么动静,扭脸一看,小庙里出来了一大群侏儒,愣在那里。突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扑到史五合身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们这才抄起棒子、石头,举着铜香炉朝他来了。
        五合不会知道这个名叫挺的男孩了。那些木棒、石头砸在他肉上、骨头上,发出闷响、脆响,砸在骨头上的声音让他觉着整个身子是个空壳儿。他看着自己的鲜血发了山洪,隔在他和侏儒们之间。那滚烫的山洪从他自己头脸上冲下,把侏儒们一模一样的扁脸慢慢淹了。他不知道叫做挺的男孩是谁,打哪儿来的,也不知年年收罢麦葡萄就上到这山上来,来看这男孩,照例搁下药片、药水;治头痛脑热的,治泻肚上火的。她还按男孩长大的尺寸每年给他做一套衣服一双鞋。五合听见一个蚊子似的声音说:“别打呀,我还有七十老母……”他发现自己是这只求饶的蚊子。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矮子怪物,那半尺长的腿们踢他踢得狠着呢。他来不及想自己会不会丧命在这几百短腿怪手里,热血的山洪就把他眼前最后一点儿天光淹没了。他不会知道葡萄和叫挺的男孩是怎么相处十来年了。她和他没说过话,就互相看两眼。他在庙边上跑着掏鸟窝、抓蝈蝈、吹口琴时,会突然站住,一动不动,脸对着那片杂乱的林子瞪大眼。他有时还会朝林子走几步,就是不走进去。挺明白林子里有双眼睛和太阳光一样照在他身上。
        五合快要咽气了。他已经不是个人,是个人形肉饼。最后的知觉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挖个坑埋埋吧。他那一摊血肉人渣儿给人七手八脚地拾了拾,七零八碎地给搬起来。镐头在他旁边刨,刨一下他的渣儿就更散开一些。五合那个享过艳福的东西在刨地的震动中一抖一抖,他不知它正被那叫挺的男孩瞪眼看着。那个男孩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从五六个省、市集合到这里的侏儒们种自己开的地,吃自己打的粮,看自己唱的戏。人们嫌弃他们,他们也瞧不上人们。因此他们没有人饿死。叫挺的男孩管他们叫“爹”、“妈”、“大爷”、“叔”、“婶”。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挺的男孩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年年都把奖状带到这里,搁在庙门口。他们全进庙去的时候,有个女人会来细细看那奖状。上一年,奖状里包了张一寸大的照片,叫挺的男孩在上面呆愣愣地瞪着眼。那双眼很英气,被人说成“眼睛看着老厉害”。
        五合稀烂的肉体还没死透,滚进大坑时肉还最后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长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挺的男孩瞪着他这堆血肉渣子滚上了第一层黄土,就像庙会上卖的甜点心滚了一层豆面、糖面、芝麻粉。五合知道的事不多,知道他十多年前打洞打进孙家百货店时,孙二大手里的铡刀是仁义的。他还知道他去葡萄身上找舒服时,葡萄并不恨他。葡萄像是可怜他。他知道的不多,但知道葡萄胆大妄为,敢让一个毙了的人复活,让那人一活十多年。
        史五合从这世上没了。他知道的那点儿事也没了。
        谁也不觉得缺了他。
        这个人站在史春喜身后,乱糟糟一个头,皱巴巴一条围巾,灰蒙蒙一双皮鞋。脸是整齐的,眉眼一笔一画,清楚得像印上去的。三十来岁?恐怕不到?
        史书记介绍他是省里派来的四清工作队同志,是个作家,写过有名的书和电影。葡萄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过了。春喜对葡萄说,朴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里住,饭派到各家吃。全村最数王葡萄家干净整齐,才安排他住这儿。
        葡萄转身往屋里走。史书记在她身后叫:“王葡萄,你听明白没有?”
        葡萄说:“不支床老扛着被子?”她下巴一斜,指指春喜肩上的被包。
        史春喜说:“我话没说完呢!”
        “说。”葡萄在窑洞里应着。
        那个叫朴同志的男人赶紧进了窑洞,帮葡萄一块儿把两摞土坯摞齐,再把那块靠着墙的门板扶下来,搭在土坯上。他不会干活儿,葡萄搬土坯,他就上来和她抢,弄得四只手四只脚乱打架。葡萄扛门板,他搭的那只手也吃不上力,虚扎着架势,不过心是好心,眼睛担惊受怕地看着葡萄弯腰、起身、绷腿、挪脚、咬嘴唇。见他担惊受怕,葡萄斜在门板下朝他咯咯地笑起来。“怕啥呢?我连你一块儿都搬得起。”她笑着说,一边缓缓跪下一条腿,把门板卸下,搁在土坯上。
        史书记进来了。窑洞窗上的小方格子透进来光亮。窗上糊的纸黄了,红色窗花还红着。葡萄爱拾掇家,地上的砖扫得泛青光,墙上漆了一圈绿漆,往下是白漆,往上是旧报纸旧画报糊的墙和拱顶。
        史书记跟葡萄讲着好好照顾朴同志之类没用的话,朴同志也跟葡萄讲着以后要添许多麻烦之类没用的话。葡萄说麻烦也没办法呀。她笑嘻嘻的,两个男人愣住,不知她是俏皮还是发牢骚。
        “麻烦工作队要住,不麻烦工作队也要住。”她说着,就拿起朴同志网兜里的花脸盆,对着光看来看去。
        史书记说:“她这人直,朴同志别往心里去。”
        “工作队这回要改啥呀?”葡萄问道,“上回是‘土改’,这回是啥改?”
        朴同志说:“这回是‘四清’。清理地主、富农……”他扳下俩手指,扳不下去了,张口结舌地想着。
        史书记马上接下去:“还有坏分子、右派。”
        葡萄说:“和上回一样。”
        朴同志懵懂了,问她哪回。
        葡萄说:“上回也打地主、富农。我当这回是啥新工作队呢。和上回一样。”
        她已拿着盆走到院里,从缸里舀了两瓢井水。朴同志直说“我来,我来”,还是插不上一下手。他把毛巾投进水里,胡搓乱拧,水淋淋地就擦到脸上。葡萄觉着他连搓洗毛巾也不会。洗衣服咋办?真愁人。她看他两只马虎手又在盆里瞎搅,愁愁地笑起来。
        史书记说:“王葡萄,你这觉悟可成问题。”
        葡萄想,连“觉悟”这词儿都和上回一样。
        “工作队吃恁大辛苦,这么大名作家上咱这儿蹲点,就为了提高你这样人的觉悟。”史书记伸着一个手指头敲木鱼似的点着葡萄。
        “觉悟觉悟,给记工分吗?”葡萄说。
        朴同志一听,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葡萄放心了:是个鲁莽汉子,一点儿不酸。葡萄和他对上一眼。朴同志嘴张在那里,笑容干在脸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浑顽未开,不谙世事。是胆大妄为的一双眼。眼睛又厉害又温柔,却是不知有恨的。这双眼最多六岁,对人间事似懂非懂,但对事事都有好有恶。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女人?
        葡萄把他拧了没拧干的毛巾接过来,肩膀挤他到一边去,自己把毛巾搓了两下,脆利地拧干、抖开,交到朴同志手里,端起脸盆走到院子那头,把水倒进一个木桶。朴同志看她的一个个动作,觉着她身手漂亮,天生就会干活。
        第二天他发现葡萄从红薯窖上来,挎一篮子花生。她说:“炒花生给你吃。”又过几天,他夜里躺在床上,听她出屋。不知为什么,他起身扒在窗上看。他见她又下红薯窖了,上来下去手里都挎着篮子。
        朴同志有天晚上开会回来,她给他开大门。那天他忘了带手电,步子滑了一下,从台阶上摔下去。她给他敷药时他说要在门上装个灯就好了。
        “装啥灯?反正你们又耽不长。”
        “谁说我们耽不长?”
        “我说。”
        “你为什么说我们耽不长?”他有点和孩子胡逗的样子,看着她笑。
        “谁都耽不长。”她想说给他听过去十四军来了,驻下了,后来又走了。八路军来了,也走了。土改队住了一年,还是个走。过去这儿来过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里学生,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谁耽长了?你来了说他投敌,他来了说你汉奸,又是抗日货、又是日货大减价,末了,剩下的还是这个村,这些人,还做这些事:种地、赶集、逛会。有钱包扁食,没钱吃红薯。不过她没说。葡萄觉得自己现在心眼多了,不愿意把话给人说透,说透别人高低也明白不了。
        “我们这回可是要长耽。”朴同志说。
        “耽不长。”葡萄说,用旧布条把他腿包上,“你们不喜欢俺们这儿。俺们也不喜欢你们住长。”
        “你不欢迎我住这儿?”朴同志还逗她。
        “你们来,问过我们欢迎不欢迎了吗?”她眨着眼。她是特别耐逗的人,不动声色已经把对方逗了。
        朴同志当晚就把葡萄作为人物速写记在本子上了。朴同志白天下地和社员一块儿锄麦,锄几下社员就把他们十几个工作队员劝到一边去,叫他们读报唱歌睡觉发呆,反正不愿看他们硬着腰板、直着胳膊腿锄地,看的人比干的人还受症。朴同志把本子带到地头上去写,跟锄地的人打听这家老汉那家闺女,把葡萄的底细全问了出来。连她十四岁那年守寡也打听得仔仔细细。他心里没法给葡萄这女子定型。她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人?他想多和葡萄说说话,可工作队忙死人,到深夜才开完会才回家。
        三个月之后,全公社开大会,几千人到了史屯小学校的操场上,有的坐在鞋上,有的坐烂苇席,有的就坐在黄土地上。葡萄坐着自己的鞋,一针接一针地纳鞋底。她看看黑麻麻的人头,看看衣衫不整的脊梁、前胸,这不和十多年前一样?连人坐的东西都一样,还是鞋、烂席、黄土地。不一样的是台上的毛笔大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来。
        被斗争的人是刘树根的媳妇。斗的是给十四军一个连长做姘头。刘树根媳妇暗藏了很多年,拉拢腐蚀了刘树根和生产队、大队许多男人。
        葡萄扯着手里的麻线,眼睛一下也不往刘树根媳妇身上扫。刘树根媳妇有啥看头?回回赶集都看。她眼睛盯在朴同志身上,朴同志的衣裳扣错了一个扣子,下摆一长一短。她听朴同志告诉她,他是个孤儿,也不是中国人。他的父母从外国到中国来抗日时把他养在中国老乡家的。后来他父母都打仗打死了。朴同志做啥事都乱七八糟,胡乱凑合,就是没有妈做给他看。她的挺长大了会不会拧毛巾、扣衣服?
        葡萄眼泪流出来了。朴同志隔在眼泪那一边眉眼也不清楚了。
        朴同志没发言,就站在一边看工作队其他人发言,又看史书记和社员代表发言。现在台上佝腰缩头站的不止一个刘树根媳妇了,还有贺镇一个老师,是右派,还是“漏划”。另外就是几个过去挨过斗争的地主、富农。他们已经多少次见这么大的场面,所以台下看他们,他们也看台下。因为他们知道下了台他们和台下的人又是互相问:“吃罢了?”“正做着呢。”
        最后上台的是史老舅。史老舅落后话太多,给他挂了坏分子的名号。
        朴同志的眼睛东看西看,漫不经心。他突然看见坐在台下不远处的葡萄。葡萄在流泪。他用眼睛问了她:“哭什么?”葡萄笑笑,用手掌下端把眼睛抹了一下,然后指指自己衣服前襟。
        朴同志盯着她的衣服前襟研究半天。那是件白土布褂子,滚着蓝底白花的边。葡萄的衣服再旧都合体可人。她又指指自己前襟,他便想加深研究她的胸。他脸红了,心里骂自己:你小子想哪儿去了?!
        会开完了,几千人在操场上拍打鞋上、席上、屁股上的黄土。这地方的黄土好啊,又细又软,天都遮黄了。所有的女工作队员都掏出粉红、粉黄、淡绿、淡蓝的小手绢捂住鼻子、嘴,只有朴同志傻愣愣地看着半天高的好黄土。他从来没见过这样遮天蔽日的黄土,黄土也像黄水一样长大潮,把人淹在里头。
        等他低下头,葡萄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她的眼,还是用眼睛问她:你刚才哭啥?
        她看懂了他眼里的问话,她说:“眼叫土迷了。”她的意思是:我能告诉你真心话吗?
        她还想说什么,笑笑,走了。
        他懂了她的话,跟她往回走。走到地边,人群稀了。她转过身,把他扣错的纽扣解开,发现原来少了一颗扣子。
        “脱下。”
        朴同志想,有叫不熟识的男人“脱下”的吗?
        “脱呀!我找个扣儿给你钉上。”
        他里面是个烂背心,一边背带断了,露出半个胸脯。他赶紧把那根背带手提着。他笑着说:“你钉不完,我哪件衣服都少俩扣子。我走路不看道,天天让树枝挂,让钉子扯。”
        她说:“咋和我那挺一样呢?”
        “挺是谁?”
        “是我孩子。”
        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吃惊,把真情吐露给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没见他呀。”朴同志倒是大吃一惊,半天才搭上话来。他听说葡萄一直守寡,一个人过了二十年。
        “你咋会见着他。他在陕西呢。说不定在河北。”她知道他想往下听,心急得油煎一样哩,她说,“谁也没见过他,他爹也没见过他。这村里的人谁都不知我有个挺。”
        朴同志明白了。他感到这事很凄凉又美。一个年轻寡妇守着一段秘密儿女情,就一个人过了。他不打听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不是那种俗人。
        “你见得着他吗?”
        “嗯。俺们见面不说话。”
        朴同志一手拎着肩上的断背心带子,沉浸在这叫葡萄的乡下女人的故事里。他看一眼她的侧面,那是个完美的侧影。朴同志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上到她背上。她的背紧绷绷的,一直到腰,到臀都紧绷绷的。
        “他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嗯。他是肚里啥都明白的孩子。”
        他们谁也不说话地走了一程,高粱高了,蜀黍肥了。
        葡萄又站下。他在她身后只隔半步,她一停他就撞在她身上。她说:“你咋和他们不一样呢?”
        “和谁们不一样?”
        “赵同志、王同志们呗。”
        “哪儿不一样?”他笑起来。朴同志和女人总是处得别扭,时间一长他身边总是没女人。地位和钱都帮不了他忙,三十几岁还没人给钉扣子。他在葡萄面前又瞪眼,又晃头,好像他不在乎给她评判似的。
        “不一样。”葡萄说。
        “你和人家也不一样。”朴同志说,一只手还拎着背心带子。他心里觉得自己滑稽,把缺纽扣的衬衫问她要回来穿上,不就不用这样难为自己了?可他愿意在她面前笨拙、滑稽。到了家,她找出一个扣子给他钉,说:“我每回下地窖你都扒窗上看。”
        他想自己的那个行为挺丑,赶紧摇头:“只看了一回!”
        “那里头没藏着我孩子他爹。”她笑着说。
        “那是红薯窖,我知道。家家都有。”他脸挂不住了。明知是红薯窖,那你偷看她干啥?
        “家家都有,可谁家也没我家的大。下去看看不?”葡萄下巴一扬,指那红薯窖,还是笑,“下去看看吧,我陪你下去。”
        朴同志不说话,看她把扣子上的线头咬断。她抬起头说:“脱下吧。”
        他说:“啊?”
        “就这样揪着它揪一辈子?”她指他的手一直揪着的背心带,“回屋换一件呗。”她说。
        他回屋去了,转一圈出来,手还揪在背心带上。他笑着说:“这件也是断的。”
        她说:“那就光着吧,光着凉快。”
        他两把就把背心从头上扯下来了。他说:“是凉快。”他活到三十几岁还没这样听女人话过。
        以后葡萄进朴同志的屋去扫扫抹抹,就翻翻朴同志写的书。那本书是讲他自己的故事,里头的男孩子不姓朴,葡萄也知道那就是他。他讲的故事太深,她不认得的字也太多,但她觉着看懂了他的故事。她把他从三四岁到十七八岁的事都弄明白了。朴同志很少在家,夜深人静才回来,她想和他说说话,又心疼他缺觉,就拉倒了。他的书天天让她看,蘸着唾沫的手指把书页都翻得不平展了,书一天比一天厚。这天夜里,她给朴同志打开大门,朴同志说:“看完了?”
        “啊。”
        “好看不?”
        “要没那些不认识的字就更好看了。”
        她和他说话越来越省事,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从书页被翻动的情形看,就知道她读他的书了,读到哪一章节了。
        “识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盘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吗?”
        “俺有两个爹。早去世的爹不识字。”
        她眼睛看着朴同志。一进门他那张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见了。他裤子上全是泥,下半截裤腿是湿的。他是踩到水沟里了。他天天闯祸,糟蹋自己的东西。有回下到河里去洗澡,手表也让水泡停了。葡萄觉着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儿给朴同志了。
        “看完书怎么想?”朴同志笑眯眯地问她。
        “啥都不想。”葡萄说。她心里说:连你心里的东西都看明白了,还用想啥?书上的朴同志和眼前的朴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有颗什么样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说不出。
        “地窖里藏的人是我爹。”葡萄说。
        朴同志心里唿嗵一下,表面和她一样,就像家常夜晚说淡话。他知道葡萄说的“爹”是谁。人们常常说漏嘴。说:孙二大活着的时候,咱这儿啥都有卖。或者:孙二大活着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给治治。朴同志在这里呆了三个月,心里慢慢活起一个叫孙二大的人:精明、果敢、爱露能、得理不饶人。他发现村里人渐渐忘了孙二大是个被他们斗争、镇压的人,他们又把他想成一个能耐大的长辈,遇到事,他们就遗憾不再有这样的长辈为他们承事了。开始他觉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钟之后,他相信她是那种妄为之人。她把窝藏一个死囚和偷公家几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没啥了不得。
        “我爹在下头耽了好些年了。你们工作队不来,他还能上来见个太阳、看个月亮、听个画眉叫。”她凑到灯下去引针。
        朴同志哑下嗓子说:“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
        “懂。”她马上回答,抬头看他。
        他一看就知道她说的“懂”是六七岁孩子的“懂”,不能作数。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我爹呀。”
        “可……可是他是个犯死罪的人!”
        “他没杀人没放火,犯的是谁的死罪?你心里可明白了,他不是犯死罪的人。”
        朴同志愣了:“我心里怎么明白?”
        “你明白。”葡萄把这三个字咬得很痛。
        “你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非得报告上级不可。我不报告,我也死罪。”
        “报告呗。”她把针尖在头发上磨磨,继续手上的针线活,“打着手电去报告,别又踩沟里了。”她下巴指指他的鞋,笑笑。
        朴同志真不知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拿出烟来抽,两手浑身乱摸。“啪”的一声,他的打火机过来了。他看看葡萄大大的手,长长的手指把打火机往他面前又推一下。他可让她害苦了,把一个生死闸把交在他手心。他不知自己下一秒钟会不会跳起脚冲出屋,站到院子里大喊:“来人哪!抓逃犯哪!……”
        他又清楚自己是多么没用的人,假如刚听到她说这事的时候没趁着意外、刺激、惊吓跳起来去喊,往后喊是很难的。他一喊不仅出卖一条性命,他要出卖两条——这个浑头浑脑的王葡萄不久他就看不见了。
        他是不能看不见她的。三个月他在外头开会、调查、斗争,回来见到她,就感觉安全了。外面总是凶险,斗来斗去,一句话说得大意,就会给斗进去。他是个马虎惯了的人,常说马虎话,只想博人一场哄堂大笑,可是人们笑过之后他觉出不妙来,觉出紧张来。他变成一个每句话说三遍的人:头一遍在心里说,第二遍用嘴说,第三遍是用记忆说,检查嘴巴说出去的哪个字不妥。说了三遍的一句话,落在人群里,他还是发现不妥。就像他走路行事,无论他怎样仔细,天天挂烂衣服踩湿鞋,天天看见身上有碰伤的绿紫青蓝,想不起什么时候碰痛过。
        每回他惊心动魄地回到葡萄的院里,看见她拉开门栓,淡笑一下就扭头下台阶,让他跟在后面下来,免得又踩错哪一脚,他就觉得安全了。葡萄这里全是见惯不惊的,大事化小的。她三十四岁,像个几岁的孩子不知道怕,也像个几百岁的老人,没什么值得她怕。只要把门栓一插,她这院子就是她的,就安全。
        这下她的院子不安全了。她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哩。
        揣着一个定时炸弹,她还能这样安全,他实在懂不了她是怎么回事。她讲着她公爹如何生病,她怎样给他求医,而他听一小半漏一大半。等她停了,不讲了,他又来追问那些漏听的。他太魂飞魄散了。有一点他弄明白了:叫挺的男孩是这桩事情的牺牲。
        他突然问:“你和你儿子的父亲,很相爱吗?感情很深吗?”
        葡萄看着他。这是什么话呢?这成唱歌了。她的笑把他打趣了。
        他想那一定是很像歌的。他发现有头有尾的男女故事全一模一样,至少结尾一样。他和葡萄的事也就好在没头没尾。
        他和葡萄当然是没事的。他又不疯,去和一个乡下女人有什么事。
        他想总有一天葡萄的一生要成一个大故事。也许是很短的一生,只有三十来岁。这故事他不写也会有人写。就是只写到她三十四岁,也够大了。这么好的三十四岁,谁来了结它?是他?他趁她回屋去睡觉,悄悄走过院子,摸黑爬上台阶,贼似的拉开门栓,跑到四清工作队长家,让他赶快领人来包围这个让他舒适、安全的小院子,捉走他喜爱的葡萄和地窖里的逃犯?
        他不行。干不了这事。
        朴同志不知道葡萄比他更早明白他干不了这事。从他一进这院子,你来我去的几句碎话几瞥眼光,她就知道他是谁了。再就是从他的书,他的身世里,她比他自己都知道他是谁。他是那种掂着人家性命不轻易撒手的人。
        他抽了一夜烟,鸡叫时打好行李。就是对葡萄的秘密装聋作哑,他也得搬到别处住去。他被迫做了知情者,他不能再被迫做个合谋。
        他得等天亮再走。不然话不好说,一院子关着一男一女,还都孤的孤寡的寡,冷不丁一个人半夜卷了铺盖,那不是叫另一个打出门去的?
        他听见葡萄起身了,去院子里放鸡,又舀了水去厨房烧。他每天都有热水洗脸,还有一缸子热茶。他看看表,五点半,他拎着行李卷走到院里。
        葡萄从厨房出来,马上就乐了。她指着他的行李卷说:“你这铺盖卷拎不到门口,就得散。”
        他看看,她说得没错。
        “搁下。”
        他搁下了。
        她拎起那油酥卷一样松软的被包,回到他屋里,抽下绳子,重新把里面脏的、干净的衣服叠好,齐齐地码在被子里,再把被子叠成紧紧的四方块。她跳到床上,一只膝盖压在被子上,两手扯绳子。他左伸一下手、右伸一下手,都伸错了时候、伸错了地方,不帮忙反而碍事。
        “给你做了点儿干鱼。你拿上吧。”
        他跟她去了厨房。
        “俺们这儿的人吃不懂鱼,我也才学会吃。吃惯了不赖。听说养人哩。”她一边说一边从锅里拿出煎得焦黄的咸鱼,上面撒了干辣椒末儿。
        “这么多?”
        “你在人家家里吃派饭,没赶上派到我家哩。给你带上,吃呗。”她看他一眼,“昨天晚上给你做下的。”
        他看着她。她的话他是这样听的:昨天就知道你会走的。和你说了那事,你还不吓跑?
        “好吃这鱼,再给你多做。”她眼睛说:你走也没用,你已经知情了。
        “别做了。”他眼睛说:我胆小,再多的秘密我就承受不住了。
        她找了张旧报纸,把鱼包起来。一会儿油就透过来了。她说:“为啥不做?只要你好吃它。”
        “我好吃它。”
        两人都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一个说:不知为啥,我就是信赖你;另一个答:被你信赖上了,我还有什么办法?
        一时间他觉着把她孤单单撇下了。他想也不敢想这十多年的每一天她是怎么过的。饥荒、运动、寡妇避不了的是非。她还水灵灵地活着。他母亲把他丢在老乡家是偷偷丢的,喂了他最后一次奶,留了几块光洋,趁他睡着了把他留在最富足的一个老乡的大门廊里。母亲想,这个老乡该有足够的米汤来喂大她的儿子。那个富有的老乡真是有足够的粮,把他喂到十四岁。母亲和父亲的部队找回他,把他带走了。他听说那个养他的老乡被分了地、分了牲口,成了那个村最穷的一户老乡。然后他长成一个小伙子,穿上军装,去分富老乡的地给穷老乡。他的书真正的故事,只有葡萄看懂了。他抱住了葡萄,恨不得藏到她身体里去。
        朴同志告诉四清工作队长,会议他参加不了了,他胃出血。工作队的人一点也不怀疑朴同志,因为大伙知道他有慢性胃病。就在葡萄把二大的早饭和洗脸水用篮子挎下地窖时,朴同志坐上史屯公社的“轿车”——那台奖来的手扶拖拉机去了火车站。朴同志一头蓬得老大的浓黑头发给风吹成了个大背头,成了他一生中最规整的发型。他已经把葡萄想成了他的书中人物。一直到他老了,他都在等待机会把这部小说写出来。他老了之后,说话也不莽撞动作也不莽撞了,所以他觉得写葡萄的故事是妄为,时机太不成熟。
        老了的朴同志常常想再去遥远的史屯,看看老了的葡萄。看看她身子脸蛋都老了眼睛还是不是只有六七岁。可他总是没去。老了的人对许多事都是一想而已。到那时朴同志一头压不平展梳不驯服的黑发也平展了,因为差不多只有贴在头顶的一薄层了。他觉得葡萄这个故事一定要等时机成熟才能写。包括他对葡萄,也老是认识得不成熟。已经是二千零四年了,他的故事其实已熟过了头:学校里的孩子谁还愿意知道“土改”、“反右”、“四清”?孩子们一听说“文革”就说:哎呀早听了一百遍了!他们听一百遍都没听懂,所以不懂也罢了。
        不过朴同志还是把写葡萄的故事当成他一生最壮大的一个事。想到这些,他也难免想想他和葡萄有过的机遇,有些不成气候,有些错过了。他到老才不羞于承认自己就是喜爱这一个乡下女人。他想到自己从四清工作队跑回城之后,压了半年的惊,写出一本关于农民过人民公社幸福生活的小说来。那里头全是折子故事。有一个折子就是写葡萄的,写她是个养猪模范,泼辣能干,一心为公社。他连一本书都没留在自己书架上,太丢丑了。不过那本书给了他更大的名望,更多的钱,还给了他一个漂亮年轻的妻子。
        那时的老朴同志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不可一世,全省惟一一家用冷气、暖气。夏天家里冷气一开,就成了俱乐部,来聊天、下棋、喝茶的人从早到晚热闹在客厅里。一个死了老婆的同事天天带儿子来做暑假作业。那时他是人王,随便把客厅里的人差成店小二:去,买两包烟。去,弄几瓶啤酒,冰镇的!……
     
     
      捌
        他在最红的时候连史屯的人都知道他。史屯的人除了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之外,谁也不知道,倒是把朴同志和他的书给知道了,一说就显摆得很:就是“四清”来咱村的朴同志嘛,衣服老扣错扣子,掏根烟出来准掉下几分钱到地上去的那个朴同志!就是住在王葡萄家的朴同志嘛!
        朴同志在头发全白的岁数想起他回到史屯的那天。他在村口就被人围上了。他对人群外的小孩说:“去,叫王葡萄来!”人把他堵得走不动,他掏出多少烟天女散花地散还是走不动。朴同志的名声只在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之下了。人群轰隆隆地向前滚,越滚越大,路哪里够走?都踩到旁边地里去了,踩倒两大溜麦苗。不过老了的朴同志记不清那是几月,踩倒的是麦苗还是豌豆苗。豌豆苗淡紫的花铺成路,朴同志和人边走边开玩笑,开那种领袖和老百姓开的玩笑。
        葡萄来的时候身上扎个黑胶皮围裙,身上穿着短袖印花衫。朴同志脾气挺大地叫人“让开让开”。葡萄两肩一松,笑起来说:“我说谁呢,叫我快点儿快点儿!是你呀!”
        他从口袋摸出那本让他大红大紫的书。葡萄接过书时,旁边的人说:“哟王葡萄,还得现学认字吧?”
        葡萄随随便便把书往胳膊下一夹,对朴同志说:“我得把猪娃子洗洗,天太热。你闲着不闲着?闲着就来猪场,咱说说话。”
        大伙都笑起来,对朴同志说:“就她一人不知道你朴同志老有名。”
        葡萄看看他们,又看朴同志。
        朴同志说:“行,我帮你剁菜去。我这笨手也只能干那个。”
        他替她剁菜的时候,猪场拦马墙上几层人脸。史屯公社有了中学,中学语文课本里都有朴同志的文章。中学老师听说朴同志到了,马上下课,叫学生们跟他去看朴同志。朴同志拿把烂菜刀剁老菜帮子也是好看的,中学生们一排一排轮流扒到墙头上看。朴同志一边剁一边向上头的脸们招手,菜剁得横飞。
        葡萄奇怪地问他:“他们看啥哩?”
        朴同志笑笑。她真不明白他有多著名。
        晚上公社史书记设宴招待他。他说:“上回和四清工作队来,天天各家吃派饭,葡萄的饭我都没尝过,这回我空下肚子专门来吃她的饭。”
        史书记对干部们说:“那就把酒和肉都补贴给王葡萄,晚上咱一块儿在她家陪朴同志吃饭。”他对葡萄说:“王葡萄你给好好做,洛城宣传部长、地委书记一会儿都要来看朴同志,陪他吃晚饭。用多少油,只管报账,该炸就炸!该煎就煎!”
        朴同志说:“酒肉我不欠。我专门来吃葡萄做的面汤、干鱼。吃过了再接受领导们的接见。跟领导说,我想和他们吃饭,我肠胃不想,就代我肠胃向各位领导道歉。”
        二○○四年的朴同志记不清一九六五年的朴同志在葡萄家吃的是什么饭。那时他不是图吃。他想和葡萄单独坐一会儿,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好日子更让他不安全,他想在她身边找点儿安全。老年的朴同志还想起来,他那时去看葡萄,心怀一个目的:想看看她是不是还把一切都好好藏着。他一进村就大声喊葡萄,是因为他一直为葡萄提着心。
        他和她好像没说什么话。他一个字也没提她地窖里的爹。她好像说了一句:“吃胖了。”
        那是他最胖的时候。再去史屯他不胖了,头发剃成了黑白花狗。马虎了一辈子的人这时也觉得花狗头见不得人,所以他一见到葡萄眼泪差点流出来。葡萄多大?三十六?三十七?对,三十七。还是紧绷绷的背、腰,还是一副自己乐自己的样子。她从猪场的门里出来,见到一个花狗头的朴同志,对旁边的人说:“谁把你糟蹋成这样了?”
        旁边是押他来的红卫兵。都是惹不起的人,连军人都不惹他们。朴同志坐了半年监又给他放出来,找个苦地方叫他吃苦去。朴同志在晚年时很佩服中年朴同志的机智,他一听要送他下乡监督劳动马上就叫:你们送我去哪儿都行,就别送我去史屯那鬼地方!那鬼地方饿死过多少人哪!叫完他心里就踏实下来。不几天红卫兵果然扔给他一个被包,叫他滚起来,他们要送他去他最仇恨的史屯。
        现在葡萄对剃着花狗头的他,问他闲着手不,闲着帮她扯风箱去。她已从他手里拎过那打得像油酥卷一样松软的铺盖。
        红卫兵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看着陪来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史春喜。史春喜说:“那也中,先让他在猪场累累、臭臭!”
        红卫兵们反应过来了,举着白生生的小拳头喊口号,要打倒朴同志,要朴同志永世不得翻身。
        葡萄说:“又打上了。过一两年换个人打打。”
        朴同志生怕红卫兵把她的话给听见,赶紧推推她,自己顺着猪场台阶往窑院下。脚又乱了,一出溜坐在了台阶上。屁股跌碎了,他见到葡萄时憋在眼里的泪,这下子完了,全淌下来。围墙头上还是几层人脸,还是中学生们,还要轮流爬上墙看。葡萄对他笑着说的话他一点儿听不见,因为几层人脸都在喊打倒他的口号。葡萄拿出一块白羊肚手巾,叫他擦擦泪。见他拿起刀来剁菜,她一把把刀夺下,搬了个椅子,又把他捺下去坐。
        中学生们看不下去了。一会儿猪场里全是戴红袖章的胳膊。在他头顶挥动,又对他鼻尖指点。葡萄拿了根扁担上来,叫他们出去。他们说:“红卫兵你都敢撵?!”
        “红卫兵是啥军?十四军我都撵过!”葡萄说。
        看热闹的成年人见红卫兵们不明白,告诉他们十四军是国民党的军队。红卫兵们一听,是打过国民党的女英雄呢!也不把她当敌人了,只是围着朴同志喊口号。
        葡萄把扁担一横,往红卫兵们腿上扫,红卫兵们双腿蹦着躲。她变成带他们玩了。葡萄撵不走红卫兵们,扔了扁担,回到灶台前剁菜,剁的是“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的高跷鼓点子。她对朴同志使个偷乐的眼风,叫他扯风箱。
        红卫兵们把灶台围成了个小炮楼,密不透风,一上来口号喊得嘹亮整齐,慢慢不齐了,有人只是抬抬手张张嘴地瞎混。葡萄该干什么干什么,添水,加柴,煮菜。红卫兵们变着词儿地喊口号,喊朴同志“臭文人”、“黑笔杆”、“反党大流氓”,“地主干儿子”。开始他们喊一句,他就在板凳上矮一点儿,后来见葡萄抬头看天,他跟着抬头,见一个人字形雁阵从北边飞过来。葡萄眼睛看雁也专心地发直,嘴唇半开,完全忘了正给锁在一个人体筑的小炮楼子里。他慢慢也把几层人脸人头拳头胳膊给忘了,一下一下地扯着风箱。火烧得好着呢,他眼前脑子里只剩下稳稳烧着的金黄的火。过一会儿,他一张嘴,一个哈欠出来了。他抬起头,见一个喊口号的红卫兵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又是一会儿,好几个红卫兵都打起哈欠来,只不过打得很贼,把鼻孔撑大,叫哈欠出来,不耽误嘴里喊口号。
        朴同志在七十二岁时回想那一天,觉得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当然,他不知道人都是这样,记不住羞辱;痛苦只有变成了滑稽荒唐的事才会给人记住。人要把他一生遭受的羞辱都记住的话,是活不长的。就好比朴同志,假如不具备人共有的那种不记仇的本事,朴同志回忆起来的场面,就不会像个闹剧戏台。人这个不记仇的本事其实是为自己好,对自己有利,不记得自己怎样地惨过,丢过丑,所以他才有脸见自己。有没有脸见人不重要,顶重要的是有没有脸面见自己。所以给害得最惨、受最多侮辱的人,最不记仇。朴同志给人叫了八年“反党老朴”,叫得他忘了自己真名,他也不记仇。到七十二岁想想,一切都很好玩。把痛苦、羞辱记成了好玩,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场景场面当然是给他的记忆编排过的,编排得很写意、很漫画式,一层层的年轻红卫兵都没有眉目,只有大喊大叫的一张张大嘴。拳头比实际上多得多,红卫兵们全是千手佛,一人伸出几十个拳头,竖在他和葡萄四周。他记得那天下午,他就在拳头中间把自己扯得像风箱一样又深又长,那个沉重的大风箱成了他的丹田。他扯得经络通畅,性情平和。红卫兵们最后怎么离开了猪场,七十二岁的朴同志已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朴同志记得的是葡萄的手。她的手插在他腋窝,把他向上一提,说:“都走啦,起来去洗把脸。”他一看,一个红卫兵也没了,灰下来的天下着箩面雨。她在猪场清理了一间装饲料的窑洞给他作屋。洞顶上吊满半寸长的面虫,等于一个肉顶棚,火光一照,一个顶棚都在拱动。她点上火把去烧虫们,他也跟着她举了个火把,窑洞马上嗞嗞啦啦地响,烤猪油渣的气味漫开了。两人都戴了破草帽,只听虫子砸在帽子上,下雨一样。她在晃动的火光里笑得像个陌生人,像个野人。
        他们两人都笑得止不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虫!顶棚干净了,地上又满了。他们忙到深夜才把床支好。窑洞已经是一股红薯面的甜香,葡萄用红薯面打了糨子把撕下的大标语糊了墙和顶棚。大标语的字给拆开,又重拼,拼成了天书。她说过两天去公社革委会偷点白纸再糊上,就漂亮了。她走时在窑洞门口站下了,看看他的这个新屋,愁愁地笑着说:“哎呀,这敢住人不敢?”
        他明白她是不能把他带回家的。因为她知道朴同志不想给扯到她那个可怕的秘密中去。他和她处下来,说话行事全绕开那个大秘密。他们多亲近她也不能让他成个同谋。他和葡萄的亲近是早就开始的,谁也不碰谁就亲近得很了。老了的朴同志想,可能是他头一次住进葡萄的院子,她说起她的儿子,他就和她亲近起来了。可能还更早,从她斗争会在台下流泪,让他看见,他心里出现个不干不净的快乐念想——从那时就开始了。他们的亲近发展得比种一棵樱桃还慢。突然樱桃满树是花了,他才明白两人谁也没闲着,都在偷偷上肥浇水。花季是给天天来斗争他的人催来的。他们不是拖着他上街去游着斗,就是拖他到中学的戏台上去站着、跪着斗。每次学生们穿军装的绿影子遮天蔽日地一来,葡萄就对他说:“歇歇也好,不用你打草去了。”见红卫兵们拖他,她说:“他腿好使,你们用拖他吗?”有几次斗争会她陪了他去,站在台下呼啦呼啦地纳鞋底。一个红卫兵干部上去讲家史,掉了泪,指着朴同志说:“这个反党作家,就是要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葡萄在台下看着看着,对红卫兵干部说:“等等,你那牙上又是红辣椒又是绿韭菜,不剔干净就上这儿来发言?”
        下面看大戏的人哄笑起来。葡萄瞪眼看着笑的人们,又说:“笑啥?这叫不爱国。”
        红卫兵干部气愤了,问她说谁不爱国。
        “还能说谁?你呗——爱国卫生,都不懂?”葡萄把麻线在手上绕了几圈,用力一紧针脚。
        朴同志都憋不住要笑了。他看看红卫兵们,也没话可回,葡萄说得正确呀。回到猪场他对葡萄说:“你以后别陪着去了。”
        葡萄说:“这里常斗人。过一阵换个人斗斗。台上的换到台下,台下的换到台上。前一阵把个老嬷嬷斗了一阵,老嬷嬷又聋又哑,不知人家都说她啥了,后来斗别人了,老嬷嬷又站在台下看,还是又聋又哑,见人举拳头她也举举。过一阵,你也该到台下去了。也跟着举举拳头,弄个啥口号喊喊。”
        她是认真说的,朴同志却笑起来。
        朴同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他笑完猛地把葡萄搂住了。他搂着她说:“我不会了。从这回之后,再不会去跟人瞎举拳头了。”
        那是朴同志第二次搂葡萄。第一次是他离开四清工作队的清早。那一次的搂不成熟。好也好在它的青和涩,他们都有个盼头。盼头其实是后来他硬编排上去的,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他还是在有暖气、冷气的客厅里养食客,也养自己的一身肉,他才不会盼着再次搂住乡下女人王葡萄呢。放着一个细瓷般的美妻给他搂,他想葡萄干吗?人到老年坦然了,朴同志想到自己最张狂的时候搂着妻子时,他也没老实过,他把妻子搂着搂着就想歪了,想到他半生中搂过的无数女人中谁让他搂得最舒服。他想到了乡下女人王葡萄。他一搂就知道,葡萄的身子和他是有答有应。他在第二次搂葡萄时,告诉她他的美妻是怎么回事。美妻是头一个斗争他的人。葡萄听他说,说完她淡淡地来了一句:“她也是斗斗就完了。人都斗,她不斗,不中。叫她斗斗,完了就完了。”
        朴同志活到老这几十年,老想葡萄的这句话,乍听是混乱的,细想很有趣。果然是她说的那样,妻子斗斗就过去了,过了两年还来史屯看他。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那时他还年轻,认真,很多事没像葡萄那样看开,就是不理妻子。妻子再来把两个孩子一块儿带来,非要和他一块儿落户在史屯。那个时候他身子已不认识妻子的身子了,两人脱光了他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冷冰冰的身子搂了几年,搂出了两个孩子?他的身子从一开始就和葡萄的身子熟,两个身子是失散了又聚拢的。他从葡萄身上明白,原来身子给身子的,也都是懂得。人们大概把他妻子那样的人叫尤物,男女门道很精的朴同志明白,真正的尤物是葡萄。
        老年的朴同志想,不知尤物葡萄还活着不。不知她和儿子挺认了母子没有。不知她还上不上高高的秋千去和闺女、媳妇们赛了。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是“反党老朴”来的那年;那是“反党老朴”来的第二年……史屯人把“文革”就记成了个这:“反党老朴”来的那些年。第二年谁都把“反党老朴”叫顺嘴叫热乎了。家里的孩子做作业做不成,也拖到“反党老朴”的猪场窑洞去,让老朴给说说课文、应用题。学文件写批判文章,团支部的小青年也来找老朴出新词。村里要嫁闺女娶媳妇,都要叫老朴给写喜讯,贴在公社的宣传栏里。史屯人识文断字的人越来越少,中学生毕了业连报上的字也念不全。爹妈们想,不如撵到地里挣工分去。老朴乐呵呵地做全村人的“代写书信”先生,也做他们的春联撰写人。村里没什么文化人,原先的谢哲学、孙克贤、史修阳们都死了,有些年头不贴春联了,老朴来的第二年,家家窑洞前又贴起了春联。
        到“反党老朴”来的第三年,村里来了城市的学生,叫做“知识青年”,他们看不懂老朴写的春联啥意思,说这些春联在城里早不叫贴了,全是“封资修”。他们把话说给了公社革委会的史书记,史书记挨家挨户地走,念着春联:“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像旧戏台上的戏文。他找到老朴,和他商量,是不是能写新春联。老朴什么都好商量,马上就写“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写多了,这类歌里零拆下的句子也用完了,他就写“西哈努克走访新疆自治区,周恩来总理接见宾努亲王”,“毛主席会见马科斯夫人,陈永贵同志参观四季青公社”,横批不是“人民日报”就是“红旗杂志”。史春喜觉得不太带劲,觉得老朴有点作弄史屯人。他又把老朴找到,说:“老朴啊,可以写写‘梅花欢喜漫天雪’,‘雄关漫道真如铁’嘛。”老朴说他已经给几十家写“梅花”“雄关”了,不能几百户人家贴两种春联吧?史春喜搔搔又粗又硬的头发,从猪场走了出去。他顾不上春联的事了。
        叫春喜看愁人的事多着呢。城里来的“知青”祸害得整个公社不得清静,一会儿打群架,一会儿偷庄稼,一会儿泡病假。更让他愁的是两年大旱,眼看又要闹饥荒。马上要过年,集上没什么生意,一个卖馄饨的摊子飘起的油荤气把上学下学的孩子们都引过去。孩子们像看捏面人一样看卖馄饨的用一个窄木片把馅子挑起,搁在黑黑的馄饨皮上。来吃馄饨的,多半是那批从城里来的知青。他们吃完说唉,刚才吃的馄饨是空心儿的。卖馄饨的说明明包了肉进去。知青们说他们来时就见这半碗馅,包了那么多馄饨还是半碗馅。卖馄饨的说有这就不赖——现在老母猪放个屁就是大油荤。学生们和当年十四军的官兵一样,钱也不给就跑了。
        这天“反党老朴”走到集上,想买点儿什么过年。他怎么也得给葡萄买点什么,葡萄是他暗地里、实际上的妻子。他转到长途汽车站,见一个人的面前搁着一个土灰色的东西,有锅那么大。
        那人一见他模样是城里人,马上说:“买了吧,补补身子!你们城里人都把这货看得金贵着呢!”
        老朴看不出那灰色的扁圆东西是什么,问他:“咋看着有点儿像鳖?”
        那人说:“是鳖呀!”
        老朴一蹦老远。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鳖。他得意时是吃过鳖的,也懂鳖是马蹄大的最好。他走近,蹲下,两手缩在袖口里,头歪来歪去地看这只鳖精。卖鳖的叫他放心,它活得好着呢。它也怕冷,要是头伸出来脖子老长,多冷得慌。老朴问价,他伸了五个冻得紫黑的手指头在破烂袄袖口上,又翻了一翻。
        老朴口袋正好只有十块钱。可买了这个别的都买不成了。卖鳖的对他说这只鳖顶头小猪,省着吃能吃到正月十五,熬它一大盆汤,煮萝卜、红薯叶、榆树皮粉子也香死啦!
        老朴还是想和老鳖照个面稳妥些。万一是死货多晦气。他捡了根树棍,在鳖的头前拨了拨,鳖不理会,老朴说:“你可是知道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哩!”
        卖鳖的汉子把树棍拿过去,捅了捅,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卖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这时也紧张了,怕它真死了。他又捅得狠些,鳖不伸头,爪子动了动。他又要捅,老朴把树棍夺过来,怕他真的捅死了鳖。他手伸到口袋去掏钱,裤子口袋是漏的,他心里一惊,心想钱一定漏没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抽出衣袋上的钢笔,从里面抽出卷得细细的钞票。那是他临出门时葡萄给他藏的。他说:“怎么把它拎回家呢?”
        卖鳖的汉子告诉老朴,鳖是他家养的,他爷爷就开始养它了。他家那时挖一个窑塌一个窑,请了风水先生,说得养只鳖。现在他爷爷死了,他爸两天前也死了,他要不是过年揭不开锅,也不会卖它,养了几十年,也养成家里一口子了,自己怎么也把它吃不下去。老朴慢慢站起身,说他不买了,他也吃不下去他家这一口子。
        汉子脸也急白了。他一早来蹲在长途汽车站,就想碰个外地人。本地人都不敢吃鳖,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才等到个买主。卖了鳖他得去称面,他家八口人全指望卖这只镇窑的精灵过年,家里一口粮也没了。
        老朴还是摇头。既然他知道鳖的故事,他说什么也吃不了它了。
        “那就八块钱?”
        “不是钱不钱的……”
        “七块,行不?算你救济俺全家了。七块钱咱全家能吃上半月面汤,都忘不了您!”
        老朴心动起来,七块钱,买了一堆鳖肉,还余下三块,说不定够给葡萄买点儿好看的,好玩的。他说:“那就七块钱。你得给我推家去。”他指指汉子的独轮车。汉子一嘴的:“是!是!是!”
        两人低下头来搬鳖时,老朴失声叫出来。鳖正伸出它苍老的头。那是个黑里带绿的头,头上有一些绒毛般的苔藓,头颅又大又圆,一条条深深的抬头纹下面,一双阴冷悲凉的眼睛。老朴叫,就因为被这双眼瞄上了。谁被这双眼瞄上也怕。
        老朴说什么也不买那只鳖了。
        汉子在街上追老朴,嘴里直喊:“六块,六块!”鳖看着这两个追来追去的雄性人类成员,觉着没什么看头,又把它那颗古老的头脸缩了回去。
        汉子说:“你要我给你跪下不?”
        老朴站下来。老朴这时想到了葡萄的公爹。他也不知道什么让他莫名地悲哀成那样。他去给穷农户分富农户的田地、浮财时,末了还是让他看见这样的穷农户。穷农户还是让他满心酸胀。他自己的浮财也叫人分了,满世界还是这种让他惨不忍睹的穷农户。
        老朴把钱给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也别找了,全拿去吧。”
        穷农户汉子突然叫:“哎呀,毛主席万岁!”眼圈都红了。他迈开耍龙灯的云场步子,把独轮车“吱扭扭”地推进了史屯。他说老朴一定杀不了这鳖祖宗,二十多斤呢。他推荐自己做鳖屠夫。
        可是葡萄、老朴、汉子三人守了一晚,鳖就是不伸头。卖鳖的汉子说:“还没我就有它了。”他蹲在地上,手慢慢摸着它厚厚的甲壳,上面的纹路和山上岩石一样。汉子对鳖说:“你知道我心思,是不是?知道我不怀好心,把你卖给别人,要宰你了,是不是?”
        汉子对老朴和葡萄说:“俺爷在世的时候,这鳖和他可亲,他走它就走,他坐下它就卧他边上,他在院里晒太阳,它也晒。”
        老朴说:“它不伸头,咱也拿它没法子。”
        汉子说:“要不烧锅水,咱就把它活煮?”
        葡萄说:“那会中?烫着死得死老半天,恁厚的壳呢。那可是疼!”
        三人都不吭声,油灯里的油浅下去,烟起来了。
        老朴叫汉子先回。汉子为老朴不让他找的四块钱心虚,不过还是走了。
        第二天过小年,老朴帮人写春联写到夜里十点才回来。一进窑洞见葡萄旁边坐着个陌生女人,再看,陌生什么?是他妻子。土坯搭木板的床上,躺了两个孩子,脚对脚睡着了。妻子穿件呢子短大衣,里面一件棉袄,头上裹着又厚又长的羊毛围巾。一向图漂亮的妻子这时把自己捆成了个毛冬瓜。葡萄只穿件薄棉袄,蓝底白细条子,自织的布,几十年前的样式。她在屋里生了个炭炉,上面坐个花脸盆。水汽把她脸缭得湿漉漉的。一个屋里的人,过着两个季节。
        葡萄说:“先挤挤,中不中?”她拍着手指上的炭灰往外走:“明天锯块板子,把床再搭搭。”
        第二天晚上,葡萄把两块木板用推车推来了。板上还有一层层的大字报,有几十层厚。老朴的妻子也不会干活,在一边虚张声势,“我来我来!往里往里!……往这边往那边!”老朴知道葡萄做活一举一动都有方圆,别人插手,她反而累死。所以他没好气地对妻子说:“这儿没人看你积极表现。”
        妻子拿出过去的斜眼翘嘴,以为还能把他心给化开。他看也没看见。他眼睛跟着葡萄手脚的起落走,一时吃紧,一时放松,只是在他确定她需要多一双手搭把劲时,才准准地上一步,伸出手。
        不会干活的老朴这时明白他每回伸手都是地方,合时宜,都博得葡萄的一个会心眼神。在老朴妻子和孩子的眼皮底下,老朴和葡萄的亲近还在发展,动作身体全是你呼我应。妻子什么也不明白。她相信老朴只会爱她这种纤细白嫩的女人。活得透彻的老朴这时已搞清了许多事:娶妻子那种女人是为别人娶的,和妻子的郎才女貌的幸福生活也是过给别人看的。光把日子过给人看的男人又傻又苦,和葡萄这样的女人闷头乐自己的,才是真的幸福生活。可人只要有一点儿得势得意,马上就要把日子过给别人看。老朴此刻和葡萄把另一张床支起,他不敢担保万一自己走出眼下的落魄境遇,会不会又去为别人过日子。
        老朴妻子带了些腊肠和挂面,还带了些糯米和白糖。所以不用宰老鳖也能过年了。开春的时候,孩子们已和老鳖玩起来,小女儿两岁,个头分量只有一岁,她坐在鳖盖子上,由四岁的哥哥赶着巨大的鳖往前爬。只要成年人一来,鳖头就躲进甲壳里。到了三四月间,鳖的甲壳油亮照人,返老还童了。
        葡萄把鳖的事讲给二大听。二大牙齿掉得只剩上下八颗门牙,腮帮也就跌进了两边的空穴里,须发雪白,乍一看不是老人,是古人了。只有他的身板还像十几年前一样灵活有劲,起身、弯腰一点儿都不迟缓。他一天能扎十多把笤帚,打几丈草帽辫,或搓一大堆绳子。葡萄的三分自留地收下黄豆,他把豆磨成浆,又点成豆腐。他说:“一斤豆腐比三斤馍还耐饥。”葡萄这才明白为什么二大叫她种黄豆。
        葡萄把一碗挂面搁在他面前,他说:“来了就不走了。”
        葡萄说:“说是不走了。连大人带孩子四口子,住不下那窑洞,要搬街上哩。”
        “把咱的豆腐送给他们。”
        “送了。”
        二大不问老朴妻子来了,葡萄该咋办。葡萄早先告诉他,四清派到咱家住的朴同志又回来了。二大也不说:那是他为你回来的,闺女。二大从葡萄嘴里知道老朴写过书,有过钱,有过轿车。他也从她嘴里知道老朴知道他藏在地窖里,不过老朴仁义,知道后马上跑回城里,生怕他自己撒不了谎,把秘密吐露了。二大明白,一个男人只有心里有一个女人时,才肯为她担待恁大风险。二大从此把这个从没见过的老朴看得比他儿子还重。起初他听葡萄说老朴的媳妇不和他过了。他为葡萄做过白日梦。后来听葡萄说老朴媳妇来了,住在街上招待所,老朴只当不认识她。二大为葡萄做的白日梦越来越美,把梦做到了葡萄和老朴白头偕老。这天葡萄拿了一碗白糖水叫他喝,他一喝就问谁来了。葡萄说是老朴媳妇给的白糖,他们一家四口在猪场窑洞里刚落下脚。二大嘴里的白糖水马上酸了,他为葡萄做的白日梦做得太早,做得太长。
        二大的地窖让葡萄收拾得干净光亮。她弄到一点儿白漆、红漆、黄漆,就把墙油油。史屯穷,找粮不容易,漆是足够,一天到晚有人漆“备战、备荒为人民”,“农业学大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主席最新指示”。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对面,和他说外头的事。说叫做“知识青年”的学生娃在河滩上造田,土冻得太板,一个知识青年没刨下土,刨下自己一个脚指头。还说猪场的猪全上交了,要“备战”哩。二大问她这回和谁战,她说和苏联战。过一阵问战得怎样了,她淡淡地说:“战着呢——在街上卖豆腐,街上过兵哩,我蹲在豆腐摊上闹瞌睡,醒过来兵还没过完。眼一睁,腿都满了。”又过了一阵子,她和二大说毛主席弄了个接班人,这接班人逃跑,从飞机上摔下来摔死了。二大问她接啥班。葡萄答不上来,说:“谁知道。反正摔死了。死前还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后头照相片。摔死成了卖国贼。咳,那些事愁不着咱。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盖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没油的地方再油油。”过了几天,她找的红油漆就是刷“批林、批孔”大标语的。有时她也把村里人的事说给二大听。她说县委蔡书记让人罢了官,回来当农民。葡萄有回见她在地里刨红薯,和她打招呼,叫她甭老弓个腰低个头,蔡琥珀说她只能弯腰低头了,前一年腰杆让红卫兵打断了。后来蔡琥珀又给拖着游街,弯腰驼背地走了几十个村子,是偷庄稼给逮住了。
        两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们曾经有过十七盘水磨。河床里跑着野兔、刺猬,跑着撵野兔、刺猬的狗和孩子们。葡萄对二大说:“造的田里撒了那些种,够蒸多少馍。”她出工就是打石头、挑石头、垒石头。二大问她打那些石头弄啥。她说打石头不叫打石头,叫“学大寨”。学大寨就是把石头在这边打打,挑那边去,再垒成一层一层的,看着真不赖。二大仍不明白这个“学大寨”是个什么活路。这里不算一马平川,也是坡地里的小平原,地种不完,还去折腾那净是石头的河滩干吗。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笼上蒸。猪场关门后,她把猪场的锅、蒸笼、小车都拿回自己家。她问二大:“蜀黍芯儿得蒸多久?”
        二大说:“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儿倒进一个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头,葡萄抓住另一头,蒸酥的蜀黍芯儿就给拧出水来。连蒸了几夜,拧出的水淀成一盆黑黑的黏粉,掺上已是满山遍野的锅盔菜,少撒些盐,一入口满嘴清香回甜。
        二大说:“吃着真不赖。”
        葡萄说:“嗯。那时都叫猪们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对二大说:“今年没听知了叫了。”
        二大说:“那是孩子们去年把地下的蝉抠出来吃光了。他们饥哩。”
        葡萄说起斗争会。驼成一团的蔡琥珀在台上交待她偷油菜根,偷青麦子,身上让人扔得全是牛粪。蔡琥珀口才不减当年,把人逗得一会儿一阵大笑。蔡琥珀交待完,公社革委会书记史春喜就领头唱“不忘阶级苦”,唱完抬出一筐一筐的杂面和野菜捏的“忆苦菜团子”。每人领到两个菜团子,知识青年说他们要吃双份忆苦饭,因为忆苦饭比他们平时的饭香。史屯人那天以后就盼着开斗争会,开完吃忆苦饭。
        葡萄不舍得吃忆苦饭,总是带回来给二大吃。她见二大脸又泛起虚肿的光亮,怕他撑不到打下麦子。二大从少勇救了他命之后,就再不准少勇来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里找少勇弄点儿粮,他就说:“找谁?”葡萄马上明白他在心里还是把这个儿子勾销掉了。
        这天二大做了几个铁丝夹子,叫她把夹子下到河滩上,捕兔子、刺猬。
        天不亮葡萄到河滩上,一个个夹子都还空着。这时她听身后有人过来,一回头,是老朴。
        老朴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没单独见面,这时发现她黄着脸,身子也缩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地窖里那条性命苦成这样。只有她的笑还和孩子一样,不知愁。她见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来。她把手里的空夹子扬扬,说:“兔们精着呢!”
        老朴知道地窖里那个人一定饿出病了。他工资停发了几年,每月领十二块钱生活费,还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钱,集上也买不来肉。他揣着五块钱,在集上转,见一个老婆儿卖茶鸡蛋,买了五个,花了一块钱,又去供销社称了两斤点心。他一听那点心砸在秤盘上的响动,就知道点心都成文物了。这里谁买得起点心?
        他刚走到供销社门口,见妻子怀里抱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走了过去,牵着的那个一定要进供销社,被妻子硬拖着往前走,走不多远,孩子哭叫起来。他不知怎么就已经把一包茶鸡蛋和一包点心塞在了孩子手里。
        晚上他坐在门口看两个孩子在屋里和老鳖玩。这是公社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给老朴一家住。屋子大,只摆了两张床,孩子把老鳖引出来喂,又坐在它背上赶它往前爬。老鳖像个好脾气的老人,爬不动它也一再使劲撑住四个爪子。它已经和这家人过和睦了,眼光不再那么孤僻。它知道这家人会把它养下去,养到头。因此当老朴对着它古老的头举起板斧时,它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件凶器和人的这个凶恶动作,它把头伸得长长的,昂起来,就像古坟上背着碑石的石龟。它也不知两个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们哭号什么。孩子们给他们的母亲拖到了门外,在院子里哭天抢地,老鳖听不懂咆哮些什么:爸要杀老鳖!爸爸坏!
        老鳖见那冷灰的铁器落下来。它脖子一阵冰冷,什么也看不见了。老鳖古老的头断在一边,慢慢睁开眼。它看见自己的身子还在动,四爪一点儿一点儿撑起来,它看着它血淋淋的身子爬着,爬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老鳖眼睛散了光。
        老朴在闷热的五月浑身发出细碎抖颤。他看着那个无头老鳖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孩子们在外面哭叫打门,老鳖无头的身子晃了晃,没有停,接着爬,拖出一条红漆似的血路。他一步跳过去,拾起刚才砍得太用力从手里崩出去的板斧。他追着老鳖走动的无头尸,再次举起板斧。可对一个已经被斩了首的生灵怎样再去杀害,老朴茫然得很,板斧无处可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鳖的无头尸爬进床下。床下塞着旧鞋子旧雨伞旧纸箱,老鳖在里面开路。老朴听见床下“轰隆轰隆”地响,老鳖把东西撞开,撞塌,撞翻。藏在床下的家当积满尘土,此时灰尘爆炸了,浓烟滚滚,老朴站着站着,唿嗵咽了一口浓浓的唾沫。那个毛茸茸的长着年代悠久的苔藓的头已经早死透了,它的身子还在惊天动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
        孩子们已经安静了。他们进了屋,在母亲举着的煤油灯光里,看见父亲瞪着床下,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母亲说:“死了?”
        老朴不摇头也不点头,指指床下。
        又过一个多钟头,孩子们已睡着了,老朴和妻子听听床下的死静,把床板抬起。老鳖几十年的血流了出来,血腥浑厚。老鳖趴在自己的血里,看上去是一只古石龟。
        老朴把它搬出来,搬到独轮车上。妻子知道他是为了葡萄杀这只鳖的。妻子对老朴和葡萄是什么关系,心里一面明镜。妻子说:“给孩子留点汤。”
        老朴把身首异处的老鳖送到葡萄的窑院。葡萄一见那小圆桌一样的鳖壳,问他:“谁杀的?”
        老朴说:“我。”
        两人把温热的老鳖搬进院子。葡萄取出猪场拿回来的大案板,把老鳖搁上去。砍完剁罢,她的柴刀、斧头全卷了刃。煮是在猪场的那口大锅里煮的,葡萄拔了一大把葱,又挖了两大块姜,把罐里剩的盐和黄酱都倒进了锅里。煮干了水缸里存的水,鳖肉还和生的一样。井被民兵看守着,每天一家只给打半桶水,就半桶水也让牛眼大的井底缩得只有豌豆大了。老朴和葡萄商量,决定就打坡池里的臭水,反正千滚百沸,毒不死人。
        院里堆的炭渣全烧完了,鳖肉还是青紫铁硬。老朴吸吸鼻子,说:“这味道是臭是香?”过一会儿他说:“嗯,是香!”
        葡萄盛出半碗汤来,问他:“敢喝不敢?”
        老朴把碗拿过来,先闻闻,然后说:“闻着真香!我喝下去过半个钟头要死了,你可不敢喝。”
        他们听见花狗在厨房门口跑过来、跑过去,嗓子眼里出来尖声尖气的声音。花狗从来没有这种嗓音。
        葡萄一听,一把把碗夺回来。她点上油灯,把半碗汤凑到光里去看。汤里没一星油,清亮亮的,发一点儿蓝紫色。葡萄把汤给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让狗舔得崭新。
        “明晚再煮煮,肉就烂了。”老朴说。
        “烧啥呢?”葡萄说。
        老朴想,是呀,炭渣都耗在这一夜了。他清晨借了一辆板车,走到小火车站,用两块钱买了半车炭渣。这一夜老朴抵不住瞌睡,进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刚刚明,他让葡萄叫醒。她拉着他,上了台阶,走到大门口。她说:“听见没有?”
        老朴说:“什么?”
        葡萄打个手势叫他听门外。他这才听见门外有什么兽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门缝上。门缝透出一个淡青的早晨,几百条狗仰脸坐在门前,发出“呜呜”的哀鸣。老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狗排排坐,坐的姿势这样整齐划一。熬煮鳖肉的香气和在早晨的露水里,浸染得哪里都是。狗们的眼全翻向天空,一点儿活光也没有,咧开的嘴岔子上挂出没有血色的舌头。老朴看见每一条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长长的涎水。涎水在它们面前积了一个个水洼子,一个个小坡池。
        狗们从头一夜就给这股香气搅得不得安睡,它们开始寻找香气的源头。第二个夜晚,香味更浓了,钻进它们的五脏六腑,搅得直痛。它们朝这个窑院走来,一路有外村的狗汇集而来。坟院的一群野狗远远坐着,它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接近家狗的地盘。
        老鳖被熬成膏脂的时候,启明星下,一大片黄中透绿的狗的目光。
        狗们在上工钟声敲响的时候才解散。
        史屯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包括一个叫香港的地方。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是中国地盘又不是中国地盘,他们会听不懂。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住的中国人不受中国管,他们会更不懂。他们不知道香港有个阔佬是从史屯出去的,到史屯来看了一下,回洛城去了。这个香港阔佬名望很大,帮着中国做了许多大买卖,给闹饥荒的中国送过成船成船的吃的。他点着史屯的名,要求把粮运到史屯,后来他问史屯人吃到他送的粮没有,回答是几张史屯人的大照片,一张上头有出栏的肥猪和养猪女模范,一张上面有公社书记站在冒尖的粮囤边上,另一张是一个没牙老婆儿坐在棉花山下。照片上的三个人香港大佬都认识,他笑着说,嗬,葡萄成模范了,史六妗子还挺硬朗,小春喜出息恁大哩!又过十年,香港大佬决定回来看看。他一直不回来是怕回来得到一个证实。果然他得到证实了:他父亲孙怀清并不是病死的,是一九五二年被政府枪决的。
        史屯人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位香港大佬是怎样呆坐了半小时,看着他轿车外面破旧的史屯大街,那个早先最排场的大瓦房给一层层糊满标语,又给一层层撕烂,撕烂得东飘一块西飘一缕,看上去孙家百货店像是穿了件叫花子的烂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陪他来的省城领导说:社员们全在抗旱。
        香港大佬说他要去看看抗旱。陪同他的人都很为难,相互紧张地看一眼,一个笑着对他说事先没安排,怕孙先生不方便。香港大佬说有什么不方便?村子里的老柿子树老枣树都认识他。陪同他的人说孙先生离开二十五年了,变化很大,怕他不安全。香港大佬弄明白了,因为这里的人从来都把海外想成敌方,所以很难说社员们会对他这个香港来客怎样。而且一切安排都要通过有关部门,没有安排的事最好不做。
        他们把车开到了村外,停在一棵大槐树下。
        史屯人不知道那天他们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从二十里外的水库用桶、用车、用盆、用罐接上水,走回来浇那些给晒焦了的谷子、蜀黍时,远处停的车里坐着一个香港来的阔佬,正用望远镜看他们。
        他的望远镜把他们一张脸一张脸地看,好好地看了一遍。他用望远镜找他想见的人。他想见的是葡萄。葡萄没在队伍里。他看见了史春喜,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装着四桶水,一步一步走在队伍旁边。不一会儿停一下,给队伍起个头唱歌。香港大佬听着他们那没有调门的歌,心想他们是快活的,不然哪能有恁多歌唱。他们衣裳穿得和过去一样破旧,样式不一样罢了。看着还是穷苦,不过也穷得比过去乐和。恐怕人人一样穷,一个富的也没有,就乐和了。只要绑一块儿,做再没名堂的事,再苦,也乐和。就和这个队伍一样,这样的旱能靠一桶一盆的水去抗吗?是件没名堂的事。可他们多乐和呀。没名堂的事恐怕是他们借的一个名目来把大伙凑一块儿乐和的。香港大佬这一下倒觉得自己孤单了,苦闷了,不能参加到他们上千人的乐和里去。那乐和多公道,不分男女长幼,人人有份。
        叫做孙少隽的香港大佬心里很孤清地离开了史屯。
        到了七月,还是没雨。水库也见了底,鱼苗子死得一片银白肚皮。
        史屯的老人们都说,得敬敬黑龙。他们说的这句话和住在地窖里的孙二大说的一样。孙二大在五月就自言自语,敬敬黑龙吧。
        黑龙庙在离史屯六里地的山洼子里。黑龙住的和人一样,也是窑洞。半圈庙墙上的飞檐都破了,长出蒿草来。院子里的草有人肩高,人走进去踢起一个个小骷髅头,是野猫的或者黄大仙的。
        人们用刀把草砍开,重开出一个庙院来,按老人们的指点给洞里的黑龙爷敬酒。两面大鼓四面大锣八片大镲在洞的两边敲打了一天,响器也吹到黄昏。人们回去后,等了三天,天上万里无云,早起太阳就烫人。走在地里,听见让太阳烧焦的谷子和蜀黍叶儿嗞嗞地打卷。人们再次聚到了黑龙庙。这回连知青们也来凑热闹。他们说求黑龙有啥用,打它一顿它就乖了。
        史屯的人这时也是恼黑龙恼透了,说打是不能打,把它弄出来晒晒,叫它也尝尝旱是啥滋味。
        鼓乐齐鸣,十二个精壮汉子进了黑龙的窑洞,把黑龙的泥像从神台上起下来,抬到院子里。黑龙青眼红舌,半人半兽,在洞里受潮太久,一见太阳泥皮全裂开了。人们还是不敢失敬,跪着求它布恩。等人们抬起脸,黑龙身上已没一块好皮,裂口地方全卷了边。村里一个汉子见过麻风,这时说哎呀,黑龙爷得麻风了。
        这回村里的老人们一个没来。他们怕热死、渴死在路上。来的是中、青年的男男女女,也图凑在一块儿逛一回。他们听那汉子说黑龙爷得麻风,全乐了。接下去一个知识青年小伙儿指着黑龙说:“你这不是破坏吗?你不知道咱现在‘批林批孔’批完了,尼克松也来过了,咱得‘抓革命,促生产’了?”
        不久人们都发言了,说黑龙爷罢一年工,搞搞斗争也就行了,还老罢工!有人说黑龙爷你打算旱多久?你旱我们、我们也旱你,你看看旱你这一会儿就脱你三层皮了,你要再旱我们,你就在这儿晒着,非把你晒成灰!
        人们把敬黑龙神变成了批斗会。黑龙红嘴红舌上的漆皮一片片卷起,一片片落下,蓝眼珠也瞎了,成了两个泥蛋,脚爪像真长了鳞片,又都给剔得翻起来。
        人们越看它那样子越恼,也就批斗得越狠。也不知谁先动了手,大家用石头、瓦片、树枝把黑龙一顿痛揍,揍得都快中暑了,才歇下。回村的路上,没人唱歌、说话了,全都在后怕。他们可把黑龙得罪下了。几个知青还是乐和,不是吹口哨就是唱小调,有人呵斥他们一句,他们就像没听见。十多个人一块儿呵斥他们,他们嘴孬得很,拐弯抹角把人都骂进去了。大伙想就是这帮人挑起他们斗争黑龙的,不然他们和黑龙祖祖辈辈相处,黑龙再虐待他们也没人和黑龙翻过脸。史屯人没有外面来的人活得不赖,只要来了什么军什么兵什么派,就没安宁了。这几个不安好心的城里杂种,跑这儿来干过一件好事没有?现在挑唆得他们和黑龙爷也闹翻了。他们中的几十个人和知青们吵起来。知青们有些奇怪,心想他们更坏的事也干过,也没把他们恼成这样,今天是怎么了?他们相互丢了个眼色,惹不起这些泥巴脚,躲吧。史屯人一看他们惹下祸就要躲,大叫站下!史屯人一下全明白了,这些外地人进史屯专门挑唆:挑唆他们和孙怀清结仇,挑唆他们分富户的地和牲口,挑唆闺女、小伙们不认订下的亲事,挑唆他们把那只可怜的瘸老虎逼到坡池里去了。现在可完了,他们挑得一个村子和黑龙爷打起孽来了。
        知青们撒开他们穿白回力、蓝回力的脚就跑。史屯人扯起他们赤脚的、穿烂鞋的、穿麻草鞋的步子就追。白回力、蓝回力在这坡地上哪里是对手,很快被围起来。城里知青都不经打,一人轮不上一拳就都趴下了。
        第二天夜里,县公检法来人带走了打知青的要犯。其中一个是史六妗子的大外孙史良玉,学大寨的青年突击队长,学毛选积极分子。
        带走史良玉的当夜,雨来了。那时葡萄坐在地窖补二大的汗衫,和二大谈头天村里人和知青打架的事。她说:“你看,又打上了。”然后就有一股新鲜的凉风灌进了地窖那个巴掌大的气眼,跟着进来的是一股泥土腥气,是黄土让太阳烧烂的伤口受到雨滋润的浓腥。
        二大走到那个巴掌大的气眼下,大铜板一样硬一样凉的雨掉了下来,落在他手心。他的手像死去的手,青白青白,看着都没热度。他的手有好多日子没见过日、月,没沾过地里的土、禾苗,没碰过一个活物。雨滴掉在这手心上,手活转来。二大上到地窖上,雨点密了,更大了。他仰起头,脸也活了。
        雨是夜里十一点四十分降到史屯的,十一点四十六分降在洛城。洛城的一家大旅店里住着那个香港大佬。他正在床上读报纸,跳下床推开阳台的门,看着憋得老粗的雨柱从天上落下来。他高兴得连自己赤着脚都不觉得。他为史屯的人高兴,他们那样穷苦,那样乐和,到底让他们把又一个大难渡过去了。他知道,史屯今年的谷子、蜀黍会收成不赖。
        人们从老朴的妻子一来就盯上她了。史屯人和城里人看美女眼光是一个东一个西。史屯人说起美女就说铁脑的妈,人家那才叫美女。后来葡萄长得水落石出了,人们又说葡萄也不丑,赶她婆子还差一截,太瘦。城里人把李秀梅那样的说成俊俏。史屯人发现城里人说的俊俏都多少带黄大仙、狐狸的脸相。假如有人告诉史屯人老朴的妻子是城里的标准美人,史屯人会说那是戏里的人,光是看的。和纸糊灯笼,银样镴枪头一个?样。有的人说她是好看,就像白骨精一样好看。
        老朴一家子在史屯街上住长了,人们也敢和老朴妻子打招呼了。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相信她是个也要吃喝拉撒的真人。“反党老朴”招人喜欢,史屯人没事时都在老朴家对过蹲着,看他进去出来。老朴和他妻子不认识街对过蹲着的抽烟、喝粥、吐痰的史屯人,不过他们不认生,进去出来都问候:“吃晚饭呢?”“下工了?”“歇晌了?”老朴现在不出工了,帮着公社写广播稿。公社广播站的女知青把老朴写的“快板书”、“打油诗”一天广播三遍,念的错别字也是一天错三遍。抗旱的时候,老朴家里的水缸是满的,孩子们给他打满的。只要老朴说哎呀没烟了,马上有六七个孩子一块儿站到他门口,要给他去买烟。有时老朴走进村,和葡萄一块儿去坟院边上的林子里拾柴、拾橡子,他对跟在后面的孩子们说:“我和你葡萄婶子说说话儿,秘密的话,不想叫人听见,你们把守好了,甭叫人进去。”孩子们一步也不动地守在林子边上。
        所以史屯人都觉得老朴这么好个人,怎么找那么个媳妇?那能管啥用,两晚上还不就弄坏了?抗旱那年,史屯又成全省先进了,史春喜成了县革委会副主任,他在史屯的职位要群众选举新人去填充。把几个候选人往黑板上一写,下面人不愿意了,说怎么没有老朴呢?
        主持选举的干部说,这可是选公社领导。下面人说对呀,所以咱选水平高的。老朴水平高啊。主持人问他们叫老朴什么来着。下面人这才闷住了。他们是叫他“反党老朴”的。
        就那也不耽误他们喜爱老朴、可怜老朴,觉着老朴该有个别看着就要坏的纸糊媳妇。
        对老朴的媳妇亲起来是抗旱那年冬天。老朴遵照史春喜的指示,写了个有关抗日的革命现代梆子戏,让史屯的业余剧团演演。公社的知识青年里头,有能歌能舞的,也有会弹会吹的。老朴的媳妇是省里戏剧学校的教员,这时就成了业余剧团的导演。人们挤在学校的教室窗子上,看老朴的妻子比画动作,示范眼神,他们全想起过去的戏班子来。老朴的妻子才是正宗货,比他们看过的哪个戏班子里的花旦、青衣都地道。老朴的媳妇再拎个菜篮子、油瓶子从街上走,人们都笑着和她说:“老朴福气老好呀,有你这个文武双全的媳妇。”
        快过年的时候,人们听说戏要开演了。公社怕小学校的操场不够盛五十个村子来的人,就决定把戏放在中学的球场上演。到了要开演的时候,有人说这怎么唱戏?观众坐得比演员高,演员换个衣服、梳个头都让观众看去了。多数人同意把戏还搬回小学校去,好歹那里有个戏台子。
        五十个村子来的人都挤在街上,谁也打听不准戏到底在小学校还是中学校唱。史屯中学在街的西头,小学在东头。不断有误传的消息出来,人群便卷着漫天黄土一会儿压向东,一会儿压向西。几个维持秩序的民兵拿着铁锨把子一会儿敲这个脑袋,一会儿戳那人肩膀,嘴里叫着:挤?啊挤!他们告诉大家一旦决定在哪里演戏马上下通知,不然这样胡挤非踩死谁不可。人们哪里肯相信他们的话,都说他们向着史屯的人,先让史屯的人占好位置。他们有多年没看梆子戏了,天天听广播里的“样板戏”,听得烂熟,公共厕所半堵墙,男声在这边唱一句,那边准有女声接下一句。这回总算有新戏看了,还是他们自己的梆子。他们有的住得远,看完戏还得有十几里路哩!
        风硬得很,在人的鼻子上、颧骨上划过去,拉过来。不知谁喊起来:看老朴媳妇!她往小学校去了!人们像塌了的大寨田似的,连石带土向东跑。孩子尖声哭叫,女人们劈开嗓门唤孩子。几千双脚把黄土街面踢肿了,又踩瘦了。没有路灯的黑暗里人们打着电筒奔跑,手里拽着背上背着怀里抱着大小不一的孩子。刚跑到小学校门口,有人大喊:中了共军的奸计啦——中学球场上戏已经开演啦!人群连方向都没完全转过来,就又往中学跑。迎面来了个带牛犊子来找兽医的,来不及躲闪,被人群撞倒在地上,等他成个泥胎爬起来,他的牛犊子没了。一小时后他看见牛犊子死在地上,让人踩死了。他养一辈子牲口头一次遇上人踩牛的。
        中学的球场四周都坐满人。所有的碎石烂砖土疙瘩都给人垫了脚。墙头、教室窗台也都成了好座位。坐在球场一侧的人看了一晚上演员们的后脑勺、背梁、屁股。
        驼背蔡琥珀给人挤得站不是坐不是,葡萄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叫她坐在自己位置上看,她去台边上找老朴想办法。老朴给戏打小锣,葡萄叫他,他听不见。她怎么也挤不过去,只好将就缩在一边,看小半个戏台,看大半个观众席。她看着看着明白戏唱的是什么。戏是三十年前史屯的年轻寡妇保护老八游击队员的故事。老朴把戏改成了七个寡妇,个个都是女知青扮的,化出妆来七张脸一个模子。
        老朴打小锣很认真,不然他一走神就能看见葡萄。葡萄见他穿着一件蓝棉袄,打锣时袄袖一甩一甩的。那是什么袄子?这么薄!和过去史修阳的棉袍似的,夏天把棉絮抽了,袖子就会这样乱甩打。也不合身呀,袖子太宽了,那不进风透寒?老朴媳妇坐他边上,不知看不看出老朴冷。她也不知戏演到哪儿了,就想着老朴那呼扇呼扇的棉袄袖子。老朴的手老挨着冻,他怎么写出这本戏的?
        她一扭脸,见蔡琥珀抽着驼背正哭。戏里的七个年少寡妇中,背上背孩子的就是蔡琥珀。蔡琥珀那时刚生下她儿子。儿子还没满月她就把儿子爹给捐献出去了。葡萄记得蔡琥珀当时出去救老八游击队员时没背儿子。她把儿子交到了婆子手上,才站起身来的。她婆子在她身后压下嗓音叫了一声:“琥珀!”婆子知道她会干什么,想叫住她。葡萄想那时的蔡琥珀一身圆圆满满,衫子前襟上让奶汁湿了两大片,一头头发多好,梳在脑后像个红薯面大窝头。那样一个琥珀就从日本鬼子鼻子下走过去,救老八去了。
        蔡琥珀穿着男式中山装。她当县委书记一直穿男式衣服。她用中山装前襟擦眼睛擤鼻涕。谁也不知道那年她救下老八游击队员后回到窑洞里就昏过去了。是她婆子用纳的鞋底把她打醒的。婆子打得她一泡尿尿在了身上。是她婆子把她打革命的,打成了个秘密女老八。革命后她才明白她爹娘把她说给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做媳妇是不对的,是封建。她爹娘用她换了三斤棉花一石小米,她婆家花出去三斤棉花一石小米换了她这两条腿的牲口。不过在她婆子用鞋底把她打跑之前,把她打到革命队伍里去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两条腿的牲口。蔡琥珀哭得好痛,看戏台上的自己在那里扯着嗓子唱戏词儿,骂日本鬼子、骂汉奸。戏台上的她穿枣红衫子,拧着水蛇腰。那时她婆子不让她穿一点儿带红色的衣裳。驼了背的蔡琥珀想,戏台真好,演错了重演,光演最风光的一段。她看了戏之后,把戏台上的自己敬重了一番。她的一生能重演的话,那一段她还会照原本子演,后来这一段,要能改写多好。把她偷庄稼、游街、挨批斗的一段从戏本儿里删掉。她要有老朴那支笔就好了,把戏本儿中最后一段改成蔡琥珀宁愿饿死也绝不偷社里的庄稼。特别是要把游街的场面好好改一改。她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着“偷粮贼、社会主义蛀虫蔡琥珀”,她走在民兵后面,庆幸自己驼了背,脸朝地。蔡琥珀把戏本儿的最后一段改成了这样:一个人民的女焦裕禄书记,在大荒年时把自己的口粮全省给饥民,自己病、饥交加,英勇死去。蔡琥珀哭得痛,因为她没有那个机会去为人民省下自己的口粮了。她革命到底的机会给剥夺了。
        她哭得那么痛,让葡萄在一边也鼻子酸起来。葡萄当然不知道蔡琥珀哭什么。她在散戏的时候走在蔡琥珀边上,怕人们把她踩着。
        “好戏啊!”蔡琥珀说,一个县委书记又在她嗓音深处了,“这样的好戏该多演演,让群众记住,谁打下了江山!”
        葡萄挡着疯野退场的人群。蔡琥珀矮了人一头,胡踏乱踩的人群万一看不见她,非踩烂她不可。
        走到街上,人群发黄水一样涨到街沿外,冲着两边的房屋。葡萄护着蔡琥珀,把她送到公社革委会院里的一间偏房。那是蔡琥珀的宿舍。她说:“琥珀,啥事一会儿就过去了。”蔡琥珀心想,现在轮到这个没觉悟的来开导我了。
        葡萄看见人把老朴两口子围在院子里,史春喜的嗓音更圆厚了,笑出一个大领导的气魄来。老朴看见葡萄,刚说什么,马上又给别人分了神。人们把他拽到公社招待所,那里给他两口子和女主角摆了两桌。葡萄看人群抬轿驾车似的轰隆隆往前滚,老朴两口子乘坐着人群走了。
        她回到地窖里,见二大还在扎笤帚。她坐下来,也不说看戏的事。二大也没问戏怎样。二大什么都不问,就知道老朴要时来运转了。从葡萄这半年一句半句的话里,他明白老朴的处境在变。省里有人要他去写稿子,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老朴一直不答应,不过越不答应人越看重他,要给他恢复工资了。这全是半年当中二大从葡萄的零碎话里听出的整块话。他心里想,一个好人,又和葡萄错过去了。
        二大说:“他不是咱中国人呢。”
        葡萄说:“爹妈不是。”
        二大说:“是高丽人。”
        葡萄想二大忽然又说起这干啥?他早就知道老朴的身世。她马上明白了,二大的意思是,那样远来的,不是机缘又是啥呢?不打日本,他爹妈就不会来;不来,他也没有那个中国爹,后头也就没他写的那本书,再后头他也不会为那本书倒霉。不倒霉他能在咱史屯吗?
        他手里慢慢拨弄着高粱穗,慢慢插进线,慢慢紧线。早已不是过去那样利索快当的一双手了。他这双手现在做什么都是老和尚拨念珠,拨着拨着,他银发雪眉,满面平和。他垂下眼皮时,就像一尊佛。葡萄不懂,二大的样子是不六根清静得来的?她觉得他越来越少笑容,也去尽了愁容。有时她讲到村里的事,谁和谁又打闹了,谁又给拉上台斗争了,二大就扯开话去,说家里几十年前一件事,说铁脑奶奶、爷爷的事,有时说得更远,说他自己奶奶、爷爷、老奶奶、老爷爷的事。说到孙家从哪里来,原先怎样穷苦。葡萄有时碰巧在小油灯光里看见他的目光,那目光散散的,好像什么也用不着他看见了。
        二大说:“还有那只老鳖,也是奇物。”
        他的意思是老朴那天不在街上转悠的话,就不会碰上这个卖鳖的汉子。汉子碰上史屯任何一个人都是白碰,只有老朴敢买、也买得起那只老鳖。后头二大身体的变化,兴许都和吃那只老鳖有关联。葡萄把鳖汤鳖肉放了有半斤盐,把它盛在一个瓦盆里,上面盖着油纸,放在地窖里,每天给二大盛一碗,添上水去煮。他吃了两个月之后,浑身长出一股温温的底气。又过一阵,他肿大的关节全消了肿,断了的指甲也长出来了。慢慢的,他的动作缓下来,去掉了生性中的急躁。他一下子宽了心似的,对世上的、村里的所有人和事都不图解答,不究根底,最后他连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顶不想知道的事里就有少勇的事。葡萄和少勇一年见一两回面,都是去河上游看看挺。葡萄回来带些糕点奶粉给二大,并不说那是少勇给他买的。她只说:“爹,他当医疗队队长,到哪处大山里,给人开刀开出个六七斤的大瘤子。”“爹,人家把他的事写成文章登上报了。”“爹,他弄了个啥叫做针灸麻醉。”他一句话不答,让葡萄的话在他耳朵口上飘飘,就过去。有时有两三句飘进去了,飘到他心里、梦里,他在醒来后会伤一阵神。有回葡萄带回一根高丽参,说是少勇的病人送少勇的谢礼。最近一回,她说:“爹,他媳妇走了。”他没问,走哪儿去了。她也知道他不会问,便说:“是知道我和他有挺,才走的。”他也不问,他媳妇咋知道的?她接着说:“他媳妇见了挺的照片。他给藏在他工作证里。他媳妇问这孩子是谁,他就照实说了。他说他媳妇连个下蛋母鸡也不如,他还不能和别的女人生个儿子?他媳妇叫他把儿子带回来,他说带不了,是葡萄的。”葡萄说到这儿,不说了。过了好多天,她才又说:“他媳妇那次还说,她要去医院告他。”二大没说,那不是把少勇毁了?他什么也不说,这个叫孙少勇的人和天下任何一个人一样,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在葡萄说老朴时,会搭一两句茬。
        二大原先想看看这个老朴。后来他心宽了,想,人干吗非得见个面才算认识呢?认识人不用见面,见了面的人也不一定认识。不见面,老朴以后走了,把这儿,把葡萄忘个净光,他也不跟着寒心,他也就不怪老朴。所以老朴临走时,他不叫葡萄把他带下地窖来。
        老朴走的那天,葡萄在街上和一群知青闺女赛秋千。她回来和二大说,老朴在下头看,她在秋千上飞,就这样,他转身上了接他的黑轿车。黑轿车后面窗子上透出他媳妇的雪白毛围脖。她在秋千上,人飞得横起来,看老朴蓬得老大的花白脑袋挨在他媳妇的雪白围脖旁边了。黑轿车朝东开,和少勇每回走时一样,乘朝东开的长途汽车。黑轿车开到史屯最东口时,葡萄的秋千正飞成和地面平齐,她脊梁平平地朝着地,脸正好全朝着天。她没有看见黑轿车最后那一拐。
        她说:“爹,我手把绳子抓得老紧。”
        他听懂了,她假如抓得不那么紧会把自个儿摔出去,把身子和心都摔八瓣儿。他知道葡萄,葡萄是好样的。她再伤心伤肺都不会撒手把自己摔出去摔碎掉。她顶多想:快过到明年吧,明年这会儿我就好过了,就把这个人,这一段事忘了。
        葡萄把油瓶拿起来,给油灯添油。她这时心里想,要是现在是三年之后该多美,我心里说不准有个别人了,不为这个老朴疼了。
        她忽然听见二大说:“别点灯了,我能看见。”
        她想,灯一直点着呢。她把灯捻亮些。
        她见扎好的笤帚齐齐摞在一边。二大的手慢慢地、稳稳地摆弄着高粱秆、高粱穗,他的眼睛不看手里的活儿。高粱秆、高粱穗在他手指头之间细细地响动,“刷啦、刷啦、刷啦”。她把手伸到他脸前晃了几下,手停在空中。
        二大瞎了。她想问问,他啥时开始看不见的。但她没问。
     
     
      玖
        少勇从村口进来时,看见史春喜的吉普车。史春喜和几个大队干部正说着话,笑声朗朗,见少勇拎着个黑皮包过来,笑声错了一个板眼。不过也只有少勇听得出来。要搁在平常他会风凉一句:“哟,史主任不坐拖拉机了?”这时他心里有事坠着,直着就从吉普车旁边走过去。
        黄昏去一个寡妇家当然让吉普车旁边的干部们全安静下来,盯着他脊梁。少勇感觉许多鬼脸、坏笑落在他脊梁上,等他走下田坎,后面不安静了,笑声像翻了老鸹巢似的哄上天去。搁在过去,少勇会心里发毛,这会儿他把自己的身板竖得直直的,把已经稀了的头发叫风吹得高高的。没了朱云雁,闲话都成废话了,再也说不着他。他和寡妇王葡萄搂肩搭背打锣吆喝地从村里、从街上走,也没人能把他奈何。这些年下来,孙少勇除了对治病救人一桩事还认真外,其他都在他心里引出个苦笑。
        他知道现在干部们快要看不见他了,从史春喜母亲家一拐,就是李秀梅家,再往前走,就是葡萄那高高的院墙了。葡萄这些年在院里种的树冒出院墙一截。就是秋天少勇也认出那些树梢是杨树、桐树。桐树种得多,夏天能把深井一样的窑院遮出一大片阴凉,也遮住想朝里看的眼光。
        他看见史冬喜的儿子和他妈推一车炭渣在前头走。男孩有十几岁了,拖着两只一顺跑儿的大皮靴。冬喜死后,他家成了全村最穷的人家,这穷就成了春喜廉洁的招牌。少勇是明白透亮的人。他知道冬喜和春喜做派上很像,都不贪财,都领头苦干,但哥儿俩的心是不一样的。
        少勇站在葡萄的门口了。花狗死了后,又引的这只黄狗不认识他,在院里叫得快背过气去了。这天一早,葡萄从耐火材料厂扒车进了城,到医院找到他,对他说:“咱爹瞎了。”晚上下了班他就赶来了。
        他黑皮包里装的有检查眼睛的器具。
        葡萄开了门,身体一闪,把他让进去,让在她前头下台阶,俩人连“来了?火车来的汽车来的”之类的话都没说。他把外衣脱在葡萄床上,从裤兜里掏出个小瓶和十斤粮票一斤油票放在柜子上。葡萄知道小瓶里是给二大的补药,粮票油票是他省给他们的。少勇每回来总是撂下些钱或者粮、油票。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地窖里。葡萄把油灯点上,把火苗捻大。
        二大说:“葡萄,叫你别找大夫。”
        葡萄不说话,端着油灯让少勇从皮包里往外取东西。他拿出一个特制灯,一拧,把地窖顶照了雪白的一块。
        二大说:“我说不见大夫就不见。我要眼睛干啥?”
        葡萄说:“你不要眼睛干啥?”
        二大说:“你叫大夫走吧。跟他说对不起,让他大老远跑来。”
        葡萄说:“大夫怕你害的是……”
        少勇接上去说:“糖尿病。”
        二大说:“你和大夫说,我就是瞎,又不聋,用不着他扯着嗓子说话。”
        葡萄笑起来。少勇斜她一眼,她还笑得出来。
        葡萄笑呵呵地说:“糖尿病把眼睛病瞎了,还能让人瘫呢。”
        二大说:“我要腿干啥?现在我和瘫有啥不一样?”
        葡萄撅起嘴:“爹,葡萄惹你了呀?”
        二大不说话了。他知道葡萄这句话重。他知道它重在哪里——爹,我容易吗?你再瘫了,我咋办?
        缓了一下,他和和气气地说:“葡萄,你送送大夫。跟他说你爹七十四了,眼坏了就坏了吧,甭折腾了。”
        两个人僵在那里。
        二大说:“哟,大夫还没走?葡萄,叫你送客的呀!”
        两人没法子,上到窖上来。晚上少勇叫葡萄用个小瓶去便桶里取一点儿二大的尿。他用实验药水一验,说:“还好,不是糖尿病,先按青光眼治。”
        他接过葡萄递的茶杯,把两只冻得冰冷的手焐上去。他忽然说:“葡萄,这不是事。”
        葡萄说:“啥都不是事。”
        “我是说把他藏着……”
        “我知道你是说这,我不和你说这。”
        “葡萄,我是说,得想个法子……”
        “你怕你别来。”
        “别不论理……”
        “我就不论理。你杀过你爹一回,再杀他一回吧。”
        “你让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啥也不胜活着。”
        少勇放下茶杯,拿起床上的大衣。葡萄看着他。他的手去拿包时,她捺住他的手,她说:“没车了。”
        他看着她。假如他二十年前和她失散了,这时在人群里找她,肯定是找不着她的。因为找人时总想着一个人二十年了还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她一点儿没变,所以他眼睛一定会把她错过去。少勇不知道,两年前来的香港大佬孙少隽犯的就是这错误:他在抗旱的人群里找一个变了的葡萄,可他错过了一点儿没变的葡萄。
        少勇把她抱在怀里,闭上眼。
        她柔柔地推他,一边柔柔地说:“等等。”
        他说:“我都快五十了。”
        她身子还是等的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想等她把一个叫老朴的人淡忘一些。她这时吃惊了,她心上怎么能一下子放下这么多男人?个个的都叫她疼?只是两处疼不能摞一块儿。
        她说:“我给你搭铺。”
        他说:“我住招待所去?”
        她说:“不去。”
        等少勇睡下,她把他的毛衣拿过来,用针把袖口拖拉的毛线给织回去。她总在地窖里做针线活。她知道二大夜里苦,觉难睡,他常常是白天打打瞌睡,所以她在夜里多陪他一阵。他们都说过去的事,说铁脑妈在世时的事,说葡萄小时的事。葡萄突然说:“爹,知道蔡琥珀不?她又回县里了,解放了。这阵子这人解放、那人解放。”
        二大说:“哦。”
        “解放了这个,就会打倒那个。想解放谁,得先打倒谁。”
        二大不吭声。她的话他是这样听的:“爹,你可得挺住,别想不开,说不定也能把你解放呢。”
        葡萄说:“啥也不如硬硬朗朗的,全全乎乎的。”
        他听明白的意思是:多难都过来了。要是蔡琥珀游街时想不开,做了第二个瘸老虎,人解放谁去?
        二大开口了,他声音平和得像念经文:“葡萄,你睡你的去,啥事不愁。要愁早该愁了。最愁人的都过去了。”
        她想,二大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回答了她:葡萄,你放心,我不看病是我真活明白,活透了。没了眼,那是老天收走了它们。就让老天慢慢收吧,收一样是一样。所以你叫啥大夫来都没用。老天收人有时一下子收走,有时慢慢收,我这个人,已经给收去一点儿,你非要再从老天那儿夺回来,是办不到的。
        二大真是悟透的人。过了两个月,他耳也聋了。到了夏天,他半身瘫了。少勇的判断是他渡过了几次中风。二大不肯吃药,葡萄把药碾碎,放在汤和馍里。知了又唱起来,二大可以拄着棍,拖着腿在院里遛弯子了。少勇说越是多遛弯越好。所以葡萄把水、饭都留在院子的树阴下,二大的床也搬上来了,搬到堂屋里。
        这天葡萄从地里偷了几个嫩茄子回来,见李秀梅魂不守舍地站在她家门口。她儿子把鸡给撵飞了,飞进了葡萄的院墙,在桐树上栖着不下来。小三子找了梯子爬上葡萄的墙,吓得从墙上摔下来了。他见到一个白脸白毛的老头儿,一身白褂裤,在葡萄院子飘忽。小三子到现在还浑身出冷汗,得出去给他叫叫魂。
        葡萄笑起来,说:“那是我舅老爷,又不是白毛怪,怕啥呀!”
        李秀梅说:“哦,你舅老爷呀!”她奇怪得很,葡萄娘家人都死在黄水里了,从没见谁来看过她,猛不丁出来了白毛老怪的舅老爷。
        葡萄说:“舅老爷住了好一阵了。大病一场。现在话也说不成,眼也看不见。家里没人伺候,就送过来给我窑洞里添个人气楦子。”
        “那啥时包几个扁食送给舅老爷尝尝。”李秀梅说。她还是疑惑。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见,从没听葡萄说家里来了个舅老爷。
        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里找,要找到她心里真正念头似的。葡萄说:“舅老爷看不见也听不见,腿脚不灵便,怕人看他呢。”
        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意思。是求她也是威吓她的意思。那意思好像说:别和人说去,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儿上。和别人说,没你啥好果子。
        “怕见别人,还能怕见我?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说,她的意思也传过去给葡萄了:不管这个舅老爷是人是鬼,我绝不给你张扬出去。
        “舅老爷走背运,成分高了点。”葡萄眼睛还那么直直的。
        李秀梅把眼躲开了,东看西看地说:“这些年成分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让葡萄听懂她对成分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气,她也不干那不仁义的事,把她成分高的舅老爷给检举出去。她又说:“舅老爷有七十五六了吧?”
        葡萄说:“七十四。”
        李秀梅心里一算,这就对了,和死去的孙二大一个岁数。她觉得脊梁上的汗全结了冰。她儿子把他看见的白毛老头儿的样子、个头讲给她听了,这时她想,葡萄难道藏着孙二大的鬼魂?
        葡萄说:“哟,你脸色咋恁黄?”
        李秀梅笑笑说:“下地累得呗。回来又见小三子给吓丢了魂,着了急。”她说着就朝坟院那边走,回头对葡萄说:“我去给他喊喊。”
        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庄稼是好搭档,一个偷一个站哨。两人见啥偷啥,只要队上的果树一挂果,两人眼神马上对一块儿,转眼便溜进果林。她教会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儿,教会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
        葡萄把灶烧起来的时候,二大在一边给她劈柴。他坐个板凳,把柴竖起来,一手握斧子往下劈,斧斧不劈空。二大做一辈子好活路,瘫半个身子还是把活儿做恁漂亮。葡萄把围裙解下来,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笑笑,一边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三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像个白毛老怪呢?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强,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这天黄昏李秀梅来打门,葡萄开了门,把她往院里让。她下到台阶下就认出了孙二大的侧影,嘴里却说:“舅老爷看着好多了。”她心想难怪儿子吓跑了魂,这个二大就像坟里刚跳出来的,一点人样儿也没有。
        葡萄说:“他耳聋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
        “舅老爷看着只有六十五!”李秀梅说。这时她走近了几步,看见二大白发白须中镶的脸盘上没有什么褶子,白净里透出珠子的光亮。
        葡萄问她是不是要借锥子。李秀梅眼睛只在二大身上头上飘,嘴里说着闲话,告诉葡萄她儿子好多了,听说那白毛老头是葡萄的舅老爷,他魂回来了一半。去上学人家问他他妈给他在坟院喊啥,他说看见了个白毛老头儿在葡萄院里,魂就飞出去了。
        葡萄明白了。她能信得过李秀梅,但她那个小三子的嘴是封不住的。小三子年年不及格,好几尺的小伙子还是小学生。他的话在十一二岁的同学里传开了。李秀梅想给葡萄提醒一下。既然葡萄不和她挑明说,她也不点穿她担心的事。小孩子一传开,保不准要传到大人耳朵里。
        收麦时史老舅和葡萄说:“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粮,你舅老爷咋办?”
        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个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戏人。史老舅过去也常常借孙二大的钱,有回为还债把家里种的四棵橡树都砍去卖了。那四棵树是他准备嫁闺女打柜子,再给他和媳妇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赌孙二大的气,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树干上来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会拉住他。二大没拉。史老舅这时对葡萄说:“那天我叫我大孙子搬了个梯,我自个儿上去,扒你墙上看了看你舅老爷。你舅老爷比我大五岁,咋就成了个那了?”
        葡萄说:“他脑子可好使,不像你,年轻的时候也不如他现在。”
        给葡萄一呛,史老舅反而笑了,说:“他那脑子,敢不好使?不好使敢弄那么高成分?”他笑着笑着,叹口气:“孩子,早没看出来,你是恁好一个孩子。”
        他叹着气,摇着不太结实的脖子,走开了。葡萄见他慢慢蹲下,抠起一穗给人踩进泥里的麦子,在手心捻捻,又吹吹,倒进没牙的嘴里,拿唾沫去泡新麦粒去了。他动作比二大老,虽然他不偏瘫。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辈人。葡萄知道,村里知情的人越来越多,只是都不说破。
        麦子收下后,在史屯街上搭了个“喜交丰收粮”的台子,电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该不知饥了。葡萄和几个女人在街上看踩高跷的“样板戏”人物,一辆吉普车来了,几个高跷闪不及都摔下来。
        吉普车靠边停下,里头下来的是史春喜。他上去把踩高跷的扶起来,一边大声训司机。葡萄叫他一声。他一扭头,满脸懵懂。从孙少勇和他在她院里打了一架,她没再给他过漂亮脸。这时四十二岁的葡萄开花一样朝他笑,他心里骂:我还会理你呢!不拿面镜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着白府绸衫子,蓝卡其裤。还是许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给她买的。她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压在柜子底。她头发剪短了,天生打卷的头发从耳朵下面弯向脸蛋。史春喜心里瞧不起她:你以为你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风流岁数啦?可他发现自己朝她走过去了。
        她说:“回来了?”
        “回来看看咱村的大丰收!”春喜的官阶是县首长,架势扎的是省首长。衣服披在肩头,随时要给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来也不来见见葡萄嫂子了。”
        春喜嘴上是风度十足,说忙呀,每次回来公社的层层干部都缠着抽不了身。他心里想,哼,少勇末了还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来了?别做梦了,那时和你干的蠢事我到现在还恶心呢。
        葡萄说:“一会儿上我这儿来拿你衣裳。”
        他想,还给我编上借口了哩!他对她说:“我还有两个会要开。”
        葡萄嘴唇湿漉漉的,眼睛风流得让他脸也烧起来。她说:“你不要你的衣服了?”
        他问:“啥衣服?”
        “哟,忘了?里面还揣着封信呢。”
        他想起来了。他说:“开完会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旧衣服就想勾起旧情呀?
        晚上他没有开会,和谢小荷撒谎说去和几个公社干部谈谈事情。他进了村像个侦察兵似的溜着墙根儿,朝葡萄家走。他骂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虚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吗?他走到葡萄家门口,黄狗咬得全村都听见了。他心里仇恨葡萄,还叫他打半天门,万一碰上巡逻民兵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怕,是急,想赶紧见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来和她干好事的,急什么?跟当年和她热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来开门,一面跟黄狗念念叨叨说话:“行行行,知道你护家……再叫我可烦了啊!还叫呀?你不认识他,花狗可认识他哩!”
        她说着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来似的,一点儿没生分过。他手马上回应她,和她的手缠在一块儿下了台阶。他奇怪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心里把她看得那么贱,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贱成这样。他们进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门上就脱起她衣裳来。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喜欢她,我这是糟蹋她,我是毁她。
        他发现自己绝不是在糟蹋她。她是惟一一个女人,让他觉着这桩事美着呢,享福着呢。她是惟一一个女人,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男人糟蹋的东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动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来。最后他只想让她给毁掉。他觉着他碎在她肉里了。
        他喘上一口气时,想着这床上躺过多少男人。这个女人把他也排在这些男人里。而他史春喜是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级领导,有希望升成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坐起来,点上烟。她的手在他脊梁上慢慢地摸,手指头停在他腰上那个瘊子上,和那瘊子玩了一会儿。不去想葡萄的岁数,葡萄的举动只有十几岁。
        “以后我不来了。”春喜说。
        “不来呗。”
        “人多的地方别理我。”
        “你舍得我不理你呀?”
        “正经点。”
        “十六岁你就只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经。”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你那时是个好人,还懂得干下糊涂事躲外头当兵去。”
        春喜让她说得羞恼透了,跳起来站在她面前,成了个赤条条的首长:“以后我不准你再说那事。”
        “哪个事?”她笑嘻嘻的,“那事只能干不能说呀?”她眼睛跟着他在窑洞里昂头大步地走,手里拿着烟,心头装着沉甸甸的事。她看着这个赤身的领导在窗口站下,视察她的院子。
        “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他又说。
        “谁绑你来的?”她说。
        他恼得要疯。因为他知道赌气的话他说了也不管用。样样事他都能对自己狠下心去做,单单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说:把我那件衣裳还我吧。
        啥衣裳?她黑暗里笑眯眯的。
        “你叫我来,不就为还我那件旧军衣的吗?”
        “哟,那你一来咋就干上别的事了?”
        “快给我。我要走了。小荷还等我呢。”
        “一时半时找不着。等明后天找着了,我叫个人把它捎给谢小荷吧。我洗过了,该补的也补了,你写的那几个字我没舍得扔,还好好地揣在那兜里。”
        “你想干啥?”
        “这你也不懂?这叫诡人。”
        “你为啥要诡我?”
        “不是还没诡你吗?葡萄嫂子舍不得诡你,要诡早就诡了。”
        “你不还我衣裳,叫我来干啥?”
        “干了啥你自己知道呀。”
        春喜走到柜前,摸到油灯。他把灯点上,开始翻抄柜里的东西。柜里翻出的东西都让他扔在床上、葡萄身上。
        葡萄说:“别找了。要是能让你找着,我敢叫你上这儿来吗?”
        春喜离开葡萄家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葡萄一个人住,一刀杀了她也没人知道。离她院子不远就是坟院,悄悄一埋,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寡妇。谁可惜她呢?春喜简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会是他自己。还只是一个罪过的念头,他已经可惜她了。
        春喜第二天回县里之前,听一个生产队长说到葡萄家的白毛老头儿。村里传的人多,见的人没几个。说那白毛老头儿像二十三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春喜决定推迟回县城。他在地里找到葡萄。葡萄拿着一顶新草帽给自己扇扇风,又给春喜扇扇。她笑眯眯地等着他开口。
        “那个白毛老头儿是谁?!”他阴狠地盯着她。
        “哪个白毛老头儿?”
        “人家在你院里看见的。”
        “噢,他呀。我舅老爷。”
        他不说话,用沉默吓唬她。她不像一般受审问的人,让沉默一吓就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她就是闲闲地扇着草帽,把带新鲜麦秸香味的风扇到他脸上、胸口上。
        “你那瞎话也不好好编编。这村里谁都知道你没娘家,哪儿来什么舅老爷。你给我说实话!”
        “啥叫实话?”
        “我问你,白毛老头儿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孙怀清?”
        “村里人说他像,他就像呗。”
        “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她真是缺一样东西。她缺了这个“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别人不同,原来就因为她脑筋是错乱的。
        “那坟里埋的是谁?”他问。
        “挖开看看。”她说。
        “葡萄,要是你真藏了个死刑犯,你也毁了。”
        “谁说我藏个死刑犯?他们传他们的。你不信,对不?”
        “我得让民兵把他先带出来审审,才知道。”
        “你不会带的。审啥呀?他聋了,瞎了,也瘫了。”
        他扭头就走。他这才明白葡萄为什么把他的旧军衣藏起来,明告诉他要诡他。
        他走得很快,知道葡萄还扇着大草帽在看他。知道她不知怕的眼睛看他步子全乱了,像个落在蜘蛛网里的苍蝇那样胡乱蹬脚划手。要是葡萄院子里的白毛老头儿真是二十多年前死刑里逃生的孙怀清,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样收场。那会是一个全省大案,弄不好是全国大案。可村里人并不认真想弄清白毛老头儿到底是谁。心里清楚的人嘴上也都把它当鬼神传说。就像传说黄大仙变了个女子,拖一根大辫子,在史老舅的二孩家窗口等他。二孩病了一年多,眼看快不中了,史老舅终于下夹子捉住了那黄大仙,把它打死,二孩第二天就起床了。
        春喜没想到葡萄成了他的黄大仙,用符咒罩住了他,叫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她的帮凶。他走到史屯街上,坐在吉普车上已经决定,只要没有人向他正式举报“白毛老头儿”,他就当它是史屯人编的另一个黄大仙传说,让他们自己逗闷子的。
        村里人见了葡萄远远就躲开了,说她和白毛老头儿耽一块儿,也是三分鬼。她在集上卖豆腐,两个知青闺女来问她:“你这豆腐是人推磨做的,还是鬼推磨做的?”葡萄说:“是人是鬼,磨出豆腐就行。”知青闺女们吱哇一声尖叫,自个儿吓自个儿地跑了。孩子们也都不从葡萄家门口过,说有天一个孩子从那里过,后脑勺被一只凉手摸了一下,一回头,见那白毛老头儿从墙头上探出身来,伸出一只大白手。
        话传到了县里的蔡琥珀耳朵里。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听了传说马上驼着背跑到史春喜的办公室。史春喜又下乡去检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驼上了长途汽车,驼进了史屯大街的民兵连部。民兵们向县革委会蔡副主任汇报“白毛老头”的各种传说时,史春喜赶到了。他指着几个民兵干部说:“马上要种麦了,你们还有闲心传这种迷信故事!史屯的干部水平太低!”
        蔡琥珀说:“是人是鬼,让民兵出动一次,好好在那院子里搜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还派民兵?”史春喜撑圆鼻孔,哼哼地冷笑,“那就更证明史屯干部的水平了!相信一个鬼故事不说,还兴师动众去打鬼!这要传出去,蔡副主任,你我花恁多心血建立的史屯,不但不先进,还封建、迷信!”
        “史主任不同意搜查?”蔡琥珀问。
        “我不同意把史屯弄成个笑话。”史春喜说。
        “那好,我带民兵去搜。”蔡琥珀说,她又成了当年的女老八,抓了根牛皮带捆在自己腰上,她对民兵干部们一招手,“集合人。”
        史春喜站起身说:“都下地帮各生产队犁地去!”
        民兵干部见风使舵了一阵,还是听了史春喜的,他们解下武装带,拿眼神和蔡琥珀赔罪,慢慢走出去。
        蔡琥珀刚想说什么,史春喜把她堵了回去:“这不是前几年了,空着肚皮闹斗争。现在的重点是促生产。”
        蔡琥珀调不动民兵,一个人来到葡萄家。葡萄身上系个围裙,把她让进院子,就回到灶前做晚饭去了。蔡琥珀看看小菜园子,又看看堆在院子里劈好的柴。连炭渣也堆得整整齐齐,上头搭了“尿素”的塑料布。
        葡萄在厨房里招呼她:“屋里坐吧,火空了我烧水给你沏茶。”葡萄的窑洞也是少见的光整,蔡琥珀到处看着,没看出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葡萄一直在厨房里忙,时不时大声和她说一句话:“看着是吃胖了,还是县里伙食好!……看看我的黄狗下的小狗去吧,可心疼人!……”
        蔡琥珀把三个窑洞都细看一遍。回到院子里,突然觉得红薯窖边沿干净得刺眼。她听见葡萄在厨房里和她说话:“……你好吃蒜面不好?我多擀点儿你在这儿吃吧!……”
        蔡琥珀赶紧说:“不了,我回公社招待所吃去。”
        葡萄拍着两手面粉出来,对她说:“那你慢走。”
        蔡琥珀回到公社便叫了两个民兵,让他们马上去葡萄家查看红薯窖。天黑下民兵从葡萄家院墙翻进院里,刚一着地腿便挨了黄狗一口。
        葡萄站在院子里看黄狗撵着腿上少一截裤子的民兵围着树打转。另一个民兵不敢下来,坐在墙头上说:“我说带枪,蔡主任不叫带!王葡萄,还不吼住你那狗!”
        葡萄不理他,看黄狗一个急回身,把树下绕晕了头的那个民兵扑住了。黄狗刚下了四个狗娃,六个奶子涨得锃亮,一张脸成了狼了,冒着腥臭的嘴张得尺把长,朝民兵的脖子就咬上来。民兵一拳打过去,狗牙齿撕住他胳膊,头一甩,民兵“哎呀”一声。葡萄一看,民兵胳膊上一块上好的精肉在狗嘴里了。生了狗娃的母狗为了护它的娃子睁着两只狼眼,竖着一脖子狼毛,尾巴蓬得像根狼牙棒,动也不动地拖在身后。它从两个民兵迈着贼步子朝院子走近时就准备好了牙口。它不像平时那样大声吼叫,它安安静静等在墙下,这个时刻它觉着自己高大得像头牛,爪子尖上的力气都够把一个人的五脏刨出来。
        民兵们走了。葡萄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看狗舔着地上的血。她一清早踹开公社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当着眼睛糊满眼屎的通信员给县革委会的史主任挂了个电话。她说昨天夜里要没有黄狗,两个跳墙进来的民兵就把她糟蹋了。史春喜在那头连声咳嗽也没有。不过葡萄知道他明白她在诡他。
        葡萄回到家不久,民兵连全部出动了,在她院墙外全副武装地站成两圈。葡萄说:“史主任马上来了,你们先让他和我说话。说了话你们要杀人要放火都中。”
        全村的人都来了,有的要去赶集卖鸡蛋卖菜,这时连担子也挑到葡萄家院墙外面。孩子们手上抓着大红薯,一边看大人们热闹一边吃早饭。蔡琥珀在民兵里面小声布置战略,叫他们先不要动,等乡亲们都赶集、下地了,再往院里冲锋。万一扑空,葡萄太闹人,群众影响闹坏了。
        史春喜一来就喊:“都下地去!民兵都给我解散!麦都还来不及种,跑这儿躲懒来了?!”
        蔡琥珀说:“王葡萄夜里放狗咬伤了一个民兵。”
        史春喜说:“是她先放狗,还是你先放人去爬她墙的?”
        蔡琥珀心想,谁把状已经先告下了?
        史春喜接着说:“我看有的领导这些年只会革命,不会生产了。动不动就制造个假敌情!”
        蔡琥珀见全村人都看她和史春喜的对台戏,看得两眼放光。她明白史春喜一来,民兵们就不会再由她调遣。她说:“村里有人养疯狗,随便就咬伤人,总得处置处置。”
        史春喜笑笑说:“一个连的民兵,两个县级干部,来这儿处置一条狗。”他扬起头叫道:“王葡萄!”
        葡萄不搭腔。
        史春喜又叫:“王葡萄,你听着!你那狗犯了咬人的法,今天天黑之前,你得叫人把它逮去,听从处置,你听见没有?!”
        还是没人搭腔。
        “你要不把狗交出来,民兵连就得进去自己动手了!听见没有?!”史春喜用那广播喇叭似的好嗓子叫着。
        村里人全嘻嘻哈哈跟着叫:“告诉你那黄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认罪,争取叫县领导饶它一条狗命!……王葡萄听见没有?!”
        葡萄其实就蹲在大门里,从门下的豁子往外看。豁子外头是秋天早上的太阳,把人腿和人影照得像个树林子。腿们抖着动着,走过来跑过去,就像又有地有牲口叫他们分似的;就像又把土匪、共产党、兵痞拉去砍头示众,又有瘸老虎、蔡琥珀给他们逮住去游街了似的。
        黄狗咬人的那天夜里,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们用门板抬着他,在干成了石滩地的河里走,往上游走,往那座矮庙走。李秀梅还不把话道破,只管叫二大“舅老爷”。她们在矮庙里给二大支了个铺,把他单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着的地方。庙里一尊矮佛,比侏儒们不高多少。庙的大梁只到她们肩膀,钻进庙里头只能坐着躺着。二大弓着身,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梁。点头说:修缮得不赖。葡萄把两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床边,领着他的手去摸它们,又领着他去摸那个盛水的瓦罐。二大说: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
        葡萄想和他嘱咐,千万别走远,远了摸不回来。可他聋了,她的话他是听不见的。二大忽然偏过脸说:“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远处逛逛。”
        葡萄还想和他说,她每隔一两天来看他一回,送点儿吃的喝的。二大又说:老往这儿来会中?十好几里的山路呢。葡萄呜呜地哭起来。二大在这儿,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见葡萄哭得那么痛,李秀梅也哭了。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还没瞎完的眼睛能辨出来。尤其是好太阳天,他一早就觉出来了。一片灰黑的混沌上有几块白亮,那是上到坡顶的太阳照在庙的窗上了。有时他还辨出白亮上有些个黑点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台上的老鸹、鹊雀。他总是在好太阳天摸出门去,坐在太阳里吃馍喝水。葡萄给他蒸的馍炝了干面,手掂掂有半斤,吃一个耐一天饥。好太阳里他辨得出东南西北。再过一阵,他不用太阳光了;他能闻出东边的杂树林里橡子落了,给霜打了,又叫太阳晒了,橡子壳透出湿木头的香气。南边干了的河里还有螺蛳,还有蚌,有的死了,有的还有一点儿活气,活的死的把腥气留在河里,变天前那腥气就油荤得很。“咱去郑州你也不好吃那黄河鲤鱼。”二大发现他在和铁脑妈说话,“你也怕腥气。”他此刻看见的是二十多岁的铁脑妈,生下三个孩子一个闺女,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好像听见她答话了,说:“不叫买你非要买,买了敢吃吗?恁些刺,还不把嗓子扎漏了?”二大看着大大脸盘的铁脑妈,又看看这挂着山水画的馆子,对铁脑妈说:“你小声点儿,叫城里人笑咱呢。”铁脑妈一晃两个翠耳坠:“笑呗!花钱买刺来扎,有点儿钱把你烧不死!”二大笑起来,在她滚圆的手臂上捏一把,把头靠在了矮庙的红墙上。他和铁脑妈又说起了银脑的事。她十八岁,抱着不到一周的大儿子银脑,说:“这村的水太赖,孩子都出花子,不死的都成麻脸。”二大说:“麻脸就麻呗,是孩子又不是闺女。”她一抽肩膀,从二大怀里抽出身去,说:“孩子一脸是洞也不中啊!”二大又把她扯进怀里,说:“一脸洞就一脸洞,咱又不用他那脸盛汤。”她笑得咯咯咯的。二大也笑,他瘫了的半边身体都笑热乎了。他睁大瞎了的眼睛,看着媳妇怀里发花子的大孩子,说:“成个麻子就让他上山当土匪,不成麻子就送他去城里读军官学校。”媳妇腾出手来打他一巴掌,二大躲开她,偏瘫的脸上笑容全跑一边去了。
        二大从此有人陪他说说话了。他摸着去拾柴,摸到一窝雀蛋,他说是鹊雀蛋,铁脑妈说:“你眼神不好是怎的?这是野鸽子蛋!”他问她:“敢吃不敢?”她说:“老鸽子要回来可伤心了。”二大摸摸索索地又把蛋搁回去,一边搁,铁脑妈在他边上帮着数数:“十二个哩。”他对她白一眼:“就像我不识数。”她头上有两根白头发,额头刚用线绞过,光净得很。她说:“你别老背着我惯葡萄。”他说:“咦,我啥时候惯她了?”她说:“你当我看不见?她挑一担子土你还拿锹给她往下刨刨!”他说:“我怕咱铁脑娶个矮媳妇。”她说:“葡萄把人家十八岁的个儿都长了,我就是把她往死里累,往死里喂,再长两年,就能给铁脑圆房了。”二大理理风吹到脸上雪白的头发,对铁脑妈说:“看我,头发胡子白成这了。”铁脑妈说:“娶媳妇的人,就得留胡子了。”二大笑她还那么老法。她说:“谁说我老法?我就不让葡萄戴红盖头。看城里照相馆的新媳妇相片,戴副黑眼镜,戴个绒花冠,就妥了。”二大说:“那会中?村里人还不笑死?”她说:“叫他们笑去。”
        二大拄着木拐摸出朝山坡上走的路。“山闻着老香哩!”他对铁脑妈说:“松树油的香气。哟,衣服咋挂烂了?絮都露出来了。”他对铁脑妈笑笑:“葡萄给我絮的这件袄有三斤絮哩!”铁脑妈说:“她那手可笨,骂多少回才把针脚藏没了。”二大一只废了的脚在地上拖,他一点儿一点儿上到坡上,手四处摸,鼻子用力吸气,摸到一个松果。他用那只好手在松果里抠,把抠出的松子倒在棉袄前襟里,用前面的几颗牙嗑着,吃着。他对铁脑妈说:“别看我只剩这八颗牙,啥都吃得动。昨晚葡萄送了根酱猪尾巴,我也吃了两截子。吃不了多少喽,一天也就一个馍。不知饥呀。”铁脑妈说:“刚嫁到你家,你一顿敢吃五个馍。”他说:“闻着像要下雪呢。风一股潮热气。葡萄回回来都带些草,把我褥子添厚些,下雪也不怕它。”他对铁脑妈笑一下,是怕她不放心的那种笑。
        有时就是二大一人说,铁脑妈光听。他说:“外头雪深着哩,这庙门矮,都叫雪堵了门了。葡萄不叫我出去了。她说等雪化了,地干干再出去。不出去可闷呀。二十年都把我闷坏了。那时我把葡萄买回家你说啥来?你说:买回了‘百石粮’来了。你说把她喂大,不得一百石粮呀?”二大笑得咳嗽起来,伸出一个手指头:“你那嘴,老不饶人呀。葡萄像你闺女。”
        也有一阵子,二大光偏着头,听铁脑妈说话。她说:“你把咱两个孩子都送出去念书,咱老了指谁种地、盘店呀?送一个出去就得二十亩地的粮去供,送两个出去,咱地也白种了。读书恁好,你爹咋不叫你去读,叫你哥去读?读得害痨病死外头了!”
        还有些时候,二大和铁脑妈拌起嘴来。二大咧着歪到一边的嘴,和铁脑妈说:“咋就不能教葡萄两个字儿?这闺女我领来,就是半个媳妇半个儿子,你看她多能?字儿念一遍就中。”铁脑妈说:“羊屎蛋儿插鸡毛,能豆儿飞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儿子也给能她那儿去。”二大坐在矮庙里,一只好手一只废手都伸在一个小炭炉上。他不和铁脑妈争了。他也看出二儿子喜欢和葡萄疯。他摸索到火钳子,夹一块炭,添到炭炉里,闻到新炭燃着的香味,给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铁脑妈说到旁的事情上去了。他说:“那时咱俩来过这儿,对吧?你说,这庙咋恁矮?谁进得去?你看我不就进来了?这不是黄大仙的庙,是侏儒庙。过去这儿有个侏儒圣人,死前在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侏儒们每年来这儿,祭拜祭拜他。葡萄和少勇的孩子,就让侏儒们养活着哩。葡萄和我说,明年收罢麦,挺就来了,来了就能叫我看看。挺有二十三岁了。”
        雪化了,二大蹲在庙门口,闻着雪水给太阳带上天的气味。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阳照着雪,雪又照着太阳上的一大片白光。冰冷的空气进到鼻子里,辣辣的,沾在嘴唇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泪都给辣出来了。他便对铁脑妈说:“没风也恁冷,眼珠子都冻疼了。这瘫了的半边都跟有小针扎似的,可带劲。咱那闺女最好吃树上挂的冰柱子。玛瑙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你也别怪她。她回来干啥?没娘家人了。”
        他摸到矮庙房檐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挂,折下一根,放在嘴里慢慢地嘬。他见四十岁的铁脑妈伸手过来,要夺下那根冰挂,他一躲,说:“那脏啥脏?庙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着四周的白色光亮,拄着木柺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冻成脆壳的雪地上是两点,一杠,两点,一杠……点是他的木拐和右脚留下的,杠是他那只瘫了的脚划下的。他给雪憋在矮庙里足足两天两夜,这时他拉长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气。上坡时,他上两步,下一步,他干脆扔下木拐,连手带脚往上爬。不一会儿摸到树枝了,他拽着树枝把自己一点点拖上去。到了他身上从里往外冒热蒸汽时,他手、脚、脸全木了。他张开木了的嘴唇,和铁脑妈呵呵地笑,说:“还中吧?还爬得动。”他坐下来,从腰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四十六岁的铁脑妈看着那油纸在他木头似的手指头间胡乱抖动,说:“叫我来吧,你那手不中……”没说完,他把纸包打开了。这时挨着他坐的是从西安回来时的铁脑妈,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块白手帕。脚上穿的是双黑皮鞋,专给缠小脚女人做的。他说:“葡萄带的腌猪尾巴、猪奶子,还剩这些,她说是史老六给的,就是孩子们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给我尝尝。他儿子摆了熟肉摊子,偷偷到火车站卖给火车上的人,说是不叫大伙做小生意哩。这猪奶子下酒是好东西。”
        二大和铁脑妈说着话,木头似的手抓起猪尾巴往木头似的嘴上送。猪尾巴太滑,又冻硬了,从手上跑出去。他赶紧伸手去摸,把腿上的油纸包翻在雪里。脆脆的雪面上,几十个猪奶头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他一条腿跪着,在雪地上摸过去,摸过来,对铁脑妈说:“那它还敢跑哪儿去?这坡坡上哪一块石头哪一棵树不认识我?”穿黑衫子的铁脑妈恼他笑他,由他去满地找猪尾巴、猪奶头。他把猪尾巴找回来,对铁脑妈笑笑。他想起来,这是她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刻。日本飞机擦着火车的顶飞过去。这时的二大明白只要它们再飞回来,就要把铁脑妈带走。火车停下来,人都往门口堵,一个人吼叫:“大家不要挤,挤一块儿疏散个?啊?!让日本飞机的炸弹一炸炸一窝!”二大紧拽着铁脑妈的手,叫她别怕,别慌。二大从猪尾巴上撕下一块冻硬的肥肉,紧紧咬在他四颗门牙上。
        他闻到什么陌生气味了。他仰起脸对铁脑妈说:“看着是头狸子。”他觉着四只爪子慢慢往他跟前来,他说:“比狸子可大多了。”他说话时,那四只爪往后一撤。二大对铁脑妈笑笑说:“咦,这货!我不怕它,它还怕我哩。”他把手上的大半根猪尾巴向它伸过去。他觉着它想上来叼走猪尾巴,又疑神疑鬼。二大又向前伸伸手。他说:“我看它是只小豹子。听人说这山沟里有小豹子,从来都没叫咱碰上过,这回叫我碰上了。小豹子长得可漂亮,金毛黑斑,两眼跟油灯似的。”
        二大不知道他面前这只野兽就是一只豹子,不过是黄土色的皮毛,披一个深黄脊背。这儿的豹子都不带花斑。它两只眼在阳光和雪光里没什么颜色,只有两根细细的黑眼仁。这时它鼻子快挨上猪尾巴的一头了。它看猪尾巴在白毛老兽的爪子里颤悠悠的,它用力吸吸鼻子,闻闻它有毒没有。它猛一张口,叼住猪尾巴,脖子甩鞭那样一甩。
        二大的手感觉到它的饥饿和凶猛。“这生货!”二大笑着,脸朝向小豹子的方向,“和我抢啥抢?我不是给它了吗?这货要是大肚汉可完了,我这老皮老骨头,可没啥吃头。”他脸还对着小豹子,知道它两口就把猪尾巴嚼了,吞肚里了。在吃猪尾巴前,小豹子一颗一颗地找到滚了一地的猪奶头。它找一颗吃一颗,猪奶头还没挨着它的牙就下了肚。它一面找一面就朝这个蹲卧在树下的白毛老兽近来。
        “它还看着我,就跟我有啥不叫它吃似的。”二大和铁脑妈说,“它还真是个大肚汉。大肚汉就没啥挑拣喽,也顾不着嫌我的老皮老肉喽。”二大伸出手,对小豹子招了招。他知道它走了过来,身子绷紧,屁股比上身高,下巴快贴着地面了,和一只野猫逮鸟似的。他闻着小豹子身上的野气,那股热烘烘的兽味堵了二大的鼻子和嗓子。它冰冷的鼻子上来了,在二大的指头上吸气、呼气。过一会儿,那带刺儿的舌头也上来了,舔着二大的手指。二大摊开手心,让它想舔就多舔舔。
        “这货,先从手指头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长又硬的胡须。他还是和铁脑妈在说话:“它要是从我手指头慢慢啃,那我还得有一阵子才能跟你去。”小豹子不在乎他说话,把他手心舔得又热又痒。二大抽回手,解开棉袄纽扣,一面说:“叫我把袄脱下,别叫它把恁好的袄毁了。葡萄给絮了三斤絮呢,让它撕撕全糟蹋了。脱下来,光叫它把我这老皮肉老骨头撕撕吃。葡萄找我,找着这件袄,还能再拆拆缝件别的东西。”二大这时已解开棉袄的最下面一颗纽扣,他笑着,指着小豹子说:“看它,急着哩!有啥急呀,我还能飞不成?”
        脱了棉袄的二大拍拍胸脯,朝小豹子招手。他觉得它懂了他的意思,往他喉咙前凑近。忽然,小豹子头一低,用毛茸茸的脑门在二大长满白胡须的下巴上蹭了蹭。二大明白了。这是个孤儿,没了父母。他猜它最多一岁半。人到处造田,伐树,豹子们快死绝了。
        后来二大常到这里来坐坐。不过小豹子再没来过。一天又下了雪,是春雪,下得暖洋洋湿乎乎的。葡萄这天来带的是一只烧鸡,告诉二大是谢小荷送的。二大把鸡头、鸡屁股、鸡骨头都放在庙门口。早上门口干干净净,骨头渣也没剩下。
        二大对铁脑妈说:“这货老饥呀。鸡才多大?都给了它也不够它塞牙缝。可它就是不来啃我这老骨头。它看着我个子比它大,不知道我是个啥东西,好啃不好啃。”
        草出芽了,二大钻出庙门就闻到风也是青的。他在矮庙门口走了几步,闻到小豹子在不远的树后面朝他鼓起金眼珠子。天还不全亮,小豹子的眼在这时最大、最有神。
        二大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葡萄下的套子上绑了一截猪肠子,是她从史老舅那里要来的。小豹子被套住了。
        二大觉出小豹子有了什么事。他顺它的味道摸着走。葡萄从那天在雪地上看到小豹子的足迹就开始下套子。她在套子上放的馍、红薯从来没让小豹子上套。她这才从史老舅那里求来了猪肠子。二大闻着闻着,就明白小豹子伤了,血还在冒,血腥气是红的,混进青的风里。他摸到小豹子跟前,伸出那只废了的手。他说:“啃就叫它啃了吧,长我身上也没啥用。”他的废手碰到了小豹子的嘴。过了好久,他发现他的废手还长在他胳膊上。他笑笑说:“看这货,还嫌俺这手不是活肉哩!”他的好手摸着摸着,找到了那个套。他摸了好久,又想了好久,明白这是葡萄下的套。是他教她下的。一个手解这套不容易。那废手万一帮忙帮错,会把他自己套里头。他对铁脑妈说:“上回人家没把我啃了,我这回也把人家放生。放了生它要啃我,那就是天意。”
     
     
      拾
        他出了一身汗,把大袄脱下来,接着去拆那套子。太阳上到头顶了,他才把套子解开。他朝小豹子归山的方向偏着脸。再摸摸,套上夹着小豹子两根断了的爪指。血腥气慢慢散了。他说:“这货,也废了只手。”
        春天下了第一场雨。矮庙周围的黄土上印着一个野兽的足迹,那足迹缺两根左前爪指。野兽的足迹绕着矮庙一圈又一圈。二大从来不知道小豹子常常围着矮庙打转,有时还会长啸两声。
        一直到好多年后,人们在河滩地上种了牡丹花,年年有日本和南洋的客人回来观赏,那个缺两根爪指的豹子还会来这一带。那时它是老豹子了,来找那个救过它、喂过它、已不在世的白毛老兽。
        这还是刚送二大上山的夜里。葡萄和李秀梅忙了一夜,在窖子一头封了堵墙,把二大住的屋封在里头。只要把那墙捅开,里面的屋还好好的。第二天下午葡萄种了一天麦,快黄昏回家煮了一锅稠汤,汤里搅进去四两大麦面,还剁了两个大红薯进去。她把汤盛到黄狗的瓦盆里,想想,又去厨房端出一个小茶缸,里面有点儿她一直舍不得吃的大油,哈得发黄了。她用筷子挑出一团大油,放进狗食盆。她看着那团油在滚烫的汤里一眨眼化成一大一小两个油珠子。可能吃出什么香味呢?她又挖出一团。汤的热气把大油的哈味蒸起来了,黄狗在喂奶,这时哼哼一声。她把缸子里发黑的大油底子都刮下来,搁进狗食盆,汤面上浮了一层黄黄黑黑的油珠儿,她这才用棒子搅了搅,一边叫:“黄狗!喝汤来。”黄狗站了一次,没站起来,让吊在奶头上的四个狗娃坠了下去。它眼睛半眯,回头舔舔一个狗娃,再舔舔另一个。黄狗有张坐月子媳妇的脸,眼睛甜着呢,舌头软着呢。葡萄看呆了。
        民兵们天黑前要来把黄狗拉走。他们说是这样说,真想干的事是搜出个人来。搜出个人来他们就把黄狗的命饶下了。黄狗什么也不明白,以为这天黄昏和昨天黄昏没什么两样,就多了一盆漂着大油的面汤。它喝得“咕嗒咕嗒”地响,尾巴在领情又在得意。
        喝了汤,黄狗就要回它娃子那儿去。葡萄说:“黄狗。”
        黄狗站下来,回头看着她。葡萄说:“黄狗,过来。”它摇摇尾,不动。葡萄把声音放得凶狠,嗓门憋粗,吼道:“黄狗!”
        黄狗慢慢地走过来。她脚边搁着绳,大拇指那么粗的绳。黄狗眼睛信得过她,身子信不过了,劲留在后头,眨眼就窜开的架势。它尾巴又开始变粗,动也不动地拖在身后。她对自己说:别去看它。它会装孬着呢。她手抓起绳子,可是动不了。她又对自己说:甭可怜它,可怜它干啥?也用不着它看院子了,多张嘴要喂。她的手还是抬不动,黄狗细声细气地哼起来。她要自己想开,黄狗正喂奶,一天要吃三两粮,没了它,省下粮给二大吃。她想着,就把黄狗的脖子拴上绳了。黄狗一挣,绳套锁死在脖子上。
        天黑下来,民兵们进了葡萄的院子。葡萄站在桐树下,一句话不说。狗给绑在磨棚门口。他们搜了屋里屋外,又搜了红薯窖。然后拖着发疯一样号叫的黄狗走了。
        四个狗娃跌跌撞撞地往窝外爬,嘴里都是奶声奶气的呻吟,想知道它们的娘为什么叫那么惨。
        民兵们把黄狗煮成一锅好肉,打了几斤红薯酒,吃喝了大半夜,都说这时吃狗肉吃对了时节。马上要入冬,吃狗肉等于给他们添了件小棉袄。他们把黄狗的皮送给县革委会的史主任,皮是好皮,生了狗娃,刚换毛,暖和过老羊皮。等狗肉在他们身上生起火时,那四个小狗娃被葡萄抱到大路口上。看看谁家有奶狗娃子的老狗能拾走它们。她陪着狗娃子们坐了半上午,狗娃子冻得蜷成一堆,葡萄脚趾也冻麻了。见了推车挑担的人远远走过来,她就躲到路沟下面的树后面去。没有一个人停下来。他们听见狗娃子奶声奶气的叫唤只是扭头往葡萄的烂柳条筐里看一眼。葡萄看看太阳都高了,便对自己说:留下它们也养不活,一天还得熬小米汤伺候,哪儿来的闲工夫?哪儿来那么多小米!狗娃的叫唤还是跟了她一路,跟到地里,跟她回到家,跟她睡着。第二天清早,她觉得狗娃的叫声和当年挺的哭声一样,都远了。
        快下雪了,葡萄熬掉许多灯油给二大绗出一件大棉袄,又赶出一双棉窝子。她想天一黑就给二大送上山去。有人在院子外头叫:“葡萄在家不在?”她听出是史老舅的声音。史老舅又喊:“葡萄要不在,老舅他还得再跑趟腿呀!”葡萄只好应了他。
        史老舅拿个油纸包,站在台阶上不下来:“葡萄,你舅老爷好吃猪尾巴,有人腌了一根给他。还有一斤猪奶子,叫他闲磨磨牙。趁着还有七八颗牙,磨磨吧。叫他多住住,咱这儿掏个洞就能住人。就说是史老六跟他说的。”
        葡萄不接他的话,只是叫他进来坐,喝口水。
        史老舅又说:“我可没给过你舅老爷猪尾巴、猪奶子。我家又不做熟肉生意。我们都割过资本主义了,你说是不是,葡萄?”
        史老舅往门外走,说着:“不送,不送。干部们上各家打听,娃子们见的白毛老头到底啥样,大人们都说:他们见啥了?啥也没见。娃子们老腻味,没?事干,弄个故事编编呗。”
        过了两个月,葡萄到集上卖窗花。眼看要过年,葡萄剪的窗花很好卖。谢小荷远远就和她招呼,“叫我也学学剪,葡萄姐,我这手老笨呢!”葡萄和小荷有二十年没话说了,让她一招呼,葡萄手里的剪子也乱了。
        小荷说:“这几幅卖我了!”她掏出个裂口的塑料娃娃脸钱包,在里面抠着。一会儿抠出一张一块钱,叠成个小方块。葡萄手伸进口袋去掏零钱。小荷尖起嗓子叫:“咋这么外气?还找啥钱哩!”葡萄叫她等着,她给她再剪一副“双龙戏珠”。小荷跺着脚取暖,一面说:“我这儿买了只烧鸡,你拿上。”她把一个塑料包从她包里拿出来,往葡萄脚边一放,又跺着小碎步子跺到一边去。她戴顶红毛线帽子,把脸衬得更黄。
        葡萄说:“不拿。”
        小荷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不是给你的,给你舅老爷的。你不拿,还叫我给你送家去?”
        葡萄说:“不拿。”她嗓子软下来。
        小荷一脸都是为难,说:“看你把人都难坏了!知道你今天赶集,专门从县里买的烧鸡,没功劳有苦劳吧?”
        葡萄看着她。小荷的黄脸细看也是有眉有眼,生孩子落的斑也不那样花了。她说:“那也不拿。”
        “是给你舅老爷的。”小荷声音没了,光有气,“我爹过世前说过,他对不住你舅老爷。昨天我和春喜说了,葡萄来了个舅老爷,病害得不轻,我去送点东西给他你可不许管我。你看,他没管我。”
        葡萄说:“舅老爷走了。”
        小荷说:“不走会中?知道他走了。”
        葡萄说:“这回可不回来了。”
        小荷说:“叫我说也别回来了。这只烧鸡,算我爹给他过年吃的。”
        小荷走的时候,脸在毛线帽子里又左右扭了扭,看看冷清的集市上有没有熟人。就在谢小荷顺着史屯街的黄土路往东走时,街上的大喇叭响起来,“跨”的一声大镲,像是塌了什么,赶集卖货的人都一哆嗦。再听,那是一支乐曲,又重又慢。再一声大镲,刚才塌的这下子要一塌到底似的。街上人五脏都挪动了,也跟着崩塌。然后喇叭里有人说话了,念着一大串人名字,头衔。明白事的人大声问:“谁死了?”
        五分钟以后,集上的买卖恢复了,不过买的人和卖的人都相互说一句:“刚才听见没有?周总理走了。”
        过了两小时,学生们出来了,头低得低低的,眼睛都垂下,见集上还有人卖小磨芝麻油、腌猪脸、炮仗、剪窗花,都红了眼圈说:“周总理都逝世了,你们还在这儿赶集哩!”
        街两边站着蹲着的人吸吸冻出的鼻涕,手往袄袖里拢拢,看着学生们又悲又愤地呵斥他们。他们扭头看看左边右边的人,见他们不动,还守着自己半筐鸡蛋一担挂面,蹲着或站着,他们踏实了,也不打算动了。
        又过几天,学生们把秃树枝上都挂满白纸条、白祭帐、白纸花。走过去走过来的人都低着头,耷拉下眼皮,几个二流子吹口哨,被中学生们吼了一通,灰溜溜地笑笑,没声了。史屯的不少知识青年不叫知识青年了,叫“二流子”。要在平时二流子们可不受人呵斥。不呵斥他们,他们还一天到晚到处找个谁打打,或者调戏调戏。他们中间好的都走了,让公社推荐上大学或招工了。剩的这些常常不出工、歪歪斜斜站在街边上,见了谁就低声嘀咕一阵,然后就扯开嗓子大笑。史屯人知道他们整天在讲每个史屯人的坏话,每个史屯人在他们的故事里都做着丑角。所以史屯人就说城里人太孬,把这些二流子送来祸害他们。过了半年,街上大喇叭里又出来一声塌天似的大镲。这回是朱老总。学生们把上回收回去的白纸花整理整理,再挂到叶子肥大知了闹人的树上。二流子们嘴里吹着哀乐,在街上边逛边啃着刚偷的黄瓜、西红柿,见学生们啐他们,他们就比画一些二流子动作,笑得张牙舞爪、翻跟斗打把式。
        女学生们嗓子哽咽着说:“朱老总都去世了,你们狗日的有良心没有?”
        二流子们用她们的史屯口音,嗲声细气地学舌:“朱老总都去世了,你们的良心屙屎屙出去了吗?!”
        学生们想,总有一天,要把这群货色揍烂撵出史屯去。他们在秋天终于和二流子们打了起来。那是哀乐响得最壮阔的那天。各村都接上了喇叭,都在同一个时辰响起大镲,“咣!……”这回人们觉着塌了的崩了的不是天不是地,是长在脊梁上的主心骨。他们偏着脸听广播一遍一遍讲毛主席逝世的事。他们站在窑洞外,下巴颏向一边翘,一只耳朵高一只耳朵低,听着这件大丧事。他们从早上站到中午,背驼胸含,脖子向里缩,腰在后胯在前,膝头微微打弯,他们就这样防守、躲让、一步三思,未冲锋先撤退地站着,一代一代都学会这个站相。他们这样站着,想让他们听明白什么,想让他们相信什么都难着呢。从中午又站到晚上,他们互相说:“吃了没?”“正做着汤呢。”“毛主席逝世了,听见没?”“听见了——逝世了。”
        跟着就是十月放鞭打鼓敲锣。赶集的人看中学生从这头往那头游行,小学生从那头往这头游行,他们对赶集卖东西的人吼叫:“还赶集呢!‘四人帮’都打倒了!”他们心里说:那不还得赶集。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相互咬耳朵:“毛主席的媳妇江青叫打倒了。”“那不是皇娘娘吗?”“皇娘娘就不能打倒了?谁都能打倒。”“说打倒就打倒。”
        到又一个年关时,村子里的喇叭响起一声大钗,史老舅带着孙子正要出去卖卤猪头肉猪大肠猪肝。他站下来听。这回是公社知青闺女广播的丧事:刚刚平反昭雪的地委丁书记因病逝世;受全地区、全史屯公社深深敬爱的书记在受迫害的六年中患了严重疾病,终于不治长辞……
        葡萄挑着还冒热气的豆腐走来。她想,不知是不是来过猪场的那个地委书记。她不记得他名字了,所以到末了也不敢肯定去世的是谁。她看见史老舅偏着脸,驼着背站在喇叭下面,把步子慢下来,想和他打个招呼。喇叭里哀乐和广播放完了,史老舅一抬下巴,他孙子抓起独轮车的两个车把。史老舅自己和自己大声说道:“谁死只要咱儿子不死,就得赶集。”
        葡萄在想她刚刚送二大上山的时候,是史老舅给她出了个不赖的主意。他说:“咱这儿哪儿不能住?掏个洞就能住人。”她把他的话听懂了。他是叫她去掏个窑。这儿土是好土,掏窑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庙强多了,想暖和它暖,想凉快它凉。她把少勇叫回来一块儿在庙附近的山坡上找了个朝南的地方,掏了个土窑。少勇花了四个星期日,和葡萄把窑洞挖出来,抹上泥,又用树干钉了个门。她把二大安排在窑里,三人在一块儿吃了一顿年三十扁食。这一年里,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几回,每回两人都说他们自己明白的话:“住着不赖吧?——不赖。就是潮点儿。”“可不是。弄点儿石灰垫垫。”“垫上了。”“还硬朗?”“硬朗着呢。”“吃饭香不香?”“吃不多少。”
        到丁书记去世的这个年关,史屯的知识青年们全到公社办公室院子示威,绝食,砸窗子,拆门。五十个村的知青集结起来也黑了一个院子。赶集的人围上来,掺和到知青里头,打听谁把女知青给日了。知青们里站着一个女娃,穿一件军装翻出两片大红色拉链运动衫,手上夹着烟卷,指着办公室里面尖叫:“孬孙你敢出来不敢?!”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出来!出来!不然我们要点房子了!”
        这时有人脱了件破棉袄,浇上煤油,往院子中间的广播喇叭上一撂,又用打火机把一根树枝点着,伸到破棉袄上。火“轰”的一声烧起来。办公室的门开了,十多个大队书记、生产队长、民兵干部跑出来。知青们问那个穿红色拉链大翻领的女知青,谁糟蹋过她。她叼着烟卷,笑眯眯地挨个看着干部们,指着民兵连长说:“穿上衣裳你看着也不赖嘛。”
        民兵连长往后一窜,脸血红。女知青眼睛又移到别人身上,看着魏坡的大队书记。男知青们问:“是他不是?”
        女知青说:“差不多。”
        魏坡的大队书记急了,说:“你这浪货,你指谁就好好指,这事敢差不多?”
        民兵连长说:“再血口喷人就抓起来!”
        女知青眼睛定到民兵连长身上,说:“那就是你!”
        民兵连长说:“你脱光撇开腿,我都拾块瓦片把它盖上!我要你?!”
        女知青大声喊:“就是你!”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要把民兵连长抓起来,交县上去。公社革委会副书记上来劝那女知青。女知青手上的烟卷火星四溅,冲着副书记说:“你也不是好货!”
        知青们一听,又冲着公社革委会副书记去了。这时史春喜正巧赶到。他披着旧军衣站到自来水台上,要知青们冷静,有话慢慢说,不要上坏人的当,受挑拨。
        女知青的嗓音辣子一样,叫喊:“谁是坏人?谁挑拨了?”
        史春喜拿出他最排场的洪润声音说:“我是说,不要受坏人利用……”
        知青们喊:“谁是坏人?!”
        史春喜的好嗓子也破烂了,叫喊道:“谁在这里闹事,谁就是坏人!”
        女知青的辣子嗓音又浇了滚油,这会儿就冒烟了,她说:“你就是利用我们的人!”
        史春喜成了个样板戏一号人物,一脸正色地指着女知青说:“说话要有根据!谁欺负了你,你可以找组织,找公检法……”
        女知青说:“就你欺负了我!就是他!”
        知青们喊:“同志们报仇啊!……”
        民兵们来了,用上了刺刀的枪把院子围起来。史春喜喊着:“不准碰知青一根汗毛!上级有新精神。”
        民兵们掩护干部们撤出了院子。知青们走在史屯街上,挺着胸、板着脸,眉头锁得老成庄重。史屯人站在街沿上,看知青们示威游行,听他们喊口号。他们喊着要严惩贪污他们落户费的干部,严惩克扣他们口粮的干部和糟蹋女知青的干部。
        黄昏时知青们见史春喜在史屯的村口露头了,正准备钻进他的吉普车。几个知青围过来,史春喜转头又回村里去。冬天地里没庄稼,他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这时一个手把他扯到谷草垛后面。他看清了,这是葡萄。葡萄拉着他走走、躲躲,从七拐八弯的路走进她家院子。刚栓了门,看见知青们的电筒光在黄昏天色里乱晃。葡萄蹲下,想从门缝里看看有多少人。
        一个知青问:“是这里头不是?”
        另一个答:“就是这里头!”
        一会儿听见他们喊:“史春喜,你出来!你不出来,我们也能进去!就是稍微费点工夫!”
        葡萄盯着春喜,盯了一会儿,叫他下到红薯窖去。窖子里头靠着一堆干高粱秆。葡萄挪开它们,抓起个刨子,一会儿刨出一个洞口。史春喜看她手脚一下是一下,动作一点不乱,脱口说:“你咋知道我和那女知青清白?”
        葡萄说:“我就知道。”
        春喜说:“你不恨我?”
        葡萄说:“这不耽误恨你。进去吧。”
        春喜说:“我啥也没干,我怕他们?!”
        葡萄说:“怕不怕你都躲躲。”
        春喜说:“你叫我出去和他们说理!”
        葡萄说:“死了的都没理,活着都有理。”
        她使劲一推,把他剩在洞外的半个身子塞进去了。她好奇怪,那么小的洞那么大的人,折折叠叠也就进去了。
        她对着洞口说:“不叫你出来你别出来。刚从门缝里头看,外头腿都满了。”
        葡萄上到红薯窖上头,见两扇大门中间的豁子给撞得能进来个鼻子。又撞一会儿,能进来个额头了。她拿起斧子劈柴,让他们在外头慢慢撞。门栓给撞掉了,人脸人身子人腿堵在大开的门口,一时都有些腼腆似的。葡萄把斧子往地下一扔。那个女知青说:“为啥不开门?”
        葡萄说:“我请你们啦?”
        知青恼她的态度,一下子冲进院子,叫着史春喜的名字,吼他出来投降,知青优待俘虏。
        女知青指着葡萄:“你不把他交出来,我们可搜啦?”
        葡萄打量她一眼。黄昏的最后光亮照在女知青身上,让葡萄看出她的二流子做派是虚的,她心里其实可苦。葡萄想,这身孕少说有四个月了。
        葡萄说:“你爹妈啥时见的你?”
        女知青一愣,瞪着葡萄,她怎么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一想,并不是没头没脑,她是说她很久没见爹妈了,很久没爹妈疼了。有爹妈疼的闺女能像她这样吗?能怀上个野娃子还到处撒野吗?女知青一边领头在葡萄的屋里翻箱倒柜,一边细嚼慢品葡萄的话。女知青不是老粗,只因为这些年老粗吃香她才口粗人粗。她的所有委屈、不顺心、背时运都发在搜查这个县委副书记身上。她一会儿吼一声:“史春喜,你干的好事!你躲哪个驴屁眼里也给你抠出来!”她和所有知青一样,觉着让谁骗了,让谁占了便宜,让谁误了大好时光,让谁剥夺了他们命里该有的东西——上学、逛公园、夹个饭盒上工、骑个自行车下班、早上排队买油条、周末睡懒觉、晚上进电影院……他们原本该着有那样的命,可被谁篡改了,剥夺了。可他们又找不出那个“谁”来,只觉得史春喜也是那个“谁”的一部分。
        女知青从葡萄的柜子里翻出一张男孩的照片,她吼着问葡萄:“这是谁?!”
        葡萄说:“你说是谁?”
        女知青明白了。她身上的一条小命以后也会成一张照片。恐怕还不如这个乡下女人,照片也没有,有也到不了她手上。她找谁算这些狗肉账去?女知青拿起柜子上的煤油灯就砸。
        火蹿起来。葡萄拖了女知青就走。女知青抓她的手,踢她的腿。葡萄想,劲不小,一个半人的劲哩。满屋人慌了,你堵我路我堵你路。葡萄身上的衣服着了,她扯下衣服,往地上打。女知青还是不肯从火里逃生。葡萄一巴掌扇过去,她老实了。葡萄把她抱起来,心想,这货不轻,到底一个半人哩。
        葡萄把窑洞的门关严。知青们喊:“救火喽!……”
        史屯人都拿了桶、盆、锅往这边跑。
        葡萄看着自己手里烧焦的衣服。那件二十多年前的洋缎小袄最后成一块补丁补在这件衣服上。洋缎不耐烧,一烧就化没了。
        史屯人把葡萄的院子都快挤歪了。葡萄说:“窑洞着火关上门就完了,都跑来干啥?看我晒的柿饼比你们的甜是吧?”她一边叫唤,一边看着人头里夹着史春喜那个戴顶烂草帽的脑袋,老鳖似的缩着闪出门去。
        知青们开始考大学时,史春喜被隔离审查了。不久他给调回史屯,打成了“四人帮”在这个县的爪牙。史屯街上的旧标语败了色,让人撕了上茅房了。新标语又贴了一天一地,说是支持邓小平同志回到党中央。赶集时,一个人上来买葡萄的柿饼,对她说:“你们这儿真是消息不灵,咋还贴华国锋的相片?他已经下去了。”
        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头发,说:“噢,又打上啦。”
        葡萄在史屯街上常常看见那个女知青。和她一伙的人越来越少,慢慢就剩她一个人走在黄土起烟的街面上了。骡车、马车过时,把土或者泥水泼溅到她那件男式中山装上,她就扯开嘴骂:“不长眼呀!”她还是叼个烟翻个拉链红领子,可葡萄看出她心里清苦着呢,身子在男式衣裳下头粗大起来,跟偷了人家一口小锅掖在裤腰里头似的。女知青见了葡萄就有一种闺女的温和气露出来,不过她俩谁也不和谁说话。葡萄成了救知识青年的英雄社员,这女知青表面也不买她账,好像救的不是她。葡萄只不过让她对这地方的恨、恼、瞧不起减轻一些。
        她在葡萄的摊子前晃悠过去,看一下一般大、带一层白粉的金红色柿饼。葡萄在用碎线织一件毛背心,这时把手在衣裳上抹两把,分出十多个柿饼,朝外一推。女知青这个时候是饥不得的,一饥脸面就不要了。她龇出黄烟牙笑笑,和黄狗生狗娃之前的巴结脸儿一模一样。葡萄心里揪着,想肚里的小人要她贪嘴馋痨她也没法子呀。她看着女知青拿上柿饼,往男式中山装口袋里胡乱揣,摇头摆尾地走了。她还有几天就要生了,葡萄从她扭不动的屁股上看出来。
        葡萄给女知青的柿饼成了她坐月子的头一顿饭。女知青是在她那个知青窑洞里把孩子生下的。知青户的窑洞里还有个男知青,守着她,陪她疼,听她哼哼,听她对着窑洞的拱顶、泥墙骂大街,又看她咬被头、咬毛巾、咬他的手。他不知女人在这时一点儿不怕丑,把那一处血淋淋湿漉漉地张大,那一处也不是他见过的样子,肿得亮亮的,有好几个大。她叫他把手伸进去,把那团活肉肉抠出来,她死了也就不疼了。他见那地方活生生撕开了,跟撕牛皮纸一样撕得烂糟糟,一个红脸黑头的东西冲了出来。男知青两眼一黑,和婴儿一块“哇”的一声叫出来。
        男知青把婴儿擦干净,看着青蛙似的肉体想,这会是我的孩子不会?
        女知青在床上挺着,不骂也不哼了,过一会儿,她摸起衣裳,从里面掏出个大柿饼咬上去。
        两人守着十个柿饼过了一天。黄昏来了个讨饭的老婆儿,挎个篮,篮上罩块脏烂的手巾。女知青把老婆儿叫进来,问她会包孩子的脐带不。老婆儿把孩子脐带包好,看看这窑洞比哪个窑洞都清苦,连耗子都不来。老婆儿张不开口问他们要什么,走出了窑院。老婆儿走没了之后,男知青拿出一个白馍,对女知青说:“日他奶奶,要饭的都比咱强,篮里还有个白馍哩。”女知青笑了,把白馍几口吞下去,也不和男知青客气客气。第二天男知青只能出去撞运气,能偷就偷点儿,能借就借点儿。回来时带回半衣兜碎蜀黍,是和邻居借的。他把衣兜里的粮倒进锅里,才见衣兜有洞,碎蜀黍漏了一多半。正熬着蜀黍粥,两只鸡一路啄着他漏的蜀黍进了窑院的门。
        女知青也不顾两腿之间撕成了烂牛皮纸,跳下床就去关窑院的门。男知青跟着鸡飞,最后抓了一只,跑了一只。他把鸡脖子一拧两段,血洒了一院子。两人一会儿工夫就把鸡做熟了,连着没择干净的小毛一块撕撕吃了。
        第二天清早,他们看见院里来了只狐狸,正嚼着他们扔下的鸡骨头。
        女知青说:“敢吃这货不敢?”
        男知青说:“恐怕骚得很。”
        女知青说:“骚也是肉哩。”
        男知青说:“能熬一大锅骚汤。”
        女知青说:“去队上地里偷俩萝卜,熬一大锅骚萝卜。”
        男知青拿了把秃锹轻轻出了窑洞。狐狸媚笑一下,叼着一块鸡骨头从窑院门下的豁子窜了。男知青掂着秃锹在还没醒的村子里走。走走进了街,见拖拉机停在供销社后头。供销社昨天刚进了货。他四处看,人也没有,狗也没有,就用秃锹把供销社后门的锁给起开了。里面一股陈糕点、霉香烟、哈菜油的气味。他手脚好使,偷惯东西了。不一会儿他找着了昨天进的货:腊肠、蛋糕、酥皮饼。他吃着拿着,在黑暗里噎得直翻白眼,直嫌自己的喉咙眼太细。
        他后面一个人朝他举起了木棒。那是一根枣木棒,疙里疙瘩,沉甸甸的。枣木棒打了下来。这个男知青捂着热乎乎的血,觉着刚吃点东西别再亏空出去,他说:“别打,不是贼!……”
        进来的四个民兵不搭理他,只管打。
        他又说:“我是知青!”
        民兵棒起棒落。
        男知青的手堵不了那么多血。腊肠出去了,昨天吃的瘦鸡和半碗蜀黍粥也出去了。再过一会儿,他觉着前天的几个又甜又面的大柿饼也出去了。
        他哭起来:“上级不叫你们虐待知青!……”
        民兵们觉着他快给捣成蒜泥了,就停下来。一个民兵上来摸摸他鼻尖,说:“这货怪耐揍,还有气。”他们把他扔在拖拉机上。供销社今天去送收购的鸡蛋,顺便把他捎回城里,扔哪个医院门口去。
        男知青就这样给捎回城里了。女知青在窑洞里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决定不等了,把孩子扔在赤脚医生的卫生室门口,自己拖着肿得老大的脚上了长途车。
        她是离开史屯的最后一个知青。
        她走了之后,葡萄想:我早说谁都呆不长。
        这时她在人群里看那个包在男式衣服里的女婴儿。赤脚医生问:“有人要这闺女没有?”
        人都说谁要她呀,喂自己一张嘴都难着哩。
        葡萄说:“给我吧。”
        人们给抱着孩子的葡萄让开路。有人起哄,问她这闺女算她什么人。
        葡萄两眼离不开小闺女脚后跟大的青黄脸,回他说:“你是我孙子,那她该算我重孙女。”
        人们大笑起来。又有一个人说:“看看这样子,咋喂得活?”
        葡萄这时已走出人群了。她回头说:“喂啥我喂不活?让我拌料喂喂你,保你出栏的时候有一拃膘。”
        史屯人乐坏了,从此没那帮成天偷庄稼说他们坏话的知青二流子了。他们个个都成了人来疯,骨头没四两沉,说:“葡萄喂喂我吧!”
        葡萄已走出去二十多步远,仰头大声说:“喂你们干啥?我要不了那么多倒尿盆、焐被窝的!”
        二大闻到焚香的气味时,从窑洞里摸出来。他手往外一探,就知道太阳好得很,把露水蒸起来,蒸出一层清淡的白汽。焚香的气味从西边来,矮庙这时热闹着呢。二大朝矮庙的方向走了一阵,走进那个杂树林。矮庙的红墙黑瓦下,一群喜洋洋的侏儒。二大听他们用侏儒扁扁的嗓音说话、笑、吆喝。他想,没有眼睛、耳朵,他也知道他们过得美着哩。过一会儿,他在焚香气味里闻到他们劈柴,烧火,做饭。柴太湿,树浆子给烧成青绿的烟。饭是锅盔、泡馍、小米粥和河滩上挖的野芹菜、野蒜。日子好过了不少,干的比稀的多了。葡萄隔一天来一回,送的细粮比粗粮多了。
        太阳有两竿子高了,二大扶着一棵橡子树,朝矮庙站着。他不知道杂树长得乱,从他站的地方是看不见矮庙的。不过他像什么都看见了似的,连雪白的眉毛尖、胡子梢都一动不动。他也不知自己穿的是件白衫子。他只知那是件细布衫,新的,浆都没完全泡掉。他觉着连侏儒里那个高个小伙子都看见了。小伙子有二十五岁了,娶了媳妇,媳妇抱着他的重孙。也许是重孙女,二大已不再把男孩看那么重。他看着高个小伙儿一举一动都透着能、精、勤谨,是个不赖的小伙子。比他爹少勇强,懂得孝敬把他养大的人。他看着挺把他侏儒娘扶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给她打着扇子,又抬手把飞到她碗边的苍蝇轰开。二大心里作酸,他笑骂自己:老东西,吃醋呢。挺该孝敬他娘呀,把他养活了多不易。可他还是吃醋。他想,人老了,就没啥出息,吃孙子的醋。他叫自己大方些,大气些,挺孝敬谁都是他身上流出去的血脉,挺活成了,把人做成了,也就是他孙怀清把人活成了。挺就是他孙怀清自身哩,哪有自己吃自己醋的?
        他看着高个小伙儿挺乐起来有个方方正正的嘴,不乐时有一对黑森森的眼。葡萄的眼和少勇的嘴。他的重孙该是够俊。这时他一抖,他觉着一个人到了他跟前,离他最多七八步远。那人的气味年轻,壮实,阳气方刚。那人闻上去刚出了一身透汗,脱光了膀子,短头发茬晶亮的满是汗珠。那人慢慢走近他,问他话。是个和气人,话一句一句吹在二大脸上,软和得很。二大向前伸出手。那人这时才知道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二大笑了笑,对那人说:“是挺不是?”
        二大知道他惊坏了。
        二大又说:“你个儿大。我能知道你有这么高。”他伸手去摸他汗湿的头。他是顺着他热烘烘的汗和脑油气去比量他个头的。
        二大说:“挺给惊坏了。可不敢这样惊吓他。我咋知道你是挺?”二大哈哈地笑起来:“我啥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上小学年年得奖状。我还知道两年前你娘给你说了个媳妇。我还知道啥?我还知道你在镇上的工厂做工。是啥工?是翻砂工。我都知道吧?不说了,看把咱娃子惊的。”
        他扶着树慢慢转身。那瘫了的半边身子就算全废了,他往前,它留在后。二大废了的那条胳膊被一只手架住了。二大朝这手的方向扭过脸。
        “孩子,你不怕我?”二大问。
        那手在他胳膊上紧了紧。
        “你别搀我。我摸着哪儿都能去。这山坡叫我逛熟了,逛腻了。你娘等着你砍的柴呢。看这一地橡子,没人拾了。前年你还拾橡子压面吧?好喽,没人拾橡子就是好年头。别搀我了,孩子,你们人多,指你干活呢。”
        扶二大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一点儿,最后放开他。二大知道他还站在那里看他。他颤颤地转身,笑全歪到一边脸上。“回去吧,孩子,知道你好好的,比啥都强。”
        二大明白他还没走,看他歪斜的脸上跑着眼泪。这正是知青在史屯搜寻史春喜的第二天,二大和挺头一次相遇了。二大想他臂弯里抱的那个小东西现在长出这样壮实的手来搀扶他,那带一股甜滋滋奶味的小东西现在一身爷们儿气味,他是为这流下泪来。二大和挺脸对脸站了很久,挺把二十多年听到的猜到的看到的,在这一刻全核实了。
        黄昏时分,二大在窑洞外点上艾,把蚊子熏熏。他抬起头,闻到一股甜滋滋的奶味。他一动不动,闻着那奶味越来越近。不久,这奶味就像在怀里一样,暖烘烘的直扑他脸。他伸出手,手被一只年轻女人的手接住了。年轻女人的手领着二大的手,到了一个洋面团似的脸蛋上。
        二大说:“挺,孩子有六个月了吧?”
        挺的手伸过来,在他的废手上掰着。他数了数,四个月。二大笑起来:“个子老大呀!像你!媳妇是教书的?……杂货店女账房?……是个使笔多使庄稼家什少的闺女。”
        挺和媳妇把孩子抱走,二大看见的天光暗下去。葡萄的气味他老远就闻出来了。少勇跟在她后面。眼瞎可真省事,看不见的都不用去搭理,不去搭理少勇也不会太难堪。他多么难堪他也看不见。二大只当少勇不在,有话只和葡萄一人说。他不说和挺一家相会的事。他还是说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事。说到小时的少勇,就像说另一个人。他说少勇小时候心最软,见谁家扔的小狗小猫都往回抱,有一回舅母来家里哭穷,少勇把去城里念书省的饭钱给了她,结果舅母拿了那钱上街上买了条日本货的洋裙子。二大这天话多,笑也多,东扯西拉,嘴忙得口水从瘫了的一边口角流下来。葡萄把一条手巾塞在二大手里。她不去为他擦,她明白二大要强,不愿人戳穿他的残疾。
        二大这样讲到少勇小时候,看着的都是挺。眼瞎还有个好处,想看见啥就能看见啥,想把它看成啥样就啥样。二大这样讲,也就把这二十多年对少勇的恼恨全消了。他讲着,叫少勇明白,他二十多年来再恼也是思他念他的。二大不讲挺的事是因为一讲就白了。挺的事怎么能讲白?讲白了该心痛、懊悔、怨恨了。人都活成这样,做成这样,只有什么也不讲白,不用去认真地父父子子祖祖孙孙夫夫妻妻。
        二大从葡萄和少勇给他送的饭食明白世道又变了一回、两回。看不见、听不见就能应万变。他只想知道季节变化,花落花开、树枯树荣,雨水足不足,雪下对时令没有,山里的那只小豹子有没有栖身处,找得着食不。他只想知道葡萄过得还难不难,挺一家是不是美满和睦。
        葡萄给了女知青十个柿饼的这天,二大全瘫了。少勇的诊断是,他这次恐怕活不过去。他们在夜里把二大搬回家。地窖里箍了砖,抹了石灰,地也铺了砖。二大躺得平静舒坦,在第七天早晨睁开了眼。少勇说:“这一关过来,又能熬一阵。”
        二大不再能动弹,也不再说话,脸白净得像玉。
        女知青离开史屯之后,葡萄把那个女婴抱给二大。他闻到那甜滋滋的奶味,咧嘴笑了一下。从此葡萄下地,她就把孩子留在二大旁边。他闻得出孩子哭了,尿了,他嘴里发出老狗一样的声音,又温厚又威严,孩子便安静下来。
        葡萄看着老天一点儿一点儿在收走二大,又把它收走的一点儿一点儿给回到孩子身上。二大闻得到孩子吃粮了,吃鸡蛋了,长出两颗、四颗、八颗乳牙。
        葡萄领着他的手指,在他另一个手心上画,画出个“平”字来。是孩子的名字?是少勇起的?二大点点头,笑笑。
        他不知道,他的头其实没有动。
        葡萄告诉少勇说:“咱爹没点头。他心里可能想了个别的啥名字,嘴说不出来。”
        少勇说:“那叫他画呗。”他走到床边,把孩子抱到二大身上,孩子两个脚欢蹦乱跳,在二大的肚子上手舞足蹈。孩子趴在白须白发白脸的老人胸上,抱住他的头,嘴贴在他腮上,口水流了老人一脸。老人高兴地怪声大笑。葡萄说:“快抱开她!她有啥轻重,再伤着爹!”
        少勇把孩子让葡萄抱回去,拉起他父亲的左手,又摊开他左手手心,抓着他右手的食指,叫他写下他给孩子想的名字。
        二大的手突然有了劲,反过来拉住少勇的手,摸着那长长的手指,方方的指甲,手背、手心、手纹。他摸出了它的老来,那一根根筋在手背上凸出来。这个二儿子有五十三岁了。
        二大像是累了,慢慢搁下少勇的手。
        两人把睡着的孩子放在二大枕边,一前一后上到院子里。院子里一层银,刚刚下了一场薄雪。少勇上最后一个脚蹬时胳膊软了,一下子没撑上来。葡萄站在窖子口笑他,他白她一眼:“你做奶奶我做爷爷了,还不老?”
        进了葡萄的屋,少勇说:“你还不要我?”
        葡萄看着他,抿着嘴。过一会儿她说:“不嫌丢人。”
        他说:“咋着?”
        她说:“这么一把岁数还有啥要不要的。”
        他说:“那也不能叫人看着,老说我上你这儿来搞腐化吧?”
        她说:“搞腐化咋着?”
        他搂住她说:“你咋不变呀?老也没见你长大。那我可搬来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回家来搞腐化。”
        史屯人在村口刚开的小饭铺里打牌聊天时,常见少勇拎着吃的、用的进村。问他哪儿去,少勇说:“我能哪儿去?回家呀。”
        人问他咋老有东西提,他说:“我给人开刀救了命,人送的!”
        大家都觉着他像当年的孙二大,爱露能,爱张扬了。
        这天少勇路过村口小饭铺时,见旁边开了一家木器店。店主正在刨一块板,嘴里叼的烟把他眼也熏细了。少勇打招呼:“春喜掌柜!”
        史春喜直起腰,肩上披的破军衣掉在刨花上。
        少勇说:“生意好哇!”
        史春喜说:“回来啦?”
        少勇说:“现在史屯的年轻人结婚也要打柜子了。”
        史春喜说:“有空来坐坐!”
        小女孩平一岁时,街上来了个小伙儿,一口京话。他向人打听史屯落实地主摘帽平反的事。史屯人都推,指着旁边的人说:“你问他吧,我不知啥情况。”小伙儿打听着打听着就问到史老舅了。他说:“听说你们这儿早就对地主、富农宽大,有个土改时被镇压的地主就在你们村藏了二十多年。”
        史老舅说:“你是哪儿来的?”
        小伙儿说他是北京来的。他从一个老作家嘴里听了一句半句,有关一个叫孙怀清的老地主。
        史老舅看看旁边的老人。他们正在玩牌,赌烟卷。老人们都不吱声。史老舅说:“俺们能跟你说啥?咱又不认识你。”
        小伙儿说他是写书的,想把老地主孙怀清受的冤、熬的苦都写下来。
        史老舅又看看旁边的老人们。老人们全缩短脖子笑笑。史老舅说:“你写不写,跟咱有啥关系。你看你还戴着黑眼镜呢,你长啥样咱都看不见。”
        小伙儿把墨镜摘了,叫他们看看他有张什么样的脸。他摘下墨镜时,扭头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挑着担子从旁边走过去。他问道:“听说那个老地主儿媳把他救下,一直藏在家。对了,她名字特别,叫王葡萄。”
        史老舅扬起下巴对那个挑担子的女人背后吆喝:“哎,咱村有叫王葡萄的没有?”
        女人回过头。她有一双直愣愣的眼睛,把小伙儿的目光堵了回去。
        她说:“谁?”
        史老舅说:“人家找个王葡萄。”
        女人说:“找呗。”
        小伙儿说:“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地主、富农都已经落实政策了。上级要纠正土改时左倾的问题。你们尽管大胆告诉我情况。这回上头的政策不会再变了。”
        女人说:“谁知道?咱敢信你的话?你来咱这儿又耽不长,咱信了你的,明天来了再来个谁,咱又信他,还活人不活人了?”
        小伙儿干笑笑,没办法了。老人们又去赌他们的烟卷。他们相互看看,知道没把葡萄供给这陌生人是对的。葡萄和全村人都对孙二大的事守口如瓶。他们自己之间,对孙二大也装糊涂,不挑明了说,何况对一个半路杀出的陌生人。
        葡萄挑着一担鸡蛋去供销社,走到史屯街上看见中学生们到处贴红纸:“欢迎市计划生育视察团……”她刚进供销社门,听到女人们唧唧咕咕的说话声。几个穿白大褂、戴白帽的人把几十个女人往赤脚医生医疗站撵。葡萄隔着街看不出那些穿白衣戴白帽的是男还是女。她认出这群女人里有李秀梅的儿媳枝子,有史老舅的孙媳。
        一个白衣白帽大声说:“手术很小,歇两天就能下地。一次进去四个,剩下的在门口排队。请大家不要插队,听见喊名字再进去。喊到名字的,先到那边,领两个午餐肉罐头两斤红糖!”
        女人们听到这全高兴了,叽叽哇哇地相互问这说那,咯咯嘎嘎地笑,又打又踹地闹。
        等葡萄把鸡蛋卖了,见几个女人怀里抱着肉罐头、红糖,逛庙会似的嘻嘻哈哈地进了医疗站。女人们伸脖子、踮脚尖看纸箱子里的罐头多不多,怕排到自己给领完了。
        一个烫了刘海的年轻女子从街那头跑过来,踩在骡子粪上也不在意。她跑到医疗站门口就挤进人群。一个白衣白帽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吵她:“挤啥挤?这儿全挨家挨户统计了名字,你挤到前头也不给你先做。”
        年轻女人不理她,只管往门里挤,嘴里大喊:“嫂子!嫂子!咱妈叫你回去!……”
        两个白衣白帽把她往门外推:“马上要上手术床了!你捣什么乱?!”
        年轻女人说:“俺妈不叫我嫂子做手术!”
        白衣白帽说:“你妈不叫就中了?你妈是上级?!”
        年轻女人说:“俺嫂子一做手术,就是给骟了,就做不成女人了!”
        等在门外的女人们说:“不是女人了那是个啥呀?!女人也做不成,孩子也生不成……”
        白衣白帽们说:“你们还生?不都有孩子了吗?”
        一个女人说:“我有闺女,没孩子!”
        白衣白帽们说:“闺女就不算孩子?!”
        枝子说:“我可不能叫他们给骟了。我男人该不要我了。”枝子说着从人群里出来。
        白衣白帽指着那个烫了前刘海的年轻女人说:“告诉你,这个公社的结扎人数不够,你得负责!你是破坏计划生育的坏分子!……”
        女人们一见枝子往村口走,全都没了主意。另外两个人叫枝子等等她们。这时医疗站里炸出一声尖叫:“老疼啊!”
        所有女人撒腿就跑。
        白衣白帽们叫喊着:“回来!你们跑不了!……”女人们见四五个白衣白帽在后面追,一下子跑散开,散进蜀黍地里没了。
        领头的白衣白帽招集了民兵、中学生把蜀黍地包围起来。民兵搜索,中学生们打鼓敲锣,对着一大片一大片油绿的蜀黍地喊话,唱歌,歌词一共两句:“计划生育好,计划生育好,社会主义建设少不了。”
        一个年轻媳妇在蜀黍棵子下面大声说:“这么好你妈咋把你给屙出来的?”
        民兵们在晌午把蜀黍地里所有的女人都搜了出来,带回到医疗站去了。有的媳妇又哭又闹,满地打滚,叫唤:“骟人啦!救命啊!”
        白衣白帽们大声劝说:“不是骟!是结扎!……”
        民兵们也乱了,逮这个捺那个,挨了女人们踹,也顾不上还她们两巴掌。黄昏时,眼看史屯公社的计划生育指标就要完成了。清点了下人数,发现还少两名。白衣白帽们在村子里到处转悠,一个年轻女子见了他们就跑。他们一看,脸熟,额头上一大蓬烫过的前刘海。他们连抱带挟,把她弄进医疗站的临时手术室。年轻女子又咬又啐,啐得周围的大白口罩上全是口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的话脏得不可入耳。
        一个白衣白帽和大家商量,干脆给她用全麻。
        年轻女人骂着骂着就乖下来。一边给她做手术,他们一边说:“烫发呢!农村也有这种货。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手术做完,他们发现闯祸了,这个女子是个没结婚的闺女。
        在白衣白帽在史屯搜找媳妇们去做手术时,孙二大突然会说话了。他用硬硬的舌根和一岁的小闺女说:“平、平,会叫老姥爷不会?”
        平的手指头在嘴里咂着,看着白胡须白头发的老人直笑。
        葡萄下到地窖里,听二大说:“老姥爷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
        葡萄走到床边,二大脸稍微移一下,说:“葡萄,你坐。”
        葡萄眼泪流下来。她明白老人就要走了。
        二大说:“你看,平叫我给讲故事哩,我老想给她讲个故事。一急,就急好了,会说话了。”
        这时一个女子声音叫着:“葡萄大娘!葡萄大娘!”
        是李秀梅的儿媳枝子。葡萄从地窖口伸出头,叫她:“这儿呢,枝子!”
        “他们上我家来了!非要把我拉去骟!那个啥视察团明天要到咱史屯,骟了我咱史屯就得先进了!”
        葡萄叫她赶紧下到地窖里。她刚去栓门,听见一大群人从李秀梅家往这里跑,晃着电筒,在黑夜里破开好多口子。李秀梅的大儿媳领着这群人。葡萄听她说:“枝子肯定躲在王葡萄家!只管进去,一搜准搜出来。”
        这个大儿媳做了手术,不愿小儿媳比她全乎、圆满,葡萄这样想着,就抱来一根树干,横杠在门上。那是她伐下的橡树,准备让史春喜的木匠铺给打个柜子。
        李秀梅的大儿媳在门外喊:“葡萄大娘,别锁门,是我呀!”
        葡萄说:“锁的就是你!”
        大儿媳说:“你把门开开!”
        葡萄说:“凭啥开?”
        大儿媳说:“你叫枝子出来,就一个医生,想和她说说话!”
        葡萄蹲在台阶上,脸挤住门下头的豁子。人腿又满了。“不然就把咱妈带走了!”大儿媳在门外哄劝道。
        葡萄说:“那就把你妈带走吧。你妈该干啥干完了,骟就骟吧。”
        她拿起一把斧子,站在院子中间。
        “葡萄大娘,你可别逼人翻你墙啊?”
        葡萄大声说:“这是我王葡萄的家,谁翻墙我剁谁,进来个手我剁手,进来个脚我剁脚!”
        墙头上的手和脚一下子都没了。
        大儿媳又喊:“枝子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你叫她放明白点儿!”
        葡萄不吭气,掂着雪亮的板斧来回走,眼睛瞪着墙头。一个脑袋上来了,葡萄的板斧飞上去。“咣当”一声,斧子砸破了一个瓦罐。他们也懂,先拿个瓦罐试试。外头一片吼叫:“王葡萄你真敢剁?!那要是真脑袋咋办?”
        葡萄也吼:“上啊!真脑袋上来就知我咋办了!”
        外头安静了。葡萄抽空下到地窖里,对抱着平的枝子说:“可不敢上来!”
        二大用硬硬的舌头说:“葡萄,来人了?”
        葡萄上去握握他的手。他马上笑了笑,明白葡萄叫他放心。
        枝子说:“可躲也不是事呀!”
        葡萄说:“躲吧。说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可咱没有庙。”她看一眼二大。枝子眼睛跟着她。葡萄的意思是:这不是躲得挺好?
        第二天,蔡琥珀来了。她是县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主任,穿一件男式西装,驼着的背让她看着像个老汉。
        她伸出手指点着葡萄:“你呀你呀,葡萄,你这个觉悟算没指望了,这么多年都提不高!你知不知道,枝子一人影响了全县的荣誉?”
        葡萄不理她,笑眯眯地扎自己的鞋底。
        “你把她藏哪儿了?”
        “谁?”
        “韩枝子。李秀梅小儿媳。”
        “她呀,天不明我就叫她去陕西了。我那儿熟人多,十个枝子也能给藏起来。”
        “这事是要追查的!”
        “查呗。”
        “查出来要封你家的窑洞,你知不知道?”
        “咱这儿要啥没有,就土好。哪儿挖挖,挖不成个好窑洞啊?”
        蔡琥珀走了后,葡萄知道这事还没完。她对枝子说:“沉住气,他们再咋呼你也别出来。”
        天擦黑,二大从昏睡中醒过来。口齿比前一天更清楚。他定住神闻了一会儿,明白少勇不在身边。葡萄把平抱起来,让她坐在老姥爷床上。老姥爷手摸住平的小脚,嘴里用力咬着字,说道:“看看,咱昨天那故事也没说成。今天老姥爷精神好,给你把这故事说说。”
        孙二大知道葡萄坐到床沿上了。她两三个钟头就给他翻一回身。他说:“葡萄,叫我把这故事说给平。”葡萄还是要给他翻身。他笑了,说:“不用了,闺女。”
        他想坐在他头右边板凳上的女子是谁呢?她来这地窖里做什么?是葡萄把她藏在这儿,叫她躲什么事的?他这样想着,故事从他嘴里慢慢地拉开来——
        孙家是史屯的外来户,是从黄河上游、西北边来的。来这里有两百六十年了。来这儿的时候,孙姓儿子里头有一个娶了个姓夏的媳妇。媳妇能干、灵巧,嘴会叫人,见人先笑。那是个谁见谁爱的媳妇。最刁的婆子也挑不出她刺儿来。十六岁这年,新媳妇剪了一朵大窗花上集市去卖。那窗花有小圆桌大,可细,连环套连环,几千剪子都剪不下来,可那是一剪子剪的,中间不带断线,不带另起头的。那就是一个迷魂阵。窗花在集市上摆了好久,没人买,太大了,咋贴呢?快过年了,来了一个人,说的是蛮话。他把窗花打开一看,马上给这新媳妇跪下,嘴里拜念:祖奶奶,您可投胎了。新媳妇吓坏了,她才十六岁,怎么就成了这四五十岁男人的祖奶奶?那人说:有窗花为证。这迷魂阵窗花和他们三百年前的一个祖奶奶剪得一模一样。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剪下这窗花了,给谁去一下一下照着剪,也剪不出来。孙家那儿子来了,推开这蛮人说:装神弄鬼,想调戏民女吧?
        蛮人说他们一族人找了好几辈子,要找到这个祖奶奶。因为她在世时,他们那一族没人害天花。她死后,一个老先生说:她心里实在太明白了,迷魂汤也迷糊不了她,她会记得自己投胎前的话,会做她投胎前的事。
        孙姓的人还是不信蛮人的话,把他撵走了。
        过了几年,孙姓人来到史屯,孩子们发花子的越来越多。这天是小年夜,姓夏的媳妇闻到街上卖麻油炸馓子的气味。她闻着闻着就昏死过去。家里人把她摇醒,她声音成了个老妇人,说一口蛮话。她说:我不吃麻油炸馓子。她的口音和几年前买窗花的蛮人一模一样。
        姓夏的媳妇醒过来,村里害天花的孩子们慢慢好了。
        孙姓人这才信了那个蛮人的话。姓夏的媳妇生了十一个孩子,三个闺女。这些孩子打了四口深井。史屯人开始喝那深井里的水,下几辈很少有人发花了。姓夏的媳妇活到八十六岁。她死后,孙姓的下几辈人也出去找过。可一直没找着过剪那朵大窗花的媳妇。也没听哪个年轻媳妇用蛮话说她不吃麻油炸馓子。
        一直到孙怀清这一辈,才没人去找这个祖奶奶投胎的年轻女子。就他一人没死心,老觉着能找着她。过去他走南闯北,一直在悄悄地找。
        二大的口齿越来越清。他觉着一碗温热的水凑到他嘴边。他说:“不用了,闺女,叫我把故事给平说完。”
        平已经睡熟了。小嘴半张,露出两颗小门牙。
        二大还在给平说着故事,声音弱了,字字吐得光润如珠。
        葡萄用袖子抹一把泪。谁说会躲不过去?再有一会儿,二大就太平了,就全躲过去了,外头的事再变,人再变,他也全躲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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