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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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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漠走进兵器库时,孟剑卿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
     
       李漠的外表,太过俊秀文雅,本就不像军中子弟;而他的行动之间,也全无讲武堂耳提面命的行如风、立如松、坐如钟的基本仪态,懒洋洋地站在那儿,仿佛恨不能倚在兵器架上或是趴在长案上。
     
       但是且慢——
     
       李漠抬起眼来茫茫然扫视着阴暗的兵器库,他睁大的双眼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但那神气里却又似乎暗藏着无以名状的某种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
     
       孟剑卿暗中的注视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的人在兵器库中,他的心神却早已不知到了何处。
     
       这种活在别处的恍惚,令得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似乎不过是一个背景;他们与寻常人一样饮食起居,说说笑笑,但他们的心却失落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之中。
     
       孟剑卿的眉头不觉皱得更紧。
     
       这样一个人,是他的目标吗?
     
       孟剑卿突然走了出来,令得李漠茫茫然的神气因为惊异而略有改变,勉强摄定心神来应对这位久闻大名的孟学长。
     
       他们隔了长案坐下。孟剑卿简单地道明来意。李漠怔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孟剑卿此时注意到,李漠对人对事的反应似乎总有点儿慢半拍?
     
       李漠又过了一会才“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孟学长召我来,是因为——怀疑我是那个人?”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心中隐约生出的烦躁今得孟剑卿突然警觉。
     
       李漠的慢节奏,究竟是他的个性使然,还是一种养就的以慢打快的手段?
     
       孟剑卿打量李漠的目光,不觉带上了新的内容。
     
       面前这个二年生,是苏州卫李千户次子,入讲武堂以来,其他课程平平而已,但是制图与制作沙盘的本事,连向来挑剔的常教习也破天荒给了他一个甲——这是目前为止常教习这门课程中唯一的一个甲。
     
       常教习常说,为将者,熟悉天下山川、所有险要,便如胸中早有雄兵百万;善用地利者,往往能有以一当十之功用。
     
       李漠的胸中,装着一幅空前完整、空前详细的皇朝堪舆图,闭上眼睛也能够走遍天下每一个角落——常教习如是说。
     
       李漠许久等不到孟剑卿的下一句问话,不由得惊异地抬起眼来看着对方。
     
       他的性子够慢的了,没想到这位孟学长比他还不急。
     
       李漠想了一想,揉着额角,轻皱着眉说道:“孟学长,你对我有哪些疑问,何不一一提出,让我逐个回答,以解你心中疑惑?我这几天夜里都在帮常教习制作演习用的沙盘,睡得太少,精神不太好,现在真想早点回去补一觉,还请孟学长见谅。”
     
       关于李漠的资料中,的确提到了这一点:这个人似乎很能睡,而且似乎总有点儿没睡够没睡好的样子。
     
       孟剑卿不免暗自疑惑,照李漠这种贪睡法,怎么能够领兵上阵?
     
       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来看他的嗜睡——孟剑卿心突然生出另一个念头。
     
       他向后一靠,微笑着看着李漠说道:“你睡不够,是因为你心中想的事情太多,一直睡不好的缘故吧?也许你每天晚上真正只能睡着一个时辰——那也难怪你总觉得睡不足了。”
     
       他看得见李漠心中突如其来的震动,不过仍然过了好一会,李漠才回答:“我入睡的确有点慢。”
     
       孟剑卿盯着他继续问道:“那么入睡前你都想些什么呢?”
     
       李漠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他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本事瞒过孟剑卿的眼睛。
     
       他慢慢说道:“我常常在心中默记某一处的地图,让自己似乎能够亲眼看到那个地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想象自己正慢慢地从夜空中飘落到那个地方的原野之上,等我最终落到原野上、感觉到整个身体都融入大地的时候,就会觉得安宁了,然后就会睡着。”
     
       孟剑卿沉吟着注视着他。
     
       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深处,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他是想逃避什么吗?逃开一切人与事,只留下他一个人,与他所熟悉的山川草木融为一体?只有在没有是非的原野之中,他才能感到安宁?
     
       孟剑卿决定暂不追究到底,换了一个话题:“你生长在苏州,想必对苏州的风土人情很了解吧?”
     
       李漠点一点头。心中却还在想着方才的话题。
     
       孟剑卿方才追问他入睡前究竟都想些什么,有什么用意呢?他的回答,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他心中的疑问因为一时得不到解答而更为深重。
     
       孟剑卿突然说道:“听说苏州人家家都烧‘九四香’。你知道什么叫‘九四香’吗?”
     
       李漠当然知道。张士诚小名张九四。苏州官民,人人心照不宣,只是人人都不愿去揭这个盖子,只当家家都在拜神求佛。他不相信锦衣卫——尤其是孟剑卿会不知道这回事。
     
       孟剑卿究竟想干什么?
     
       李漠寻思了一会才摇头道:“很抱歉,我没听说过这回事,也许因为我们家终究不是苏州本地人,所以很多苏州地方的风俗还是不太了解,只能看到一些外在的东西。”
     
       孟剑卿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李漠想必早就有所准备,所以才会回答得滴水不漏。
     
       只有刚才那种李漠从未想到、也不明白用意的问题,才会让他猝不及防之下,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吧。
     
       孟剑卿将苏州当地的文人名士,一个一个地提出来向李漠询问他对这些人的观感,以及他与这些人前前后后的接触过程——这些名人,或多或少都与苏州卫打过交道,李漠没有理由推说他从来没见过、没接触过这些人。他回答得很慢,每一个问题似乎都要先在心中思考三遍,然后才织出一张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网来交给孟剑卿。
     
       虽然如此,孟剑卿仍然注意到,李漠被步步逼问,不能不一一评价每一个人的长短优劣,但是他的用词如此温和委婉,如此体谅每一个人的难处与凡人在所难逃的种种弱点,实际上没有说任何一个人的不是。
     
       他如果不是太过老于世故,就是本性如此温和,如此惯于体谅每一个人的弱点,让人们在他面前感觉到一种慈父般的关怀与包容。他是与韩笑天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若在战场之上,韩笑天的部属可能会因为畏惧他锋利的逼迫而全力冲杀,李漠的部属却很可能会为了爱戴他本人而拼死效命——
     
       这样一个人,也许的确有那种将散沙般的人群聚拢在他周围的特质。
     
       然而他是这样迟缓而温和,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他行动起来,投身于似乎与他本性并不吻合的、旨在毁灭一个世界的浪潮之中去?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孟剑卿终于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李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再怎么迟缓的人,被孟剑卿这么一步步逼下来,也会紧张得很。现在总算可以走了。
     
       但是孟剑卿接着说道:“还有一个小问题。谁是青桑?”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就如魔咒一般让刚刚放松下来、猝不及防的李漠怔在那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突然间失去了血色的脸孔。过了好一会,他的脸色才慢慢地恢复过来。然而他整个身体的僵滞,却还需要更多时间恢复。
     
       透过他茫茫然睁大的双眼,孟剑卿清楚地看到自己说出的这个名字,如一柄利刃般正插在他的心口,让他疼痛到无法感到疼痛,甚至于无法呼吸。
     
       他当然知道谁是青桑。然而那个从小就依在他的羽翼下一天天长大的爱哭女孩,已经永远不会回来。青桑。张青桑。她不该姓张。苏州城破后被俘的张姓一族,被贬为贱民,男子世世为优,女子世世为倡。他总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直到这一天真的来临。这一回他再不能护翼青桑。
     
       孟剑卿再一次问道:“谁是青桑?”
     
       但是李漠说不出话来。
     
       孟剑卿注视他良久,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他想知道的,不过是青桑这个人、这个名字对于李漠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的心中究竟有什么样的份量。
     
       现在他已有答案。
     
       李漠似乎是勉强拖着自己的身躯离开兵器库。
     
       孟剑卿审视着他的背影。
     
       青桑现在的名字是红雪。她的冷与艳,让整个苏州城都为之疯狂。
     
       孟剑卿秘密搜查她的住处时,曾经在她枕下发现一个布偶,写的正是李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布偶制作得极其精美,可以想见她花了多少心血。然而布偶身上的每一个要害处都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实际上孟剑卿搜到这布偶时,它的心口上还残留着一枚断针。
     
       孟剑卿可以想像到青桑,或者说红雪,一针针插入那人偶的要害处时,心中切齿啮骨的恨意。
     
       她曾经对李漠寄予了最大的希望,所以在这希望破灭之后,才会这般恨之入骨?
     
       李漠心中是不是也同样对自己恨之入骨,所以才会那样麻痹自己?
     
       这样深刻的恨意,是不是也会转移到别的人、别的事物身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中,他永远也无法再庇护青桑。
     
       除非他改变这个世界。
     
       他会这样做吗?
     
       孟剑卿无法肯定,但是更无法否定这种可能。
     
       在迟缓、平静、温和的外表之下,李漠其实更像一片随时会掀起惊天大浪的海洋。
     
       与韩笑天相比,李漠是不是更有可能是他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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